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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风来(三章)

2020-11-19王大春

吐鲁番 2020年4期
关键词:老鼠石头

王大春

风起的时候,云也来了。它们呼啸着,漫卷着,几乎同时出现了。

严格地说,风是看不见的,但它吹起了地上的尘土、落叶,刮歪了原本笔直的杨树,卷跑了晾在墙头的红衣衫,还尖叫着,死命地扑打村头的那栋老屋,好像与它有血海深仇一般,想把它分而食之而后快。

我跌跌撞撞地走在风里。

我喜欢有风的日子。

只要有风来,我就会立刻从屋子里窜出来,跌进风里,跟着风,或快或慢地走。有时候,我被它推搡着,拉拽着走,有时候,我故意和它较着劲,反方向走。这时候的我,眯缝着眼睛,头发被揉搓成一团乱麻,衣衫也鼓涨着空气,使我饱满得像一个浑圆的气囊。这时候,还有风吹扬起的树叶、沙子、鸟脱落的尾羽,一个劲地往我脸上飞,往我眼睛里钻。这样的亲密接触,是我最喜欢的,我嗷嗷叫着,猫着腰,死命地在风里奔跑。这时候,山上的松涛也开始“呜呜”地回响,慢慢地,变成了咆哮,屋后的竹林,也飒飒地招摇,而屋旁池塘里的荷叶,也随着水波翻卷,跳起了舞蹈。

风就这样一直追着我跑,有时候,它甚至窜到了我的前边,它打着漩涡,掠过树梢,撞击在树干上,磕在石头上,摔在地上,也全然不顾。我眼看着它一路啸叫,狂奔而去。我摊开手,想要抓住它飞扬的尾巴,到头来,手里却空无一物。风是个永远长不大的野小子。这是风给我留下的最本真的记忆。

还有的时候,风是清柔的,绵软的,它不动声色地吹过来,打在脸庞上,扑在胸膛上,像是朦胧中母亲轻柔的手。

曾经有一段时间,姥姥或是舅妈偶尔来家一趟,见了我,总是说,小三子,见风长啊!那时候,我还不能确切地弄懂“见风长”的含意,但听起来,好像是在夸赞,是表扬,我和母亲都会咧开嘴角笑,而我,似乎更是笑得肆无忌惮,张牙舞爪,如同风中的喇叭花,摇摇欲坠而眉飞色舞。

这样有风的日子,都是我小时候的情节,都残留在我的记忆中。

风带给我的记忆还有很多。现在想来,那种风中奔跑或者说被风裹挟着的快乐,无与伦比。

我似乎是听着风声长大的。

我似乎是跟着风来的日子长大的。

这一切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现在,我生活在城市里,满目所见,全是钢筋水泥筑成的森林。风,似乎是被阻挡在了城市之外,简直没有了它的半点身影。偶尔一次有风的日子,它也是历尽磨难,穿过层层的建筑,曲里拐弯地钻进来,尖利的啸叫如恶鬼拍门一般,似乎要把楼房的墙体揭下一块,方才解恨。随之而来的,还有汽车的轰鸣和人声的喧嚷。这时候的风里,没有了松涛竹吟,没有了树叶翻卷,没有了荷花的清香,也没有了池水的波纹,它扬起的黄尘遮天蔽日,几乎要把人窒息。我讨厌这样的有风的日子,我能做的,只有捂紧口鼻,匆忙跑进家里,或是躲进某个商场、超市,来暂避它的锋芒。惹不起我还躲不起吗?我在心里恶狠狠地对它说。

随风而来的,没有云,也没有了雨,它们不再是亲密的伙伴和兄弟,好似过了这么些年,它们为了某一件事,反目成仇了。这让我对风云变幻,暴风骤雨这样的成语的来处,心生疑虑。它们有过这样的时刻吗?

我委实对风有些讨厌了。

你可以凶猛如虎,你也可以暴虐如狼,但你不可以啸叫如疯人,这不是我记忆中的风,这也不是我想要的风。有时候,我甚至想,我是被风吹得糊涂了。风怎么会变呢?它看不见摸不着,没形没体,它能变出什么花样来呢?想是这么想,但我终究觉得,风变了,它真的变了,变得模糊凌乱,变得不堪入目,变得面目全非。

为了寻找风,我走进田野,走回乡村,然而,风在这里似乎也绝了迹,枝不动树不摇,只有一塘死水,泛着绿色的光泽,几枝残荷,低首敛眉,仅此而已。

是风不再是原来的风,还是我不再是原来的我?!

不大分得清了。

有时候,人生常常处于一种虚空的状态。

何况风呢?何况来无影去无踪看不见摸不着的风呢?何况原本就悬浮在半空中,不真实又虚空的风呢?

想起了古人笔下的各种的风:

清风明月无人管。小楼昨夜又东风。

大风起兮云飞扬。北风卷地白草折。

长风破浪会有时。一帆风雨路三千。

屋上松风吹急雨。钟山风雨起苍黄。

八月秋高风怒号。风吹柳花满店香。

等闲识得东风面。霜欺万木风入衣。

……

现在,我站在旷野里,吟咏着古人关于风的诗词,想象着风的繁华,风的奇巧,风的精髓和风骨,等待着我记忆中的风来。我闭上眼睛,睁开耳朵,伸出胳膊,吐掉一口浊气,等风来。等风从旷野里吹来!

山路

山路像一截乱麻绳,胡乱地扔在地上,曲里拐弯,踩上去滑溜溜的,有点像走钢丝。前几天刚下过雨,浓荫遮蔽的山里还是潮乎乎的,很久没人走过了吧,花栎树叶和松针一层层积在路上,稍不注意,就像是踩上了西瓜皮,扑扑响,还滑溜,不由得张开双臂保持平衡。

这样的路,我小时候经常走。上山放牛,挖树兜子,和小伙伴采蘑菇、摘山楂果,没路的地方,都会被我们趟出路来。有些阴森的埋着老坟的地方,我们也敢跑进去,从来不知道啥叫害怕。好多年没走过这条山路了,三十年了吧,或是更久。穿行在这样的山林里,抬头看看压在头顶的树丛,心里莫名地有点惶恐和压抑。突然想起小时候的各种情景,你的那种无畏的勇敢呢?我问自己。也许,随着年龄的增长,随着知道或是所谓的懂得的东西的增多,心里的畏惧感会慢慢加深,导致自己会成为一个畏首畏尾的人吧。这是好还是不好呢?

石头弯腰撅臀地在前面开路,他手里拿一柄砍刀,不时地把路两旁逸出来的树枝削掉,好让我们顺利走过。我说,石头你慢点,别砍着手。这话有点多余,但我是想表达一下我的关怀,是我喊石头走这一趟路的,他要是有点啥事,总归与我有关。

说起来,也是我闲来无事,突然想回老家看看,想到小时候经常走的这一条山路上走走,找点当年的感觉,算是忆旧。也许,人过中年以后,都喜欢陷入往事的回忆吧。和我们在电视里、报纸上看到的情形一样,村子里的年轻人都到大城市打工去了,当年的小伙伴们也大多搬离了这个山村,少数的几个,也都在城里的建筑工地上干铁筋工和勤杂工的粗活,只有农忙的时候,他们才匆匆地赶回来把地里活收拾清楚,又急慌慌地走了。只有石头是个例外。他爹瘫在床上,娘早几年走了,他要伺候爹,让媳妇出去了,说是在城里餐馆帮工。这个儿时的调皮玩伴,现在变得沉默寡言,黎黑的脸色,微微佝偻的腰身,让人看见他生活的沉重。

也许是长时间少有人行走,这条山路快要被旁边的树丛占满了,我一边小心地拨拉开树枝,一边对跟在后面的明明说,当心点,别毁了你的容,让那些喜欢你的小妹妹们哭瞎了眼睛。明明冲我努努嘴,捶着自己的后腰说,王老师,这还有多远呢!

我说,快了。

他有些不高兴地说,你都说几次快了快了……

没办法,现在的年轻人吃不得一点苦,连正常的走路在他们眼里,都是多余,上个厕所恨不得都要坐车,不知道腿是用来干啥的。我说,要不,你坐这儿等着,我们一会儿转来。他是我办公室的小同事,我带他过来主要是搞代驾服务的。

明明立马变了脸色,说,算了,我还是跟你们一路走吧。我知道他害怕留下来。他宁愿累一点,也不想独自呆在这看不见半个人影的地方。

石头在前面停下来,招呼说,快点,也就大半里路了。

三个人继续走。走走停停,歇几口气。我喘得厉害,腿肚子也疼,腰好像扭着了,有股气在肋间别着,一走就拧得慌。我没吭声。攒了三十年的这条路,好不容易回来看看,却来个半途而废,我连自己都不能原谅。

有山雀子在叫唤,我也听不出是啥鸟在叫,偶尔的一声,夹着扑喇翅膀的声音,有点吓人。我努力把这看到的听到的体验到的,往儿时的印象中去贴合,想要复原那一个个难忘的瞬间,却都是支离破碎不成个条块。似乎是我今天正在走的这条路,是一条从未走过的陌生的路,与我印象中的那条路全然不同。我不由有些暗自懈气了,对自己固执的回来感到冷笑。人生中,很多事都是这样吧,没有得到的,总是要千方百计去得到,而得到后,却又往往是兴致索然了。我此时的心情就是如此。多少次梦里回故乡,踏上这条林荫小道,掏鸟窝捉迷藏,一路欢歌一路笑,而现在走在上面,却感到有股什么东西正飘飘悠悠地离我而去,越飞越远。那种期盼和兴奋,不知何时也杳然无踪了。

我长长地叹了口气。

石头听到了,扭头说,咋啦你?

我说,没事哩,走吧。

石头说,我知道为啥哩。

我装作满不在意地说,能有个啥事呢?

石头说,你们个个都这样,都装。

我心里一惊,说,谁啊,还都装?

石头说,能有谁呢,大奎、国子、保军他们,个个都跟你这样。

这三个和我是死党,现在都在城里有份自己的事业,或上班或开公司,混得风生水起,比我更牛。我们四人也是小村走出去的骄傲,虽然我们自己不这样认为,但在小村人的眼里,起码是这样。我之前听他们大概说过。

我说,他们都回来过?

石头说,可不是,都是单独回来的。

我有些意外,咋就没听他们说过呢?一般情况下,我们四人是焦不离孟,孟不离焦。

石头没有回答我的问话,径自说,他们都是找我带的路。

这条路,小时候至少走过千百回,哪个不知道咋走哩。对我来说,找石头一起上山,主要是找个伴,心理上有个依靠,怕有什么意外。而意外也只是我的臆测,即便现在村子里人少林密,野物并没有什么。听说,每年的秋冬季,都有人进山来偷偷打猎,用天网捉鸟,更高级的,用一种驽来射杀。连山上的松树,也被人剥开皮,割道槽,提取松脂。沿路就看到好些这样的松树,露着白惨惨的树身,滴下的松脂像是它们凄迷的眼泪。

我的心绪一下子变得凌乱起来。大奎他们三个为啥都独自回来,也没告诉我一声呢?

一瞬间,我的腿像是被人抽筋去骨,变得软沓沓的没有力气,肋间的那股痛,也在加剧,随即,我做出决定,不再往上走,回去。石头似乎不以为然,在意料之中,倒是明明有些意外,说,咋啦,我没事,不用担心,我肯定不拖你后腿。

我笑着拍拍他的肩,没有出声。

下山的路,其实比上山更难,但我却变得轻松起来,嘴里还应和着鸟鸣,嘘了几声口哨。

快到山脚的时候,石头告诉我说,大奎、国子、保军他们也没有走到山顶就返回来了。我在心里暗骂一声,嘟囔着说,这三个货,难怪我喊他们回来都说有事哩!

明明扭头问,你说谁呢?

我没有理会他。山冲里迎面刮来一阵风,我的眼角有些迷蒙,故乡的山水渐渐模糊起来。

决定写一只猫。

小的时候,家里有一只灰色的大猫,肉肉的一大坨,行走起来,猫形虎步,颇有些威势。它平时也就吃些剩饭、鱼骨(家住河边,鱼是我家餐桌上最丰盈也最常见的美食)。在那个物质匮乏,人尚且不能饱腹的年代,不知怎么,它倒是长成了同类中的胖子,也是奇怪。这只猫常常在冬夜里钻进我的被窝,挤在腰间,或是颈旁,我常常将它慢慢地推到脚边,它柔软、温暖的身体,能把我冰凉的双脚焐得发热。然而,一旦屋子里有老鼠的吱吱叫唤或疾跑的响动,它会立马钻出来,喵喵地叫几声,或是窜上房梁,一双猫眼在暗影里闪闪发亮,一个虎扑、纵掠,去捕食那挑战它权威的胆大包天者。这时候,追逐的脚步声,猫的呜呜声和老鼠的吱吱惨叫声,不时响起,可以想见战争的残酷与铁血的场景,一定是惨不忍睹。过一会儿,猫以一个胜利者的姿态结束战斗,悄悄回来,又呼呼地睡去。它的呼噜声,是对老鼠的警告、震慑还是故意放纵老鼠出来作恶,诱而捕之呢?反正是,在它“喵呜”叫唤的时候,老鼠明显是收敛了行迹,等它呼噜声起来,老鼠们又立马蠢蠢欲动。这对冤家无时无刻不在斗智斗勇,倒是苦了我,要不时忍受凉气漫漶进被窝的苦楚,却贪恋它的那一点温暖,不舍得驱赶。

不舍得还有一层原因,猫是护佑粮食、衣物、木柜的忠诚卫士,是人类值得信赖的朋友,有它在,你尽可放心大胆地出门,它是家里最不受重视又不可或缺的那一个。偶尔的,这只大猫会消失一段时间,五天十天,记得有一回,几个月没有踪影,家里人都以为它彻底丢失了,或是死在了外面,它却又突然冒了出来。像走的时候一样,不打半点招呼地回来了。这只猫的最后的结局,我已经忘了,但我一直记得它,一只灰色的,间带着棕色斑点的大猫,气宇轩昂的样子,经常蹲在屋子里神柜、饭桌的一角,猫视眈眈地看我,或是悠闲地旁若无人地举起一只猫爪洗脸。老人说,猫儿洗脸,要下雨。有没有下哩,没有验证过。玩性大的孩子,谁会在意这些呢。甚至是前几年,我在梦里还见过这只大猫一回,现在写它时,它也仿佛偎在我的电脑旁边,半闭猫眼,不时眨动长而密的睫毛,发几声呓语,像个贪睡的孩子。儿时的记忆,如此深刻而顽固。

而猫,留给我的美好,就此封存于心。虽然我不是一个猫奴,自己也从未养过猫,但对于猫的情感,一直没有改变。那一声声呼噜,那屋梁上的追逐、厮杀、搏斗,那脚头的温暖,仿佛发生在昨天。

后来,搬到魏湾居住,这里一家挨一家,房子连房子,老鼠泛滥成灾,互相串门、遛弯,加上家里没再养猫,导致鼠辈横行无忌,俨然以屋中宾座上客自居。半夜时分,顶棚上、床底下,这些小东西啮木头,或是吱吱嘎嘎咬架,闹人得很。有胆子大的,还窜上床头,围着被窝跑马圈地,有一回,甚至咬伤了我一只耳朵。是可忍,孰不可忍。在这种情况下,我学会了猫叫,压着嗓门,想着大灰猫怒目的样子,喵呜喵呜地叫几声,并用手在床帮上狠狠拍几下,能管上一阵子。这样的剧情,差不多每夜都要上演。现在的小朋友读到我这段文字,没准会以为我在编故事,当成段子来看哩。就像昨天晚上,我女儿看《平凡的世界》一样,当她听到剧中人物说“一块钱管一个月生活费”这句话时,有些不敢相信地问我:爸爸,这是真的吗?我能说些什么呢?二十年的代际差,隔膜至此,让人不知从哪里说起。

去年秋天,回魏湾看望母亲,发现她又养了只猫,瘦瘦小小的,文弱、娇气,叫声有气无力,走起路来,也是歪歪扭扭,没个正形,来一阵风,只怕都会把它刮倒。它的专用猫碗里,有米饭、有鱼头,小半碗剩在那儿,没吃。母亲从饭桌上夹条鱼,到处唤它:猫,喵喵!哄重孙子一样。猫不理她,伏在树阴下,头也不抬,充耳不闻,像个宠溺坏了的孩子。由此猫想到彼猫,时代不同,待遇不同,生活环境不同,但生存质量却恰恰打了个颠倒。这是人的错还是猫的错呢?我有些生气,说,这烂猫!母亲怕我怪她没事找事吧,解释说这是邻居送过来的,她养着好玩。夜里老鼠总咬柜子,有猫好闹个响动!母亲说,她一个人住,孤单。想必养猫主要是为了找点乐趣吧,为的是听那一声声呼噜吧。

现在,对我来说,猫是很少见到了。但听说有些爱猫人士,家里养四、五只都是少的,他们爱猫如同爱自己,甚至是甚于爱自己。这没什么不好,猫本善类,于人于家有益,还可互为陪伴,有何不好呢?如果非要说上一点不好,就是它们的功能性退化,曾在视频里看到它们见了老鼠,畏葸不前,被倒追着狼狈逃窜的样子,实在让人哭笑不得。

不由得叹一声:猫啊猫!再也无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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