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一行古诗出发

2020-11-18雨倾城

山西文学 2020年9期

饭后经行惯，步入深松里。

忽思煮春泉，拈杖打松子。

——《山中吟》通明（明）

我无法想象一个修行至深之人的心底世界。也无法如他，不参与这人间的诸多喜乐悲欢。他笃定，平和，随性，通透，澄澈，丰富。

甚是，向往。

茶余饭后，日日举步前行，横渡岁月，此习惯大好。

相较于有些人的醉生梦死灯红酒绿声色犬马而言，端的显质量，显内敛。或许，在拥挤喧嚣呼雾吸霾的今时此日，估计我们须得经历很多很多的苦痛熬煎、挣扎蜕变，才会如他一般，得一点点禅静安然罢。世人迷途于贪嗔痴，苟且于假恶丑，有着无数个愿望梦想，于他而言，谬矣。你看，他最大的任性，不过是心血来潮时吃茶几盏，便拄杖春时，拾柴，点火，品茗，取松子，于深山松涛之间归去来兮。

希望自己有朝一日也能如此，与天地山川相视一笑，成风成云成星，心清目明，无所拘泥的纯真。

林院生夜色，西廊上纱灯。

时忆长松下，独坐一山僧。

——《寄璨师》韦应物（唐）

心如空山。

林间。小院。西廊。

生长了黑，也生长了无垠的思念与沉默。

夜色袭人。静静地坐着，放下浮生。愿望可以不大，执念可以不深。

我听见风。听见无为。听见纱灯初上，风里轻轻念出一句，“我还要重逢”。心底的喧哗，因他而起。

孤独，是他带来的吗？

没有人，在此。除了，回忆。长相忆。回忆，是饮不尽的酒。

逝者如斯。他在回忆里遥远安坐，隐忍修行。古老的松树下，成为一滴寂静的声音。

独坐悲双鬓，空堂欲二更。

雨中山果落，灯下草虫鸣。

——《秋夜独坐（节选）》王维（唐）

独坐，衣上沾着秋寒。

却还是坐着，任岁月汹涌，他就坐在空堂，不读书，不画画，饮酒喝茶也不。风来，就任它吹拂。雨来，就任它一滴一滴，一滴一滴，凉凉地，落，落。

直到二更。

他听闻，山果落下，草虫长鸣，山林弥漫梵音。

一个人的江山，自始至终，没有别人打扰。

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好。一个人寂寂地坐，带着一丝禅意。

拒绝红尘疼痛，纠缠，把茫茫人间之挂碍，抛了去，舍了去。空，缭绕在心里。仿佛重生。

悄无人处，他渐至了悟。

朝望白云起，暮望白云归。

淮阴多少树，不碍白云飞。

——《留云亭》张文光（清）

一眼，就能望到白云。还有我，短短的一生。

深山。小院。门始终开着。静，很静，不仅仅是心。树沉默，我亦缄口。

所有的经历，一一忽略。

我在淮陰喝了多少酒。我在路上听过几场风。我在尘世，又觉到几颗不染不碍不争不抢的心。洒脱的愿望，更像是一场追寻。

用一个个清晨和傍晚，看白云飘飞，飘飞。我在黑夜看见它，我在白天看见它。我一朵一朵地看着，允许它喊出我的名字，并带走我的影子，和生活。

所有的云，都往我心里流，眼里流，杯里流。春秋无涉。

我也流动。

这些相望，会给我怎样的一生？

为忆南游人，移家大堤住。

千帆万帆来，尽过门前去。

——《襄阳曲》子兰（唐）

这个人也许明天回来，也许永远不回来了。忽然想到翠翠，想到无常。

又一个傻子凌空出世。

为他流放大堤，为他遥望苍穹，为他弃了故乡，也再无所谓了异乡。

她大概是这么一个女子，活在尘世，亦活在自己的内心，即便天涯难见，彼岸殊途，也还愿意相信爱情，相信她与她的好哥哥余生可以人物甚好，两相安宁，以为只要她转身的距离，一眨眼的瞬间，那个喜欢的人，顷刻便可与她柴米油盐吃喝拉撒执手相望。

昨日今时，历历在目。她接受不了消逝，无论往日，还是人生路远愿与之相伴相守的负心凉薄之人。她也做不到忘记，让新取代旧，让笑取代泪，让错过取代回头。

由于他在远方。由于除了他没有别的去处。所以等。在门前，在生命里的每一抹黄昏，看尽千帆万帆无意去来，看尽汤汤流水，一直跑到了天上。与天地相对，她就欢喜自生，就这么，用旧忆里的一点儿欢愉，轮回岁月。

你，什么时候，完成我们的约定？心底忽然涌起一拨一拨的悲凉。情有迁异，缘有尽时。生命，终究会寂静如初，只是她不懂，也不想懂。

读完此诗，无尽撕裂之痛，又附赠以寸断肝肠。

一天秋色冷晴湾，无数山峦远近间。

闲上山来看野水，忽于水底见青山。

—— 《野望》翁卷（宋）

一下子，便倾了心。

一天秋色，无涯无际。驻足，明媚晴日，水湾里的微凉时光，便在你的眼里，安逸，清浅。

萧散疏放的诗人信步悠游，闲闲一望，便让自己变成了单纯的样子，清净的样子。他叫翁卷。我喜欢的翁卷。

远远近近的山，入水，随行。白云深处，松涛万顷。迎风而立，清流洗心，不知山峦千重万重。低头。波澜里，沉浮着青山的影子。

寻一块山石，静坐。把酒，饮茶，亦好。

禅自心中来。

一个人。一个人啊，一个诗人的俗尘世界，内心始终安静着，此时，宠辱，他都会忘了吧。

喜欢这样的清欢来袭。真想，亦步亦趋，舍了繁华，学诗人清风明月，在此老。

秋色正好。你喜欢吗，诗人闲上山来看野水。告诉你啊，反正我喜欢。总会有人喜欢的。

我爱着这样的恣意，也爱着这样放纵自由的灵魂。想看水便去山上看水，这样的任性真是让人欢喜极了。看水时却在水底看见了青山，这样的猝不及防，也真是让人欢喜极了。

久久地，我望着诗，一言不发。唯岁月苍茫而至。

青山不识我姓字，我亦不识青山名。

飞来白鸟似相似，对我对山三两声。

—— 《山行》叶茵（宋）

生活之外，不妨多走走。到山中去，到野外去，到远方的远方去。熟悉也好。陌生亦行。如同他，陌生的青山，就这样在行走之间，与诗人猝然相遇。他一定，是万分惊喜的吧？

我看青山多妩媚，料青山看我亦如是。诗人多情，青山有意。因其旅途相伴，他们盈盈相望;因为还很陌生，他们脉脉不语。

你是谁。

你从哪里来？

又到哪里去？

隔着大片大片的沉默，诗人一声叹息：欲结为友，可你不认识我，我不认识你，该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适白鸟飞来。是它乡的故知。这真是一件，很幸运的事。它让一见倾心的诗人与青山的愿望，再也不是奢望。它为他们创造了小浪漫、大惊喜：对我对山三两声。

山青。鸟语。人乐。物我之间，所有的凝视自然交接，羡煞旁人。透过这文字，我似乎可以看到诗人的天真无邪，他微笑，悠游，淡定安适，随风容与。

枫叶千枝复万枝，江桥掩映暮帆迟。

忆君心似西江水，日夜东流无歇时。

——《江陵愁望有寄》鱼玄机（唐）

秋风成凉，红叶千万，偏自照人破碎。

江桥掩映，暮帆归迟，都来助她深情。

还能，说什么呢？是这样的深情痴情的女子，是这样的绝望无效的等待，是这样的柔软寂寞的灵魂！想你，如西江之水，不歇。思念不歇，疼痛亦是不歇吧？你知道吧，世间儿女，唯情最苦？没有爱的人生，是不值得去活的吧？

为你，我掉下来。忽然，想起了萧红。可不可以，好好过？那些山盟海誓的追寻，那样用尽心力的深爱，在别人看来，很是多余和可笑吧。

可否相见？何时相见？她带着希望，愁望江陵，对一个人留恋，留恋，留恋，声势浩大。她不懂如何爱惜自己，为他哭，为他笑，为他念念不忘，忧伤日夜，心字成灰，直至失去呼吸。

一个人的山河呀，空空，空空。爱一个人，是一条多么孤独而绝望的道路——

不归路。

双双瓦雀行书案，点点杨花入砚池。

闲坐小窗读周易，不知春去几多时。

——《暮春即事》叶采（宋）

一个人忘我的时候，世界是多余的。

此刻，他的眼里只有周易。

瓦上雀鳥来去，影落书案，他看不见;屋内杨花点点，偷入砚池，他亦不关心。

他只闲坐。闲闲地坐，骨子透出清凉。在暮春里，悠然、自在，闲逸，有着清雅禅寂之美。他无物，无我，一个人，在长长的岁月里安静地修行。他是清风，他是明月，他是闲坐千年的忘我书生。窗下，时间一页一页，翻过，不知何处来，不知何处去。就这样闲闲地思着，想着，读着，无悲无喜，无波无澜。

闲坐小窗读周易，不知春去几多时。如此，甚好。如此不言不语、朝夕而读的人生，即使那春渐行渐远，渐无踪迹，也无所谓了。

月黑见渔灯，孤光一点萤。

微微风簇浪，散作满河星。

——《舟夜书所见》查慎行（清）

一切都隐去了。

月亮，天空，两岸，我被河水与岁月反复清洗过的影子。我得停一停。忙碌的人，漂泊的人，心里住着爱的人，都该睡了吧。

闭上眼睛，那小小的渔船上小小灯火，跳跃，沉浮，童话一样填满我黑黑的夜晚孤单的夜晚。它找到我，并取走我的心。它说，它是静，是宽敞，是我内心，从未到来的赤裸的真实。

忘掉世事。一些静落下去，散作满河，点点星光。

一点，两点，三四点……我一点一点地数，满身水气，却浑然不觉。

萱草生堂阶，游子行天涯。

慈亲倚堂门，不见萱草花。

——《游子》孟郊（唐）

还是要离去。天涯行走，以赴心中的理想，或远方。临行之前，游子于北堂种下萱草，以求母亲忘却烦忧念想。

一走，音讯茫茫，再无声息。之后，便常见母亲倚在堂门，孤单张望。有时她注视着夕阳的影子，斜斜;有时她凝听街头的脚步，声声。她的愿望很简单：孩子，平安归来。

活着活着，就老了。在母亲的等待里，只有深爱;在母亲的目光中，不见萱草。眼泪那么近，想念那么远。她双手合十，奉上长长岁月里所有挂牵与虔诚。从这首诗里，你能轻易看出母亲之于子女，最深切的无奈与想望。我希望，如果可以陪伴，就请别给母亲遥望;如果可以朝夕，就请别给母亲孤单。

让我悄悄告诉你。多幸福，当你从远方赶来，她还在。多残酷，当你从远方赶来，她已离开。

何处秋风至？萧萧送雁群。

朝来入庭树，孤客最先闻。

——《秋风引》刘禹锡（唐）

起风了。

风起之时，纵目山河，萧萧瑟瑟，凄凄凉凉。思及前途家人，这个敏感的逐臣孤客，忧伤处处。

秋风之来，秋雁之归，不堪见，亦不堪闻。庭院悄立，落木飘摇，诗人在浩荡秋风里，举目无亲，陡生感慨。他遗世独立，荒荒凉凉。衣襟，落满岁月。

风吹客心，万物经秋。

一句“朝来入庭树，孤客最先闻”，落寞了多少旅人！几声叹息，盘旋。

是不是，唯有那孤独的旅人，最先听见秋风的声音？

水国蒹葭夜有霜，月寒山色共苍苍。

谁言千里自今夕，离梦杳如关塞长。

——《送友人》薛涛（唐）

这是一个柔肠百转的灵魂，这是一个执著深情的女子。

草木摇落，水岸登临，蒹葭苍苍，天地茫茫，而友人远去，这次第，怎一个难堪了得。

自此，边塞遥迢，思而不见，梦魂难度。

悲哉！

你告诉我，用怎样的语言，才能说尽心中那深深的遗憾与眷恋？又该用怎样的办法，才能明月千里，穷尽这无尽的等待？离别之后，是什么呢？也许是孤独。也许是永别。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月落襟前，山寒水冷。任何语言，在这望尽天涯的身影面前，都会黯然失色罢。知不知道，她心中起伏着这样的感伤，“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

你不知道。一定。

会不会，只有温暖而绚烂的梦境，才能给她带来一些温度和安慰？可是。怕只怕，梦也都无呢。

夫戍边关妾在吴，西风吹妾妾忧夫。

一行书信千行泪，寒到君边衣到无。

——《寄夫》陈玉兰（唐）

常常，在别人的故事里，淌自己的眼泪。

爱情，很难描述。尤其当眷恋的人儿天涯两端，离别多过相逢。在诗里，我看到的是美丽与哀愁，疼痛和牵挂，以及一字一字，无处可诉的凄凉。这个深情款款的女子的苦涩与思念，不免让人悲从中来。

隔着那么远的时光，只好道一声珍重，道一声珍重。

夫戍边关妾在吴。一场战争，千家万户无法排遣的忧伤。建功，立业，保家，卫国。或者，统治者的贪嗔痴念，改变了他们。从此，年华停顿，万水千山，难得一丝回应。天凉秋好，西风里一次次温柔的张望，留给世人一个苍凉而清瘦的背影。天若有情天亦老，更何况一个至情至性、思念生根的女子？为了一个人，认识了所有痛苦。心，跳着温热，世界却一如既往地让人失望。她献出质朴的灵魂与爱，用以扫荡不堪尘世里，所有狼狈。

我等你，直到你平安归来。她写信，热泪行行，一笔一画，都是萧瑟的等待。她缝衣，恍惚痴傻，一针一线，尽是别样的温暖。只为他。只为他，干什么都是好的。他是她的心魔。

寒到君边衣到无？

没有太多语言，却胜过人间多少，滔滔不绝。

夫戍关西妾在东，东西何处望相从。

只应两处秋宵梦，万一关头得暂逢。

——《戍妇》罗公升（宋）

在感情的世界里，没有一颗淡定的心。

音讯茫茫，梦亦不通，那些等待与渴望，总让人拼命忍住的泪珠一眨眼，就肆无忌惮地滚下来。然而，眼泪是天下最轻贱的东西吧。

一辈子，心里住着一个人。却不能对他说，好久不见。不能朝夕相从。这想念的味道，会不会让人觉得，一年，一月，一天，一个时辰，都是余生？秋天该很好，你若尚在场……她东张西望，午夜梦回，枕边骚动着温柔。一声叹息，如鲠在喉。

好久不见。离人心上，落叶纷纷，苍凉回响。两地生活，她没办法各自安好。她总以为那个人，会在某一天突然回来，给她一个大大的紧紧的拥抱。

她在清秋的风里，流浪，流浪。她望到的每个人都是他，她听到的每一声脚步，都是岁月的嘲讽。她喜欢做梦，期待万一关头相逢，便陪他看一刻细水长流。除了梦，大概，也没有什么能安慰她不安的灵魂了罢。

窗寒指冷。空闺寂寂。她的天空，全是一个妇人的小心思：你还好吗？何日归来？

白日看山坐，清秋对雨眠。

眉头无一事，笔下有千年。

—— 《山中》邵定（宋）

日或夜。雨或晴。他静静地坐着，白云与诗意一身。山青，人孤，心却安宁着。

秋声渐起。一点红尘，淡了，远了，无迹可循。没有愁眉，没有忧思，万事不问。他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什么都不管，什么，也不放在心上仅有一个夙愿：下笔千年。

这样的执著与喜欢，仿佛命定。

逃，逃不掉。避，避不了。无药可解。

就愿意写。

心心念念，全是吟咏;醉醉醒醒，尽在笔端。无休无止。

陪伴他的，唯清秋之风云，唯山间之浩荡。

别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他是他自己。他绚烂而恬淡，成就人生无憾。

著述之间，光阴，已是分不清了。

人人要结后生缘，侬只今生结目前。

一十二时不离别，郎行郎坐总随肩。

——《山歌》黄遵宪（清）

喜欢也就罢了。偏偏，还爱上了你。愛你也就罢了，还想着此生坐立行走时时刻刻与你，不稍离。

爱你，也就爱上了圆满;爱你，也就爱上了残缺。我承受我绵绵不绝与你并肩的渴望，也承受我体内那一场场有关你的爱恨、动乱、风暴，始终，不停息。我在人来人往，突然看到你;我在倒茶斟酒，突然想起你;我在一个一个活着的今晨和夜晚，反反复复，把你一再追寻。

是的，万般皆是你。你不在时，我有多少伤口？你沉默时，我又有多少不安？是的。我爱你。除了爱你，我一无所有。除了执手，我一无所求。原谅我不期待来生，来生，无期待，也不相信明天，明天，它遥不可及。

我只想，待在你心里，一天十二个时辰，每一个时辰，都是你陪我老去的心情。

对床通夕话，官舍一灯红。

十年存殁泪，并入雨声中。

——《津门官舍话旧》邵长蘅（清）

说话。说话。说话。

我想和你说说话。

你，我，津门官舍的那张床，那盏红灯，一夕未眠。

十年。我的心情，你的眼，一湿再湿。那些故交，你告诉我，他们，都去向了哪里？

对床。与语。身后，是逐渐熄灭的黑暗，和你我，久别重逢的回声。多少人，多少事，唏嘘重提。我在黑中，眼里挂满水：那些年轻过的脸，有的，再也，再也看不见。

珍重，珍重，珍重，那些逝去，我无法挽留，你亦不能，忍住悲声。珍重，珍重，珍重，风雨，是此刻的号啕;号啕，入苍茫的风雨。而风雨，声声，声声。

每一声，都是我，万分想念的心情。

明从何处去，暗从何处来。

但觉年年老，半是此中催。

——《咏夜》韦应物（唐）

每一天，都是唯一的一天。每一天，也都是流逝的眼前。

这种无奈，无边无际。

岁月催人老，催心老。因为不甘，很多事情正在做，比如与世界为敌，比如和自己做对，比如在生活的真相里，尽管困顿无助、分崩离析，却依然左冲右突，义无反顾，以期重整山河，不虚耗岁月。我叫它，埋葬。

生活颠簸，不可测。

经历了诸多人性、挣扎，逼仄的生活里，少时言及的梦想，再也闭口不谈，只全心全意，找一条通向世界、通向自己的道路。尽管，一切都显得那么的残酷和决绝;尽管，那些过去了的不安、疼痛、绝望和纠缠，显着一种近乎荒诞般的光芒与黑暗。如愿以偿，似乎只存在于未来，梦里。忆起诸多理想的生活生活的理想，长夜，尤长。

长夜长，长夜凉。一个长夜，足让我知道了命运，所有的沧桑。

怀君属秋夜，散步咏凉天。

空山松子落，幽人应未眠。

——《秋夜寄邱员外》韦应物（唐）

一个人走掉，再也没有了消息。一次又一次，想。有时柔软，有时悲凉。

你看不见我的徘徊，我的秋夜里深情的走，还有我，张开双臂伸向苍穹的空空臂弯。你也听不见，我怀抱黑暗，衰老执拗的足音。你是时间里的远，正被我吟咏情深。你是万物，悄无声息。以为你，触手可及。人生际遇，奈何，奈何。从远处来，到远处去。深陷在一种辽阔，道路清醒，我心幽凉。

这样的想望，必有执念，必有枯萎，也必有命运之手掀起孤单的波澜。

千山万山，闲落松子。从南到北，心在一起，各自生活。星空之下，尽是，远方，深宵不眠，天涯相望，愿，勿陪我饮这三杯两盏淡酒;愿，勿叩我此刻今时，寂寞门环。

夜热依然午热同，开门小立月明中。

竹深树密虫鸣处，时有微凉不是风。

——《夏夜追凉》杨万里（宋）

午热。夜热。无处躲藏。

打开房门，小立。

月光跟随。

竹深。夜深。树木深。虫鸣声声阵阵徘徊。

田园自去睡了。

我不睡。当我突然，不止一次步入清凉，听见微小的禅意和佛境。当我明了，菩提只向心觅，安静只向心觅。

夏夜追凉，凉至。夏夜赏月，一片白茫茫。

我也是凉。你看风落庭前，无非般若。你看树荫浓浓，尽是法身。

我所思兮在何所，胸中灵气欲成云。

槎通碧汉无多路，土蚀寒花又此坟。

某水某山埋姓氏，一钗一佩断知闻。

起看历历楼台外，窈窕秋星或是君。

——《秋心（其三）》龚自珍（清）

我想念的人，才气干云。

他在我的过去未来、白天夜晚、此刻今时，反复出现。

有时，他是佛，遥遥指引;有时他是魔，苦我痛我。

千万次地问，千万次的苦苦纠缠追逐。结果却是，在也不见，再也不见，笑渐不闻，声渐不闻。真个是，上穷碧落下履黄泉，两处茫茫，我心茫茫。

恨不得，堆土成坟，于某山某水，葬了一个贪嗔痴妄、乱七八糟的自己，以了断前世今生，所有牵绊红尘。

那时，如果你夜半起身，遥望楼台，往事历历，会不会想到，那寂寂秋空，那窈窕星子，或许，或许是我？

城郭休过识者稀，哀猿啼处有柴扉。

沧江白石樵渔路，日暮归来雨满衣。

——《访隐者不遇（其二）》李商隐（唐）

人群之中莫找你。你不在。

你的天地，早已辽阔。

你在白云深处、明月岸边，自在逍遥，左耳涛声，右耳松竹语。

这简单的世界，少人识你、扰你。

你喜欢安静。那些不静的人和事，你一远再远。

是这样吧，把冲淡平和放在日常，柴扉不觉陋，猿啼不覺哀，渔樵不觉苦，纷纷尘世，不觉寂寥漫长。

我也喜欢。有你的去处。无欲，亦无忧。

抛下都市挣扎、功名利禄，找你，等你，寻你。一次次靠近。遭遇理想。

沧江，白石，渔樵小路，你渐次走过。从白天到暮晚。

风来，风满衣。雨来，雨满衣。你来，喜悦无所遁形。

九日驰驱一日闲，寻君不遇又空还。

怪来诗思清人骨，门对寒流雪满山。

——《休暇日访王侍御不遇》韦应物（唐）

所有的雨都下在了昨日，无迹可循。

有时夜半醒来，孤独，是我唯一的敌人。

可以想你吗，只想一个你，只想你一个？想你欢喜的安静，门对的寒流，还有你抬眼一望，大雪就落满了的高山。

终于一日得闲。从世俗中抽身，我千里万里，连日狂奔。你的名字，是我唯一的指引。向你。再向你。忽略天空，忽略雨水，忽略一路煎熬与空旷，疲惫与风尘，也忽略我——

浑浑噩噩的日子里，眼里的夜色重重。

抵达。你又缺席。有时候的思念和来访，显得多么狼狈。只是，只是啊，你在的地方，是我眩晕的天堂。怅惘，失望，却又恋恋不舍。

把手伸进水里，坐尽时光——

那些清凉，在我身体里反复走动，又，滚滚而下。

梨花淡白柳深青，柳絮飞时花满城。

惆怅东栏一枝雪，人生看得几清明？

——《东栏梨花》苏轼（宋）

总是这样，不知不觉，为外物所系，有时开怀，有时感伤。

又是一年一度，清明时节：今朝花好，柳青，絮飞扬。你喜欢看它们吗？

我喜欢。

那梨花如雪，那柳丝缠绵，从不辜负我风里的奔跑，梦里的牵念。它们也常常会带给我别样的微笑，尽管，二○一六，好像不是那么的尽如人意。

梨花清清淡淡白，柳絮纷纷扬扬落，你愈注视，那春意愈是深浓，你愈徘徊，那春愁愈是如海：繁茂而悲哀，恍惚也惆怅，迷醉又苍茫。还有多少个，这样伫立发呆的时光，让我惯着自己，且睁大了眼睛，看这些美丽，一闪而过？

不要跟我说，珍惜，辜负。东栏之侧，自会有人告诉你一个答案，世间芳华，不过，不过大梦一场。

满衣血泪与尘埃，乱后还乡亦可哀。

风雨梨花寒食过，几家坟上子孙来？

——《送陈秀才还沙上省墓》高启（明）

走着走着，都不见了。

曾经的靠近，曾经的热闹，曾经的温暖，曾经的觥筹交错你侬我侬。唯余一抔黄土，一点和荒草相处的今生痕迹。

物不是，人亦非。我们之间，也再没有了一个值得期待的未来。昨日种种，都已化作了无力的假设。感情，工作，生活，现在看来，也似乎都是自欺欺人的样子。深深厌恶自己：在灵魂深处，日日夜夜，作不安的嘶吼，与嚎哭。

坟前相吊，把杯怀人，一半知交零落花事年年不谢，一半故友成鬼阴阳两地相隔，天地之间，惟余细雨湿衣，入襟抱，入愁肠，此情此景，真个凄凉重重，悲怆万千。谁说的呢，睡着的身体离世界最远？看着看着，一颗心悄悄破碎。

我有最坏的打算，不跟你说。

握手窥天远，云林几处山。

何时提一线，搅动碧潭寒？

——《送平知客》倚遇（宋）

他们就在这里，一个遥望，一个迟疑。

握手是永恒的，而那并肩垂钓的欢愉与诺言，可能，或许注定，会随风而逝。天远，潭寒，人在旅途的种种际遇，尽作了一腔啼痕。

这诗里的伤离惜别之情，无可与语。生之艰难与对未来的向往，交融在这荒凉之景中，世界，只剩下彼此。

我知道这世界，然而，然而要经历多少的痛苦，才能不被口腹之欲和爱恨煎熬，才能用熏染着烟火味的日常来打底。

起风了，旅人回到人间。起风了，相逢如露水般短暂。世界可以小到多小？我们途经山林时的那一缕清风，晓看天色暮看云的隐隐小痛，抑或是，被我们久久怀念，无数次出现在梦里诗里的风风雨雨。生活可以大到多大？他跋山涉水给你送来日夜重复的爱与高贵，他岁月流转，终其一生不肯抛弃你的一点善良。

松阴一架半弓苔，偶欲看书又懒开。

戏掬清泉洒蕉叶，儿童误认雨声来。

——《闲居初夏午睡起（其二）》杨万里（宋）

可能，最残酷的人生就是，你爱上了理想，为之挣扎改变坚持，到最后，却依然不得不妥协现实，陷于庸常。

这个世界，左右为难，满是悖谬。有的事情，还未开始，结局就已注定。所以，你知道自己爱什么恨什么担心什么，又有什么用呢？

恰如此刻，我想看书，却懒得打開;我想年轻，却垂垂老矣。

庭院之内，松阴凉凉;半弓之地，青苔隐隐。

倦怠。倦怠。我的眼睛，看不见更远的远方。还是移动脚步，贪恋这一晌之欢罢。且让我奔赴童年，忘怀身在何处，忘怀家国天下山高水长，掬水戏芭蕉，洒滴滴天真于命运。

我不停下，它们就一直在空中奔跑逍遥。

孩子，这夏日之雨，不是为你烂漫而来。

青山无大小，总隔郎行路。

远近生寒云，愁恨不知数。

——《古意》谢榛（明）

滔滔流年，他之于她，或许，早已成了心神之中不死不休的欲望，或者，此生不渝的英雄梦想。一个“总”字，画活了一个女子痴傻燃烧之心系连了远方的黯然销魂之貌。

久久望之，大恸。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若怀人到了极处，你看，这有情之人的恼恨，是也不是，备加显得无理而有情？记得徐祯卿说过，情者，心之精也，情无定位，触感而生。若，不是苦思;若，不是真爱，她怎会徘徊愁绪，难抑相思，且由怨转痴，无端地恨起青山千迭？

必定是在白日，必定是在月下，也必定是在醉中梦中，伶俜了她的一往情深，且终年弥笃。

所以，你一定要原谅她。原谅她的糊涂，原谅她的心魂不定，原谅她的天地狭小，也原谅她的远远近近，到处都飘着一个天涯未归之人的昨日身影。

在春日读秋日的诗，胸口如被重击。尽管此刻唐山，春水已生，柳绿如云。

人道海水深，不抵相思半。

海水尚有涯，相思渺无畔。

——《相思怨》李冶（唐）

不在身边，他就叫遥远。

我无法想象，他刚离去的那段日子，我是用怎样的心情也没忍住泪水，且为亲朋带来温暖欢笑。

我接受了生命里的许多东西，包括亲情友情爱情故乡情，也接受了生命里的许多不堪。你从地球上任何一点遥望，我都是那深涌之水，而她，是无涯无畔的茫茫未来。

然而，你知道的，我的日子，沒有未来。未来，也并不多么值得期许，呵呵，太多的无常，太多的，情随事迁。

直到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知道吗，我最美好的想念，透着惶恐。

你有没有过这样的时刻，心情好的时候，想跑到天的尽头，心情不好的时候，也想跑到天的尽头。

太想念了，就去看他，反正，他又不来看你。

谁言千里外，光景每相从？

且看一轮内，山河自几重。

——《秋月》梁有誉（明）

总是月圆，人不圆。

带着赤子之心来到世界，成长中的人事恰如明月千里，韶光美景乱度，令你病来把酒，令你梦后倚楼，也令你总觉来日茫茫，无可期待。

思君令人老。谁叫当初爱了呢。即使看透浮生，那笑容的缝隙里，也依旧藏着昔日的风雨，各种不甘、猜疑、怨恨、尖锐、挣扎、期待、想念、折磨、伤怀交织，如针如刺，入心入肺入喉入日日夜不梦寐辗转的日常。

忍不住，想告诉你，你是我的重重山河。不管你在还是不在，都能惊醒我所有的感觉，并为之感动、感慨、感恩、感怀。

这一生，只为你。

要经历多少修行，才能憋住眼泪，笑对你的躬身离场？

山水迢迢。爱恨亦是迢迢。恍惚听见谁说，人生无常，渺渺，且宽心，且笃定，且放下。

只是，更愿意相信，这一生，更伟大的旅程，是走进一个人的内心，不管是自己，还是他人。

长叹一声。

很想问你一句，你还好吗？

西崦雨未收，东崦风又作。

留住绿蓑衣，莫与篙师著。

——《别思》昙道人（清）

傻子。傻子。傻子。

喜欢一个人，才如此神经幼稚可笑吧。

风来，雨来，山之东西，世界一片乱相纷呈，这个傻丫头却天真地以为只要留下蓑衣，就可以留下爱人。好傻好天真。呵呵。读完不禁嘴角含笑。大概，好像，从前，自己也有过这样的时光呢。

还是祝福她吧。爱总是让人盲目的，尘世寂寥，生活寡淡，这个篙师，或许是她此生，眼中唯一的光，唯一的暖。

我从峡中来，君向峡中去。

若听清猿啼，是我来时路。

——《江上逢人入川》甘运源（清）

你沉默不言时，我听见了什么。

风声，水声，猿啼声，凄婉久绝，令人肝肠俱碎。

最恨漂泊一词，无论是漂泊的人，漂泊的心，还是漂泊的生活。这小小的人间，不安定，不安稳，是非处处，苦厄重重，奈何，奈何，奈何。谋生也好，为情也好，寻梦也好，这一路的跋涉挣扎羁旅行役落魄艰辛的人生，唯有亲历，才可知之。李太白云，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于古人而言，极怕远途。这一去，千里万里惟有车马舟船劳顿，还有一双固执或无奈前行的腿而已。这一去，途中意外频多，如你所知的王勃遭历，至今想起，依然令人怅之恨之。故，古人又传有生离死别之语。

苦吗？真苦。我刚从蜀地归来，君又往巴川奔去。这一来一往擦肩，这瞬间的洒泪相逢，或许，就是永别了。看看来路。悲不自胜的，岂止诗者。再见，再见，再也不见。

再读，已泪盈双眸。

芽抽冒余湿，掩冉烟中缕。

几夜故人来，寻畦剪春雨。

——《韭》高启（明）

能够遇见，已是慈悲。

譬如这烟雨濛濛，譬如这韭上轻烟，也譬如人海茫茫，有缘无缘的你我。我想，我是欢喜这首诗的，它给了我大感动，大温暖，大满足，大诗意，大向往。若能清静若此，若有一生知己永伴身边，性之所至，或雨，或晴，或雪，探望看顾，可含笑，可遁去。安稳这个词，它一定藏在诗者春天的眼眸中，藏在故人的几度夜访里，也藏在微雨炊烟时剪取嫩韭的平淡温暖中。

生存，大不易。想起自己日日苟活，日日煎熬，日日不知所终，日日有心无力。差之诗者太甚。惭愧，惭愧。至此。诗中的那份日常与妥帖，已让我走了很长很长的光阴，寻了千里万里。

这意境，只一眼，便让你赏心。恰如知己，可求，不可遇，为多少人所向往。值得高兴的是，遇到了这一份妥帖。

绿来了，雨来了，请闭上眼。

相送八陵口，含泪上行舟。

不知三江水，何事亦分流。

——《三洲歌》陈子龙（明）

含蓄之美，不外如是了。江水这么多，忧伤这么多。

知道么，我的善良，与你无关。

分别之际，舟上之泪，与江中之水，都在滔天的不舍里奔涌。

自此之后，来日茫茫，去路茫茫。我不相信能与你旷日持久，所以才这样的寸断肝肠。喜欢这样的感性与柔软，怜惜这样的痴傻与眷恋。

不说，不问，不解释，是一种境界。

感情，让岁月给答案，这是诗人偷偷告诉我们的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