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学锋 李连

兰州是甘肃省省会，为西北地区的交通重镇。抗战时期，兰州成为苏联援华物资的重要集散地，苏联援华飞机大多经陆路运到此地组装，再飞往前线作战。为保卫兰州和西北国际援华抗战物资运输线，中国空军在兰州设立第一军区指挥部（由南京迁来，也称兰州空军司令部），统一指挥和协调辖区内的中苏空军。中国空军还在兰州设立空军第七总站，下辖兰州机场（拱星墩）、东古城机场、西京城机场、中川机场和临洮机场。此外，兰州还建有空军第三工厂，负责修理各式飞机。

全民族抗战爆发后，兰州作为中国空军在西北地区的重要基地，自然成为了日本空军的重点打击对象。

日机首袭兰州

关于日机首次空袭兰州的时间，史学界有多种说法。

第一种说法是1937年11月5日，潘卫平的《抗战时期甘肃地区空战概况》、李孔炤的《日机空袭兰州纪实》以及《兰州市志·军事志》，均持这一说法。其实，这一说法均来自同一人——李孔炤。

李孔炤（1894-1967），兰州人，曾任教兰州兴文社学校、省立兰州中学、志果中学等。他亲眼目睹了日机轰炸兰州的惨状，并对日机历次轰炸的情况进行记载，后取古人“看他横行到几时”之意，将其整理成册，起名为《看他日记》。其中，他描述了日机首次空袭兰州的情景：

1937年11月5日下午3时许，日机7架首次对兰州空袭，由兰州西面窜至市中心上空，又飞到东郊机场上空投弹数枚而去。这时兰州市防空网尚未设置就绪，当敌机进入市区上空时，未发出警报，有的市民还误以为本国飞机，举首仰望，站满街头。事后才知道是敌机来袭。日机空袭时，我正在杨家园程晋三先生寓中，亲见敌机7架，一架在前，分作两队，由西向东飞行，敌机投弹后，房墙震动。晚间还听说机场附近曾炸死1、2人。

但查阅甘肃省档案馆、兰州市档案馆的相关档案，以及事发几天后当地的新闻报纸，均无“1937年11月5日”这一天日机轰炸兰州的记载。我们曾仔细翻阅日方资料，也没有发现其空军当天轰炸兰州的记载。

第二种说法是1937年12月4日，主要来自甘肃省档案馆保存的民国时期档案记载。如1939年3月甘肃全省防空司令部所造的《敌机空袭表》记载，1937年12月4日至1939年3月15日期间，包括兰州在内的甘肃各地一共遭遇敌机空袭26次，死伤371人，房屋被毁1492间。其中，兰州遭到日机首次轰炸的时间是1937年12月4日10点50分至12点，地点为兰州拱星墩机场及附近地区。该档案馆保存的《皋兰小拱星墩灾民段子琳等就惨遭日机轰炸灾情甚重乞予救济给省政府的呈》（1938年1月17日）中也有描述：“不料倭敌前于古11月初2（即12月4日），头次飞来轰炸机11架，由空悬扰，竟在我机场并附近民等世居之处，抛弹7、8枚……”

当时兰州发行的《西北日报》可印证。1937年12月5日《西北日报》第3版上，有这样的标题：“敌机11架首次侵甘。”“昨午突袭省垣。”《西北日报》报道称：

昨日有敌机11架，突来本市空袭，此间防空司令部接到情报后，即于10时45分发空袭警报，街中行人听到汽笛声后，纷纷躲入屋内或临时避难室。11时15分，又发紧急警报，至45分，敌机11架从西面飞越本市上空，在本市东郊外荒野掷弹9枚，伤4人，死2人。因我事前有相当准备，乃仓皇向东逃去。11时50分，发出解除警报，市面秩序即恢复原状，公私方面，均无损失。

据战后日本有关资料记载，1937年11月13日，日军谍报机关获悉兰州方面有中国的15架战斗机、8架轻型轰炸机、5架重型轰炸机着陆的消息。12月1日，驻守北京南苑机场的日本海军航空部队——隶属于第1联合航空队的木更津航空队决定出动12架96式中型攻击机空袭兰州的中国空军基地。因出现沙尘暴，日军将空袭时间推迟至4日。

12月4日早晨7点30分，木更津航空队的12架96式陆上中型攻击机分两个编队从南苑机场起飞。第1编队由第1、第2中队组成，飞机各3架，由菅久少佐率领;第2编队由第3、第4中队组成，飞机各3架，由入佐少佐率领。敌机群起飞不久，1机出现故障返场。当天来袭日机实为11架，与中方记载相吻合。

敌机群于8点30分通过五台山上空，10点通过黄河渡口葭州上空，10点30分通过怀远上空，12点05分通过海原上空，12点25分通过靖远上空，下午1点越过黄河，进入兰州上空投弹。日方资料记载，日机在轰炸过程中，曾遭到2架苏制E-16战斗机攻击。

查阅中方资料以及当时发行的报纸，均未记载中国空军当天出动飞机拦截。因此，这2架战斗机可能是苏联援华志愿队的。

还有一种说法是1937年12月21日，主要來自台湾出版的《空军抗日战史》（丛书）第1册，里面有日机首次空袭兰州的记载。

从中日双方资料对比、印证，可以确定，日机首次空袭兰州的时间为1937年12月4日。

中苏联手歼敌

1937年12月4日日机空袭兰州，按日方资料记载，日机在投弹时遭遇2架苏制E-16战斗机攻击，以及地面高射炮火力的射击，均无损伤。但“12·4”并非中日空军在兰州上空的第一战。

《空军抗日战史》记载，1937年12月4日，中国空军仅有一次行动，即由中国空军第27中队队长孟广信率4架许来克A-12攻击机，自安庆出发，侦察宣城至广德一带敌情。书中明确指出，中日空军在兰州上空首次空战时间为1937年12月21日，由中苏两国空军飞行员联手完成。

遭遇日机首袭后，兰州方面立即采取措施，积极应对。针对全市空袭预警警钟较少，日机来袭时无法让市民及时了解情况等问题，甘肃省防护团将全市的铜锣收集起来，于市内各处悬挂，并由专职岗警看守，一闻警报，即与警钟同时敲打。

12月17日，甘肃省会警察局颁布《关于市民目前对于防空亟需办理及注意事项》。内容如下：

一、老幼妇孺应尽量散居外县或城外附近村庄，以减少空袭损害。

二、应速择地区，构筑锯齿形防空壕，以备躲避空袭之用。

三、应速备少量沙包与清水，置于大门外，并多掘出水井，以为消防之用。

四、闻空袭警报后，应即从速防避，不可乱跑或在屋顶、山岗与空地上瞭望敌（机），以免危险。

五、夜间闻空袭警报后，应即将灯火熄灭，或严密隐蔽不使灯火外露，以避（敌）机轰炸目标。

六、闻空袭警报后，须离家躲避时，应注意火烛，并将门户锁闭，以防失窃。

七、应速向西北防处或制造局购防毒口罩。

八、煤油、硝磺、柴草之类易燃物品，应妥置地下室或堆置空旷之地，以防火患。

九、闻空袭警报后，汽车、大车应即隐蔽，并不可停放要路口，免碍交通。

十、空袭警报发出后，应共同注意侦察汉奸之活动。

“12·4”兰州空袭，由于情报传递原因，中国空军未能及时出击。之后，空军第一军区指挥部司令沈德燮下令驻守拱星墩机场的中国空军第4大队第21中队，做好随时起飞拦截的准备。

12月21日，指挥部得到情报，敌轰炸机9架于上午11点30分经宁夏中宁向兰州飞来，遂令第21中队队长董明德率4机起飞迎战。苏联援华志愿队的3架战斗机同时起飞。我方在空中巡逻一小时，不见敌机踪影，3机返场加油。

下午1点10分，敌机出现在我机场上空，此时在空中担任警戒的我空军战斗机仅4架。董明德发现敌机后，立即率队攻击，敌机群以密集火力还击。双方交战10余分钟，中苏空军先后发动七八次攻击。董明德在追击时，击伤敌机1架，致其冒出黑烟。他驾驶的战斗机中弹16发，1架由苏联飞行员驾驶的战斗机中弹3发，所幸人员无伤。

关于兰州上空的这次空战，国内现存资料记载极少。《西北日报》也仅提及发生了空战，未描述任何细节。文章这样说：

敌机昨天（21日）两度袭击省垣。第一次9架，在正午12时，系经陕北榆林方向飞来。此间防空司令部事前得讯后，即于11时10分发出空袭警报，本市各防护支团全体出动，空军亦立时出发准备迎敌。12时许，敌机窜入本市上空，我高射炮猛烈射击，隆隆之声震耳，空军亦奋勇应战。敌人仓皇在东郊投弹12枚，落荒而逃。事后调查，共毁房30余间，伤男女各1人，死2猪，伤1马，余无损失。下午1时，解除警报，市区秩序复原。午后3时，敌机9架又由中宁方向飞来省垣。此间防空司令部得讯后，即于3时30分发出警报，我空军立即出发迎战。敌机以我有准备，未至本市上空，即落荒而逃。午后4时，警报解除。纵观本日敌机两次来袭，各部门表现均极紧张，尤其防护团人员及军警出动迅速、指挥得力，故市面秩序井然，居民亦镇定不乱，毫无恐怖云。

从上述报道可知，当天参加对日空战的除中国空军（含苏联援华志愿队）外，还有驻防兰州的高射炮部队。可是，报道中所显示的敌机两次来袭（第二次敌机未进入兰州市区上空），在日方资料中却没有相应的记载，而仅为一次。由此，所谓日机在下午第二次进袭兰州，是中国方面防空监视哨（站）的误判，导致兰州防空司令部向全市发出警报，让市民虚惊一场。

从日方资料看兰州首战

“12·21”兰州空战发生在1937年底，地点是遥远的西北，此时国人的注意力大都集中在淞沪战场和南京保卫战上，兰州空战并未引起多少关注。然而，“12·21”空战却是中国空军（含苏联援华志愿队）打响保卫大西北、保卫国际援华抗战物资运输线的第一战。

鉴于中方留下的资料很少，我们无法得知空战的完整过程和结果。但日方将这次空战载入战后出版的战史书籍中，为我们从另一角度了解空战提供了依据。

根据日本防卫厅防卫研修所战史室所著的战史丛书《中国方面海军作战（一）》记载，日本空军自1937年12月4日首次空袭兰州后，又于7日、11日、12日分别对潼关、洛阳、西安等地进行轰炸。日本空军原定14日对兰州实施第二次空袭，因天气原因，推迟至21日。

这次行动，由木更津航空队的菅久少佐率领，出动96式中型攻击机9架，上午8点从北京南苑机场起飞，下午1点55分飞临兰州拱星墩机场上空投弹。在轰炸过程中，日机遭到中方10架战斗机（实际只有4架）的攻击，日机击落中方飞机4架（实际只击伤2架，无坠落），自己中弹7架、3人受伤。

从作战双方损失来看，日军出动飞机9架，中方（含苏联援华志愿队）应战的飞机实际为4架。空战中，中方仅2机受伤，人员无损伤，可见“12·21”空战是中国空军取得了胜利。

担负轰炸任务的日军飞行员铃木正一少佐，在回忆文章中详细描述了交战的过程。当时，他担任日机编隊第2小队（3机）队长，第1小队（3机）队长由日机编队指挥官菅久少佐兼任，第3小队（3机）队长由小谷少佐担任。文章摘译如下：

12月21日，北支（北部中国）一带适于攻击的晴天来临了。连日的北风，今天又吹了起来。虽然早上8：00才起飞，8：40才日出，天才刚刚亮。此时，机场地面冻结，地表温度为零下14度。（飞机）出发后不久，小谷机传来“受寒冷天气影响，油压上不去，但我仍坚持继续飞行”的通讯声音，可见志在前行的高昂士气。

（飞机）出南苑，过永定河，高度升至4800米，又飞过五台山脉。接着，（飞机）继续升高至5500米，人感到呼吸困难，30分钟后，飞机急速下降到4000米。这样，飞机飞过山西省的北部，进入陕西省的北部。

飞机很快进入（甘肃）靖远的上空，在这里，飞机按警戒队形编队，以随时准备战斗的态势继续前进。我们以 4000米的高度，从西北方向，进入轰炸线路。从90式轰炸瞄准器的前方，我们已看见地面升起的尘土，有E-15、E-16战斗机离地起飞了。

兰州的海拔标高没有准确的数字，有说是2000米，或者是2200米。当时，我们从4000米的高度轰炸标高2000米的目标正好。高射炮的炮弹在远处高空爆炸，刚起飞的敌方战斗机向我们追来。

我编队的各机将各自携带的12枚60公斤重的炸弹投下后，敌方的10余架防空战斗机已向我发起攻击，对空炮火密集炽烈。我编队完成轰炸任务后，立即加速右旋，躲避敌机这次的攻击。此时，第2小队的3机处在编队的外侧，未来得及躲避，特别是第2小队的1号机，遭到敌机的集中攻击。敌机作战勇猛，最近时逼近我机距离仅30-40米处，我方集中火力阻斷对方进攻，有2、3机中弹冒出黑烟，向下坠落。

在敌机反复、执着的攻击下，（第2小队）1号机中弹无数。机上的侦察员佐藤义雄空曹头部右后部位中弹，鲜血直流。电信员石井利雄空曹右脚中一弹，副驾驶小岛空曹被弹片划伤脸部多处，流血不断。自己和机械师下川、仓田准曹3人竟奇迹般没有负伤。经约15分钟激战后，敌机退去，我机仍重新编队，开始返航。

经中日双方资料对比，可以得出结论，这架由铃木正一驾驶的96式中型攻击机，正是被董明德驾驶的苏制E-16战斗机所击中。

日军飞行机械师下也讲述了他亲历的这场空战：

……这时，敌战斗机从前上方以9机编队的姿态冲了过来，机型是E-16战斗机，我们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种机型：低翼单叶机身呈深褐色，宛如熊蜂一般。这是我们与苏制E-16战斗机的第一次交手，感觉好像在另一个世界战斗。

转眼之间，两支编队就接近了，又一转眼就擦身而过，对方向下飞去。

各机都已中弹数发，但都没有大碍。又一个编队从后方飞来，这是双翼的E-15战斗机，是我们熟悉的飞机。当敌机接近我们时，他们的编队就会以上下左右各个方向不断地进攻，每交战一次，我们就会中弹，弹痕不断增加。他们集中攻击我们的指挥机，感觉到这是苏联式的攻击战法。从后方来的敌机对我们猛烈地射击，我们也不甘示弱地还击。

在这期间，从空战开始到结束只有15分钟。但是，感觉这15分钟之漫长，像是1天都在被攻击一样。

我们的飞机中了相当多的子弹，想必各机也遭受相当大的损失吧。尽管如此，我们仍无1机落伍，真的是奇迹。正如预期的那样，这场空战是一场激烈的战斗，敌人的战术不同于传统的攻击方法，首先是瞄准指挥官机，这可能是苏联式战法的特征吧，然后是从前方发动攻击，这个很可怕，射出的子弹必定命中。我认为，敌人今后一定会以这一战法来攻击我们。

这天的中弹数，指挥官机中弹120发，各机也中弹2、30发。一想到敌人是如何集中火力攻击指挥官机的场景，就不寒而栗。

从上述描述，可以感受到兰州中日空军首战的具体细节。空战中，中国空军飞行员作战英勇顽强，日本空军完全没有料到中国空军已熟练地掌握了苏制战斗机的战术技能，以致铩羽而归。

（唐学锋系重庆中国三峡博物馆特邀研究员，李连系成都博物馆顾问）

编辑/韩西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