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 斌

几年前的一个冬夜，大雪毫无征兆地奔袭了这座北方城市。微风不起，长天与大地交融在雪色月光之中，尽是一种无以言表的淡淡平静……我是在这样一种情形之下阅读王威刊发于《上海文学》的短篇小说《如果你看到易生在笑》。小说以第一人称的形式讲述了两个家庭环境特殊的小男孩的故事：他们的友谊，他们的悲伤、喜悦，以及他们用弱小的身躯和信念来对抗生活中的不满意。整篇小说以一种类似于旁观和画外音的形式展开，叙事冷静，节奏轻盈跳跃而又显得从容不迫。如同彼时的窗外，白雪倾覆之下的大地，波澜不惊，而又显现着一股不可言传的暗潮涌动。小说中的结尾处：“我想起易生的那些笑，哪一次都无比真实，都能照亮黑夜……”这个平淡的句子，令我心头一震。

这就是王威写作的一个特点，把悲伤隐藏在欢快中，把危险隐藏在平静里。当你以为自己正在沿着一条金光大道前进的时候，断崖其实就在下一步，让你心惊和顿悟。我读她的小说，时常提醒自己小心点，千万不要被她表面漫不经心的句子蒙蔽。这些句子对读者的可蒙蔽性还在于，能用半个字表达的她绝对不会写一个。表面看来似乎不经意的一笔，只会在你读完之后才豁然开朗：她其实早就提醒过你，只是用墨极为吝啬，极易被忽视。我曾经问她，能不能多写上两笔？她每次都会答应，但是下一篇小说依旧需要小心翼翼地去读，不敢轻易放过每一个字。

反映社会底层的生活，表现底层人群悲喜交集的命运状态，是王威小说创作的重要底色。不同于多数经验写作的模式，她往往另辟蹊径，以一种近似旁观的角度来观察生活中的细小末节。以微观的叙事观照更为深邃的内涵与抱负。这令我想起司马迁在《太史公自序》中所言：“我欲载之空言，不如见之于行事之深切著明也。”

在社会生活多元化、文学创作日趋娱乐化的时代，对人生世事保持着一种警醒和悲悯的态度，会指引我们在阅读王威的小说过程中自然而然体验到悲悯与反思。

曹操在《观沧海》中写道：树木丛生，百草丰茂。秋风萧瑟，洪波涌起。读王威的短篇小说《芒芒的爱情》和《恶作剧》，我强烈地感受到了这种洪波汹涌的背后，生命绵延不息的张力和不屈不挠的力量。其实，不只《芒芒的爱情》和《恶作剧》，她的小说读起来有秋的辽阔与高远，却毫无凄凉的悲秋感伤。故事描写的虽然是底层小人物生活中的奋斗与挣扎，但是读起来并不觉得压抑和瑟缩，内心往往会情不自禁地为他们饱满的生命力感叹。

《恶作剧》涉及到现代女性的生存境况。主人公恶作剧是知识女性和女强人的杰出代表，她用替代未婚夫坐牢赢得了这个称号。这个群体的存在绝非偶然。在生存压力越来越大的现代社会里，她们的肩膀扛起来的不仅仅是生活那片天，还有她们无处安放的灵魂和精神。

王威的小说更多是以男性视角来看待世界，《恶作剧》依旧是以男性作为视角，故事的展开则以女性的酸甜苦辣作为主导地位。虽然是写女性，虽然她们的日子里有着看似化不开的浓重乌云，可是却见不到她们任何懦弱和放弃的地方，她们不屈服于生活，都在努力寻找光明把这团乌云冲破。结尾，恶作剧消失以后，阿水走了。可是这并不能代表她们被生活打倒，而是让我们瞬间真切地体会到：女性的觉醒与勇敢。

海明威在《佛朗西斯短暂的幸福生活》中写道，懦弱的佛朗西斯在最后展示勇敢的一刹那间被妻子开枪射杀。以写硬汉著称的海明威对佛朗西斯是心存钦佩的，虽然最开始佛朗西斯是懦弱到窝囊的一个男人。可是海明威没有放弃他，他知道一个男人的成长需要时间，他给他足够多的时间和尊敬，直到他成长为一个真正的硬汉。结尾处觉醒后的佛朗西斯跟狮子搏斗时被心怀叵测的妻子射杀了，这是海明威对他最高的致敬，他死于觉醒，而不是懦弱。恶作剧们最后消失于茫茫人海，也是作者对她们的最高敬意。温水煮青蛙的方式固然能减轻痛苦，可是相对于觉醒，那只能算作是逃避。

我被《恶作剧》吸引，开始是因为这个题目。我以为这会是个关于搞恶作剧的故事，想不到作者竟然是把它用作了一个女人的名字。看到是个名字的时候，我哑然失笑。这符合她小说中出其不意的风格。小说看到最后，我有些分不清这个叫恶作剧的女人到底是不是真的存在，我隐隐中觉得她更像一个真正的恶作剧或者事件，用一种隐喻的形式存在于“我”和阿水中间，来揭示爱情的本质。

爱情的世界里，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位置，不要越位，不要错位，用一种清爽安静的态度存在，那么爱情就是美好的，就是可信的。正如阿水对恶作剧说的：那是因为你逞能让爱情错位了。正是因为恶作剧让爱情错位，她以为把未婚夫的责任也包揽过来那就是爱，实际上那不是。当她从牢房里出来后，跟“我”坐在一起喝酒，自我麻痹地用扔鞋子来验证自己的爱情，她说鞋子掉下来说明未婚夫爱自己，不掉下来说明他不爱自己，于是：鞋子扔上去以后，屋子里没有一点动静。我跟恶作剧变成了两个活生生的剪影，她仰脸看天棚，我抱头瞅地板。桌子上的茅台散发出浓郁的香气，像扔鞋子以前的这个夜晚一样美好。出乎剪影们的预料，鞋子没有掉下来，它“刺”的一声，尖锐的鞋跟笔直地插进塑料天棚里，像一根茄子那样挂在上面，幸灾乐祸地俯视我们。

对于恶作剧，这个片段足以让我们深刻地体会到她对爱的渴求，和对幸福生活的向往。可是她的爱情梦最终破灭了，如同她在现实中被爱情击伤了一样。其实从未婚夫同意她“顶罪”那刻起，她就应该知道，自己的爱情病了。可是出狱后的她不死心，于是鞋子又一次鬼使神差地“告诉”了她真相。获知真相的恶作剧用自己的经历作为“剧本”，一次次用恶作剧的形式考验爱情中的男男女女，直到某一个清晨，她忽然消失在“我”和阿水的面前。

“恶作剧去了哪儿，怎样走的我都不知道，第二天早上醒来，整个店里只剩下我和阿水，恶作剧的痕迹一点都没有留下。如果不是天棚上插着的那只高跟鞋，我会以为恶作剧的出现只是个臆想。”

恶作剧消失了，可是她留下的烂摊子并没有跟着消失。这个烂摊子就是爱情消失后当事人的寡言和冷漠，这具有着洪水过后的萧条和空旷的特征。“我”是一个懦弱的男人，对于恶作剧的剧本，他后来是排斥的，因为他不想改变现状。改变就预示着风险和不可控，这让他感到害怕，他想沿着既有的惯性向前跑。“我忽然有些厌烦她，她的出现打乱了我的生活。在她之前，我跟阿水是美好的爱情，她的出现，让我们的爱情变成了臭狗屎。”

“我”想过挽留自己的爱情，挽留住阿水，看到阿水离开的背影， “我”惊恐地朝她喊。“那封‘信干’的内容是什么？我惊慌失措地朝她喊。我不知道该如何挽留住她，忽然想起三年前她走时留给我的那封信。

“是爱情，可惜被你染花了风干了。”

听到这里，“我”彻底绝望了，知道一切已经不可挽回。爱情是一种感觉，这种感觉是神秘和不为当事人控制的。如果你用玩笑或者不在乎的态度去冒犯它，那么收获的肯定是爱情的干尸，而不是饱满的生命力顽强的两情相悦。

如果说《恶作剧》具有冰凌的气质，那么《芒芒的爱情》则包含着太阳的温暖和博大。这是个关于智障男孩的故事。在大火中失去父母的智障男孩芒芒，有唱歌的天赋。所有的歌曲只需听一遍他就能唱出来，并且唱得丝毫不亚于原唱。叔叔的烧烤店一半是靠他的唱歌支撑，这让他也有了一份不菲的工资，这些钱是女孩“小火柴”最初接触他的目的。

“等芒芒想明白女孩的话，慌忙从口袋里掏钱，女孩已经走出一段路去了。他晃着身子深一步浅一步追上去，把钱举给女孩看。看到芒芒举着一摞红票子，女孩的脚步停住了。”这是“小火柴”初次见“芒芒”的情景。纳兰性德在他的《木兰花·拟古决绝词柬友》中写道：“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如果读者想按照如是的初见，美好地预测“芒芒”和“小火柴”，那就上当了。“小火柴”跟“芒芒”之所以有交流，完全是因为“芒芒”拿出来了钱。“女孩接过钱没有数，只是把夹在中间的电影票还给芒芒。她把钱塞进斜背的挎包里，眼睛还盯在芒芒的口袋上问，里面还有吗？”

表面看，对钱的渴望，让这个女孩失去了感情。可是谁也不能否认，她会为了救在孤儿院一起长大并且有好感的男孩“白化病”，而同意跟“芒芒”的“婶婶”写借条，并且答应给“芒芒”当媳妇。这个孤儿院长大的女孩，背后有着坎坷的经历，可是她的心是纯净的，如同山泉水那样。她会为没能跟“白化病”他们一起打架进派出所而自责，并且把这个罪责怪到了背负自己“逃跑”的“芒芒”身上，她把“芒芒”也送进去了一回，以示对朋友的忠诚和愧疚。她内心中具有炽热的情感，为了兄弟和朋友可以放弃自己。这为以后她等待“芒芒”做了很好的铺垫。

“芒芒”虽然智力稍有欠缺，可他的内心跟正常男孩一样的旖旎，他喜欢“小火柴”，喜欢看电影，喜欢听歌，听到《速度与激情8》的插曲时，他忍不住哭了。“他感觉脑袋里很空，眼睛里涌满泪水。他知道自己为什么哭，不是为了不会唱这些歌，而是歌里面有种说不出的伤感让他流泪。”当他弄明白，“小火柴”下跪是因为借钱，“小火柴认真地跟他为上次的事情道歉，并且说到借钱去救白化病。借钱吗？我有的是。芒芒弄明白小火柴的话以后，很开心地说。他拉小火柴起来。我们去拿钱。”他为自己能帮助“小火柴”而开心，当他听“婶婶”说要让“小火柴”给他当媳妇时，“芒芒听到这里，双手拼命鼓掌，热切地看向小火柴。”这个温暖的大男孩喜欢“小火柴”，因为她直率和吹口哨好听，或者什么也不为，就是因为内心喜欢而去喜欢。可是“小火柴”喜欢他吗？矛盾冲突就在这里，遗憾伤感也在这里。“小火柴”有自己喜欢的人，那就是“白化病”。这个女孩即便再古灵精怪，总归还是有着女孩的羞涩和忐忑，当她听到“婶婶”让她嫁给“芒芒”时，“小火柴的脸比纸还要白……小火柴弱弱地说，可是，白化病怎么办？她求救似的看向芒芒。”

这是王威小说一以贯之的个性气质。冷静的叙事过程中丝毫不带个人情绪，这使她能够自如地在特殊境遇之中，准确地把握种种生存事相。她习惯中立，并且是一种没有性别的中立。让自己处在记录员的位置上，记录下从生活中看到的那些寻常日子和寻常人。“小火柴”作为一个在公交车上靠偷窃为生的女孩，一个对打架斗殴感觉无所谓的女孩，似乎是没有什么能让她示弱。可当外部的不可逆反的力量触及到她的软肋“爱情”的时候，她的“脸白了，弱弱地说……”王威没有同情她，更没有煽情，她把对自己小说中所有人的爱化作了尊重，尊重他们的性格，尊重他们的选择，从不过多干涉。

读王威的作品，仿佛冥冥之中有一根线，在指引着你独行于迷宫深处，那是一种黑暗中孤独的幽暗与苍凉。这些正是其作品最为独特和吸引人的地方。

以人物为主线来带动小说的主题发展，文本结构自由、轻松甚至放任。正因于此，他的作品总是轻松准确地把握触及生存世界和命运的幽暗之处，令读者在悲伤和苍凉之余会产生爱与希望。

写作时精神自由最可贵，如此才可以看到作者真正的内心。精神自由是一盏明灯，它会照亮你的作品，让他们字字珠玑。王威所有的作品，似乎都能让读者体会到这种精神的力量，精神的自由。她在为作品中的人物提供一个舞台，至于那些人物怎么生活，怎么过日子是他们自己的事情，王威并不关注这些，她只关注记录，跟随人物的脚步。

所以“小火柴”会不知好歹地把“芒芒”送进派出所，而喜欢她的“芒芒”也丝毫不怪罪她，还很配合地跟巡警说，就是自己“摸的女人屁股，不知道为什么摸。”这些情节都不是可以事先能预测到的，这令人称奇而又觉得符合常理。当“芒芒”明白过来“小火柴”并不想当自己的媳妇时，他走了。他的走展示出他博大的爱，他爱“小火柴”，他爱生活，他爱这个世界。虽然他是个智障孩子，可是他懂得怎么去爱，怎么去包容。作者也并没有因为他智障而给予他过多的同情关注，他一直是按照自己的内心往前走。“芒芒说，去找白化病，阁楼上还有钱。小火柴的眼泪又流下来。这是小火柴最后一次见芒芒。”

王威总是把这种开放式的镜头留给读者。《芒芒的爱情》如此，《恶作剧》亦如此。芒芒走后还会不会回来？“小火柴”喜欢过芒芒吗？正如“恶作剧”消失后，她到底是个真实存在的女人还是“我”的臆想？

其实，所有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爱一点点渗透出来，在苍凉的基调下，用一种温暖的光芒。毫无疑问，这些闪耀着人性与爱的光芒，都将会走向希望与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