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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待莎莉嘉的夜晚

2020-11-18李嘉茵

山东文学 2020年1期
关键词:黑鱼

李嘉茵

热啊热,热得昏昏沉沉。落地风扇在他身侧摇头空转,扇叶如钟表指针,晃掉一圈又一圈。时间融化,万物溶解,世界悬静,只余喘息。船一样的鞋泊在脚边沉睡。

书桌上方的空调机坏了,吹不出嘶嘶冷气,同时还滴滴答答漏着水。到了不得不修的地步了。他开始后悔三年前刚搬进这间单人公寓时没有将这台旧机器换掉。它看上去已兀自运转了十年以上,制冷很差,噪音不绝,机体外壳显出默不作声的暗绿,浑浊,使人联想到污水中的苔藓。

他打了报修电话,接线员登记过他的住址和电话,说下午会请人上门维修。他闷坐在桌前,空等了整个下午,始终无人造访。最难捱的时候,他从衣柜顶层搬下了那台跳蚤市场购回的旧电扇,用抹布擦去灰尘和蛛网,勉强清洗一番,接通电源,按下开关,它吱吱呀呀地启动了,开始尽职尽责地扇弄热风,整个下午都在冲他不住摇头。

他的手机屏幕亮起,跃动着一条关于台风莎莉嘉登陆的预警提示。莎莉嘉,听着像是个女人名字。他查阅一番,得知这其实是柬埔寨的一种鸟雀。盛夏午后,溽热难耐,空调莫名坏掉,台风即将在夜里登陆,他坐在椅上,静静思量三者间的联系。哪怕什么都不做,也感到精疲力尽。汗珠从额际不住涌下,他疑心整间屋子已经被一张密不透风的塑料薄膜覆盖住了,他感受到一种平静的沸腾。

纸和笔瘫在桌上,笔盖握在他手中。他试着在一篇小说里不再用形容词,这是一件很难的事,就像鱼剥去鳞片后难在水中泳游似的,他无法忍受被剥去衣物后,赤膊站立的状态。他做不到,便任由形容词像肿瘤一样挂满了小说的骨节。

但他仍旧做了些努力,像从鱼脊骨上剔下细碎的白肉似的。他隐约记起相蓝也对他说过类似的话,她的话记不确切了,大概意思是,不要太依赖直觉。那时是在水库边上,一个农家餐馆里,两人隔着矮桌上的黑鱼火锅,相对而坐,电磁炉上幽幽闪着一丛蓝紫色火苗。身下的椅子很矮,他记得自己只在三两岁时坐过这种椅子。腿不得已蜷曲着,腰带又扎得太紧,吃到半程,相当疲惫。

黑鱼被片好端上餐桌之前,他在后厨看到了它们拥堵在水箱中的模样。这种鱼面孔生得很凶,身上遍布蛇纹,躯体光滑黑亮,七八尾挤作一团,透出黏腻。

后厨师傅说,这些鱼都是昨日刚从水库里捕捞上来的,鲜得很。每条鱼都生得半米多长,异常肥硕,脱水上秤时,每条黑鱼都会在称盘上翻扭腾跃一通,折腾不多时,便安静下来,在空气中徒劳而认命地鼓腮喘息。他探头一看,四斤二两。

再见到这条鱼时,它褪去了蔓延周身的棕褐色蛇纹,也已刮净了鱼鳞,切成了极细的粉白肉片,末端沾着星点鱼皮。后厨师傅刀功了得,筷子捻起一片肉,光洁白细,近乎半透明状。鱼头被完整地盛在另一盘中,中部切开,一分为二,两只空洞的鱼眼珠平静对视。

那时相蓝坐在他对面,低头在煮沸的锅里涮鱼片,她用筷子捻起一片鱼肉,在锅中央的泉眼里上下涮着,不小心被溅出的沸水烫到了手指。他告诉她得去水龙头下用凉水冲淋一会儿,她僵着手指坐在原处没动。

两人之间其余的对话他已忘记,可能聊得一团火热,也可能近乎沉默。鱼头在锅中蒸煮了一阵子,鱼肉泛出一种乳白色,他从汤锅中捞出半颗鱼头,冲相蓝敲敲筷子,要她抬起头来看向自己,忘掉刚被汤锅沸水烫到手指的忧虑和隐痛。他试着调节气氛,便用一种活泼的语调讲解了鱼头的构造,随后用牙齿咬穿了鱼的天灵盖,将舌尖探进了鱼头骨的凹槽中,舌头微卷,吸溜一转,鱼的脑髓便被他吮入口中,吞咽之后,他又嘟起嘴唇对着凹陷的鱼头骨嘬了几口,意犹未尽似的。相蓝捏着筷子,观赏了他的整个吸髓表演,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黑鱼碎裂的脑壳空空如也,四分五裂地瘫在盛满残渣的餐盘中。

他说,我从小到大,起码敲碎了一百条鱼的脑壳,吸干了它们的脑髓。

写到此处时,他顿了笔,在记忆里回想鱼脑髓的滋味。那是一种类似于果冻的透明胶状物,带着一种无与伦比的鲜腥味,他甚至想象出自己正随黑鱼一同游过盘根错节的水草的画面。这滋味从记忆深处慢慢涌来,随后如海潮般侵占了他的味蕾和大脑。

他忽然想起,父亲之前告诉过他,在他年纪很小的时候,家里曾经杀过一只两米长的黑鱼。说这话时,父亲极力抻长两只手臂,卖力地比画着。他虽毫无印象,仍感到震惊,随之联想到了某种潜于暗处的庞大水怪。他问,黑鱼怎么能长到这么大?父亲说,谁知道呢,长得这么大,同类也能吞下了。他不寒而栗,又忍不住问道,这么大的一条鱼,怎么杀死的,不会在地上拼命打滚吗?父亲说,先打晕,放血,再用刀割开鱼肚,挖空内脏。鱼都是一样杀的。

此后,他时常做噩梦。梦中他在水下潜游,身后有一只两米多长、生满蟒纹的黑鱼尾随着,穷追不舍。它竖立的背鳍像一面坚硬的盾牌,它张开生着胡须的鱼唇,露出森森剑齿,比鲨鱼牙齿来得细密,几乎像一片刀剑密林似的,不留空隙。

他醒来后,胡思乱想,将梦到的巨型黑鱼同远古时代的异兽做了一番联想比照,兴奋之余,又有些许困惑,黑鱼究竟是不是生着这样的牙齿。待下回,家里又买了黑鱼回来,父亲把这条半米长的鱼杀死后,他悄悄用筷子将鱼唇捅开,他压低身子,尽量使自己与案板同高,眼珠对着黑洞洞的鱼唇,往里瞧着。在那次对鱼嘴的窥看中,他确认了一件事:黑鱼是生着牙齿的,没有鲨鱼牙齿那么威风,细密一排,但也可以撕裂其他体型较小的鱼。后来又想起这件事时,他又有些后怕,怕鱼会当场死而复生,从案板上一跃而起,咬住自己的鼻尖。

他租住的这栋公寓很高,二十七层,可俯瞰海面。他住第十七层,台风天时常会停电,停电时电梯也停用,他干脆闭门不出,逃课,给自己放假,与世隔绝几天。

他是两年前从学校宿舍搬出来的,他不喜欢人群密集的地方。起先,他在宿舍的阳台上支了张桌子,关上门,一个人缩在桌前写东西,室友总来搅扰。后来他找到一个实习工作,炮制文字垃圾,不用坐班,薪水不多,但足够他在学校附近租下一间三十平米的公寓。他买了块米白色毛料地毯铺在阳台上,又买了两个蒲团和一张矮桌,夜里在阳台上闲坐,看风景。

十七层夜景奇好。他倚在窗边抽烟,沾着火星的烟灰从十七层的高空坠落,他目光循着那一点火星在空中飘游,打着旋儿落地。间或吹来阵风,那点灰烬便在空中上下飘荡一会儿,落到无名之地。

十七层往下瞧,天气晴朗时,能望见天边的隔海岛屿,植被披拂,山势渐起。近处是漫长的海岸线,金色海港,以及绵延开去的跨海大桥。日轮在黄昏时刻坠入海中,一滴颜彩入水,瞬间点染万千海波,海面浸润金黄。目光像抛物线一般下坠,眼见的是楼寓下那片拥堵的棚户区。千百间平房挨挨挤挤,有的住家将老房加盖至三两层,放眼望去,显得参差错落。顶楼搭起常春藤花架,支起太阳能热水器,摆满盆株,晾晒床单衣物。一层临街屋子都改成商铺,开酒楼糕点房咖啡店一类,装潢必要精美,价格高昂,味道另讲。时髦男女挎着包走进走出,沿街拍照,都是外地人的花样。街北的鱼丸店,街尾的生煎店,上了年纪的街坊邻居常来买,一份只要几块几毛,小门小户,开了几十年,早年招牌早已褪色,走过路过,并不惹眼,今朝房租一叠叠猛涨,店家顿感吃力,也上了年纪,没过多时,老店统统关掉了。每月都有新店装修,每月也都有旧店关张。商业街后面,盘踞着弯弯曲曲的小巷,细窄得如同神经末梢,平日里并不显见。原住居民大多躲在巷子里,不理外人,密密匝匝地过生活,哪怕在台风前夜,楼下依旧一派烟火气。

毛绒绒的灯光穗子从玻璃纸般的窗口渗出来,金黄的细流徐徐淌入夜色,风潮在窗外也渐渐开始涌起。他坐回桌前,听着飒飒风声,心情平静。

夜半时分,风势显出迅猛之态,他想起了某种远古神话中御风而起的神鸟,仿佛它被困在窗外,正愤怒地扇动翅羽,震得窗格哗哗作响。他站上阳台,看隔壁楼栋微微颤栗。随后,他感到脚下的地板也开始轻微摇晃,他有些迷惑,不知是身处的这处楼栋在晃荡,还是整片大地在震颤。随后,黑暗中传来一声巨响,一束绚烂火花在夜下开绽,转瞬即灭,街上的变电所爆炸了。

莎莉嘉来了,他想。周围商业街和居民楼房全部静默在黑暗中,夜里唯有风暴肆虐。

窗外像是奔涌着一条河流。窗框颤栗不止,终于被那只无形而壮硕的动物撞开了一道裂缝。雨水毫不客气地涌进来,倾泻直下,水流漫漶。他试着将窗框合拢,却发觉窗框已被风摧至变形,始终留有一道裂隙。他卷起半湿的地毯,堆放在阳台的推拉门前,希望阻止漫溢的水流涌向室内。随后他拍了一个视频给房东,说风雨太大,窗框可能会损坏,房东没有回复。

做完这些事情后,他重新坐回桌前,听着暴怒的风声和碎裂的雨声,听着广告牌和树木被拦腰摧折的动静。他的内心动荡不安,思绪悬游,假想窗外的空间变作一片海,有巨轮乘着风浪而来,撞击着脆弱的楼宇。

他心中做了最坏的打算,开始幻想雨水涌进来的场景。他摆在床边的拖鞋无生气地悬浮起来,整张木床也漂起来,抽屉与书桌决然分离,抽屉中的烟盒、剃须刀、身份证、护照、纸币和钢镚,全都四散水中,沉沉浮浮,而立在桌上的几部巨著却坚毅地沉入水底。床在房间里漂流,他仰面躺着,必要时会起身开启堤坝似的房门,让木床载着自己,流淌在阴暗的走廊中,甚至从十七层的楼梯处旋转着流向底层。

相蓝惊慌地问道,如果窗玻璃全部裂开怎么办。

他正想躺回床上时,相蓝拖起了他,顺应台风天安全知识手册的指引,将他拖去了面积狭小的洗手间。

他想了片刻,随后说,那我们一起跑到门外的走廊里,试着敲开一扇门,去邻居家避难。相蓝问,敲哪一扇?他说随便,都可以,碰运气吧。

无孔不入的风暴正在走廊中疯狂地游蹿,两人在洗手间门前静默着,观察着房内的动静。相蓝掏出手机,发了条朋友圈,说亲历了一回灾难片摄制现场。窗框忍受着台风的无尽捶打,发出近乎临终前的叫喊。他听着心里烦躁,甚至想走过去把窗户打开,让狂风无碍地闯进来。

他说,我去抽根烟。便从洗手间走出,坐在床边,静听着阳台外面长风的呼啸。

他回忆了下隔壁的邻居们。离他最近的那扇门里住着一位波兰女孩,身材高挑,金发,棕色眼瞳,但相貌平平。她独自搬来这里时,曾经来敲过他的门,向他求助关于无线网络的设置问题。他走进过她的公寓,格局与他的那间类似,家具稀零,显得空寂。她坐在一张床垫上,双手捧着电脑,冲他抱歉地笑了一下。他帮她设置好了路由器,用英文向她讲解了使用方法。她笑容灿烂,连声感激,将他亲热地送出门去。此后他们很少在走廊遇见,她总是昼伏夜出。在失眠的那些夜晚,他有时会在凌晨时分听到她哗啦啦掏出一长串钥匙的声响,随后是她进门的脚步声,以及另一男人进门的脚步声,阖上门前,他能听到他们的零星对话声,有时是英文,有时是德文,有时是西文,音色各异。

相蓝在时,便朝他做个眉眼,比个噤声的手势,凑在门口屏息静听。他同相蓝是在大学里认识的。相蓝一副五官没长开的样子,读书读到大学中程了,像个花骨朵,换换衣服发型,说是初中生也有人信的。她在这里过夜,便会从他衣柜里随意找件T恤作睡衣套在身上。他们一人一条薄被,一个荞麦方枕,是相蓝包办的。她不来时,他便把她的枕头和被子长久关进衣柜。

他站起身走向阳台,看了看外头的天色,污浊,暗沉,泛着下水道的色泽。乌色浓云压得很低,带点不堪重负的意思。他掩好窗户,落下插销,重又走回桌前,眼前开始飘漾的是相蓝裸肩上的黑发,散开如云烟。

他想,相蓝到底是谁呢。自己去年冬天是同她一起去了海滨公园吗。

雨势急骤,由弱渐盛,噼里啪啦迎头砸下,没有哪一次亚热带雨季的狂风暴雨抵得上这一回。

他躺回床上,闭目思忖,这才记起去年冬天的海滨公园,是自己独自去的。

他每年冬天都会去海滨公园。

公园里有一大片湖,一眼望不到边际,据说远端的湖水将与海水汇聚在一起。他沿着水边栈道前行,走十来分钟,转入一个圆形广场。广场中央有个浅池,与湖水相通,浅池正中立着一座小美人鱼雕像,围拢着一圈半环状的步道,边缘处的三两级台阶上亮着星点夜灯,如戒指上的一圈碎钻。

他往年去,都是期末考之前的那几日。他不想温习,便跑去小美人鱼雕像周围的那圈台阶上,坐到很晚。邓烨嘲笑过他,不好好念书,求神拜佛。

某一年,此地上了新闻。一个醉鬼在除夕夜来到海滨公园,四野无人,不知怎的就掉进湖里,淹死掉了。搜救队打捞许久,也没找到。湖水与近海相接,有人猜测尸体漂去了海上。他每年冬天去海滨公园时,总是盯着平静无波的湖面出神。

他与邓烨第一次约会的地点便是在海滨公园的小美人鱼塑像前。那是元旦的夜晚,天上飘下一点雪沫,但风不算冷,空气潮湿,后半夜泛起了淡淡的雾气,两人并排坐在台阶上,聊了整晚。后来他们每年元旦都去海滨公园。直至去年,他与邓烨分开。没什么道理可言,青年男女之间总是容易彼此厌倦的。

夜半的风很凉,沾着一丝水汽,天空布满灰色云纹,显得幽深莫测。他在小美人鱼雕像前的台阶上坐下,望着空寂的湖面。拉开易拉罐拉环,洞口涌起白色泡沫。他将啤酒罐放在身边,等罐口沸腾的泡沫一点点平息下来,小口啜饮。没过多久,便喝空两罐。

一束手电筒灯光精准无误地从远处照射过来,光点落在手边,青蛙似的蹦跳两下。他侧转过身,公园保安站在离岸的树林中,喊话过来,告诉他湖边不能坐。不知是不是酒精的作用,话音落在耳边时,他觉得有些失真。他随口应了一句,摇摇晃晃站起身,作势要走。

手电筒灯光停顿一刻,便又挥舞向别处去了。

他摸黑找到一个垃圾桶,扔掉两个易拉罐。又在沿湖步道上走了几圈,等手电筒灯光彻底熄灭后,他坐回原处,望着平静的湖面。他忽然意识到,保安不让他坐在这儿,可能是怕他轻生。想到这里,他笑了出来。

与邓烨分开后,他在很短时间内约到了一个看上去还不错的女孩。那天他们一直沿着环海路往回走,女孩路上买了一大杯奶茶,他付了钱,珍珠寒天燕麦奶霜,所有能加的料都加了一遍。路上,他们有一搭无一搭地聊天。他一直留神躲避着钻进鞋子的细沙,女孩专注于吮吸那杯奶茶,努力同沉在杯底、负隅顽抗的珍珠做斗争。以至于,他夜晚独自躺在公寓的床上回想时,女孩今晚说过的每一句话,他都记不得了,一同抛掷到记忆空地的还有女孩的长相。他闭上眼睛,脑海中浮现的是她不断吸吮时珍珠、燕麦与空气、吸管共同作用演奏出的咕噜咕噜的声响。

他坐起身,随手挑了一部港片,打开投影仪。重又躺回床上,望着天花板上流动的投影影像。银色幕布贴在靠床的墙壁上,他却喜欢将投影仪的射灯转向天花板。

片子没怎么看进去,他抬手摸摸额头,有点烫。外面的风声更加紧实,雨脚绵密。那是半年之前的夜晚,莎莉嘉尚在孕育,无数裹挟向远处的水汽此刻正潜藏在太平洋洋面下,平缓流动,还没在气象台的监控画面中形成硕大壮观的云系。半年之后,莎莉嘉席卷了整个东南海岸,随后便被永远除名。

他摸索着拔下投影仪的电源,周遭陷于昏暗,窗帘没有合拢,窗外也不曾透光进来,路灯全部熄灭了。他对邓烨的最后印象是她脱下了自己的T恤,从床尾依次捡起淡紫短衬衫、牛仔裤穿上,最后她拎起挎包,踏上银色高跟鞋,头也不回地甩门离去了。从始至终,她没有再抬头看他一眼。

在此之前的日子,他们曾在下午拉上厚实的窗帘,打开投影仪,挤在这张窄小拥挤的单人床上,共同盯着天花板上流动的影像,他们会躺上整整一个下午,如同两只并排躺在海底的沉船。

不知今夜邓烨那边风势如何。他捞起枕边的手机,查了查台风路径,本市首当其冲。香港深圳基本无恙。他放下手机,心思又一点点涣散开了,渐渐沉入梦中,梦里他仍旧坐在桌前写字。写完后他埋下头,眼睛凑到纸边,想认清自己写的是什么,却怎么都看不清楚,他看累了,便将自己抛到床上,精疲力竭地阖上眼睛。他想,这回还是没能编圆一个故事。

一切渐趋平息,在朦胧中他睁开眼睛,天际泛起青白,这青近乎是一种翠色。他看到相蓝赤脚坐在床边,伸长胳膊,脱下长T恤,换上一条黄绿相间的碎花连衣裙,随后抓起梳子,一下一下梳起了头发。她瘦嫩的身体在黯淡的衣物间闪亮了一下,像是某种幼白的果肉。随后她站起身牵过他的手,拉他起身,与他一前一后地走出了这扇门。他闻到她身上散发出一股新鲜牛乳的气味,像是将诞生于昨夜。

他坐起身,揉揉眼睛,房间内空无一人。他靠在床头,回味着梦境中的真实。笔记本摊在枕边,他侧身看着上面的句子,将昨夜写下的内容统统划去。他丧失了作为讲述者的自信,陷入思想的困顿,不知要以何种方式继续讲述下去。

他平日里时常闭门不出,不去网吧和酒吧的日子,便闷在屋里写东西。他写的东西,没有人看,但是邓烨会看,还会告诉他,这篇好,那篇不好。邓烨走了,回去深圳,他等于失掉了唯一的读者。他写下的女孩,个个都像邓烨。

邓烨大他一届,已考虑寻工作的事。她问他日后会不会去深圳或香港。那时,尚在远处的现实生活于他而言,不过是海市蜃楼,在真实来临之前,他不曾去做任何规划或设想,只耽迷在自己身处的这间房子里,悬想,享用着凝固不动的时间。

不知从何时起,他对与邓烨之间的感情生出腻烦,他们共同待在公寓房间中,他对她的发问统统丧失了兴趣,敷衍了事,或干脆不做声,静默抽烟。此后,邓烨便不再追问他的选择。邓烨家在深圳,生在香港,拿的是香港身份,毕业后进了一家香港的证券公司。

分别良久,他心里反倒落了些遗憾。夜里睡不着时,便找出些港片来看,看到维多利亚港、铜锣湾、弥敦道、旺角、深水涉这些街景,都能径自叫出名字。邓烨曾经提到过那家证券公司,他时不时便去谷歌地图上搜寻附近的街景图。有一回深夜里,烟抽光了,他没忍住,发了封邮件给她,问她在做什么,日子过得如何。她说,过得就那样。公司楼下,日也游行,夜也游行。他叮嘱她注意安全。她道了谢,道了晚安,没给他留下任何多说的余地。

他们刚在一起时,情感丰沛如一条密西西比河的水。他们每日见面,尽情挥霍时光。时而争吵,总是吵得很凶猛,但是第二日又迅速和好。有一天晚上,他忽然提议去闽北的峡谷漂流,第二日他们便乘车出发了,火车转乘乡间巴士,当晚抵达,夜宿河边。

在民宿的木屋前,晚餐是青椒稻花鱼,油焖春笋,韭黄炒河虾。邓烨不爱吃鱼,没动几筷,他照例夹过鱼头,将鱼的头骨敲开,吸吮脑髓。她笑吟吟地看着他。夜里,小木屋门前亮着一盏灯,昏昏黄黄,虫鸣声声,一只青碧的螳螂爬过门前的木围栏,他靠在栏杆前抽烟,邓烨伸手去接檐角的星点落雨。那时是三四月份,游客很少,九点钟时,四下里阒寂无声,只有夜虫低语,伴着淙淙流水。木屋房间很小,只摆得下一张床和两把椅,浴室只供一人转身。窗户打开,月亮悬在墨色枝头间,像一枚金黄明灿的圆熟柿子。月色浮在雪白的床单上,也流泻到地上。她光着脚从浴室走出,水淋淋的,地板的木质纹理上留下一圈水渍。她擦净身体,穿上睡衣,靠墙躺下,将百叶窗微微合拢。月光清凌,割出条带状,在枕上,床单上,面颊上游走。他们一同并排躺着,听窗外的流水声。

天放晴了,凉风舒爽,闷热消散,窗帘浮动如波,一切都在预示着台风已然走远了。

他下了床,望着满地水痕,捻起挂在卫生间墙壁上的扫帚,开始清理地板上的积水。日光依旧明朗,他一脚踏入蓄满水的阳台,日光晃了眼睛,他眯起眼睛往外瞧,晴朗无云,一派蔚蓝,海面平静泛波,远处的跨海大桥上,急赶早高峰的车流汹涌如常。楼下棚户区五颜六色的屋顶仍旧好好地扣在那群挨挨挤挤的平房的脑袋上,没有谁错戴帽子。

他掏出手机,对着窗外的蓝天取景,连拍四张,挑了张角度最佳的,邮箱收件人填上邓烨的地址,斟酌了几遍文字,删了写写了删,最后统统删掉。

他走下楼去,公寓门前的广告牌拉扯着成团电线悬在空中,摇摇欲坠,他从一侧绕过,转上街去。街面上一片颓然景象,像是遭逢了一次战败,电线杆歪斜得像巫女的手杖,垃圾桶被挨个掀翻,垃圾铺开半个街道,树木拦腰摧折,店铺招牌上的烫金字迹被吹掉一半,遮阳棚吹卷无踪,满面疮痍,一片荒凉野地。他小心绕过路面上倒伏着的满地枝叶,尽量在缝隙中行走。呼吸着浸满着树汁的鲜腥空气,仿若新生。居民陆陆续续从楼洞及小巷中钻出,走在街上,金色的阳光下,人人面庞红润,眼角带笑,彼此问好,沉默的喜悦笼罩着街面上的每个人。他碰到了一个同乡的男生,两人许久未见,在满地残骸中忽然撞见对方,都有些惊讶。

他们相互敬了一根烟。同乡的眼睛里闪烁着异样的光,对他说,昨晚真带劲。他又说,明发那边,房顶差点给掀掉。

他们曾一起在二十公里外的明发娱乐城唱过歌。那回的明发之行是他去过的唯一一次。三年前,是他们两人一同坐火车来大学报到的。早年还联系,后来关系就淡了。那天唱歌时,同乡心情低沉,对瓶吹了一整箱,喝得半醒半醉,唱完歌要拉他进夜总会,要去找一个叫小艾的姑娘,随后便在圆形建筑内乱走了一通。此地是同心圆布局,岔路重重,如同迷宫。他那天费了很大力气才将同乡拖上出租车。他摇落车窗,让酒气散出,向外看了一眼,明发近旁的摩天轮正亮着彩灯,徐徐旋动。

几年后,在邓烨离开前的一个冬日,他与邓烨曾去坐过这个摩天轮。两人路过明发,他仰面望着眼前的巨大轮盘,观光舱依次降落。邓烨问,想坐吗。他不说话,邓烨拉着他走去售票厅。在排队等候观光舱时,他忽然意识到这大概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了。

观光舱缓缓升起。地面上的一切都变得渺远。人世间繁密的灯光都虚化为了暗林中的萤火。邓烨转头望着身下几十米的夜色出神。他想说些什么,而说出来的都是些无关痛痒的话。中间有一阵子,吊舱像是卡住了,在空中静默不动。他安慰了她几句,不多时,故障解除。在即将落地时,他开口说,在那边压力太大的话,不如回来。她点点头。他意识到自己所说的都是故作淡然的废语,便继续沉默下去了。在观光舱落地之前,她说,其实我们可以不用这样。哐当一声,观光舱稳稳停下了。

他在布满枝杈的马路上闲逛,想象着两人坐在摩天轮的一个观光舱里,沉默着,随后这间小玻璃盒子像树叶一般被暴烈的狂风吹卷而去。

他绕过几棵倒伏的树,走上商业街,店铺招牌上的笔画散落一地,道路尽头的那间水产市场居然也开了张。

他走进去,营业的摊位不多,零零星星的。有位卖鱼的摊主正同熟客热热闹闹地谈论着昨夜的台风,他费了多大的力气才保住了这些鱼。他走了过去,在水箱前转了两圈。

水箱中,有一条黑鱼,腹部显出青白色,很少见。他怀想起童年时淋了雨,父亲为他熬煮鱼头汤的滋味。

他请摊主帮忙将这条鱼捞出,处理一下。摊主拿起长柄网兜,射击似的瞄准了它,黑鱼被猛然击中,腾跃起来。在黑鱼坠落的间隙,他仿佛看到它张开了满嘴的牙齿,明晃晃的。他想,这大抵是错觉。

摊主快步上前,从地上抓握起不断挣扎的黑鱼,将鱼头往桌角猛掼几下,随后搁在案板上,用刀背敲了两下,鱼不再挣动。摊主运刀斜向鱼头刮鳞,刀背刮向鱼肚时,落下些晶莹雪片似的白鳞。随后他划开鱼软白的肚子,掏出内脏,抠掉两腮,头尾各一刀,抽去鱼线,装入透明袋子。

他提着鱼,绕过倒在路面上的庞大树冠。一伙工人端起电锯,对准了树的根部。他伴着电锯声走回了公寓,将鱼浸在水盆中,洗净鱼身上的血水。盆中水很浅,刚刚没过鱼肚。

他将买回的姜和葱蒜清洗一遍,摆在案板上,切丝切块。忽然听到洗手池中传来一阵水声。他凑过去,以为自己看错了。青色的黑鱼正翻着肚皮,在浅浅水盆中摇着尾鳍。它的肚皮上是一道巨大的豁口,从颈部贯穿至尾鳍下方,袒露着空无的腹腔,粉白的肉。它不断搅弄着水波,像是刚刚睡醒。

在他的诧异目光中,浅水盆中的黑鱼开始更大幅度地上下甩动尾鳍,近乎在试图跳跃,以这副空荡荡的躯体。在金色阳光的照耀下,它身上残存的鱼鳞熠熠闪烁。像是有什么东西困在了里面,却要极力甩脱出来,毫无办法,只能不住腾跃。

饱胀的日光里,鱼鳍鱼尾不时扬洒出金色的水花。

待观光舱升到至高处时,他向下俯瞰着沉静的夜色,能从高架桥上的明灿车流一直望向远海,以及海际线上浮游着的灯火,明明灭灭,是对岸的光景。或许日后也只能像这样一般,在深黑的夜里,隔海遥望居于远方的灯火辉煌的香港。一声沉钝的巨响过后,观光舱停止了运转,静静悬置空中。

他望向外面,周围的人隔着吊舱玻璃,面孔雾蒙蒙,相互对望。他想到了水产店里的绿玻璃水箱,两尾鱼隔着厚实的玻璃彼此对视,目光浑浊,茫然。邓烨有些慌乱,笃笃笃地拍打吊舱玻璃。他低头看向地面,地上的人影小得像尘灰。他低声说,别怕,一会儿就好,再等会儿吧。总归不会掉下去吧。

一会儿就好,他想。

在终于完成最后一个入水演习般的腾跃之后,伴随着一条完满的圆弧轨迹,这条黑鱼重重坠落下来,水花澎溅。它在满是水渍的地板上痉挛似的抽动一阵,而后渐渐平息下来,横躺在地,一动不动。至此完成了对前世的全部哀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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