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文霞

在广阔的黄河流域，有一种声响直入云霄的乐器常常被称为响器，它时而高亢嘹亮，时而如泣如诉，时而悲，时而喜，能惟妙惟肖地模仿发出我们生活场景中的各种声响，与中国人传统生活中的婚丧喜庆聚会仪式如影随形。这就是唢呐——传承久远的、独特的黄河流域民俗文化。

第四代导演的领军人物吴天明先生在生命的最后时刻执导的电影《百鸟朝凤》，自2016年5月上映之后，一直高居豆瓣电影高分榜。电影讲述的是黄土高原上一个叫作无双镇的小地方，一直存在一种被当地人十分尊崇的民间艺术——吹唢呐。焦家唢呐班的班主焦三爷是这当中的佼佼者，处在执牛耳的至高地位。他的绝活，是能吹《百鸟朝凤》这支高难度的曲子。小徒弟游天鸣虽然天分不高，但因为其至纯至善的天性逐渐被焦三爷相中，全力培养他做接班人。焦三爷的《百鸟朝凤》也不是随便就吹的。如果不是德行圆满备受赞誉之人，任凭你再有钱，地位再高权力再大，他只有两个字——“不行”。吴天明导演在资金匮乏、无人喝彩的境况下拍出了这部电影，既表达了对逐渐逝去的非物质文化遗产的致敬，又凸显出对今日民间艺术遭遇困境的痛惜。好在，吴天明导演并没有绝望，最后的镜头，仍旧是唢呐班子的接班人游天鸣孑然独立却倔强地立在师父的坟头，孤独而坚定地吹奏着那曲比他们的生命还宝贵的《百鸟朝凤》。吴天明导演去世之后，曾经反对他拍这部电影的女儿四处奔走、多方努力后终于使影片得以上映，并先后获得了第29届中国电影金鸡奖的“评委会特别奖”、第一届丝绸之路国际电影节“最佳故事片奖”、法国tours电影节“观众最喜爱影片奖”。

如果不是偶然观看到央视播出的节目《回声嘹亮——致敬经典乐曲<百鸟朝凤>》，我仍然无缘结识这部佳作。看完电影，我深受感动，遂勾起记忆深处已然模糊的影像。那时候，村里的人家但凡有了大一点的事，无论是结婚、生孩子，还是丧事，都会请来吹吹打打的“响器班子”做主角，而响器班子的主角，则绝对是高亢嘹亮的唢呐。乡间的人们从出生到死亡，都要由唢呐来吹生吹死，红白喜事离了它便平淡无奇，甚至不是那么回事了。依稀记得，这个时候，在老人的口里，常常会提到“吹响器”这个词儿，也就以为响器就是唢呐了。

长大了，才知道“响器”其实包括了许多种乐器，除了唢呐，还有鼓、锣、铙、钹等，据说，原来还有各色旗、牛腿号、三眼铳等，后来这些都散失了。《清文献通考·乐二十三》中说响器，“其乐器有大鼓、小鼓、铜号、铰子、唢呐、喇叭”。鼓的上下两面都用上等牛皮蒙着，中间连接的是圆形的木质鼓梆，大的鼓像磨盘一样大。钉牛皮的金色大盖钉、圆滚滚的朱紅色鼓梆耀人眼目，牛皮大鼓敲起来声音震动四方。与大鼓相配的还有小鼓，叫作鞭鼓，脸盆大小。锣、铙、钹则均为优质响铜制成。锣是用来敲的，敲起来声音叮叮当当的，清脆响亮。铙是中国古代使用的青铜打击乐器之一，铜制圆形，常和钹配合演奏。在古代，铙不单用于军旅，也用于祭祀和宴乐。殷墟妇好墓出土的就有五柄组合的铙。明、清两代，铙已用于地方戏曲伴奏。铙与钹原为两种不同的乐器，后来混而并称为铙钹，流传至今，常常用于音乐高潮处，是一对金属圆片，中间凸起，各有一条钹巾系在中央。演奏时手持钹巾将两片对击。京剧中就使用多种规格大小的铙钹。

要说响器，最值得一提的当然还是唢呐了。俗话说，“只要唢呐一发声，万般乐器皆失色”，唢呐的声音频率是钢琴的两倍，音响是其四倍，音色突出，音响强大，穿透力极强。据说唢呐是在公元3世纪的时候由波斯传入中国的。单看唢呐这个名称，就与汉语习惯有很大不同，应该是从异域语言音译而来，曾译作“锁呐”“销呐”“苏尔奈”“锁奈”“唆哪”等名。今天伊朗（古波斯）及其周边广大的区域对这种乐器仍发“Surnā”的音。

中国唢呐管身木制，呈圆锥形，上端装有带哨子的铜管，下端套着一个铜制的喇叭口，所以在河南、山东一带俗称也有叫喇叭的，发音高亢、雄壮。明代王圻《三才图会》中记载：“锁奈，其制如喇叭，七孔，首尾以铜为之，管则用木……当军中之乐也，今民间多用之。”明代散曲家、画家王磐目睹当权宦官南下的船上乱吹唢呐喇叭抖威风，骚扰民间的做派，曾作《朝天子·咏喇叭》：“喇叭，唢呐，曲儿小，腔儿大。官船来往乱如麻，全仗你抬身价。军听了军愁，民听了民怕，哪里去辨什么真共假？眼见得吹翻了这家，吹伤了那家，只吹得水尽鹅飞罢。”虽则是用来讽刺，但也侧面反映了唢呐一吹所显示的威风，同时也说明唢呐并不像后来那样已经完全落入民间，而是为当时的豪贵们所钟爱的。现代文学艺术中也常有描写唢呐的，比如曹禺戏剧《北京人》第三幕：“外面忽然传来一阵非常热闹的吹吹打打的锣鼓唢呐声，掩住了风声。”又如沈从文短篇小说《萧萧》：“乡下人吹唢呐接媳妇，到了十二月是成天有的事情。”

2006年5月20日，唢呐艺术经国务院批准被列入第一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唢呐的非遗申报由河南沁阳、甘肃庆阳提出，提出后，山西阳高、子长、壶关、忻州，山东邹城，河北曹妃甸、丰宁，辽宁丹东，黑龙江肇州，江西于都、万载等地又在其中申报了20多个子项目。从中可以看出，黄河流域是中国唢呐生长的沃土，有着悠久的历史和广泛的受众。中国各地的唢呐不尽相同，有的大，有的小，有的粗犷，有柔和，种类甚多，但总的来说，唢呐的三个特色十分明显，即“高亢嘹亮，惟妙惟肖，或悲或喜”。高亢嘹亮是指它的音色、音响，这在前文已多次提及;而惟妙惟肖是说它特别善于模仿生活中的各种声音，尤其是鸟叫和其他动物的叫声，这是其他任何乐器所无法比拟的;或悲或喜是说唢呐奏出的曲调，悲伤时能令人伤心欲绝，喜悦时又让人手舞足蹈，心旷神怡。

说起唢呐，不得不提一下王府驻地在今河南沁阳的明朝宗室郑王的世子朱载堉。传说朱载堉改良了唢呐的发音位置，在八音孔的基础上研制了“三眼管子”，为唢呐的发展做出了重大贡献。1536年，朱载堉出生于怀庆府河内县（今河南沁阳），是明太祖九世孙，郑藩第六代世子。朱载堉因不满其父郑王朱厚烷无辜获罪，在王宫外另筑陋室独处19年，直到其父被赦免。朱厚烷去世后，作为长子的朱载堉本可继承王位，他却七次上疏皇帝辞让，甘做平民，而全心钻研学术。据《明史·艺文志》载，朱载堉一生共著有《乐律全书》四十卷、《嘉量算经》三卷、《律历融通》四卷、《音义》一卷、《万年历》一卷、《万年历备考》二卷、《历学新说》二卷等，内容涉及音乐、天文、历法、数学、舞蹈、文学等，是中国历史上一个被严重忽略的重量级科学家和一位大百科全书式的学者。朱载堉对文艺的最大贡献是创建了十二平均律。英人李约瑟博士说他比欧洲人提前数十年做出了这一证明。十二平均律理论是音乐史上的重大事件，因为现代乐器的制造都是使用十二平均律来定音的。这一理论被广泛应用在世界各国的键盘乐器上，包括钢琴。这样一位伟大的音律学家与唢呐的不期而遇，既让天才有了更大的用武之地，又是唢呐来到黄土地后的幸运。

唢呐的最大特色，在于其能以嘴巴控制哨子做出音量、音高、音色的变化以及各种技巧的运用。唢呐可以做出很圆满的滑音，这一特点是钢琴所望尘莫及的。传统唢呐的管身一共有八个孔，分别由右手的食指、中指、无名指、小指，以及左手的大拇指、食指、中指、无名指来按，以控制音高。发音的方式，是由嘴巴含住芦苇制的哨子（亦即簧片），用力吹气使之振动发声。电影《百鸟朝凤》中小男主角在初练唢呐呼吸法的时候，师父就是让他用一根不断加长的芦苇去努力将湖里的水吸上来的。历代及现代唢呐的代表作品有《百鸟朝凤》《全家福》《抬花轿》《六字开门》《一枝花》《山村来了售货员》《豫西二八板》《打枣》以及《黄土情》等。《黄土情》是当代著名唢呐演奏家周东朝先生在1992年创作的，以唢呐特有的艺术表现力抒发了对黄土高原无限眷恋的情怀，深受海内外唢呐爱好者的喜爱，也是专业团体唢呐演奏者中常奏的曲目。

乡村里的响器班子就是这样在吹奏敲打中道尽了人世间的悲欢离合，用最朴实的语言演绎着世态人情。但如今，即便是乡间的人们也都慢慢改变了原有的生活方式，红白喜事中曾经活跃的响器班越来越难觅身影了，即使有，古老的唢呐中奏出的也越来越多的是现代流行曲，且大多是庸俗不堪的流行曲了。还好，在央视节目《回声嘹亮——致敬经典乐曲<百鸟朝凤>》，还有网络视频上，我们看到了一些唢呐艺术家致力于保存、传承、发展唢呐艺术的努力。除了中国各地，一些演奏足迹已经到达德国、荷兰、丹麦、日本、匈牙利、澳洲、新加坡、马来西亚等地。在美国波士顿、洛杉矶等地著名音乐厅以及纽约新世贸中心，还举办过唢呐的独奏音乐会。相信黄土地上传承了上千年的独特乐声——响器、唢呐，会被更多的现代中国人，被世界各地、各民族的朋友们所接受，所喜爱。谨以此文向昔日辉煌的民间艺术、民俗文化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