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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人薄命”话语下的《午梦堂集》

2020-11-02张晴柔

参花(上) 2020年11期

摘要:明崇祯年间叶绍袁辑刊的《午梦堂集》,一经问世即引起世人瞩目,“海内流传殆遍”。其中所录《返生香》作者叶小鸾的形象,被后世文人构建为薄命才女的典型。《午梦堂集》之所以广受欢迎,除却其文学成就,也折射出我国文化中“诗人薄命”的悲剧意识,以及重视“愁苦之言”的文学传统。

关键词:《午梦堂集》 “诗人薄命” 文学传统 叶小鸾

《午梦堂集》是明崇祯年间吴江的叶绍袁编辑的一部家庭文集,其中收录了相继亡故的妻子儿女的遗著。汾湖叶氏世代簪缨,书香传家。“一门骨肉,文好情多”。[1]可惜彩云易散,叶家最有才气的三女叶小鸾于出嫁前五日突然夭折;长女叶纨纨归宁哭妹,一恸而逝。不久,次子叶世偁亦因科举不顺,抑郁而卒。叶绍袁母冯氏随之病亡。叶妻沈宜修连遭家难,精神受到严重打击,一病不起,终于撒手人寰。叶氏家道遂衰,一片凄凉。

叶绍袁本人颇有文名,其幼子叶燮后成为清初一代文宗。然《午梦堂集》最为人瞩目之处,却是叶氏一门闺秀之文采风流。绍袁妻沈宜修(字宛君)、长女叶纨纨(号昭齐)、次女叶小纨(号蕙绸)、三女叶小鸾(号琼章)俱有文才,“中庭之咏,不逊谢家;娇女之篇,有逾左氏”①为人称道。她们的令名并非附骥于男性亲属,而是独立地受到推崇。这既是因为明清文人看重闺秀诗的“性灵”,可能也与“诗人薄命”的悲剧审美意识相关。

一、《午梦堂集》与“诗人薄命”的文学观念

“诗能穷人”“诗人薄命”“文人命蹇”的观念自古以来就存在,但大概在唐代被明确提出。杜甫《天末怀李白》云:“文章憎命达”。白居易《李白墓》更直接地慨叹:“采石江边李白坟,绕田无限草连云。可怜荒垄穷泉骨,曾有惊天动地文。但是诗人多薄命,就中沦落不过君。”李贺、孟郊的穷寒形象,更强化了“诗人薄命”这一印象。苏轼云:“诗人例穷苦,天意遣奔逃。”(《次韵张安道读杜诗》)诗人的不幸与天意联系在一起,产生了一种悲剧的宿命感。

到了明代,王世贞提出了“文章九命说”,这一论说将“诗能穷人”的主题发挥到极致。古人云:“诗能穷人。”究其质情,诚有合者。今夫贫老愁病,流窜滞留,人所不谓佳者也,然而入诗则佳。富贵荣显,人所谓佳者也,然而入诗则不佳。是一合也。泄造化之秘,则真宰默雠;擅人群之誉,则众心未厌。故呻佔椎琢,几于伐性之斧;豪吟纵挥,自傅爰书之竹。矛刃起于兔锋,罗网布于雁池。是二合也。循览往匠,良少完终,为之怆然以慨,肃然以恐。曩与同人戏为文章九命:一曰贫困,二曰嫌忌,三曰玷缺,四曰偃蹇,五曰流窜,六曰刑辱,七曰夭折,八曰无终,九曰无后……吾于丙寅岁,以疮疡在床褥者逾半岁,几殆。殷都秀才过而戏曰:“当加十命矣。”盖谓恶疾也。[2]

王世贞的“文章九命说”对明清文人影响甚大。“诗能穷人”终于成为诗文创作中的独特话语。曹学佺为《午梦堂集》所作序中,开篇即云:“信乎文人多阨,不独须眉。彤管玉台,俱所难免矣。”

这种带着宿命意味的伤感叹息,萦绕着整部文集。叶绍袁《祭长女昭齐文》云:“荣盛变为衰落,多福更为薄命。”他评叶小鸾《汾湖石记》:“古来名媛,文君无德,左芬无色,荀奉倩妇无才。三者兼备,能无造物之忌乎?伤哉痛哉!”天赋异禀、灵气所钟之人,似乎总要遭造化之妒忌。张鲁唯《祭叶夫人沈安人文》即感叹“造物忌全”。“彩云易散,明珠易碎。五年之间,妗甥两见,岂红颜必薄命耶!”②美好的事物极其脆弱,最易消逝。这种痛惜又无奈之感,乃是爱美之人的千古同悲。沈宜修即言:“每诵白少傅彩云易散之句,以为千古伤心。”

与“诗能穷人”相对应的,是“诗穷而后工”之说。欧阳修在《梅圣俞诗集序》中写道:“予闻世谓诗人少达而多穷。夫岂然哉?盖世所传诗者,多出于古穷人之辞也。凡士之蕴其所有而不得施于世者,多喜自放于山巅水涯,外见虫鱼、草木、风云、鸟兽之状类,往往探其奇怪;内有忧思感愤之郁积,其兴于怨刺,以道羁臣、寡妇之所叹,而写人情之难言。盖愈穷愈工。然则非诗之能穷人,殆穷而后工也。”这一理论与“诗能穷人”既有不同,又往往为人并举。对诗人坎坷命运的慨叹和对其穷苦之言的赞赏,常同时出现。它给诗人不幸的宿命带来一点慰藉。所谓“世间富贵应无分,身后文章合有名”是也。沈宜修之弟沈自徵在哀叹姐姐命运坎坷、终身食贫之后就笔锋一转,说:“虽然,使仲韶绾绶峥嵘,家拥金穴;姊珩璜节步,晖曜中闺。亦不过所称副笄六珈,享世之痴福已耳。又安所得金石之录,与采葛织锦,共垂不朽。所得孰与仲多?诗未必能穷人,姊又可一笑于塞原矣。”富贵不过是痴福,诗人虽遭穷厄,却在文学上获得了不朽。从这一角度来说,不幸也是一件幸事。叶绍袁也评价妻子之诗:“夫诗以穷故工。一穷愁之况,已足工诗,矧又离别之怀,哀伤之感,诗宁能不工耶?”

值得注意的是,唐宋人谈“诗人薄命”和“诗穷而后工”,一般僅指男性文人。而到了明代,能文妇女的“薄命”现象也引起了人们的重视。胡应麟《诗薮》云:“若陶婴、紫玉、班婕妤、曹大家、王明君、蔡文姬、苏若兰、刘令娴、上宫昭容、薛涛、李冶、花蕊夫人、易安居士,古今女子能文,无出此十数辈,率皆寥落不偶,或夭折当年,或沉沦晚岁,或伉俪参商,或名检玷阙,信造物于才,无所不忌也。王长公作《文章九命》,每读《卮言》,辄为掩卷太息,于戏!宁独丈夫然哉?”[3]古今才女的薄命,从另一个角度佐证了王世贞“文章九命”说,也更显示出“造物忌才”的残忍。这种对才女命运的关照,在《午梦堂集》行世后盛行一时。据陈东原考证,“女子无才便是德”这句话就形成于明末,而且与以叶小鸾为代表的才高早殁的闺秀关系至为密切。为此,叶小鸾表姐沈惠端所作《挽昭齐、琼章》套曲特地辩白说:“莫道多才薄寿,是乾坤无缘假留。”足见当时此类舆论的风行。

二、“写怨送愁”的感伤审美

韩昌黎曰:“夫和平之音淡薄,而愁思之声要妙;欢愉之辞难工,而穷苦之言易好也。”此言对后世影响深远。钱钟书说:“古代评论诗歌,重视‘穷苦之言,古代欣赏音乐,也‘以悲哀为主”。[4]诗歌的悲怨之美与诗人的悲剧人格,两者是相辅相成的。《午梦堂集》即是一部很能体现悲怨之美的作品。正如叶绍袁所说:“暂铭灵寿,还多写怨之题;偶赋郁金,半是送愁之句。”

叶家母女三人都赋性善愁。沈自徵追述其姊云:“姊报章言,从夫既贵,儿女盈前,若言无福,似乎作践。但日坐愁中,未知福是何物。此生业重,惟有皈向空王以销之耳。”沈宜修《鹂吹》集中,几乎篇篇言愁。秋日固然是悲凉的:“池上芙蓉怨秋夜,红妆泪洗愁难泻”(《秋夜听雨》);“满目凄凉事,愁应罗带知”(《秋怀》)。其笔下春光,也充满寥落之意:“春为多愁不忍看,可堪春去众芳残。风前历乱吹肠断,落尽苍苔泪点丹。寄语春光莫来去,免教长恨倚栏杆。(《悲花落》)”

在未遭家难的时候,诗人就已经伤春悲秋,心情郁郁。有些篇章已是字字凄婉,如追忆少时友人的《梦怀感旧》:“歘然惊梦却知愁,此身岂复自能繇(由)。梦中不识愁来路,挈伴还同旧日游。吁嗟醒后夜虫喧,萧萧竹韵凄愁繁。不须更听天边雁,残漏依稀欲断魂。”(《梦怀感旧》)

当儿女夭殇之后,作为慈母,诗人所作篇章更是泣血锥心:“乞巧年年事,愁怀逾往常。鹊桥填旧约,瓜果荐新凉。彩缕难穿泪,金针只刺肠。寄言河汉女,休弄巧丝长。(《七夕思两亡女》)”

“宋玉愁时候,何堪病后身。碧云飞古木,明月老江莼。冷叶偏含悴,幽花不厌贫。悲哉无限意,对景只长颦。(《秋日病起》)”

贫病交加,又伤逝恨别,笔下一字一句皆是真情流露,然而太过悲凉。沈宜修诗作多语句精工,典雅蕴藉。如“高林一叶人初去,短梦三更感乍生”(《立秋夜感怀》)即被誉为“足为高亮之词”(《玉镜阳秋》)。忧愁痛苦的心境,在诗意的语言中得到了艺术升华,显得高洁而凄美。

叶家长女叶纨纨诗集由叶绍袁题名《愁言》,其愁怨之意可见一斑。叶绍袁《愁言序》云:“诗以愁著,讵忍言哉……我女自十七结缡,今二十有三岁而夭。七年之中,愁城为家。”叶纨纨婚姻不谐,内心颇受折磨。沈宜修即说她是“半生只与愁为伴,七载尝从闷里催”。叶纨纨的愁绪,有不可言说、压抑而凄厉之感,如《春日看花有感》:“春去几人愁,春来共娱悦。来去总无关,予怀空郁结。愁心难问花,阶前自凄咽。烂漫任东君,东君情太热。独有看花人,冷念共冰雪。”

春日看花,本是佳事,应当开怀。诗人却在郁结之中独自“凄咽”,而这愁心又是连花都不能言说的,实在不可消遣。叶纨纨在夫家究竟有何遭际,连其父母都始终茫然不知。可见她一番心事全压抑在自己心里,无怪乎久而成疾。叶绍袁在此诗后评曰:“即此一诗,一字一泪,大概已见无限愁思,不必更说矣。王夫人胸怀自窄耳,相去何啻天渊。那得不死,伤哉伤哉。”

叶小鸾是叶家闺秀中名声最响的一位。她于出嫁前五日突然病逝,实际年龄仅十六岁。她的詩作中有很大一部分是歌咏闲情逸致,青春美好的,比其姊欢快很多。然而亦有一些篇章沉郁忧愁,不似少年人手笔。如果说叶纨纨和沈宜修的愁是以闺情的凄艳为主,带有脂粉气味;叶小鸾的有些诗作则更像是一个心境苦闷、追寻隐逸的文人口吻:“风雨重阳日,登高漫上楼。庭梧争坠冷,篱菊尽惊秋。陶令一樽酒,难消万古愁。满空云影乱,时共雁声流。(《九日》)”

“远浦归帆带夕阳,一声渔笛过横塘。疏杨影瘦蝉声咽,禾黍风低鸟渡忙。北望云山如恨叠,东流日夜似愁长。萧条此际柴门寂,极目平芜总断肠。”(《秋暮野望有感》)

其父叶绍袁在读到这些诗时,大惑不解:“于归在迩,何愁之有”(《九日》后评);“游仙是平日本怀,但十六七岁女子,何至叹岁月晚、泪如丝。灵先告之耶”(《秋暮野望有感》后评)。叶小鸾的愁,大概是因为天性敏感细腻,在小小年纪就产生了人生命运不能自主的悲怆。这种悲怆不为具体事物而发,而是她心理上挥之不去的阴影。笔者认为她的七律近体颇有晚唐许丁卯风味,最典型的是婚期前不久所作的《秋暮独坐有感忆两姊》:“萧条暝色起寒烟,独听哀鸿倍怆然。木叶尽从风里落,云山都向雨中连。自怜华发盈双鬓,无奈浮生促百年。何日与君寻大道,草堂相对共谈玄。”

笔调沧桑沉郁,颇不类十六岁少女所作。“华发”“浮生”一联,更是无谓。叶绍袁评曰:“宴尔已近,有无奈浮生之语,明明不可留矣。”这一方面可能是叶小鸾故意仿作老成语,另一方面也说明她心智远较同龄人早熟,是个文学天才。天才比常人敏感,也更容易受到精神上的伤害。这正印证了“诗人薄命”之谶语。

《午梦堂集》中的感伤之美,一定很能引起明清之际文人的共鸣。前后七子学“瞎盛唐”的潮流过去之后,六朝文赋的绮艳、竟陵派的幽深孤峭登上了明末文坛。六朝文赋之不同于盛唐气格,自不必多说;竟陵派即是尚中晚唐的,有细弱格卑之失。可见李沧溟等人所追求的壮美“气格”在明末已不时兴,人们更喜欢细腻多情、消沉幽微之风。《午梦堂集》中有“拟李长吉”“拟颜延之”之载,集中所录骈赋既多且精。叶氏家人于六朝诗文和中晚唐诗应都有所学习。这种融合了消沉与细腻,感伤而悲观的风格,正是符合了时代审美的。

三、叶小鸾形象构建中的悲剧意识

《午梦堂集》印行之后,“海内流传殆遍”。其中叶小鸾的形象在后世逐渐丰富,成为才高命薄、美丽多愁少女的典型。从叶小鸾逝世起,迷信仙佛之说的叶绍袁就幻想她是成仙而去,并在所撰《续窈闻》中附会了种种美好传说。这在崇信室女成仙的晚明士人中引起了强烈反响。③明季常州人邹漪遂据《午梦堂集》中《季女琼章传》和《续窃闻》撰成《女仙传》。很多人都将她目为“女仙”“仙媛”。但后人对叶小鸾的瞩目,并不仅因晚明崇佛求仙之风。到清代,尤侗的传奇《钧天乐》、冒广生的《疚斋杂剧》都曾取材于叶小鸾事迹。尤侗好友汤传楹在《湘中草》中记载其事说:“展成自号‘三中子,人不解其说。予曰:‘心中事,《扬州梦》也;眼中泪,哭途穷也;意中人,《返生香》也。”[5]《返生香》即叶绍袁所辑的叶小鸾诗文集。尤侗还有《戏集<返生香>句吊叶小鸾》十首。可谓对这位早逝的才女痴迷之至矣。

古人既有“诗人薄命”之说,又有“红颜薄命”之说。诗人与红颜,都是钟天地之灵气的人,但正因如此,符合了“造物忌全”的悲剧预言。“夫物盛而衰,乐极则悲”(《淮南子·道应训》),中华文明自古以来就有一种深重的忧患意识。这种忧患意识折射到对美好事物的欣赏之时,形成了“大都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的悲剧意识。叶小鸾以红颜而兼诗人,最为美好而又最易薄命,于是成为这一悲剧的代表形象。

美好事物幻灭的悲剧,实际具有一种崇高之美。“表面看来似乎是如此颓废、悲观、消极的感叹,但深藏着的恰恰是它的反面,是对人生、生命、命运、生活的强烈欲求和留恋”,在很大的程度上,可以被认为是“标志着一种人的觉醒,即在怀疑和否定旧有传统和信仰价值的条件下,人对自己生命、意识、命运的重新发现、思索、把握和追求。”[6]从这个意义上来讲,才子红颜的不幸,其实是对庸俗浊世的消极反抗,成就了他们的不朽。尤侗即有一段精彩的论述:“佳人薄命,才子亦薄命。虽然,不薄命何以为才子佳人哉?绿珠、紫玉,必不老于秦楚之宫;贾谊、相如,必不产于金张之室。五花诰、七香车,非彤奁之俊物。千金裘、万钱箸,非名士之风流。至今铜台金屋,红颜黄土矣,而怨女之名犹传;麟阁马门,青衫白骨矣,而贫士之文独著。天之报之,甚矣、厚矣!谁谓才子佳人为薄命哉!”(《西堂文集》)

悲剧意识背后,是崇高的理想主义。刘鹗说:“灵性生感情,感情生哭泣”。在这感伤忧患之中,体现的正是人类最珍贵的灵性。清人钟爱葉小鸾,将其形象构建为薄命才女的典范,正是因为这位充满灵性的少女触动了他们多愁善感的灵魂。如果说对明妃的题咏寄托了贤者遭谗而不得志的悲愤,那么叶小鸾则象征了美好事物被造化所忌的宿命。后世文人对叶小鸾题咏不绝,在她身上赋予了独特的悲剧之美,形成了一种文化现象。

注释:

①钱谦益,编选:《列朝诗集》(闰集卷四),中华书局,2007年版。

②叶绍袁评叶小鸾《己巳春哭沈六舅母墓所》:《返生香》之“五言句绝”。

③沈德符:《万历野获编》卷二十三“假昙阳”条,北京燕山出版社,1998年版。

参考文献:

[1]冀勤辑校.午梦堂集[M].北京:中华书局,1998.

[2]丁福保辑.历代诗话续编[M].北京:中华书局,1983.

[3]胡应麟.诗薮[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58.

[4]钱钟书.七缀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

[5]蔡静平.明清之际汾湖叶氏文学世家研究[M].长沙:岳麓书社,2008.

[6]李泽厚.美的历程[M].天津:天津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1.

(作者简介:张晴柔,女,博士研究生,上海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助理研究员,研究方向:中国文学批评史)

(责任编辑 刘冬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