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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乡记

2020-10-29李业成

短篇小说(原创版) 2020年8期
关键词:光棍大黑生产队

作者简介:

李业成,出生于日照山西头村。从种地写诗到做报纸副刊编辑。2018年开始写小说,先后在《山东文学》《当代小说》《短篇小说》等期刊发表作品。

1

上世纪七十年代,山西头村的光棍们说不上媳妇的原因是因为穷。而王清澡是因为多读了几年书。王清澡是个回乡知识青年,“老三届”因为搞文化大革命,三届初中生三届高中生同一年毕业,连城里的知青都要下乡,王清澡不回乡能去哪。王清澡回到村,文化高是一宗罪,出身不好(上中农)又是一宗罪,虽然没揪去批斗,可村里没少画他的漫画。漫画贴在大街的墙上,整整占了一面墙,没有实际罪行,那些漫画多是捏造和谩骂,如果都是真的,坐牢枪毙都够好几回啦。但其中有幅漫画是真实的,漫画上画了一个张牙舞爪的人,这人就是王清澡,头上戴一个耳机,一根电线从头挂到脖子扯在一个像收音机的东西上,下面有一行字:“王贼清澡本事大,造收音机造喇叭。”这漫画的效果让王清澡臭得说不上媳妇。人一臭,连妇女儿童都对他不恭,因为人长得黑,妇女们给他起了个外号叫“黑驴屌”,编了一个顺口溜:

王清澡,黑驴屌;

拾石头,打野鹊;

弄个野鹊打飞了,

把个驴屌累龟了。

这个顺口溜没有什么实意,就是把王清澡的诨名编进去便于传唱。那些嫂子辈的,平时不叫其名,都叫他诨名,叫起来顺口押韵,连孩子也跟着叫。大街上王清澡来了,一群孩子便跟在屁股后面大呼小叫:“王清澡,黑驴屌!”本来说媳妇就难,这么一个外号叫出去,说媳妇就更难了。眼看往三十岁上数了,怎么办,学手艺!那年代农村匠人还算一条出路。王清澡用了不到两年的时间学成了木匠,可这个年龄的木匠说媳妇也难。逼上梁山闯关东!王清澡闯了关东。当年凡说不上媳妇的光棍都往关东跑,有人闯几年关东回来便说上了媳妇,吹嘘关东怎么好,把大闺女们哄晕了。王清澡背上自己的大锯条闯关东,到了关东举目无亲,大锯条用不上,白扔了路费回来了,回来死心塌地扛锄头打光棍。

王清澡总归是个有知识的人,好文娱,村里的青年男女开始接近他。他能组装矿石收音机,收音机是个可望不可及的东西,村里人根本买不起,人人见了这“戏匣子”都眼馋,小伙子们更喜欢。王清澡读高中学物理,会组装矿石收音机,花很小的成本,一个线圈加一堆零件组装在一个小木盒里就能收听外面的声音。这让很多小青年都围着他转,一些大闺女也开始围着他转,但大闺女们围着他转都是空转,没有谁打算嫁给他。这一年村里大办文艺宣传,需要这方面的人才,王清澡就派上了用场,领着生产队里的年轻人排节目,白天地头休息时教唱歌,晚上排练,全村十三个生产队,他在的第十二生产队一举夺得了红旗。这一下有脸啦,生产队里男女老少开始尊重他。这个尊重很珍贵,表面上还叫他黑驴屌,但这三个字变得亲切友好了。

2

王清澡娘一次又一次找瞎子给他算命,瞎子问了八字,扳着指头,念念叨叨,说:“百干百能,穷得生疼。”王清澡娘叹口气,是这个理。邻居婶子大娘听了,都说瞎子真灵。王清澡确实百干百能,读书能考上县城的高中,那时的高中生比现在的博士生还缺稀。学木匠,造收音机,简谱教唱,文武全能。最出名的一件事公社给每个生产队发送了两坛子氨水,别的生产队一打开坛盖,把人熏仰狗了,“仰狗”就是四爪朝天,没死人万幸,吓得把两坛子氨水倒沟里了,一条沟的草全死了,唯有第十二生产队,坛子盖是王清澡打开的,没熏着他,他指导社员用在了五亩玉米地里,这五亩玉米,秋天棒子比牛蛋子还粗,比牛角还长,全公社的人都来参观,从此才知道化肥是好东西,化肥被社员视为神肥,施了神肥,庄稼神长。

这么能的人,却连个媳妇说不上。

那些嫂嫂辈的,人前人后“黑驴屌”不忌口。其中一位腼腆妇女有一次也跟着别人叫,只叫了“黑驴——”后面那个字没吐出来,脸腾地红了,卡住了。入乡随俗,王清澡接着妇女前面的两个字补了个“屌!”全生产队干活的人都笑了,有几位妇女笑得一屁股坐在地上转磨。腼腆妇女羞得跑到地头半天没缓过来。生产队里劳动,没有妇女没气氛,没有王清澡也没有气氛。妇女们把逗生产队里的光棍汉当作乐趣,王清澡有知识,能讲出很多让社员们开心的话,别的光棍说不上媳妇成天愁眉苦脸,乐也是苦中作乐,王清澡不这样,他幽默诙谐,乐观开怀。有些妇女开始口羞,后来习惯了,“黑驴屌”三个字叫得脸不红心不跳。

夏天男人们没啥衣服可穿,大多穿一条白裤衩,白裤衩有个好处,比黑色吸收阳光差,穿着凉爽。但白裤衩不经抹,沾土就脏,加上夏天淌汗多,白裤衩一沾汗一黏土很快就变成了土黄色,再也洗不白了。男人大都穿一条土黄色裤衩,上身光着,晒出一层黑皮,这层黑皮是一种大酱色,每一个田里劳动的男人,都像从酱缸里捞出来的。三十岁的男人还爱护自己的皮肤,不想把皮肉全部交给毒日头,便扯二尺披布披在背上,披布是白颜色的纱布,纱布也叫蚊帐布,既护肤又可以擦汗用。二十来岁的小青年,虽然也是白裤衩子,但上身都有一件蓝背心,背心也叫两根筋,两根布筋挂在肩上,露着长脖子,肩膀头两边两块大肉锤都露着,脖子露着还不算,脖子下胸口又被挖去了半个圆,一条背心看上去越省布越好。洗澡脱了这条背心,上身便显出背心的白印子来,像烙在身上的一样。

王清澡自然也有一條白裤衩子,他虽然快三十了,但还和二十来岁的小伙子一样上身穿条蓝背心,只是下身穿得不寻常,不是国产,也不是土产,是国外进口的。县里有一家工厂支农,给第十二生产队送了一袋日本产的化肥。对化肥社员没想头,都关心那条化肥袋子,摸一摸比布料还好。最后社员们一致认为,王清澡为生产队施氨水有功,应当把这条化肥袋子奖给他。这条化肥袋子就到了王清澡的手里。用这条化肥袋子做件什么衣服好呢,做褂子料子不够,做条裤子也不够,就做了一条裤衩子。化肥袋子是白底,上面有三个红色黑体大字:日本产。这样没法穿,只能染死才能穿,别的色染不死红色,只能染黑色,黑色不适合夏天穿,便染了个蓝色,但蓝色染不掉“日本产”三个红色大字,即使这样,这条蓝裤衩依然是骄人的进口货,王清澡便做了一条蓝裤衩子穿在下身。可巧“日本产”三个字正好出现的前裆位置,没染死,隐约可见,穿出来很快被人发现了,在这个位置上,光棍们立刻想到了操“日本”,一口便呼出来了,全生产队干活的男女都发现了,是这回事。电影《地雷战》看了不下二十遍,地雷能炸鬼子,王清澡能操鬼子,就看谁的火力大,小光棍们裂着嘴乐。

王清澡没啥火力,要是别的光棍早就蔫了,三十了说上媳妇,这辈子就是光棍命了。父亲早逝,母亲老了,一个干巴老嬷嬷,一把子白头发,王清澡一肚子愁肠还要装乐呵。

生产队夏天也有午睡,王清澡舍不得睡到河里割草,割草沤肥加工分,割完草离上工还有点时间,累了,便在地头睡午觉,找了一个玉米荫,躺下便睡着了。社员们出工下田时他还没有睡醒。王清澡正睡得香,可能做梦娶媳妇了,头枕着脚上脱下的一双草鞋,草鞋不是草打的,是到集市上找皮匠用胶皮钉的,非常耐穿,号称“日照凉鞋”,是日照县特有,凉鞋是贵族玩儿,农民穿不起。怀里搂着锄杠,嘴角流着涎水,一条腿伸得像死尸一样直,另一条腿蜷着,全身上下一样的酱缸色,那条“日本产”大裤衩,因为料质硬挺,露着大裤裆,裤裆里一条黑家伙爬出半截,粗黑伟长,和全身的皮肤一个颜色,不,是更黑。几个妇女先到了地头,便退到了一边,推推搡搡笑成一块,一个小伙子走过来,“嗷”了一声,像脚底踩了一条长虫(蛇),王清澡一个鲤鱼打挺跳了起来,问:“什么?什么?”小伙子说:“长虫,钻到裤裆里去啦。”王清澡两手去摸裤裆,那边的妇女们笑成一团。

3

妇女们一个下午都忍不住笑,你瞅我,我瞅你,忽然就暴发出一阵大笑,笑得捧着肚子。有人知道为什么笑,有人不知道,王清澡也不知道。休息的时候,王清澡找了一个地头坐下,几个妇女也凑过来答讪。王清澡一向喜欢玩笑,这次也不例外,出谜语让妇女们猜,谜语道:

从南来个大嫂,

穿着灰色大袄,

又胖又浪,

腚沟里夹根草棒。

妇女们都喊臭嘴该打。王清澡哈哈大笑,说是蝉啊!众人都不笑了,一想是那么回事,蝉就是这样子的。妇女们喜欢逗光棍是习以为常的事,别的光棍大概都没有王清澡那么开心。一位妇女比王清澡大两岁,乡间伦理叫嫂嫂。这位嫂嫂有个小姑子叫月月,月月嫂有个外号叫“大奶子”,一对大奶像南瓜,夏天当街解开怀奶孩子,光棍们一个个贼眼翻天。她开始给王清澡讲故事,其实也是讲给所有在场的光棍听,这故事也包含了一个谜底,让王清澡猜。

说有一个夏天,天气特别热,晚上在屋内睡不下,一躺下身上就冒汗,便只好在院子里打铺睡。在院子里打铺睡还是太热,必须脱光了睡。有一个年轻寡妇,晚上在室内睡不下,便摘下两扇门板在院子里搭了一个铺睡,铺搭得高高的,睡在上面,非常舒服。这天晚上,年轻寡妇脱光了,冲了个澡,然后就到铺上躺下了。寡妇有个习惯,晚上一个人躺在自己搭的铺上,观会儿天上的星星,摇会儿手里的蒲扇,把蒲扇盖在下身就睡了。有一天早晨醒来,发现盖在下部的蒲扇没了。吓了一跳,一眨眼想起什么,于是破口大骂:

谁做贼谁心惊,

不是墙西是墙东。

墙西住着一个光棍,墙东也住着一个光棍。这个年轻寡妇接着又骂:

横竖选不外来的,

外来的,不知道俺蒲扇底下——

盖着好东西……

王清澡第一个笑暴了,一群光棍都跟着笑。月月嫂子说,别笑,谜底你们还没有猜呢,蒲扇到底哪去了,是被老猫叼走了还是自己长翅膀飞啦?或是被墙西墙东的光棍偷啦?直到队长喊干活啦,也没有一个光棍能猜出这个谜底。王清澡在收工的路上还在想,想蒲扇哪去了。

晚饭后一个人在院子里铺了件草帘子躺下乘凉,天上眨着星星,月亮已升到杨树顶,比一面铜锣还大,清辉洒到墙头上,洒到墙头的葫芦秧上,满墙头的白葫芦花,白葫芦花上蛾子乱飞,有一种蛾儿叫天蛾,俗称葫芦蝈,比蝉稍小一些,全身像葫芦花一样洁白,最喜欢围着烟草花和葫芦花采粉。隔墙是月月家,月月家院里有一棵大水杏,杏子多半在麦口成熟,月月家的这棵水杏品种懒,直到入伏才熟,半边红半边黄,半边枝子伸过墙来,吸一口真香。月光洒到院子里,地上落了一团团树影,树影在地上晃动。偶尔来一阵小风,吹得特舒服,特撩人,让人老是期待着再来一阵。王清澡还在想白天的那个谜底,费尽脑子猜,是老猫叼走了吗,不可能,是风刮走了吗,也不可能,最大的可能是那两个光棍干的,可光棍偷个蒲扇不等于空手而归吗?王清澡学过数理化,却怎么也解不开这个问题,他忽然觉得自己可笑,咋当真了呢,他努力控制自己不想。不想,偏想,他忽然乐了,乐得两只光脚踢打着地上的草帘子,哪有什么谜底,分明是那个娘们拿光棍们开心,他嘲笑自己被耍了。

忽然隔墙有声。隔墙传来女人的声音。隔墙是下午田里出谜语他猜的那位月月嫂,和她说话的听声音是她小姑子。姑嫂在院子里洗澡。听到笑,吃吃地笑。是月月。

“往哪儿摸?剁手。”是嫂嫂的声音。又是吃吃地笑。接着听到一瓢水从上到下哗地浇下来。好像是从头上,从长长的黑瀑布一样的头发上浇下来,从眉毛眼睛,从鼻梁上,从嘴唇上,跌落到圆润的肩上,滑过胸,滑过腰,滑过腹,滑过臀,从两条光滑有大腿間流到脚底,砰的一声,水瓢掉进木桶里。静,什么声音也没了。一会儿又听到水声,憋不住了,啊地叫了出来,是月月的声音,是凉水流在身体上太舒服了。王清澡知道,村里家家水缸旁都有一扇废旧的石磨,用来放木筲,夏天晚上,人站在这扇石磨上冲澡。

嫂嫂,问你个问题。

说。

我可不可嫁给王清澡?

不可以。

为什么?

不为什么。

他怪可怜的。

那么多光棍你可怜得过来吗?

好长时间没了动静。过了很长一会儿,又听姑嫂对话。

躺下吧。嫂嫂的声音。

我身上还没干。月月的声音。

王清澡听到或者是感觉到姑嫂俩都躺下了。夏夜出奇地静。月亮脱离了树顶,更亮了。忽然又听到隔墙对话。

别乱摸。嫂嫂的声音。

月月吃吃地笑。

嫂嫂,我还有个问题。

睡觉!嫂嫂说。

隔墙再也没有声音了。王清澡怎么也睡不着,到了下半夜,起风了,王清澡卷了草帘子进屋到蚊帐里躺下。月光跟进窗子里来,把蚊帐内都照亮了。他睡不着。

月月的话他听到了,心动,却又摇头。月月还不到二十岁。生产队里无论大闺女还是小媳妇都习惯和王清澡开玩笑,没有一个拘束。月月虽然也掺和在大闺女小媳妇当中,但从来不敢和王清澡开玩笑,一见王清澡脸就刷地红了。这有个缘故,有年夏天,太阳下山,社员们都收工了,月月因为一点私活收工晚了些。她走到河上,河两边全是玉米地,天一晚,各种虫儿都叫起来,虫声一起,四周立刻静了,青蛙开始从河两边的玉米地里往外蹦,逮金龟子。金龟子天一黑就飞出来,俗称“瞎撞子”,乱飞乱撞,常常碰在人的脸上或水桶上,撞得铁皮水桶嘭澎地响。月月发现无人,便想在河里洗一洗,这是夏天大闺女小媳妇常干的事,干一天活,一身的泥,一身的汗,清亮的河水实在太诱人了。男人们夏天都很随意,河里、大桥下、园头上,说洗就洗,脱得赤条条的,桥上面还有妇女过,下游还有妇女洗衣裳,他们照洗不误,这多少也给女人们一点启示和攀比。月月见四处无人,便把衣服脱了,开始还想留一点,心一横,全脱了。衣服随手放在水边的沙石上。夏天雨水大,一下暴雨河里就发大水,发一场大水河床就改变一次,不是南岸推出一座新沙滩,就是北岸推起一座新沙滩。月月把衣服放在最新推起的沙滩上,离水很近,沙石非常干净。河水并不深,她刚下水,王清澡出现了。

王清澡挑着两个水桶,他刚浇完园,拐出玉米地就是河,正想到河里洗一洗,躲来不及了,不到十步远。月月想躲来不及穿衣也来不及,这可怎么办,这可怎么办,王清澡退显然没必要了,连忙喊,没事,没事,我不是有意的,我什么都没看见,扭着头,挑着水桶快走。月月抓起水边沙滩上的衣服,抱着衣服跑进玉米地里去了。

4

1976年的夏天,王清澡31岁了,媳妇瞎定了。农村小伙子说媳妇的最佳年龄是十八二十三,二十六七说媳妇就难了,31岁早已过了说媳妇的年龄。王清澡娘快八十了,病了半年了,四十大多生了王清澡,人人都说她这辈子不会结瓜了,想不到老王家有后。男人死得早,一个人把孩子拉扯大,孩子有出息,是个读书的料,差一年就考大学了,都怪文化大革命。

对门的徐老嬷嬷一天来看望三趟。徐老嬷嬷是个热心的人,有个诨名叫“大黑碗”。还是大跃进吃食堂那年,她年轻力壮能吃,特意找了一个大黑碗在食堂里放着,每次开饭她就山呼海叫:“我的那个大黑碗呢?我的那个大黑碗呢?”找她的大黑碗。结果大跃进之后就落下了这么一个诨名。一个诨名全家人受用,人们管她男人也叫大黑碗,管她的儿子、女儿都叫大黑碗。大黑碗一进门,在王清澡娘的身上摸了一把,喃喃地说:“可怜,只剩一把骨柴啦。”王清澡娘年轻时一顿能吃八张煎饼,是个大身架大饭量的女人,田里出大力的老爷们一顿也不过五个煎饼的饭量,一个女人一顿能吃八个煎饼因此出了名,外号就叫“八个煎饼”。

病来如山倒,说倒就倒了。王清澡娘一时不见徐老嬷嬷就急,她拉着徐老嬷嬷的手说,发就交给你了,你一定要给发说上个媳妇。发是王清澡的小名。徐老嬷嬷知道,这是病人说胡话,她有什么本事给发说上媳妇?再说,他们只是邻居关系,不沾亲带故,赖也赖不到她。王清澡娘精神和体能好点的时候,便拉着徐老嬷嬷的手诉说儿子的婚事。

第一桩。那是八年前,媒人徐茂山家给提了一门亲,前马庄的,离山西头村不到五里地,女方的爹来验的媒,对王清澡的家没提出毛病,王清澡虽然人长得黑,个子不高,但体格很结实,人又聪明能干。按习俗,如果女方看中了这门亲事便会坐下来吃饭,看不中当然不会吃饭,只要女方家人肯坐下来吃饭,男方就会欢天喜地准备饭,这门亲事基本大功告成,媒人自然乐得合不拢嘴。女方的爹饭吃了,茶也喝足了,又说又笑到了下午,只恨天短。日头西斜,出门走到村西岭,碰上一个饮牛的,西岭有个放牛泉水库,水库边有个牛棚,有个喂牛的高老六到水库饮牛,女方的爹多事,想打听一下王清澡,一打听,王清澡是个“反革命”。这桩婚事就黄了。后来这事被王清澡娘知道了,骂死姓高的,说姓高的伤天理啊。在农村这叫“戳媒”,戳媒就是对别人的婚姻使坏,戳媒被人视为最缺德的事。姓高的或许太实在,王清澡确实漫画上墙被说成“反革命”,但那只不过是乱扣帽子。

第二桩。媒人是王清澡早年的同学,说是到集上相亲。这一带有到集上相亲的习惯,男女双方以赶集为名,不声不响地到集上相亲,彼此可以答话,也可以不答话,媒人给双方使个眼色,暗地里一指,双方有意却装作无意,把对方的身高相貌看过了,最后各自把意见反馈给媒人,结果自然就有了。王清澡的这门亲事是王清澡的同学介绍的,介绍的是姑家表妹,表兄给表妹做媒,十有八成。没想到的是,王清澡找了本村一个最要好的朋友陪他去,这个朋友叫杜为江,坏事就坏在这个杜为江,杜为江的个头有多高?王清澡家的大門高近两米,杜为江每次进门都要低一下头,否则就要碰脑袋,王清澡有多高?用王清澡娘的话说,杜为江像高射炮,俺儿像炮弹。差距可想而知。带这么一个大个子去相亲,哪会有好果子吃。事后王清澡的同学找王清澡直抱怨,王清澡娘直骂王清澡,发呀,你缺心眼呀。骂完王清澡又骂杜为江,杜为江呀,你傻呀,坑害了你朋友啊。

第三桩。媒人徐茂山家领来一个寡妇,比王清澡还小三岁,带一个四岁男孩。王清澡的娘满心欢喜,就等着王清澡回家相亲。王清澡在坡里干活,差了三班人马去叫,叫不回。寡妇开始还坐得住,后来坐不住了,要走,媒人留不住,只好把寡妇送出门。刚出门,被对门的二蛋瞅上了,二蛋还不到二十五岁,对媒人徐茂山家说,王哥不要我要,得,成了。寡妇进门为二蛋接连生了两个儿子,王清澡娘为这事悔青了肠子。

王清澡娘病情日益加重,无力诉说了,否则还有第四桩,第五桩。人现在瘦得只剩下一把骨柴了。眼看着就要咽气了,可就是不咽气,世上有什么留恋的,还没穷够?不如早去早托生。大黑碗在床前劝。

人到了临咽气时,都要从炕上抬下来,在堂屋明间搭一个灵床,把要死的人放在上面,活人开始准备后事。王清澡娘头三个月就从炕上抬到灵床上了,就等着咽气,可她就是不咽气,还留恋啥,大黑碗天天在灵床前劝,可这老嬷嬷就是不走,嘴里总有一口气抽着,人除了眼睛还睁着,其余部分都死了。一只夜猫子天不黑就围着房子叫,整夜不去,叫得怪瘆人的。赶走了一只,又飞来一只,越聚越多,三只、五只,笑得“哈哈哈……”像鬼哭。三伏天,不穿衣服都流汗,王清澡娘身上穿着棉裤棉袄,两条裤腿都扎着扎腿带子,寿衣都穿好了,头梳过好几次了,等着她走她不走。穿这么多也无汗,躺着就是个死人。可两个眼球瞪着,有时还动一动,证明没死,生怕别人误认为她死了。那眼珠子越瞪越大,看着瘆人。大黑碗一遍遍念叨:“嫂子,你走吧,早点上路吧,别折腾我们啦,你看你身上的衣服都是三表新的,有啥不放心的?”那死眼珠子没有一点反应。

大黑碗是村里的能女人,会送终也会接生,她不仅会接生,还会治小儿落地风。治小儿落地风尤其拿手,用艾子灸,用针挑,治一个好一个,一个新生儿从接生到灸风要过二道关,大黑碗能让山西头村的孩子平安来到这个世上。王清澡娘就这么躺在灵床上不死不活地熬着,大黑碗心里急,找了好几个老嬷嬷帮着,灵床前堆满艾子和熏蚊草,点上火熏,艾子和熏蚊草都能驱邪。一边熏一边祷告:“嫂子,早点上路吧,别再耽搁啦!”她想让王清澡娘早点走。满屋烟熏火燎,活人熏得喘不动气了,死人却还活着。

忽然,大黑碗像明白了什么,喊王清澡,说:“我想起来了,你娘有个大心事,我不说你也知道,你快想办法去!”王清澡好像心里早明白,反身往外跑,跑到隔墙月月家,什么也不说,拉着月月的手去见他娘。月月也不挣脱,随他拉着手跑,一气跑到王清澡娘的灵床前,大黑碗眼快手快,一把拉过月月,说:“嫂子,你看,这是你儿媳妇,你闭眼吧。”老嬷嬷眼呱哒闭上了。王清澡扑通跪倒,号啕大哭,大黑碗喝止:“不准哭,不准哭。眼泪掉在老人身上会凶尸。”又吩咐:“快找男人来入殓!”屋子里乱成了团,王清澡哪管大黑碗的禁忌,哭得一塌糊涂。月月没有离去,站在王清澡身后,她不知如何是好,不知怎么做,反正不能走。

5

1977年,国家恢复了高考。王清澡考前两个月没有参加生产队里的劳动,请假在家复习。想当年,“文革”要是晚来一年,或者他早下生一年,考了大学,那就不是今天的他今天的光棍王清澡了。这么一想,又激动又慌恐,难道改变命运的机会真的来啦?头十几天里,怎么也复习不进去,心里老是被乱七八糟的事填得满满的。他想起他在县城读高中的时候,步行四十多路到县城上学,每次捎一星期的煎饼,可这一星期的煎饼不够吃,吃到星期三就吃没了,所以只能省着吃,每顿吃个半饱。星期六步行回家,有一次走到半路上饿得走不动了,同学到田里扒了一个生地瓜给他啃上,这才能走得动路了。

回到家一进门,发现他娘抱着一个大黑碗往嘴里扒地瓜秧,原来他娘把煎饼省下来给他吃,自己只能吃糠咽菜。王清澡向前夺下娘的碗,说:“娘,我不上学啦,煎饼省下来给你吃。”娘随手抄起一根磨棍,一棍打在王清澡的头上,顿时血流不止。他想起他高中时的同学,男生女生都喜欢他,他热情开朗喜欢开玩笑,好学上进,各门功课都好,老师也喜欢他。

文化大革命来了,停课闹革命,接着又是大串联,他和同学们步行去北京,要见伟大领袖毛主席,走得双脚磨出了泡,便拄着拐走,路上有卡车司机主动停下车,热情招呼:“红卫兵同志,请上车!”他们异口同声地说:“谢谢,我们不累。”红军长征能走两万五千里,我们说什么也要走两千五百……可他万万没有想到,转身就是命运的万丈深渊,他也从未预想到,世界上还有一种动物叫光棍!

高考发榜那天,王清澡到公社去看榜了,他考上了。考上了大学。山西头村一下子轰动了,王清澡考上大学啦!王清澡要吃国库粮啦!村里人无人不羡慕国库粮,恨不得对国库粮喊亲爹。有些事后诸葛亮发话啦,我早就说嘛王清澡不是吃庄户饭的人,也不是山西头的人,他是北京上海最差也是济南府的人,难怪说不成媳妇,人家的媳妇在大城市里等着他。

第一个感到王清澡不再是光棍的人是月月嫂,月月嫂立马找月月,一把拉住月月的手:“你以前的话还算数吧?”月月不明白,问:“什么话?”“要嫁王清澡的话。”月月没吱声。她认为现在晚了,是不可能的事。

王清澡以前的老同学多无音信,现在忽然冒出一大堆。有些高中的同学,家庭出身好的,在城里有了工作安了家。有位叫辛公利的同学,全家城里人,骑自行车六十里路从石臼所跑来,看望老同学,顺便要把妹妹说给他。

这天,同学朋友聚了一屋子。同学辛公利知道他是个老光棍,特意提起他妹妹,他妹妹今年26岁,在城里一家门市部站柜台,是最吃香的职业,挑了很多对象都看不上,大学生自然是最抢手的。和辛公利一起来的还有另几位高中同学,他们事先约好的,是来帮媒的。

“我有媳妇了。”王清澡说。

“你个老光棍开什么玩笑。”老同学说。

“我娘临终时定的。”王清澡说。

老同学辛公利吓了一跳,他不知道有这事,他只知道王清澡的娘临死在灵床上挺了三个月的尸不瞑目。

老同学乘兴而来,扫兴而归,很没面子,说走就走。王清澡只得出门相送。一出门,冷不防门外站着两个人,月月和月月嫂。

月月嫂兩眼放光。

责任编辑/乙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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