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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西洲曲》引发的两篇聊斋故事

2020-10-28盛志梅

蒲松龄研究 2020年3期
关键词:马缨花乌桕树采莲

盛志梅

摘要:《西洲曲》是南朝民歌的代表作,历来被视为“言情之绝唱”,影响深远。这首诗有两个意象为蒲松龄属意,其一是荷塘,其二是门前的乌桕树。两篇小说多次借用梦境、荷花、马缨花(颜色相当于秋季的乌桕树)等情节来渲染人物的生存环境,塑造人物性格,推动情节进展。总体看来,从人物形象到小说意境,都充溢着“西洲”神韵。

关键词:荷花三娘子;采莲;乌桕树;马缨花

中图分类号:I207.419    文献标识码:A

蒲松龄一生虽然汲汲于功名,但他从来不是一个无趣、迂腐之人。他兴趣广泛、饱读诗书,几乎无书不读,经史子集之外,对于志怪、话本甚至文人词章妙句都了然于胸,平生所学汇于巨著《聊斋志异》,为他赢得了身后文名,今天读来还是脍炙人口、饶有韵味。这部汇集近500篇故事的短篇小说集,其中有很多是改写自前代的志怪小说、话本小说,也有从以前的文集、典故中信手拈来,点染而成,这是大家所熟知的了。小说《荷花三娘子》《王桂庵》,就被研究者指出是有原型、有借鉴的。对于学界大家们的研究成果,本人深受启发,在读书过程中,偶然发现这两篇小说其实与《西洲曲》也是有着神似之处,甚至可以说有某种“原型”的血缘关系,这是此前学者们所没有提到的。下面略陈陋见,不当之处,敬请方家指正。

一、《荷花三娘子》与采莲人

《荷花三娘子》讲述了书生宗湘若与荷花三娘子的故事。故事中的荷花三娘子第一次出场是在南湖的荷花荡中,“(宗生)至南湖,见荷荡佳丽颇多。中一垂髫人,衣冰縠,绝代也”,她的另一个幻象是“红莲一枝,干不盈尺”。冰縠,以冰蚕丝织成的透明绉纱;垂髫,女孩七岁之前的发式,这里极言娇小可爱,并非真的是幼童。在小说中,荷花三娘子虽然貌美绝代,温婉娇柔,却并不热衷男女情事,她若仙若妖,似乎不食人间烟火。故事浪漫而唯美,画面感极强。且看荷花三娘子出场:

宗如言至南湖,见荷荡中佳丽颇多。中一垂髫人,衣冰縠,绝代也。促舟劘逼,忽迷所往。即拨荷丛,果有红莲一枝,干不盈尺,折之而归。入门置几上,削蜡于旁,将以爇火。一回顾,化为姝丽。宗惊喜伏拜。女曰:“痴生!我是妖狐,将为君祟矣!”宗不听。女曰:“谁教子者?”答曰:“小生自能识卿,何待教?”捉臂牵之,随手而下,化为怪石,高尺许,面面玲珑。乃携供案上,焚香再拜而祝之。入夜,杜门塞窦,惟恐其亡。平旦视之,即又非石,纱帔一袭,遥闻芗泽;展视领衿,犹存余腻。宗覆衾拥之而卧。暮起挑灯,既返,则垂髫人在枕上。喜极,恐其复化,哀祝而后就之。女笑曰:“孽障哉!不知何人饶舌,遂教风狂儿屑碎欲死!”乃不复拒。而款洽间,若不胜任,屡乞休止。宗不听。女曰:“如此,我便化去!”宗惧而罢。由是两情甚谐。[1]336-337

作者并未交代荷花三娘子的性情、出身、喜好,但从她经常出入荷花荡并泛舟湖上、不愿被人打扰的行为来看,她是个内心澄净,寡欲无为之人,与宗生之前遇见的那位妖狐不是同类人。看她的衣着打扮:垂髫、冰縠,她又是一位爱美会穿的优雅小女生。当她得知是被妖狐推荐,导致宗生闯入她的世界,扰乱她的清净生活时,她不愠不怒,以戏谑口吻表达不情愿之心情,从中可以看出她的性情温和,修养极高。她不似那些耽于情色或急于修行以至于害人害己的狐仙道友,她盡情享受美好生活,既来之则安之,心态平和,性格内敛,是一位娇小可人的纯洁女子。

这样的荷花三娘子,与《聊斋志异》中的任何狐仙都不相类。当然,聊斋先生的小说人物似乎也绝难找出非常相似的两者。尽管如此,小说中人物也不排除有所依据者,对于荷花三娘子的原型,就有学者进行过研究探讨。青年学者刘洪强认为来自于刘义庆《幽明录》中的《采菱女》,引文如下:

东平吕球,丰财美貌,乘船至曲阿湖,值风不得行,泊菰际。见一少女乘船采菱,举体皆荷叶。因问:“姑非鬼邪?衣服何至如此?”女则有惧色,答云:“子不闻‘荷衣兮蕙带,倏而来兮忽而逝乎?”然有惧容,回舟理棹,逡巡而去。球遥射之,即获一獭,向者之船,皆是萍蘩薀藻之属。

见老母立岸侧,如有所候,望见船过,因问云:“君向来,不见湖中采菱女子耶?”球云:“近在后。”寻射,复获老獭。

居湖次者咸云:“湖中常有采菱女,容色过人。有时至人家,结好者甚众。” [2]73

刘洪强认为:“从中可以看出,吕球的故事和荷花三娘子的故事更为接近。吕球中有大小两只獭,《荷花三娘子》中有两只狐狸。个别细节相似不言而喻。” [3]原型之说,固然见仁见智,聊斋先生也确实善于从历代典籍中搜罗故事,点染成书。但上引故事中的采菱女要修炼成荷花三娘子,其难度不啻于将《西湖三塔记》中的白衣娘娘修炼成《白蛇传》中的白素贞。因为同是妖精,荷花三娘子俨然世外仙人,她虽是被妖狐推荐,却不喜男女枕席之事,对于宗生的纠缠,也是回以不耐烦的“孽障哉!不知何人饶舌,遂教风狂儿屑碎欲死!”这与《幽明录》中那位“有时至人家,结好者甚众”的采菱女,绝不可同日而语。既然从气质到人生追求,都相差太远,最多只能说具备某些形象元素吧。作为一个编故事的人,如果有一个相对接近理想人物的原型,当然不会舍近求远。荷花三娘子“垂髫”“衣冰縠”,出没于开满红莲的湖荡,不由人不想起《西洲曲》里那位“单衫杏子红,双鬓鸦雏色”的采莲女。相比较而言,无论是形似还是神韵,后者似乎更接近一些。

二、《西洲曲》之采莲女

《西洲曲》是南朝乐府民歌的代表作,历来被视为“言情之绝唱”,又因其歧义多解,被视为南朝文学研究的“哥德巴赫猜想”。但无论如何歧义,相信大家对这首诗所塑造的的采莲女是有深刻印象的。为便于叙述,兹录《西洲曲》原文如下:

忆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单衫杏子红,双鬓鸦雏色。西洲在何处?两浆桥头渡。日暮伯劳飞,风吹乌桕树。树下即门前,门中露翠钿。开门郎不至,出门采红莲。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置莲怀袖中,莲心彻底红。忆郎郎不至,仰首望飞鸿。鸿飞满西洲,望郎上青楼。楼高望不见,尽日栏杆头。栏杆十二曲,垂手明如玉。卷帘天自高,海水摇空绿。海水梦悠悠,君愁我亦愁。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4]80

现在学界普遍比较认同余冠英在《汉魏六朝诗选》里的说法,余先生的观点总结起来有三点:

其一,“这首诗写一个女子对所欢的思和忆”。

其二,诗中女子居于江南,而其情郎住于江北,西洲则是二人共同纪念的地方。

西洲固然不是诗中女子现在居住之地,也不是男子现在居住之地,它是另一个地方。……它何妨是一个名副其实的江中的洲呢?[5]76

其三,这首诗写的是“四季相思”。

但也仍旧有不同的声音出现,说明余先生的观点还不是最令人信服的。如戚良德通过一系列考辩,得出结论认为“西洲正在江北,《西洲曲》所谓江北亦正指西洲”,“秋天便是《西洲曲》的季节背景。……《西洲曲》乃心系西洲、怀念郎君之作。其所涉地点只有两处,一是郎君所在地西洲,一是女子所在地南塘附近;一在江北,一在江南,且相距甚遥。其中人物,出场的是女子,幕后的是情郎;全诗既可以看成以第三人称而写女子,亦可视为女子自道,或者其中既有女子自道,亦有以第三人称而作的叙述,但其中没有男子的声音或描写,则是显然的。本诗的时间,不是写四季,也不是写春夏秋三季或夏秋两季,而就是写秋天;而且其中所写,只是秋日某天下午至天黑这段时间里,女主人公的所思所想所作所为” [6]。

窃以为戚文的观点更加合乎逻辑,故不避冗长移箓于此,并采用此文观点以展开下文。

这首被沈德潜称为“续续相生,连跗接萼,摇曳无穷,情味愈出” [7]290的诗歌,因为时间地点的断续变化,让人无法按照正常的诗歌解读顺序去解读。但读完全诗,相信每一个读者都不能忘怀一个这样的情境:“开门郎不至,出门采红莲。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诗中描述一个“单衫杏子红,双鬓鸦雏色”的女郎,与情人分手后,成天躲在门后张望,一心盼望情郎归来,风吹树叶都以为是情郎来了。寂寞无聊之际,只好借出门去采莲打发时间。到了一片“莲叶何田田”的南塘,面对高过人头的红红的莲花,她满心都是对情郎的回忆,哪里有心思欣赏。她无聊地低头拨弄青青的莲子,一腔柔情恰似这湖水一样清澈。她把红红的莲花采下放在衣袖之中,仿佛还是情人送给自己的那支红莲留下的芬芳。她思念情人的心情也如这红红的莲花一样热烈,所谓“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置莲怀袖中,莲心彻底红”。莲同怜,疼爱之意尽显。这个清纯可人的女郎因为思念情郎而日日登高望远,希望自己的情人能够飞鸿传书与她,实在等不到,她又突发奇想,希望自己能够被南风吹到情郎的梦中,与之相会。历来的骚人墨客,因此也衍生出来大量的吹梦诗歌,如李白的《闻王昌龄左迁龙标遥有此寄》“我寄愁心与明月,随风直到夜郎西”,范云的《闺思》诗“几回明月夜,飞梦到郎边”等。

这首诗有两个意象为蒲松龄所属意,其一就是那个“红衣”“鸦鬓”的采莲女,聊斋先生“照葫芦画瓢”,为我们画出了一位“垂髫人,衣冰縠者”——荷花三娘子。其二是“南风吹梦”,催生出了脍炙人口的佳作《王桂庵》。(详后)

且看《荷花三娘子》,小说的基本要素,地点:南湖;人物:采菱女(垂髫、冰縠帔);事件:采菱;场景:“促舟劘逼,忽迷所往。即拨荷丛,果有红莲一枝,干不盈尺,折之归。”这简直就是将《西洲曲》里“单衫杏子红,双鬓鸦雏色”“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的镜头直接剪贴过来!在《西洲曲》里,女主人公深情款款,对于情郎的思念深于情而不及于乱,怨而不怒,忧而不伤。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女,刚刚尝到爱情的滋味,就被无情的相思缠绕,她每天除了思念情人几乎无心做任何事。她的深情体现在对往事的回忆上,也体现在对未来的希冀上,希望她的心上人能够想起他们曾经美好的过去,她甚至傻乎乎的希望南风能够帮忙,把自己吹到情人的梦中。这样一个溺于情而不及于乱的“所谓伊人”,又有哪个男性文人能抵挡得住她的魅力呢?而荷花三娘子也是这样一位“娇嗔、内敛、纯情”的小狐仙,她不像宗生之前遇到的那位妖狐急于情色,也不像我们印象中的狐仙那般妖冶媚人,她甚至生性不愿沾染俗尘,不得已被缠住,也是想方设法逃避,一旦发现有人跟踪她,即隐在“堤边有短干莲花叶底”,不愿现身。不得已被宗生识破,又化为玲珑怪石、化为“纱帔一袭”,她的性情同样是不怨不怒,娴静内敛的。这样的荷花三娘子,在神韵上与《西洲曲》那位采莲女确有相通之处。

三、由“吹梦”引起的故事——《王桂庵》

聊斋先生长于做梦,又善于写梦。在他的笔下,梦中人往往也就是现实中人,《王桂庵》写的就是一个因梦而成的故事。小说写“大名世家子”王桂庵南游泊舟江岸,遇一榜人女难以忘怀,归家“行思坐想,不能少置”。遂入夢中:

一夜,梦至江村,过数门,见一家柴扉南向,门内疏竹为篱,意是园亭,径入之。有夜合一株,红丝满树。隐念:诗中“门前一树马缨花”,此其是矣。过数武,苇笆光洁。又入之,见北舍三楹,双扉合焉。南有小舍,红蕉蔽窗。探身一窥,则椸架当门,罥画裙其上,知为女子闺闼,愕然却退;而内亦觉之,有奔出看客者,粉黛微呈,则舟人也。喜出非望,曰:“亦有相逢之期乎!”方将狎就,女父适归,倏然惊觉,始知为梦。[1]777-778

后面的故事比较曲折,男主人公王桂庵虽然因梦指引,复得意中人孟芸娘,但又因一句玩笑话,致使性烈如火的芸娘途中投江自尽。后来芸娘被救起,王与之辗转相遇,复得团圆。

对于这个颇具传奇意味的故事,研究者在追究其原型时,多注意到小说中提到的梦境,具体说来,就是梦中那一树耀眼的马缨花。认为“‘门前一树马缨花巧妙运用‘引用辞格,不但为下文‘马缨一树,梦境宛然的实境描述做了铺垫,前后相映生辉;而且典雅温柔、风光无限,自有某种难以言传的情愫” [8]。更重要的,“门前一树马缨花”这句诗恰好是一个现成的典故。据赵伯陶考证,此典故出自元陶宗仪《南村辍耕录》卷四“奇遇”,云:

揭曼硕先生未达时,多游湖湘间。一日泊舟江涘,夜二鼓,揽衣露坐,仰视明月如昼。忽中流一櫂,渐逼舟侧,中有素妆女子,敛衽而起,容仪甚清雅。先生问曰:“汝何人?”答曰:“妾商妇也,良人久不归,闻君远来,故相迓耳。”因与谈论,皆世外恍惚事。且云:“妾与君有夙缘,非同人间之淫奔者,幸勿见却。”先生深异之。迨晓,恋恋不忍去。临别,谓先生曰:“君大富贵人也,亦宜自重。”因留诗曰:“盘塘江上是奴家,郎若闲时来吃茶。黄土作墙茅盖屋,庭前一树紫荆花。”明日,舟阻风,上岸沽酒,问其地,即盘塘镇。行数步,见一水仙祠,墙垣皆黄土,中庭紫荆芬然。及登殿,所设像与夜中女子无异。余往闻先生之侄孙立礼说及此,亦一奇事也。今先生官至翰林侍讲学士,可知神女之言不诬矣。[9]51

这个典故可能流传已久,以至于蒲松龄在写作时,写到“有夜合一株,红丝满树”时冲口而出,“隐念:诗中‘门前一树马缨花,此其是矣”。接着写王生迤逦而入,“过数武,苇笆光洁。又入之,见北舍三楹,双扉合焉。南有小舍,红蕉蔽窗”。确乎也与上引典故中水仙神所居“黄土作墙茅盖屋”相类似。赵伯陶认为蒲松龄“有意化用《辍耕录》中揭傒斯偶遇水仙神女的故事,渲染男女相恋的温馨意境,类似手法在《聊斋》中很常见。典雅之外,往往又有画龙点睛的功效” [8]。但细究之,在小说中,蒲松龄将诗句中原来的“紫荆花”换成“马缨花”,似乎更香艳了些。因为马缨花又名合欢、合昏、夜合,其叶常于夜间闭合,旧时常用来比喻夫妻欢好,故称合欢。合欢夏季开花,状如马缨,俗称马缨花。在小说中,王桂庵相思甚苦,梦中入情人茅舍,有合欢在焉,似乎更契合彼时主人公的心境。恰窗前还有一树火红的芭蕉,似乎更是相互印证了这个典故的恰当。

然而,小说的女主人公似乎与这个典故中的水仙神完全不是一个类型。水仙神假托商人妇,以“良人久不归”“与君有夙缘”为借口,行苟且思春之事,为人神所不齿。而小说中的芸娘,颇有清节,虽然“妾家仅可自给,然傥来物颇不贵视之。笑君双瞳如豆,屡以金资动人。初闻吟声,知为风雅士,又疑为儇薄子作荡妇挑之也。使父见金钏,君死无地矣”。其自尊自重的品行一出场就定型,作者并不想把他的主人公塑造成一个春情满怀,时刻想着合欢的放荡女人。相反,作者对芸娘是满怀敬意的。她自尊自重、钟情守信,既然收了王生的金钗,就一直在等待意中人的到来。即便如此,也是情动于中而止乎礼义,她懂得必要的礼节和仪式是对自己,也是对别人最好的尊重。女曰:“妾此情难告父母,然亦方命而绝数家。金钏犹在,料钟情者必有耗闻耳。父母适探外戚,行且至。君姑退,倩冰委禽,计无不遂;若望以非礼成偶,则用心左矣。”芸娘的性情坚贞刚烈,一诺千金。而且她对爱情的期望是很高的,绝不愿意与他人分享。她跟随王生回家的路上,王生跟她开玩笑,故意说家中有妻,娶她来做小时,她闻之不暇思索即跳入江中。所以说这个典故用来塑造、烘托王桂庵之想入非非则可,但用来比拟暗示小说中真实的芸娘,确实有些不伦不类。

因此,虽然小说中的马缨花比较耀眼,但并不能就此说明作者专意于此,以之作为全篇的基调。纵观全篇,起到四两拨千斤之力的还是王桂庵因为“行思坐想,不能少置”而入的那个梦。小说中女主人公芸娘乃南方女子,男主人公王桂庵乃河北大名府人氏,故事发生地在镇江。现实中二人以钗传情,彼此目注神会,匆匆而别,自此天南海北,如再能相會,也只好靠“念念不忘,必有回响”的意念了。所以故事中北方的痴情小生王桂庵入梦,却不正是南风吹来的吗?梦中,王桂庵不但见到了心中之人,而且登堂入室,找到女方的住处:“柴扉南向,门内疏竹为篱,意是园亭,径入之。有夜合一株,红丝满树……南有小舍,红蕉蔽窗。”这与《西洲曲》里的女主人公所住的那个“日暮伯劳飞,风吹乌桕树。树下即门前”的居住环境何其相似乃尔!在梦境中,(屋内)惊觉有人时,“奔出看客者,粉黛微呈”,同样是化用了“日暮伯劳飞,风吹乌桕树。树下即门前,门中露翠钿”的意境。

当然,真正的芸娘虽然痴情,但也是非常理性的。她对于王生,虽须臾未忘,不见王生誓死不嫁;但既见王生,却又“惊起,以扉自幛”。自尊自重,自我保护意识与王生梦中那个“粉黛微呈”“奔出看客者”还是有相当的差距的。不能不承认,这个梦充满了男性对女性的陌生想象,而这个想象的源头,十有八九来自那句“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说这篇小说的创意来自《西洲曲》,还有一个理由,那就是女主人公门前或是家里都有一棵树。虽然《西洲曲》里的是乌桕树,芸娘庭中是合欢花。乌桕树乃落叶乔木,深秋时叶片呈现出一片红火,意境不逊于枫叶之美。在古诗词中,诗人对秋天发红的乌桕树情有独钟,如李白的《小溪秋色》:“枫香乌桕两相依,红叶随风伤别离。”杨万里的《秋山》:“乌桕平生老染工,错将铁皂作猩红。”林逋的《水亭秋日偶成》:“巾子峰头乌桕树,微霜未落已先红。”晚清诗人徐定超在《咏乌桕》也说:“此间好景无人识,乌桕经霜满树红。”对于秋后的乌桕树叶“红于二月花”的美景,也许只有去过江南,见过乌桕树的人才能真正领略到它的美。蒲松龄曾经应同邑友人孙蕙之聘,南游江苏宝应做知县幕宾,他对于乌桕树应该是不陌生的。但在小说中的季节是夏季,此时的乌桕树自然不会红的,但诗歌画面中那一抹红色,似乎还是印象深刻,于是“门前一树马缨花”冲口而出,意犹未尽,又于窗下添了一丛火红的美人蕉。于是,马缨花代替了乌桕树,但作者由此也犯了一个顾此失彼的错误。那就是合欢花与乌桕树的寓意是截然不同的,二者颜色上可以替代,文化指代寓意却是有天渊之别。

乌桕树因为乌臼鸟喜食其子而得名,而乌臼鸟在文学中,是出了名的捣蛋鸟,专以坏人好事、扰人清梦出名。《乐府诗集·乌夜啼》云:“可怜乌臼鸟,强言知天曙。无故三更啼,欢子冒闇去。”更有六朝乐府《读曲歌》云:“打杀长鸣鸡,弹去乌臼鸟。愿得连暝不复曙,一年都一晓。”总之,这个小鸟是热恋中人的天敌,听到他们的鸣叫声,就意味着爱人的别离,是一种十分具有情感杀伤力的小鸟。在《西洲曲》中,虽然出现了象征情人劳燕分飞的伯劳,没有出现这个乌臼鸟,但乌桕树的存在,就说明了一切。有乌桕树在,就有乌臼鸟“无故三更啼,欢子冒闇去”的伤心记忆,所以整首诗沉浸在一种无法团圆的伤感气氛之中。小说《王桂庵》在男主人公做梦时,还是满怀期待与热情的,而且小说的情节虽然波折,最终还是有情人终成眷属,用合欢花代替乌桕树似乎也无可厚非。但从乌桕树与合欢花树的文学寓意来看,乌桕树还是代表痴情、缠绵的女方情绪多一些,而合欢花则更直白的代表男女之欢情,一般用来指代男方的热恋遐想,所以,作者让合欢树出现在王桂庵的梦中,还是比较合理的。很难想象一个闺阁女儿成天对着合欢树发呆,这与聊斋先生对其女主人公的唯美想象相去甚远,与小说中怀璧自爱的“芸娘”形象也严重不符。事实上,小说写到王桂庵再次误入一乡村时,但见“一门内,马缨一树,梦境宛然。骇极,投鞭而入。种种物色,与梦无别”。芸娘家门内只有“马缨一树”,并无合欢树。可见蒲松龄也是极细心之人,并不想唐突自己的女主人公。

《西洲曲》作为六朝民歌之翘楚,历来为文人墨客所喜爱,受其影响创作的诗文、小说更是不胜枚举。蒲松龄先生博览群书,《聊斋志异》是其一生的心血所在,他集毕生所学而熔铸一书,《荷花三娘子》《王桂庵》受《西洲曲》影响也会意料之中的事。但小说的原型肯定不是单一的,蒲松龄广征博采,多所引用,一个小说人物来自几个原型,并不意外。以上关于《西洲曲》与《荷花三娘子》《王桂庵》二小说渊源关系的推论,也只是其中之一罢了。

参考文献:

[1]蒲松龄.聊斋志异[M].济南:齐鲁书社,1994.

[2]刘义庆.幽明录[M].郑晚晴,辑注.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1988.

[3]刘洪强.《聊斋志异·荷花三娘子》本事琐证[J].玉溪师范学院学报,2005,(4).

[4]袁行霈,主编.中国文学史(第二卷)[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1999.

[5]余冠英.汉魏六朝诗论丛[M].上海:上海古典文学出版社,1956.

[6]戚良德.《西洲曲》新解[J].民俗研究,2007,(3).

[7]沈德潜.古诗源[M].北京:中华书局,1963.

[8]赵伯陶.门前一树马缨花[J].中国典籍与文化,1996(2).

[9]陶宗仪.南村辍耕录[M].北京:中华书局,1959.

(责任编辑:朱  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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