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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泽文的《太年轻》与“荡妇羞辱”

2020-10-21薛玉凤

世界文化 2020年10期
关键词:瑞秋莱文丑闻

薛玉凤

美国前总统比尔·克林顿与白宫实习生莫妮卡·莱温斯基的性丑闻曾轰动全美,引发一系列调查和对克林顿的弹劾案,却并未影响他的总统生涯,也未累及他的婚姻甚至声誉。他结束总统生涯4年后出版回忆录《我的生活》(2004),赚得盆满钵满,还于2013年获得奥巴马总统颁发的“总统自由勋章”,可谓名利双收,左右逢源。而丑闻的女主人公莱温斯基却成为人们唾骂、嘲笑与羞辱的对象,潮水般网络暴力的推波助澜更使她无处可逃,生活与事业都饱经挫折。

事件曝光16年后,莱温斯基以社会活动家身份重回公众视野,利用演讲、访谈等形式诉说丑闻带给她的种种恶劣影响,引起社会对网络暴力的关注及对该事件的反思。畅销书作者加·泽文(Gabrielle Zevin,1977— )的第九本小说《太年轻》(Young Jane Young,2017)就是这种反思的结果。书中南佛罗里达国会20岁实习生阿维娃·格罗斯曼和众议员亚伦·莱文的性丑闻,与克林顿丑闻如出一辙,莱文安然无恙,阿维娃却身败名裂、销声匿迹,最后才回归公众视野。通过这种丑闻写作,泽文意在揭露批判那种羞辱女性的“荡妇羞辱”文化:男女双方共同犯下错误,男性可以全身而退,女性却要终身佩戴无形的红字“A”,就像《红字》中的海丝特·白兰一样,受尽羞辱。

根深蒂固的“荡妇羞辱”文化

“荡妇羞辱”是父权制的产物,“厌女症”的一种表现形式,在世界各地源远流长,根深蒂固,无数女性成为这种腐朽文化的牺牲品,有些涉嫌通奸的女性甚至被沉塘或乱石砸死,而男性却大多逍遥“罚”外。

在这种厌女文化影响下,性丑闻往往以女主角的名字命名,女性成为人们谴责与批评的焦点,男主角却被忽略甚或被解读为牺牲品。克林顿与莱温斯基的丑闻被叫做“莱温斯基丑闻”,莱文与阿维娃的丑闻被称为“阿维娃门”,突显的都是主流社会对女性的羞辱。阿维娃被刻画成洛丽塔一样的实习生,各种类似“荡妇”的大帽子纷至沓来。她不堪其扰,患了抑郁症,又求职无门,灰心丧气的状态下和莱文的得力助手乔治上床、怀孕,最后不得不改名换姓远走他乡才算稳定下来,独自生养女儿露比,生活和工作都严重偏离了原来的轨道。而莱文只是拉着妻子在电视上做了回秀就万事大吉。男女平等的神话被“荡妇羞辱”的恶俗所戳穿。甚至在丑闻败露15年后,主流社会仍然一边倒地丑化侮辱阿维娃,而这充满“厌女情结”的一长串演讲竟出自迈阿密大学美国犹太文学教授路易斯之口;更富于戏剧性和反讽意味的是,听众中间还坐着阿维娃的母亲瑞秋——仿佛隔着纸张都能看到瑞秋的愤怒与无奈。

路易斯本该是一位颇具理性的知识分子形象,却完全站在所谓的主流文化一方,肆无忌惮地抨击弱者,蛊惑盲从的芸芸众生。他连用四个“贻害”给阿维娃定性:贻害南佛罗里达,贻害犹太人,贻害政治家,贻害整个社会文明。路易斯觉得阿維娃生就一副淫荡相,明知莱文有家室还勾引他,要么为权,要么为名,要么缺乏安全感;若不是阿维娃坏事,能干的莱文说不定会成为首位犹太裔总统。在知识渊博的路易斯眼里,20岁的阿维娃简直十恶不赦,有权有势的中年议员莱文却俨然一个受害者。他清晰描述了15年前媒体与网络对阿维娃的围追堵截与肆意侮辱,逼得阿维娃与瑞秋无处可逃。而现在,这位教授的演讲字字无情地敲击着瑞秋的心。如果路易斯了解瑞秋对于这种事的看法,他也许会瞠目结舌。当副校长瑞秋发现校长费舍与一个毕业班女学生有染时,认为作为一名教育工作者,还是应该严格自律的,于是建议董事会立即解雇费舍。无奈同样性质的事情发生在阿维娃身上却无人为其主持公道,瑞秋还被迫辞去了校长职务。

实际上早在东窗事发前,阿维娃就饱受她所迷恋的莱文议员有意无意的侮辱与漠视。阿维娃发现在两人的交往中,自己“丝毫权力也没有,而他掌握着全部的主动权”,她只能被动等待、想念,连争吵都不敢。其间莱文提出过分手,但几个月后又找阿维娃私会,阿维娃逐渐意识到自己只是莱文的垃圾桶、行李箱、高尔夫球袋,从无平等可言。

对引发丑闻曝光的那场车祸,两人的反应出奇的一致——考虑的都是莱文的利益。脖子受伤的阿维娃想尽快离开现场,以免被人发现他俩的特殊关系而影响莱文的前途;头脑冷静的莱文想的也是他自己的事业,虽然他很清楚接下来阿维娃会面临多么糟糕的处境。他深知丑闻与犯罪的区别:丑闻总有平息的一天,对他来说无伤大雅;但如果隐瞒车祸的真实情况就是犯罪,他的事业就彻底完了,因此他需要阿维娃留下来为他作证。单纯的阿维娃愿为爱牺牲、付出任何代价,却不知莱文只是逢场作戏、利用她的感情而已。

在互联网与博客尚属新生事物的20世纪末,善用网络的阿维娃在团队中大放异彩,她替莱文开设的官方博客也为其竞选加分不少。然而,她自己开的博客却成了她一辈子抹不去的耻辱,任何人都可随时围观、辱骂,包括她13岁的女儿露比。研究证明大多数人遭受的创伤来自媒体,即“媒体化创伤”,而在信息时代,女性所遭受的羞辱与创伤被互联网无限放大,如同当下肆虐的网络暴力。科技成了人们手中的杀人利器。

莱温斯基在名为“羞辱的代价”的演讲中称,近20年来,我们逐渐在文化的土壤中播下了羞辱和公开侮辱的种子。无论是线上线下,八卦网站、狗仔队、真人节目、新闻报道甚至黑客,都是羞辱的渠道。隐私侵犯、网络煽动与欺凌越来越猖獗。她谴责“羞辱文化”是一种“流血的娱乐”。她倡导同情心和同理心,这也正是泽文创作《太年轻》的初衷。

“荡妇羞辱”的女性内化

在由来已久的“荡妇羞辱”文化浸淫下,大部分女性都在不知不觉中内化了这种令女性蒙羞的腐朽文化,甚至成为其帮凶。很多女性“意识不到自己也在羞辱和伤害其他女性,因为在男权环境中生活太久而不自知”,这是泽文对莱温斯基事件反思的结果,也是小说想传递给读者的信息。

《太年轻》中,连身为律师的艾伯丝也内化了这种男性中心文化。当艾伯丝得知丈夫莱文的婚外情时气急败坏,当即对以前的邻居瑞秋破口大骂,连称阿维娃为“荡妇”,却从头到尾无一字谴责莱文。更出乎瑞秋意料的是,艾伯丝竟对丈夫的丑事不以为意、听之任之,从而直接断送了阿维娃的名誉和瑞秋的事业。

然而,聚光灯下光鲜亮丽的艾伯丝何尝不是男权文化的牺牲品?作为政客之妻,她需要出席很多集会场合,极力营造夫妻恩爱、家庭和睦的良好形象。面对丈夫的性丑闻,同为律师的艾伯丝毫无悬念地做出与希拉里同样的选择,优雅得体地在公众面前原谅、支持丈夫,全力与竞选团队一起拉票、筹款、演讲、应酬,心里却像吞了只苍蝇一样苦闷抑郁,几近人格分裂。她15年如一日地在各种活动中机械般重复着几乎一模一样的演讲内容,又得极力表现得诙谐幽默,而心里却在滴泪、流血。她竭尽全力将丈夫的丑事压在心底,但露比的从天而降再次激起狂风巨浪。每次丈夫捅了篓子,人们总是给她打电话,她也总能帮丈夫收拾烂摊子,只有阿维娃的事她未插手,结果闹了个满城风雨。已近花甲之年的艾伯丝强撑着被癌症、化疗和失眠折磨得虚弱不堪的病体,独自与前来参加她30周年结婚纪念日晚宴的三教九流周旋,还要表现得欢快、自如、得体。她同样是性别歧视与盲目感情的牺牲品。

当阿维娃的女儿露比偶然听到丑闻女主角“阿维娃”的名字,之后又看了阿维娃的博客以及网络上的风言风语,原本与母亲无话不谈的她大骂母亲是个愚蠢、丢人、令人恶心的“罪犯”“大骗子”“奥林匹克撒谎比赛的冠军”,可以说全盘内化了主流社会对阿维娃的侮辱。

性骚扰与性丑闻只是女性面对的困境之一,在男尊女卑的文化氛围中女人始终处于劣势地位,被无数次地告知不该这样或那样生活。女性的身体、衣着打扮、婚恋和生育状况等都可能被人指指点点,就像因身材过于丰满而饱受打击的阿维娃一样。阿维娃聪明睿智却缺乏自信,内心不够强大,关键时刻做出了一连串失去理智的错误选择。她从小觉得自己做什么都不对,她的发型、身材、衣着、卫生都不入母亲的法眼,“觉得自己是个手脚粗笨、身材臃肿的丑姑娘”。实习第一天,她被主管责备违反了着装规定,敏感自卑的她委屈地偷偷哭泣时被莱文抓个正着,正是他的趁虚而入使两人关系迅速升温。面对风度翩翩、有权有势、热情体贴的莱文,不谙世事的阿维娃心怀感激并很快转化为爱。再来看看人们眼中聪慧、知性、无所不能的艾伯丝,她其实与阿维娃没两样,她看似很强大,却又什么都“做不好”,或许正是这种软弱心理,使她面对丈夫的背叛时,只能选择忍气吞声,因为她早已认同了女性的柔弱无力,需要丈夫的光辉点亮她的人生。

好在阿维娃逐渐明白了自己的原罪不是身材欠佳,而是她的性别,是社会对女性的评判标准。人们总是通过外表评判女性,然而即使她像总统那样穿上深色西装,人们也不会选她做总统,只因她是女性。这样的性别歧视对8岁的露比也不放过:在天寒地冻的缅因州,小露比却因没有刮腿毛而遭到嘲笑奚落,直抱怨母亲不告诉她女孩子需要刮腿毛。5年后千里寻父的露比假托参加“未来女子领导人”项目,口号就是“拥抱丑陋”——不在乎自己是否光鲜亮丽,自信强大、聪明睿智最重要——以此抗议人们长久以来以“相貌丑陋”的评价标准抹杀女性的声音,剥夺女性的自信。

泽文声称自己是个女权主义者,并界定女权主义的根本立场在于女人有权利选择自己的生活,谁也没有资格教她们如何做女人。

对“荡妇羞辱”的反击

泽文对“荡妇羞辱”的批判与反击体现在故事的字里行间,并开出了摆脱这种恶俗的“个人药方”。

当弱者无法抵抗主流社会的强大势力时,逃遁也许是一种不得已的选择。不堪其扰的阿维娃改名换姓,逃离自己居住了20余年的犹太小镇,从美国的东南端搬到东北端,不只是地域、环境、气候的巨大改变,也是她人生的巨大转折点。犹太人占佛罗里达州人口的30%左右,而阿维娃所在的瑞博卡拉顿镇约92%是犹太人,在这个相对封闭、保守的犹太社区,她面对着巨大压力,因此逃离压制她的男权中心文化就成为其反击“荡妇羞辱”的利器。

小说中,反击“荡妇羞辱”的另一策略是逃离婚姻。阿维娃、瑞秋、露比、艾伯丝等重要人物对婚姻的态度都颇为悲观,这并非偶然。阿维娃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永远不再和已婚男人牵扯不清,牢记“即便一桩婚姻糟糕透顶,你也不应该掺和进去”,宁愿做单亲妈妈。而她的婚礼策划工作更让她对婚姻的真相了如指掌,几百场婚礼策划下来,她洞悉了结婚的各种理由,爱情只是其中之一,她甚至不能確定爱情是不是一个女人嫁人的最重要原因。

从小就帮母亲工作的小露比也学会了感叹“不幸的新娘各有各的不幸”,着实可爱又可怜。作为婚礼策划人,她们发现婚礼前的几个月人们往往会暴露自己最糟糕的一面,而这往往也是他们最真实的一面,不幸的是那些前赴后继、飞蛾扑火般的痴情女人总是在木已成舟后才认清自己的处境。而泽文笔下花心滥情的男人却一个接一个:花店老板试图勾引阿维娃;罗兹的丈夫勾引瑞秋不成,竟恶人先告状,诬告瑞秋勾引他……忠贞的爱情与婚姻不知何时成了神话。泽文对婚恋的抨击看似平淡无奇,实则犀利无比。

面对强大得令人窒息的男权中心文化,女人之间的相互支撑与帮助是泽文开出的良方,母女亲情、姐妹友情是女性走出歧视羞辱泥潭的法宝。泽文认为女性“或许没法阻止男人的做法,但至少可以不加入‘荡妇羞辱的行列,可以形成一种女性互相支持的局面,这样就能帮助她们走出逆境”。从瑞秋到阿维娃再到露比,三代女儿的最好朋友都是母亲,母女间敞开心扉,几乎无话不谈。虽然女儿年轻时并非事事听从母亲,但迟早会像瑞秋那样意识到 “母亲的建议总是十分可靠”。无论如何,母亲总是女儿最坚强的后盾,当然还有母亲的母亲。

亲情至关重要,姐妹情同样必不可少。如果不是镇上有权有钱的摩根夫人的主动游说和鼎力相助,阿维娃怕是一辈子再无机会实现自己的从政梦。摩根夫人深知美国人引以为傲的选举是用钱堆出来的,而且具有浓重的性别色彩,但她临终前想看到一位女镇长。她不在乎阿维娃之前的“丑闻”,更看重其有头脑、有人脉,受人尊敬,这些都是阿维娃的优势。

读过《太年轻》这个反抗“荡妇羞辱”、倡导女性自我救赎与重塑的故事,许多国家的女读者告诉泽文她们都有过几乎一模一样的遭遇。泽文直言自己写作就是为了真实再现当代女性的诸多生存困境,为倡导女性解放与男女平等开辟新视角,从而改变性别歧视的思想观念、促进社会公平。而这正是作家社会责任感的最好体现,令人钦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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