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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东女诗人小辑

2020-09-26

诗潮 2020年9期

域外十四行之伊斯坦布尔(拜占庭)

郑小琼

题记:2012年,前往土耳其的伊斯坦布尔参加亚洲诗歌节。伊斯坦布尔原名拜占庭,它的艺术风格一直吸引着我,索菲亚大教堂的装饰令人着迷。

从拜占庭驶向不安的年代,艺术因为模仿而变得僵硬,消失在蔚蓝大海的轻盈,镶嵌马赛克奢华与刻板的礼仪信仰、艺术,因枯燥走向不朽的生命

亚细亚人的伤感,悲剧已被彩虹流放生机勃勃的野兽与人类在石柱上闪耀星座、罗牌,拜占庭古老神谕,玄鸟在黑暗中渡过地中海,刻进石头传说

古老的帝国在废墟余烬,战争在延续风与光的君王守古老城堡面具,人们阔论艺术风格和帝国史,伟大的象征

集市穿过铜镜、雨水、橄榄油、香精织毯教堂刺破博斯普鲁斯海峡的黄昏帝国退化,拜占庭的艺术朝商业转身

月亮薄如土耳其银币,时间噬咬过的缺口,罗马突厥希腊厮杀硝烟的海峡黑胆汁般的孤独,波斯商旅的精油与丝帕,番红花的匈奴士兵骑骆驼经过

我正穿越阿拉伯少女眼里迷人的大海漂泊的吉卜赛人拥挤入集市的人群中万物在枯败,它们为蔚蓝的波澜释怀异国的商船鸣笛在寂静而悲伤的夜空

向着古老的文明致敬,深蓝的眼睛里她们饱含着尘世的变迁,跟随消逝的拜占庭的宫殿燃烧着帝国斜阳的忧伤天空的太阳也会衰老,陈旧的街巷与中世纪的废墟或者城墙,生与死共存海豚为消逝的艺术增加紫蓝色的悲剧

古老的工艺和不朽的灵魂都必将轮回它们像远古时代的奇迹,黄金的鸟在树枝上歌唱,亡灵们还守在橄榄树旁博斯普鲁斯海峡吹来阴影和古老意象

万物皆有生死,技艺因器具得以永恒不死鸟衔皇后十三克重的灵魂,白昼守候古老圣像,阳光浮满盛装少女的面孔,中世纪的城墙与月光照亮弯穹

石头朝大海铺满台阶,星群撤离屋顶在黑暗的深处,黄金鸟唱乌有的寂静那美的本身,金枝黑亮的羽毛与眼睛

死亡正在还魂,它们拍打翅膀,飞影被雕进了门槛与壁画,我目睹黑时间燃烧的钢铁,教堂单调而庄肃的尊严

考古学的细枝末节,他们从遗迹挖掘木门框与没落繁华,迷人的断瓦残垣君主似炽热流星转瞬即逝,艺术长久闪耀,人类忙于血与火的征服与杀戮

不朽的战功悬挂失落的文明,游牧者野蛮暴力,战船与集市,金角湾彩虹岛屿的忧伤,僧侣们的教堂,航海志歌吟者用音乐颂唱神圣的礼仪与宗教

古老的律法穿越过地中海蔚蓝的波涛东方的琥珀和串珠,征服者勃勃野心镶在壁画的圣徒,繁复的马赛克闪光

文明与宗教融合,人类的理性在创造美不会被时间伤害,隔着遥远的世纪它向我传递那永不衰老的精神与技艺

他歌颂灵魂的欢乐却陷入信仰的战争艺术的手砍下异教徒的头颅,因虔诚丧失自我的音乐家投身于教堂的颂乐我倾心外乡人对波斯姑娘的奇思异想

黑蝙蝠的哥特建筑,近乎阴郁的高耸光与影燃烧七情六欲,跟随一只黑鸟朝天国飞升,但愿她的来世化为金鸟落在索菲亚教堂的枝条,色彩与波浪

美在这里升腾,逆水的鱼沿岩石飞翔海鸥扇动海峡间蔚蓝,意大利在传递拜占庭不可想象的伟业与信仰的战争

剩下教堂、清真寺,慵懒落寞的皇宫当月光照耀索菲亚教堂的弯顶,混乱弥漫血与火、鼠疫,陷落城堡与君王

人类沿着旋转楼梯上升,印度人寻找前世的通天绳,东方人的白鹤或祥云希腊在教堂避难或飞升,基督从火中降临,想象的圣城,灵魂炼狱或乐园

火与土收藏污秽的躯体,鲤鱼、海豚带着亡灵消逝于水中,生与死的轮回蓝清真寺与宣礼塔,超脱肉体的自然皇冠、美名、权杖不过是命运的戏弄

所有自然之物因为诞生而死亡,唯有艺术留给人间的奇迹,超越生与死的界线,被时间蹂躏的破旧宫殿、寺庙美与时间平行站立,尘与土,星与月昼与夜分割博斯普鲁斯海峡蓝色行星面对人类衰老的疲惫,宣礼塔的诵经

远方的船只缓缓驶来,海鸥低空飞翔宿命塔边的红茶,幻觉穿过旧城狭巷废墟阴影、蛇的预言,浓雾弥漫岛屿游轮向现实航行,历史留下归帆点点

波斯商人带来藏红花、铁具、元青花倾心地中海蔚蓝的波涛、传说和船帆它带我驶入古老的希腊,半神半人的世纪,生与死永恒主题,镜里的重生

通往天堂的巨柱,灵魂进入拱形圆顶那悲剧的信仰,波浪中的战船与商帆时间在大理石海面静止,缓慢地燃烧

浪花拍打着物欲的堤岸,宗教的仁爱在潜流中消亡,艺术与神话都在崩溃复仇者的炸弹披上了信仰的花边刺绣

燕子在叫声里传颂奥斯曼帝国的荣光万物沉浸在清真寺缓慢而穩定的黄昏博斯普鲁斯海峡两岸中世纪模糊背影火与血浇灌出橄榄树、彩玻璃的教堂

地中海的微波荡漾忧伤,世俗的繁荣与古典的文化彼此相融,街头的小贩用流行相机拍摄下茴香酒优美的造型突厥少女忧郁的眼神似暗绿色的珐琅

集市的地毯和耶稣受难像,在这城市古老陈旧的地图,我寻找大理石上的暮色与蔚蓝文明,这眼泪之柱的徒劳

海鸥没有信仰的冲突与战争,不惧怕异教徒和陌生人,它们从大海穿梭过我的头顶,倾听那欢畅叫声中的安宁

马莉的诗[组诗]

马莉

坐在思维的门槛上

每到夜晚,风依偎着银铃,轻轻表白

心,就许给了伤感的事物

午夜,一切正常,有月光移动影子

我们坐在思维的门槛上

谈论宇宙的边长与信仰

门缝里走出一位公子,宽衣而立

教侍寝婢女习武,石器们惊艳着

植物们不再纷纷假寐,用呼吸思索

亿万年以后,太阳晒干生病的土壤

我经常做梦,并横跨梦境与你私会

巫师半遮脸庞,坐在还魂树下吟诗

死人一个个坐起,讲述时代的真相

其中一个捡起一堆困倦的哈欠

女妖醒来,她的汗珠湿润着干燥的空气

谁能让世界安静

下雨了,我慢慢走

思索也慢下来,落叶在风中跌宕

蚂蚁们爬上来,坐在我的身旁

一只、两只、三只……我是那片落叶

风搅动着辽阔的湖水,我漂浮其上

我不记得世人的模样,但我没有仇人

在拯救者面前,希望被拯救的人太多

谁能成为无限的拯救者?雨下大了

附在小小的载体上就得以逃生了吗

落叶漂来荡去,蚂蚁们蹑足上船

寂静无声,在物质哄抢的时代

谁能让世界安静?思想者也在哄抢

哄抢价值观。你的悲伤已下落不明

已被这阵热风,吹散到四面八方

忘却

出发吧,去寻找一段记忆

昨天初夏,蝉在树上鸣叫

吵醒午后,傍晚收拢一院子清光

从前的小城踩着我调皮的脚步

春天抱着湖水,抱着满树的嫩芽

那时你的耳朵被树上的蝉鸣取走

游戏里装着火药与小小的谋反

那时候想做刺客,想盗墓

想做冒险的事情,那时候

父亲已经病了,他背后的落日

站立过的地方,走着走着就停止了

过了很多年,逝去的逐渐清晰

都忘却了,都忘却了

仅仅片刻,我又难过了一回

感恩

我对自己说,要学会感恩

捡出不属于自己的东西还给世界

有一颗爱的心脏,借居在身体里

给它足够的空气、月光和信念

在宇宙中快活些,活得可靠些

像中午喝汤的水勺,从不拒绝我

时间花光人的生命,天空干燥

无雨,我耐心倾听远方吹来的口琴

给你写信,告诉你今天的人爱说谎

可我的字体笨拙,在纸上要走很久

如今有谁还愿握笔呢?天气闷热

吹口琴的人提着他的影子离开人群

倚在半山腰咀嚼一瓣瓣飘落的晚霞

琴声被黑夜悄悄盗走……

暮色春光

一对老人喃喃絮语着走来

头顶的白云,摇来晃去

他们穿驳杂的旧衣裳,老生常谈

从口齿不灵的嘴里跌落,他们

脚步沉重,身体居住着老屋的锈蚀

和潮湿,一触碰,艰难时事就爬出来

时光就惴惴不安,就会落泪

老男人拿出时髦的望远镜,观察

逆流而上的溪水,逝者的面孔浮出

老女人兴致勃勃,上下齿争吵不休

她叫不醒沉睡的旧事,叫不醒逝水

春风吹绿万物,却把暮色放在他们脸上

他们笑着,快乐在一小块春光里

柳絮飞舞,找不到一丝忧伤

一个人需要生病

冬天了,我开始咳嗽

叶子们竖起耳朵为大树挡风也为我挡风

然后落在地上,直至枯干,被大树遗忘

我的思绪跑来跑去,从书房到院子

有一片叶子跑进卧室,听见了我咳嗽

它的嘴贴在窗上,与阳光絮叨些什么

阳光就跟着风溜走了,那扇门就敞开了

那扇窗就敞开了,这是最奇妙的时刻

一片叶子跑进卧室听见我咳嗽,比我还难过

它在树上就知道我生病了,就落下来告诉我

生病不是灾难,是自然界的规律

一个人需要生病,像行者会在旅途中失踪

像一个人随时会死,我听了直冒冷汗

我开始祈祷,为世间仍奋力奔走不息的人

风景中的虫子

识别虫类的异界,考查包围它们

和人类的国度,不同形态不同世纪的椎骨

写一份生物差别报告,人类不能像虫类那样

满足

或幸福些吗?它们从另一个星球跳进灶台

动摇着屋宇,它们笑我,觉得我可笑

我知道虫子的韧性,要创造伟大的壮举

只需迈进一步。风景中的虫子,它把味道

挂在树上,肩膀扛着小小的黑夜,它吞食

自己的美夢,芳香的可靠性闪烁羽毛之光

人类的可靠性在何处?一手秉烛,一手持灯

姗姗来迟,爬行在尘世的树上,谁看见

虫子眼睛比奴隶勇猛,谁知道它的忧伤

人啊,谁能幸免风景中醒来的虫子

不会陷落在风景之外

冯娜的诗[组诗]

冯娜

溺水

据说真正的溺水者是无法大声呼救的

他们的身体会垂直在水中

张着嘴上下浮动

没有挣扎的迹象

像在爬一具隐形的梯子

大多数死亡都是这样

触礁是一片平静而非风暴

据说很多人都是这样

垂直站着但已经死去

他们自己也不曾察觉

来自非洲的明信片

没有写到鹿的脖颈

没有写到无数蝙蝠在夜间飞向仙人掌的果实

———它们中有一些因为怀孕而更加丑陋

但是沙漠中的花是明艳的

没有写到酋长的木杖、女人的发辫

还有画满泳者壁画的岩洞

写着我的名字,在土著语中怎么发音?

写着陌生的部落,干涸的荒原拥有怎样的春天?

这一生能够抵达的风景辽远

只有无法返航的时间盖满一次性的邮戳

非洲人是否也要历经热带的衰老?

他们可曾想象过我们的细长眼睛?

我们啊,终生被想象奴役的人

因一个地名而付出巨大热忱

因一群驼队的阴影而亮出歌声

会把遥远非洲的风视为亲信

因在沙漠上写字,把自己视为诗人

老朋友

他的记忆会把我修改成一个音符

高速公路的匝道口、陌生房间的门后

夜晚发光的,除了星子还有野外的水泊

不曾谋面的年份

休止符前猛然的一瞬

旋律大于歲月

——岁月,何尝不是一种温存的允诺

那只有极少数人拥有的绝对音感

也未必能重合一个变幻的影像

我应该庆幸,在孤独成年之前

获得过海豚的嗓音

那越走越密越走越密的街道上

那越来越暗越来越响的人声中

一定还有漏掉的重逢吧?

——老朋友

珍珠项链

披上一件沙砾的外衣,人们出海去看海豚

我更喜欢他们回到餐厅时带回的比喻:

“白色的肚皮,像悉尼歌剧院的弧形穹顶

跃出水面时,驮起整面深青色的大洋”

一群接一群,绕着船跳舞

还有叫声,像婴儿没有饮过盐水

“你要是走上甲板,戴着你的珍珠项链

它们会以为你也是海里的美人”

静默

默默扫去院子里的落叶

好像从未在树上生长

默默擦净鼻孔里流出的血

好像从未在血管里发烫

默默关掉手机

电波用它拟人的天分

默默坐在走廊上

看着很多人走进来

一些人交谈一些人赶趟

好像有人静静坐着

他们会活得更加起劲

不着急再找另一面墙

云计算

天气变成一堵不能呼吸的墙

捕获一个个父亲,只需动用法典中的辞藻

牛羊不吃青草

鱼虾不逐清流

天真的麋鹿,也找不到一片叶子覆身

怎样运算一个人内心粗糙的颗粒

等同于多少截流的大坝、崩溃的雪线、含泪

的夜莺……

一个诗人,怎样用有限的汉语清点

——留给孩子们的遗产

宫粉紫荆

餐厅挂着一幅年轻画家的画

阴天,我仍在人群中阅读———

我猜他也一样

每天,我们都在研磨摊开的时间:

用南瓜汤、丙烯、熟人、一门他国的语言……

窗外花树抖动,它的灵魂匆忙

却必然会在春天回访我们

只有在这偶然的奇迹中

我才感到我的幸福,和他的一样

信使

作为时间的信使,我们要与天体同步衰老

沿着一座废弃的车站,人们继续发明心脏支

架、杂交稻、无人机

我的石质耳环放在蚌壳里

它冰冷、坚硬、花纹繁复,更适合这个年代

我戴着它走在街上,它示意我在大雨中也要

保持轻盈

轻盈如蜂鸟,如即逝的新闻,如逃生的鱼

只有灵魂信赖了水,肉体才能学会游泳

它穿过我耳朵上的细洞,懒得体谅我的体温

也不关心戴面纱的人会送我一本《塔木德》

羽微微的诗[组诗]

羽微微

雨水

漫山的花开着,漫山的我跑着

一朵花牵着另一朵花

一个我绊倒另一个我

白云变黑。雨下起来

每一朵花都被滋润

每一个我都被打中。

清明

草那么深,不能再往前行

但时有引路的虫鸣

仿佛是在呼唤,逝去者归来

仿佛是我,也在这人间,伏着,鸣叫

仿佛也有虫鸣,呼唤我———

而我沉默。而天色慢慢暗了下来

仿佛是人间收拢了巨大的翅膀

谷雨

春将尽,夏将至。

雨生百谷。断了寒霜。

这从天上流下的乳汁

万物嗷嗷待哺

雨是莲花。亦是君子

从污中来,复变纯净

又不计前嫌,涤肮脏,润枯槁

一场雨后,人间青翠

世上多了几个好人。

谷呢,谷毫无心机,闷头闷脑地长。

立夏

夏天来了。树荫渐浓。

小伙子与姑娘,三三两两,

都是从春天走过来的。

正午的湖水

撒满了金子。

一只鸟儿掠过湖面衔了一颗而去。

然而我还是最爱夏夜

夏夜里的人

脚步矫健,影子又宽又长

他们走啊走啊

星星的光芒照亮大地

地上的萤火虫齐声歌唱

秋分

秋分好。日夜平分,不偏不倚。

如何分?

柳叶剑还是雁翎刀?

唯有松鼠留下储冬粮

秋分好。你赠我果实,我赠你霜。

然而此时只得三分秋色

还有七分

在秋深深处。

秋深时,扫落叶,扫影子。

街上一对情人,拉着手,往前走

秋风吹他们。

秋分好。秋分夜

湖水凉,月很高。

霜降

冬天到来了,单纯的事物

悄无声息

白霜并不從天而降

正如回忆,也并非来自远方

往事都有寻找的本能和嗜好

她因被寻找而疼痛,翻身下床

一个母亲,在夜里醒来

她要去给踢被的小孩,掖好被角

回忆敲着窗户,她在房里

摇了摇头。

宁静的根须

大青叶,青蒿,荆芥,各30克

煮沸。摊凉。饮用和沐浴

可降温安神,伏心魔。

有根之物皆与大地相亲

皆不卑不亢。风吹雨打时

用枝干叶脉显现于世

但根须宁静,但血液清凉。

晓音的诗[组诗]

晓音

鸡毛信

沉睡的人,他们

在梦里寻找故乡

那些本应该绽开的花朵

猝然关闭了通道

夜行的人身着白色的衣衫

他们不需要真正去行走

也不需要灯盏和先知

黑夜很长

黑夜很黑

一群羊结伴而行

不睡的人把一封信

插上鸡毛

黎明到来之前,羊

一定会见到上帝

听妈妈讲过去的事情

车从门前驶过

我没有听到一点声音

失聪的孩子在傍晚捡拾落叶

银杏树的枝条

伸向不可触摸的天

这是在月光底下

我从寓所走向大门的路上

一丝风,一颗滑向辽阔的星星

都充满着暗示和引领

我开始把脚步慢下来

我开始想象,很久很久以前

大片蓝色的天空下面

我的外婆走在罂粟花中

她妩媚的样子

唉,夜晚的天空

使一切都变得迷离和充满变数

我和您,亲爱的母亲

也会依照时间的顺序

以各种预感不到的方式

作永久的诀别

这就像某个诗人

一片落叶,一缕傍晚的风

都会让她联想起

比死还沉重的问题

清明的雨水

我看见,一朵花

开在行驶的车上

一行人,怀抱着更多的花朵

这些花没有名字

它们如同那些死去的人

还没有想好

用什么样的措辞

就以永别的方式离去

我看见,一朵花下的

每一张面孔

在时间的某一个刻度

在雨水中

齐刷刷地涌动

夜色撩人

隐匿已久的黄昏

把一些碎片撒在窗台上

光折叠出黑色,黑色里的白色

点缀在远处

那是今晚的月亮

虽然,只是半颗

也足以使北方奔跑的卡车

慢下来

此时,那些头顶蛇皮袋的人

如同背负着房屋移动的蜗牛

他们小心翼翼,连喘气的声音

都变得十分模糊

以至于,在不算明亮的月光里

和所有的人一样

我对眼前正在发生的事

丧失了最基本的同情和怜悯

我会看到透明的狐狸长袖飞舞

我早该这样:低下头来

与黑暗中那些泛着微光的事物说话

这是中年人的生活

用内心包裹着自己的世界

像织茧的蚕

把世界分隔在那边

我会看到透明的狐狸长袖飞舞

我会看见那些隔世的牡丹

盛开在帝国斑驳的墙下

我会用耳朵倾听说话

我会用长于时间的唇舌

接住一颗匆匆滴下的露水

秋天,顺着人的想往如约而至

往事不经意地就会让我们战栗不止

直到春天,万物复苏

在季节的交替中

我反复窥视那些飞短流长的日子

像水中的百合

岁月轻轻滑落

时间让时间变得模糊不清

时间,它们真的太长了

无数的人走过,他们

只是留下了背影。或是清晨

或是夜晚,也许他们什么也不是

但是,他们真的走过去了

这很像我在春天里看到过的

那些花朵,它们成片成片地开放

在荒芜的山顶上。它们

每一次绽放都是为了凋谢

是的,它们是在告诉我们

时间会死去,在你每一个不经意的

瞬间,你亲眼目睹的人

你亲身经历的事

他们和它们

统统会和时间一起走远

不再回来。所以

我们千万不要和谁说再见

比如公元2019年的6月

过去了,肯定就不会再来

仍有未知的事物在闪烁[组诗]

阮雪芳

雾中记

暮晚烟雾浮升染上淡忘的色彩

轻的事物用另一种重

试探世界的不可测

走在路上,镜片模糊

我从未伸手擦拭

圣洁一面朝向经验的不可知

这么多年,我始终用沉默抵抗

从内心逸走的声音,像一个煮茶的妇人

在炉火旁复述

因痛苦而加倍滚烫

给予太多执于苦涩

或者,相知太少趋向平淡

生活的黑布条依旧蒙住

当铺里的银质容器

那盛装的必将溢出来

持有的总如短期幻影转瞬不及

和伊倩摘桑葚

雨后山里,高大的树木

水珠沿着叶子滴落

我们吃野桑葚

清风在枝头颤动

像好日子正来临

某种属于个人的语言

从身体深处

涌出来,丰润且饱满

你笑了

带着乡下人的愉快气息

当我们伸手采摘

我们在阳光的汁液中

得到热烈和安静

仍有未知的事物在闪烁

不可否认,有人打开过

一只平静的锁

某些时间结束

仍有未知的事物在闪烁

傍晚水气

凝结天空的画布

她从未绘出蝴蝶的样子

一次赌注押下

白头翁、鱼钩和杏仁

像婴儿沉沉睡去

没有人知道

她梦游到哪里

醒来骑着一匹马

第二天早晨

开锁的阳光

将触摸到什么

江边

以为记忆变作货物

码头出售崭新布鞋

和空行囊

蛇离了岸

竖起身子,水勾了魂去

烟波千里

拍打心灵的苍白隧道

候船时刻表,别离间

各自奔投

很多路,埋掉一半

无法回头

泥沙俱沉

清脆的水声充满嘲弄

屏幕鎖紧,信纸散开

比作碎花鹤影

在江南,在江北

野宿

无数个月亮在马背上移动

黑河将母亲的青春流尽

孤独、苍老

乡下人的粗布口袋

马头琴从远处传来

白花花的月光洗净

岩画、荒野、炊烟

天上星

和大地上变成石头的心

蝴蝶博物馆

用你的眼睛观看

仅仅想让这静止

突破过去

时间里虚空的磁针

默读你的唇语

仿佛多年前

一个人带着自己在野外扑蝶

走失在另一个人

身体的迷宫

从她蜂房里取走

夏日的标本

一架透明梯子

记忆溶解了

声音的物质

越来越远

从未相遇,我们

只是彼此身体外的一个梦

诗的本质

世界灰白的光

无数的告别在等待重逢

你不能触摸,诗的本质

一匹高大的水晶马

鬃毛在清晨跟随星星消失

化成一阵细雨

它的心脏

被阅读时剧烈地燃烧

你的身体充满时间

它是最轻微的一声嘀嗒

布非步的诗[组诗]

布非步

金边瑞香

……

爱如果不是相拥的

那这串交叠的脚印是什么

你的半张脸在梦里

和捧起来的感觉一样冷

当秘密海滩在两条道路之间不停地摇摆

酒吧和海鲜餐馆渐次苏醒

悲哀的情人是宝蓝色海水里

钓起来的鱼

而我,并未看到时间缓缓进入

它脆弱得像一块洗尽铅华的毛玻璃

在美瑞莎

美瑞莎,优雅的

印度洋中的一滴眼泪

五颜六色,甜橙味的海港

释放出那么多游轮;它们和它们的

影子一样稀薄

在玫瑰色的海滩

像是一个又一个移动的墓志铭

不知名海鸟的啼鸣

掠过蔚蓝的海涛;或许我们是

它唯一觅食的目标,或许

它们已见识过太多的生死

“而希望和信仰,犹如战地上的

一面旗帜。”①

落日前的乡愁,守护神秘主义的

黑礁石宛若在守护

一个迟来的预言

造访着所有的人类

此刻,我们抵达美瑞莎防波堤

这些废弃的游轮和行色匆匆的

爱情一样寥落。

注:①意大利诗人萨巴的诗句。

春日

春天的进入模式

源于草尖上迟缓滚动着的

露珠,宛若婴儿的眼睛。

它疏远我的时候,元大都城垣遗址

公园内斑驳的土墙,一寸寸

坍塌———而靠近花海是不是另一种轻慢?

熊猫环岛东侧的

西府海棠每拥抱一下

就会少一株

我喜欢,春天所有的倔强

啊,这多像爱,治愈了

所有禁锢的哀伤!

月老山

蔷薇色的爱情湖

迷失在纯粹的月光里

那么多星星像情人的眼睛

俯视整座山,和俯视浩瀚大海一样

我们经历过的尘世在此岸荡漾

而彼岸,不需要拥抱

漂泊的心习惯被古典主义的风

吹送———

上弦月被不系之舟高高悬挂

月老庙前的红线在黑暗中

缓慢进入云杉或者红豆杉的睡眠

湖边的女人:沿着一个花瓶生长

所有的花朵隐身于平行空间

她的心是空的

在代赫纳沙漠

我们把不谙世事的

乡音也安放于此

以及那些被怀念的人

空荡荡的大房子里

情感是复杂而且有回声的

硕大的圆月,中东地区的唯一玫瑰

有着阳光的松软与温煦

像你身上的味道

包围起来吧

海水之蓝在沙漠腹地

白白地妖娆

走失的长风,是一枚反复被钉在

墙上的装饰意味的枯叶蝶。

“我们还是努力保持一个平衡,

不要让这个回声盖过平常日子里的

一声声欢笑。”

给弗里达·卡洛

这是个喜欢穿黑色衣服的男人

梦里他也戴着黑色的礼帽

一张完整而模糊的脸

像你们之间不完整的叙事部分

他在低洼处等你

他的手中有金属的力量

带着电流的战栗

黎明从知更鸟的眼睛里苏醒

更多的阳光从指间滑下

这些被散落在故乡之外的孩子

会把每一个影像都当成

大地的温床

不用指认,瞬间被迷惑的女巫

是两个弗里达,细碎的铁钉子

穿过她的身体

奔赴在路上,经過他乡

他说他曾经爱过很多和你一样

长着小鸟翅膀眉毛的姑娘

——致恬媛

重新审视开在梦境里的花朵

所有的晚钟都指向腐朽

你的睡眠跟我一样浅

你说,我不能违背我的心

哪怕它旷久地失去羁绊,原有的

蓝色的夜晚,你在每一本书里低下头

失眠回到水晶的刻度

想念瞬间点燃恋人

掌灯的旧照片。浸泡过多的眼泪

仿佛谁都替代不了谁的软弱

三叶虫与三叶草

谁是最后一个接吻者,而蔷薇死亡的阴影

隔得像湖畔诗人一样遥远

林丽筠的诗[组诗]

林丽筠

假象

孤独仍属于假象

当它叫我

以偏头痛,颈椎炎,漫长海岸线上

独眼的渔火。我知道我爱你

我知道关节处隐藏山峰

潜行的血液遇到什么,仿佛凤凰树

铺展她的桌布,从五月到七月

细密刀法雕出更深刻的蓝

而我被包围

被一群失血的词,叫不出

她的真实名字

每一副翅膀都被天空连接

从青色的山峦到颠沛的秋天

我知道我热爱隐喻,受其裁决

仿佛忠于石头的人,相信每一次抛掷的

都是法庭。我紧抱黑夜

直到它成为孤儿,沦为论据:你

从未抵达

涛声

后来,她听到了涛声,在越来越深的

呼吸中。一群群浪花唱着,白色

微细的泡沫是夏日傍晚

郊外的绝望,那些年

她创造的影子,爱和恐惧

一辆破巴士在大雨中奔跑:回到开始就像

另一场流浪。此刻她床上的身体

仿佛海湾——

有什么抵达她?有什么穿过——

渐渐稀薄。一朵深蓝的夜

缓缓从耳朵旋出

读丽塔·达夫

——兼致赠书人黄礼孩

金色的河流漫至胸口

她在变轻,像扑棱几下黑翼

那扇窗,她想,不常打开

也许今早的阳光撞开它

灰尘最先获得自由,细微的

翅膀适合想象

然后是房屋和她,沉重的事物

卸下波澜起伏的重负

她端详将她托起的物质

近于水和阳光,她肯定

那是某种声音,落在手掌

轻于百万分之一盎司的光压

言说的动态

墙壁抽离,薄薄的纸片

在各自的方向消失,屋顶盘旋

进入云层,她飘移

在餐椅、冰箱和往日之上。源源不断的

金色粒子洒落,从手中

书本,诗行——丽塔·达夫

高处是冬天,她在逃逸速度中破残

如星座,但已不再请求

落回原地

软体动物

这是你的墙

你的盲手,长满

角质鳞的问候

你将用它触摸另一些人的

你将终其一生

用墙历尽墙:

擦过,泥土簌簌掉地

碰撞,死去的角质层醒来盖好自己

相互依偎,反目成仇

外套膜分泌咸味的哀伤

你将在最后看到世界

是墙体环绕的迷宫

你将在最后相信玫瑰

像墙一样绽放

黑暗中眼睛没有意义

黑暗中我们快乐地饮尽光明

黑暗中一块泥石松动

内脏惊恐收缩

——你看不见我

你尽可以用你的墙

揣度我

命运

我一次次掂量我的份额

它们在我手中转动如石子

它们“咕噜咕噜”诉说着话语

它们冒出泡沫將我的脸遮盖

它们被我抛出去又飞回来

绊倒一个男人,他抬起残脸看着我

他吐出他的石头像牙齿

他朝向我,用他的血;他走向我

拿着他的石头:

“我,连同我的牙齿,加倍地

我们归于你之手!”

书写者,你,或者另一个

是否,我应该在风景中看到隐喻

就像相信你的声音

无处不在?如果这样

我也是某种象征,无可避免地

在另一双眼睛里

有一页纸书写了我,有一支笔

而我时常忘却:故事,叙述者

——我被你诉说着,我来了

因为你渴望

你渴望一个人成为你

内心的词语,你渴望她行走

像你梦境的絮语

你渴望她成长直至凋零

——重复你,重复你

无限的孤独,星辰。生与死

旋转如急遽舞步,如一个句子

和另一个句子。有人离开了

从你停顿的笔尖——又一个我吗?

黎明的大火中

世界诞生了一千次

你知道,始终,你在

因为我

而我能否说不,对你

对这页纸,我赖以存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