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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丽萍:孔雀迟暮

2020-09-17王昱倩汪子芮

记者观察 2020年22期
关键词:杨丽萍孔雀

文 王昱倩 汪子芮

62岁的杨丽萍老了。她不回避这个问题,反感别人说她外表“怎么不老”。她觉得,别人在给她塑造一种假象和神话。“他们就喜欢神话,但我们人就是人。”

这几年,杨丽萍一次又一次地卷入舆论的漩涡。她早已习惯了被人揣测、评价和议论。除了小心地隐藏起自己的私生活,她给外界的印象是,苛刻地在意和保护容貌,“我的性格里面很要求完美。你想我是跳孔雀舞的人,孔雀多完美啊。”

“孔雀”下山40年后,终于迎来了她必须要面对的迟暮。

人会走向衰老,

走向死亡,

谁也救不了你。

但你的精神是年轻的,

气息是美好的,

就会散发出一种特殊的味道,

只要自己认为过得好,

没有伤害其他人,就可以。

“如果我扫地,我一定扫出花来”

7月11日晚上11时,刚结束工作的杨丽萍,正准备接受记者专访。采访时间是杨丽萍团队定的,“聊到凌晨4、5点都行。”长期排演舞剧的生涯,令她习惯晚睡和失眠,一位工作人员描述她,“越晚越精神,灯光师也熬不过她”。

一个多月前,杨丽萍再次被卷入舆论旋涡。一名女子在她的社交视频下留言评论,“一个女人最大的失败是没一个儿女”“即使你再美再优秀也逃不过岁月的摧残”。该评论获得1.1万点赞,同时也遭到众多网友抨击。

杨丽萍没有直接回应。根据她的口述,经纪人替她在网上回复道:“人会走向衰老,走向死亡,谁也救不了你。但你的精神是年轻的,气息是美好的,就会散发出一种特殊的味道,只要自己认为过得好,没有伤害其他人,就可以。”

在妹妹杨丽燕眼里,姐姐太忙了,“生不生子从来不是她的困扰,她从未表达过,没有孩子很遗憾。”

杨丽萍确实太忙了,忙着到处排舞。8月8日是《云南映像》公演十七周年,之后再过两个月,《阿鹏找金花》将在大理的“杨丽萍大剧院”首演。

她还忙着自己的公司。2014年10月,云南杨丽萍文化传播股份有限公司在新三板挂牌上市,她担任法定代表人、董事长。受疫情影响,她的舞团停工待命了半年。在昆明的定点演出和欧洲十几个国家的巡演全部叫停,公司进入了一段困难的时期。

有人曾问过杨丽萍,要让孔雀发光,又不能让羽毛沾上铜臭味。很难吧?她答:“一点也不难。我六七岁就知道赚钱。从鸡窝里拿出鸡蛋到集市卖钱,然后买花布和食物。这是人的本能,是再自然不过的生态。”

另一方面,杨丽萍并不觉得自己变成了一个真正的商人,“一直都是个创作者。”

2012年以后她逐渐退居幕后编舞。她的舞剧从原来的风花雪月,转向了探讨现实问题。《十面埋伏》是个典型的例子。杨丽萍想借霸王和虞姬的故事,探讨物欲横流世界的十面埋伏阵。

有人说她一身仙气,活得出世,她却觉得自己特别入世。她的语言表达体系充满着“树林”“河水”“白云”“甘露”“小蚂蚁”等词汇。

“我从来没有人生低谷的时候。”杨丽萍说,“如果我扫地,我一定扫出花来。”

杨丽萍总是觉得,假如她不是现在家喻户晓的舞者,她也许正在树林、田野里种土豆和黄瓜,用木头碗大口喝酒。“难道种白薯就是人生低谷了?物质是无处不在的,精神更是。我觉得一个木头碗比金碗更有味道,这就是你不会有痛苦的原因。”

“孔雀”的涅槃重生

1958年,杨丽萍出生在大理白族自治州洱源县。

18岁时,杨丽萍开始在傣族史诗舞剧《召树屯与南吾诺娜》中扮演新一代的孔雀公主。1986年,她凭借独舞《雀之灵》一举成名。

2012年杨丽萍跳了一台流光溢彩、极具华美巅峰的《孔雀》。她穿着粉色的羽衣,在金色的光束下旋转;或者提着蓝色的裙摆,被绿色的“孔雀”们簇拥。过后,她接受采访时形容,“那可能是一个梦境,一个理想世界。”

现实世界是,那一年,杨丽萍已经54岁了。

“18岁你是孔雀公主的样子,到了60多岁、80多岁,你是什么样子?”记者问。

“现在快死了嘛。慢慢走向死亡。”杨丽萍哈哈一笑。

作为与她关系要好的朋友,编剧梁戈逻一直在逃避这个话题。和梁戈逻一样,杨丽萍身边的所有人,都不愿意与她提起一句,以后年纪大了是不是不跳了、哪一天最终告别舞台。

对于一个唯美是从的舞蹈演员来说,衰老是她最大的困境。让他们没想到的是,杨丽萍对此是洒脱和直率的。她告诉梁戈逻,这是自然规律,她从小的舞蹈灵感来源于自然,现在也是一样,不必强求,没有什么可痛苦的。

梁戈逻最终和杨丽萍一起完成了《孔雀之冬》。“我们生下来的那一天,就走向了死亡。你看春天多美好,夏天繁花似锦。在开花的时候花马上就准备谢,然后跌落、死去,你需要怕吗?你怕有用吗?”杨丽萍说。

《孔雀之冬》的上篇讲的是死亡,从观众进场,舞台上一直在“下雪”。从头至尾,杨丽萍都身穿白裙,她有时捧着“雪”,蹒跚地跳起独舞。她相信生死孤独是人类共通的情绪,这已经不仅是她自己的困境。

但杨丽萍还是留了私心。《孔雀之冬》的下篇是重生。她圣洁地走向了死亡,又迎来了轮回的春天,向死而生。最终这场舞没有做成一个彻底的悲剧。“生命还会再来,另外的生命还会改变,死亡成了另一个起点和开始。”

在重生的章节,黑暗中,一束光打在了她的身上。星星点点、无数的光亮了起来。她和相向而行的“神”相遇,慢慢伸出手,将她的顿悟和觉醒一点一点地交给了“神”。

这是一段“接引之舞”。死去的“孔雀”坚持了信仰,最终抵达了天堂之地。在“烈焰”和“众神之歌”中,“孔雀”涅槃重生。

“不衰老的是精神”

离开舞台的现实生活,杨丽萍也把自己活成了一只孔雀。一开始,留长指甲是因为傣族人跳长甲舞的习俗。“后来就习惯了,没有了(长指甲)反而不方便。”

在采访现场,被问到这个问题,她双手交叉握着,白色的指甲伸到孔雀腕饰中,又柔软地伸了出来,一字一句地思忖着回答,“一个跳孔雀舞的人,你肯定要保护好(孔雀的形象),这是最起码的,我是爱护自己的羽毛,不能堕落或者放弃。”

恶意的揣测随之而来,网上传言她吃饭、上厕所要靠助理帮忙,从不洗脸,为指甲投保百万等,还有人说她装嫩。

“没有啊,我装了吗?”杨丽萍平静地回答,语气中没有丝毫起伏。

不管如何,杨丽萍依旧小心地保护自己的容貌。从年少的时候,她就保持饮食的节制。一个苹果分作两次吃,把玉米、红豆等杂粮煮一锅,只吃一口。她买了一本《本草纲目》放在床头,琢磨怎么调理身体,有时拎着一个小篮子,里面装着果仁、瓜子,每天吃三个大枣、三个核桃,睡前喝一杯红酒。

“大部分时间是饥饿状态。”她喜辣,爱吃火锅,就自己开了一家火锅店。有时候一整天不吃饭,晚上奢侈地吃一顿火锅,第二天发现自己多了一公斤,就要想办法瘦回去。尤其是巡演期间,助手让她喝点鸡汤,她立马皱起眉头冒了火。

每次采访前,她会专门请化妆师上妆,用冷色系的裸妆,妆面透感干净,这样就能显得更年轻、精神状态好。每次上妆要花两个多小时,打底步骤尤其精细,就算记者拿着镜头直对着她的脸,都看不出任何毛孔或者丝毫缺点。

她不喜欢穿牛仔裤,大半辈子穿民族风的服装,把自己活成了一个文化符号。就算在家的时候,她也要保持服装、发型和妆容的得体。她的内心深处惧怕衰老,“人的身体一定是会衰老的,你必须认定,表演肯定不如年轻人嘛。虽然你跳出味道,跳出感觉,但是不可能七十岁、八十岁还在台上,那确实不好看。”

“不衰老的是精神,是你的美好的感觉。”她说。

我们生下来的那一天,

就走向了死亡。

你看春天多美好,

夏天繁花似锦。

在开花的时候花马上就准备谢,

然后跌落、死去,

你需要怕吗?

你怕有用吗?

“生不生子从来不是她的困扰”

通常,杨丽萍会在节假日的时候返回大理洱海边的月亮宫。那是她的私人住所。入口是一个普通的木门,上面贴着红色的对联和门神图。

装修风格是她喜欢的,壁炉和桌子上摆满了鲜花,墙上挂着白族老人送的画。她独自居住,助理偶尔过来商讨工作。闲暇的时候,杨丽萍就去陪伴母亲,或者在附近一间鲜花簇绕的咖啡馆接待客人。在双廊古镇,杨丽萍一出现,就被人群包围。她走到哪里,人们就举着手机拍到哪儿。她只好回头轻笑一声,“哈,全民摄影。”

前几年,太阳宫、月亮宫陷入污染洱海,被强制拆除的传闻。“太阳宫十年前就被承包出去了,原来是‘千里走单骑’在经营酒店。后来洱海整治环境,杨老师主动提出来,率先把客栈关了,改成喝茶的艺术空间。”杨丽萍的妹妹杨丽燕说。

平常,姐妹俩的话题总会聊到爱情。杨丽萍经常开导妹妹,不要对爱人的期望值太高。一旦他达不到这个标准,你就很失落。要对自己期望值高,改变一个人很难的,只能改变自己。

姐妹俩也谈起过坊间的争议。“如果杨老师不是公众人物,她不生孩子,没有人会管她。”杨丽燕说。

杨丽燕说,年轻的时候,杨丽萍排练《革命之歌》,一排就是一年多。那时要保持身材,的确做过放弃生孩子的打算。“她要把热爱的事业做好,肯定要牺牲太多的东西。那就看她愿不愿意,她愿意就是值得的。”

“一只小蚂蚁也是我的孩子,我的舞蹈作品也是我的女儿,很多生命都值得我们去爱,不一定非得要有一种归属感。”7月11日晚上,在与记者的采访中,杨丽萍又一次重复了这段话。“有些人的生命是为了传宗接代,有些是享受,有些是体验,有些是旁观。我是生命的旁观者,我来世上,就是看一棵树怎么生长,河水怎么流,白云怎么飘,甘露怎么凝结。”

“一片叶子长出另一片叶子,多美好啊。现在光是纽约,一个晚上有7个地方的华人在表演孔雀舞,你觉得我没传承吗?什么叫传承,揪住一个人?那么太好笑了。”

杨丽萍也想过,假如来生能以任何一种形式出现,她会是洱海边的一棵长青树。“一棵树,它接受阳光,它成长。你说树有什么理想啊,会有什么巨大的志向。但它无心当中给你带来了树荫。我觉得这是我要寻找的状态。”

《孔雀之冬》在最终的呈现中,两排的灯逐渐向中间靠拢,在光里面,杨丽萍的手指和“神”靠近、接触。在开场的前一刻,她还在反复地调整,找寻一个最精准的分寸。

7月11日晚上,她重现了这个“接触”的瞬间。她让记者伸出手,然后拈起孔雀舞的标准手势,乳白色的长指甲轻轻碰了过来。“‘叮’的一声,那音乐响了。”她说道,“地上的光‘唰’地全亮了,观众激动地站起来鼓掌。”

“那一刻你在想什么?”

“我升华了,是灵魂、精神、心灵的升华,整个身心都没了,我在空中了,我可能变成了一个晶莹剔透的……找到了一种最美好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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