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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级生·铅笔·莱蒙托夫·我的第一首诗

2020-09-16马莉

星星·诗歌理论 2020年6期
关键词:卫生室男同学铅笔

马莉

童年的小城给我太多强烈的感受,仿佛天空下站立的孩子手中晃动着一面镜子,将亮斑移来移去让所有人捉摸不定,有时候晴朗,有时候暧昧,却使小城光芒四射。

读小学一年级时,我和一位留级生同桌。我们坐在课室进门第一排的最后一行。听别人议论这位留级生每门功课都不好,全班倒数第一名,但是体育非常好,跑步飞快,每次比赛全年级第一名。开学的时候第一堂课是算术课,老师当着我们全班同学的面对他说:今年你一定要认真学习争取考上二年级,不要再当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留级生了,你看全班同学都是7岁,只有你是9岁,是老大哥啰!全班小同学都转过头来看他,他的脸红了。

我开始不喜欢和他同桌,我不明白我的班主任吴老师为什么让我与留级生同桌?开学前吴老师来家访时对我母亲说,每个学期别的同学都不愿意和留级生同桌,总是发生争吵。吴老师信任我,觉得我能“以柔克刚”,用我的性格来约束这位留级生,所以让我与他同桌。

上课第一天,我没有和他说话,他也不和我说话。我们上课的桌椅都很旧,显然是以前用过很久的,每张桌面上早就被以前的人用黑色的笔从中间划了一条界线,写作业的时候,我们的胳膊都不能超过这条界线,这仿佛是一种默契了。但是后来,我慢慢地对他有了好感,这种好感是来自于一次期末考试,我的铅笔不小心掉在了地上,我正想弯下腰到桌子底下捡起来,但是我如果弯下身去捡的话,很可能会被同学或老师误以为我是想偷看课本。我正在迟疑着,这位留级生马上打开他的笔盒取出一支崭新的铅笔给我,笔尖是已经削好的,看得出他为考试准备了另一支铅笔。我顿时很感激……

这一时刻如此明媚又闪闪发光,像穿在他身上的海魂衫,那些坚定而起伏的蓝色线条。

我对他的好感还不只这些,我感觉到他对我很有礼貌,有些时候还护着我。他的个子很高,夏天身着他父亲的海魂衫简直是帅极了,很像一个大哥哥。我们家族的女人多,我从来没有享受过被大哥哥呵护的感觉。

教我们语文课的吴老师梳着两条长辫子,长得端庄典雅,冬天也穿裙子,而且是西裙,上身是白色的“开司米”开襟毛衣,下身是咖啡色的开膝西裙。吴老师带着全班同学一起发声:“a”“o”“e”的时候,她表扬过我发音准确,无论是造句还是看图写话,我都轻而易举地就完成了,吴老师给我的作业分数很高。我晚上回家做完了家庭作业,都会提前把后面的语文课内容先读一遍,第二天上课的时候,吴老师会让我们读一遍新课文,而我每次被叫到台上朗读时,都是最流畅的。

我上的第一堂语文课本是:日、月、水、火;第二堂语文课是:山、石、田、土。课堂上,吴老师教我们拼音,给我们讲解这些字的含义,讲解得非常细致精准,我一下子就记住了,永远也不会忘记。

她说中国的汉字每一个都是象形文字。譬如日字的象形是一个圆里面有一个点,像太阳;月字像月亮一样弯弯的;水则像流水向前流动;火就像燃烧的火;山像一座大山;石头像山崖下有一块石头;田像农民种的四方田地;土呢,更加形象,像土堆,中间有一竖,像植物从地面上生长出来的样子。这就是吴老师给我们上的第一堂语文课。下课的时候,吴老师叮嘱我们要好好学习语文,她说学不好语文就什么也学不好了,因为语文是学习和理解所有知识的大前提。我喜欢吴老师,也因此爱上了语文。

第一个学期快结束了,有一天中午,母亲上中班,祖母带着妹妹去保姆房午睡。我一个人在家不想午睡,悄悄从床上爬到床底下玩。母亲怕潮湿,已经把大床用石砖垫得高高了,这使我在床底下找到一种安全感,也找到了乐趣。我在父亲那三大木箱的医学书中继续东翻西找,仍然是父亲的《外科学》《内科学》《传染病学》《解剖学》《神经科学》《妇产科学》《神经病学》……这些书我都不感兴趣,但是我不甘心,继续翻找,竟然找到了一本蓝色封面的文学小书,是父亲当年学习俄语文学的普及读物。我翻开来,第一篇是一首莱蒙托夫的诗《白帆》,它深深吸引了我,我没有记错,译者是郑振铎。这首俄文诗配有汉译和汉语拼音,那年我读小学一年级,已学会了拼音,我艰难地一字一句地拼着,读了一遍又一遍,这是我生命中读到的第一首诗:

在大海深蓝色的浓雾里

一只孤独的帆闪着白光

它在寻求什么,在这遥远的异地

它抛下了什么,在那自己的故乡

波涛汹涌着,海风呼啸着

桅杆弓起腰来发出轧轧的声响

啊,它不是在寻求幸福

它也不是在逃避幸福

它下面是碧色的澄清的水流

它上面是金黄色的阳光

而它,不安地像在祈求着风暴

仿佛是在风暴中才有安详

我一遍遍拼读的同时,也一遍遍在大脑中建立起完整的大海形象,以及诗中孤独与渴望的情绪,并且仔细地体会着。我太喜欢这首诗了,每天都背诵它,上学的路上背诵,放学的路上也背诵,晚上做完了功课也背诵,每一次背诵我的头脑里都会出现大海和孤独的白帆的画面。我越来越熟悉这首诗了,也越来越能理解这首诗了,以至于我开始喜欢周围的事物了,也愿意跟我同桌的留级生悄悄地说话了。

很快到了期末复习考试,考完试就要放假了。有一天我忽发灵感写了一首诗,是写给我同桌的留级生的,题目就叫《留级生》。这是我的第一首诗,这首诗很短才六句:

你长得好看,但你的头发很乱,

你跑步第一名,但功课不好老是留级。

等我上六年级时你还是一年级。

等我上中学时你还是一年级。

等我上大学时你还是一年级。

等我和别人結婚时你还是一年级。

为什么写给他呢?可能是冥冥中想感激他在考试的时候把铅笔借给我用吧,也可能是冥冥中感觉到放完假之后就见不到他了,事实上新学期开学的时候我真的没有见到他,至今也没有见到他。人生就是这样在被随意安置的同时,又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把控着主宰着。这首小诗是我在下课时用铅笔写的,写完之后我顺手夹进他的语文家庭作业本里。第二天他在交家庭作业的时候,没想到被吴老师发现并遭到了批评。吴老师在下课的时候要他交出写这首“情诗”的人是谁?这个男同学没有把我出卖给严厉的吴老师。这个男同学姓史,我至今没有忘记他,他是保护我写诗的第一个人。

这是我最早写的诗,是我生命中的第一首诗。

现在想起来,吴老师真的是一位好老师,她并没有过多盘查这首小诗的来历,她或许知道是谁,或许并不知道是谁,总之这事就不了了之了。

但几天后我遇见两个男同学,是在学校卫生室的门口遇见的,当时我由于用冷水洗头有点儿感冒,就去卫生室开咳嗽药,出来时我的梳子掉在了卫生室的阶梯地上,可我并不知道。一位姓卢的男同学和姓冯的男同学两人正巧也进入卫生室,姓卢的男同学把梳子捡起来还给了我,我对他说了声谢谢。但是卢同学却要我感谢冯同学,他说是冯同学最先发现梳子掉在地上的。我又对冯同学说了声谢谢,没想到冯同学问我,那首诗是你写的吗?

我没有吱声。但是他还是追问我。

我只说了一句我不告诉你!就转身跑回教室了。后来每见到冯同学,我都感觉有些怪怪的。而他,远远地站在我的背后我都能感觉到他的目光,但是正面撞见了,他却不理睬我。

虽然小学时代的男女同学之间是比较亲切的,有什么就说什么,从没有什么隔阂,但我并不想把这个秘密说出来。我不能告诉任何同学,我一定要坚守这个秘密。因为那个留级生没有出卖我,我不想让别人知道他对我的暗中保护,更不想让别人知道我用一首小诗表达了对他的小小的感恩。

第二个学期开学了,我感觉到有了变化,男女同学之间发生了一种很奇怪的现象,变得有些像陌生人一样,好像不太喜欢说话了。课堂上老师也说,这个学期回来感觉同学们比上个学期长高了一些,也长大了一些,也更加成熟了一些……可我觉得不仅仅是生理上有了变化,而且心理上也有了变化,譬如某个女同学遇到了一点儿难处,某个男同学帮助了一下,就会有其他的男同学在背后打趣地笑话他。同样,如果某个男同学遇到了点儿难处被某个女同学帮助了一下,就会受到女同学的冷眼或说三道四……总之男女同学之间不敢像以前那样大方地说话了,仿佛有了巨大的隔阂。

让我难过的是,那个留级生果真没有再回到学校来,一想到他,就觉得学校的操场和天空变得半明半暗……许多年过去了,不知他还记不记得一年级和他同桌的那个小女生,期末考试时铅笔掉在地上的……那个给他写过“情诗”的……小女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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