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潇含·

今天的里尔很漂亮。

昨天因为地铁的末班车时间已经过了，我和从巴黎来的朋友睡在Mikako家。今天慢吞吞爬起来，慢吞吞喝咖啡，吃早餐，慢吞吞出门之后竟然看到里尔有难得的好天气。为了陪朋友玩，搭车到里尔市郊的游泳池博物馆。路上两个巴黎朋友见怪不怪，但是我和Mikako一直发出此起彼伏的赞叹：“天呐，里尔也太漂亮了，我都不知道有这样的地方。”

我说：“对啊，要不是今天刚好陪朋友来，我可能永远都不会到这里来。”

好像生活在一座城市里久了，就麻木了，习以为常了，再也不会去注意身边的日常了，却偏偏要跑到千里之外的城市去看别人视而不见的风景。

北方的天空是深沉的蓝色，很刺眼的阳光照在脸上有微微的暖意，但是终究是冷的，白色的建筑被阳光照得发黄，人变得很小，天空变得很高。下午回家的时候，地铁让人昏昏沉沉，我干脆下了地铁，直接走回家。我很喜欢在城市里漫无目的地行走，尤其是这种难得的好天气里，每呼出的一口白气都让我整个人为之一振。

今天的晚霞是粉紫色的，随着太阳狭长的橙光不断钻进缝隙，天空中弥漫一片的淡粉色开始消逝，随之而来的深紫色和渐渐变得更加浓墨重彩的深蓝色天空融为一体。

我推开家门，Freja穿着睡袍在家里做饭，昨天我们一起去了匈牙利朋友家的一个聚会，我问她：“你们不会打牌到早上，现在才起床吧？”

她切开颗牛油果，说：“对啊，我刚刚在窗户里看到天一下子就黑了，我好着急，我才刚刚起床啊。”说着她转身烤了两片面包，扭头说：“我现在还有很多能量，一会儿在附近转一转，今天晚上还要出去，你要一起吗？”我掏出昨天没有吃完的烤土豆，说：“一起散散步可以，再喝就算了，我累了。”

只要是出去玩，他们好像从来不会疲惫。

有人说我们喜欢酒精，是因为它一刹那间抵达了现实生活中攀爬许久都没有抵达的世界。很有道理，可是现实是不允许撒谎的东西。就如伍尔芙所说：“在那儿，我们最光辉的希望也会熄灭，我们脆弱的孤舟淹没在茫茫黑暗之中。”

我和Freja在里尔的街头慢慢吐着白气，东拉西扯的时候，我回想起了我在马德里的旅行。说是旅行，其实就是乱逛，毫无目的，我连能去哪里都不知道，走到哪里算哪里，想坐下来就停下来坐一会儿。看到有趣的街头表演，就找一个台阶，看着如织的游人来了又走，反正我唯一有的就是时间。

马德里最好的地方就在于，对于像我这样的闲散青年来说，永远不会感到无聊，就算是大街小巷都走遍。这个时候，我们就去丽池公园。

因为清早就到了马德里，甚至连天还没亮，我们只能在车站里捧着一杯咖啡，配着撒了白砂糖的油条慢慢磨时间。等天色稍微放亮，我和朋友就决定先去公园转转。在去公园的路上，我们在路边看到一个小小的儿童公园，里面有两个秋千，我们当然不会错过。我们摇摇晃晃地看着太阳一点一點爬上来，直到阳光越过楼房和树丛洒在道路上了，我们才继续往前走。

最后一天走的时候，因为是第二天清晨的飞机，所以我们提前一天深夜去机场。那天夜里我们又在这个小小的秋千架下晃悠了一个多小时，漫无目的地聊聊这次的旅程，还没有写完的作业，冰岛还没有买好的机票，还有很多很多不知道飘向何方的对话。直到我们最后误了末班火车，可是我和朋友看看刚不紧不慢买的冰淇淋，再看看跑得气喘吁吁、狼狈不堪的彼此，都笑了出来，没有必要嘛。反正我们有一整个晚上可以想办法到达机场，同样，在马德里的每一天，我都是抱着“不着急嘛，没必要紧赶慢赶，反正我这么喜欢这个城市，我总是会回来的”这种心态闲逛。

清早的丽池公园不属于游客，到处都是遛狗的大叔大妈，或者是跑步的年轻人。进门之后不远处就有一个很大的池塘，有零星的几个人在划独木舟，手臂上的肌肉线条随着每一次划船的动作青筋毕露。湖面的角落围了一群鸭子，你争我抢溅起一片水花，都是因为靠着栏杆的地方站着一个大腹便便的老人，把手里的法棍掰碎喂给鸭子。湖边的小卖店会卖专门给鸭子吃的小零食，一大袋膨化食品，看上去就寡淡无味，一般鸭子是不屑于吃的。它们要吃清早的法棍，油润油润的巧克力杯子蛋糕，根本就看不上那些孤独地飘在湖面上的膨化食品。

在公园的水晶宫前面，有一个小湖，岸边的台阶一直延伸到湖里，很多人坐在台阶上看着湖里的鸭子游来荡去晒太阳。鸭子们的眼睛都不经意地瞄着岸边，只要有人掏出吃的，它们就在湖的边缘不远不近地徘徊着，瞪着圆圆的眼睛望到岸上的人不好意思为止。

一个爸爸带着小女儿在岸边开始掰法棍，鸭子们一拥而上，你追我赶，掉到台阶上的面包屑也被蹦蹦跳跳的鸽子和麻雀抢走了。我从来没有见过胆子这么大的鸽子和麻雀，它们在我身边毫无顾忌地窜来窜去。鸽子不是无趣的灰色，脖子上有一圈绿色的羽毛，在太阳底下会闪闪发光。麻雀小小的，但是圆滚滚的，挺着的胸脯和脖子都连在了一起。我只要伸出手就能摸到它们的羽毛。

水里时常鳞光一闪，藏在湖底的鱼也在鸭口夺食，有一条大鱼大到我朋友有点担心地对我说：“那条鱼干嘛要吃法棍啊，他直接吃鸭子不就好了。”

但是不管怎么样，这些野趣在广东人眼里都是野味。

我在里昂的时候在公园里看到了鸬鹚和小鹿，发给提前回里尔的阿铉。他说，这不都是野味吗？你等我收拾一下就回来收拾它们。

甚至没过多久一只黑天鹅从树影里不紧不慢地荡了出来，从小朋友手里直接啄走了一大块法棍。毕竟是马德里没有见识过广东人的单纯小动物啊。

我们就在湖边静静地看他们吃饱了又开始闲庭信步，消失在湖面的各个角落里，我们恋恋不舍地站起来，在公园里继续闲逛。马德里的气温还没有入秋，路上还有穿短裤的人，但是公园的树却提前感受到了秋天。在一片片的绿色树林中，有黄叶遍布的湖畔，还有红叶掩映的小道，刚刚升起来的太阳打在上面，叶子变得和空气一样通透。

站在高处望去，错落有致的是高高低低的树丛，也是树叶不同的颜色，正是因为不同才这么好看。我和朋友坐在满是黄叶的地上，听到头上一阵响声，一颗马栗从树上滚了下来。马栗长得很像板栗，但是完全不能吃。Freja特别喜欢在上课的路上捡几颗，攥在手里玩一节课。我偏偏就想咬一口，结果结结实实吃到一嘴苦味，盘踞在嘴里久久不散。

就这样东看一眼、西摸一下，我们在公园里等到天光大亮，拖着行李箱的游客来了，街头卖唱艺人的琴弹起来了，我们才慢慢离开。

第二天朋友说要去看格尔尼卡，可是我从巴塞罗那一路颠簸到马德里，实在是没有继续在美术馆里面看不知所云的现代艺术的素养了，我所求的只是热闹的街道和适时出现的一片有阳光的草坪而已。刚好Mikako也在马德里，所以我们决定一起浪费人生。她跟我说，她的法国朋友在马德里读了一年大学，说最值得消磨时间的地方就是公园。按照法国人的做派，大概确实是如此的，博物馆偶一为之，热门拍照景点从来不去，野外的空气和阳光才是他们的根据地。

我秋假回来之后在厨房做饭和Freja相遇，她说：“我很少看你做饭，这好像是你第一次不做意面这样简单的东西。”

我把鸡翅塞进烤箱，说：“没办法啊，我有太多地方想去了，只能在家做饭存钱了。”

Freja很默契地说：“我也是，我秋假在波尔多，每天就是起床之后到处转转，喝喝咖啡，喝喝酒而已，好像哪里都没去，但是我花完了我所有的钱才回来的。”

这段时间我们应该会经常在厨房相遇吧。

我现在也喜欢上了法国人不紧不慢的旅游方式，我和Mikako那天在皇宫门口徘徊了五分钟，她说：“算了，省下门票钱，我们去喝一杯酒吧。”我欣然同意，我们在门口拉手风琴的老人面前停下，不约而同坐在了草地上。

那天我们在普拉多门口的草坡、丽池公园的广场台阶、湖邊的树荫下、圣米盖尔市场和圣安东市场的垃圾筒前坐下。在圣米盖尔的人潮里拿着一杯酒坐在地上的我问Mikako：“我们是不是有点落魄？”

她是一个一点都不日本的日本人，她说：“我觉得有点，但是不影响我们很高兴。”

我搅搅杯子里的冰块，说：“我想也是。”

在西班牙的最后一天，当我们实在没有地方可去的时候，我们又回到了普拉多的草坪上，也不管晚上下过雨，躺在地上读Luis借给我的《麦田里的守望者》。他叫我看看书里的男孩和他一样破碎又褪色的人生。我思考着这句话背后深刻的意义，把书倒扣在脸上，遮住刺眼的阳光，很快就睡着了。

那天下午我们在湖边坐了很久，听身边的年轻人放音乐，看男孩躺在草地上睡觉，女孩枕着他的肚子看书，只有书页在翻动，只有太阳在一点一点降下去。突然我问Mikako：“我们到神庙去看日落好不好？”

下一秒我们两个人开始追落日。空中本来就已经开始泛粉色的光，宣告太阳开始匆匆下班。天空一点一点暗下去，每转过一个街角，地平线上的红光就消失一点，天际翻滚的云阴影就更模糊一点，深沉的蓝色就更浓重一点。最终我们也没有在日落之前赶到神庙，只能站在一个转角看着天空最终黑了下去。走在黑透了的街头上，我稍微有一点点垂头丧气，毕竟在车水马龙的街道上看到的夕阳，丧失了它应有的沉默寡言和倦怠的情绪。

Mikako说：“要不然我们回市场喝杯啤酒吧，西班牙比法国便宜好多。”

我点点头。

我们喜欢酒精，是因为它一刹那间抵达了现实生活中追逐许久都没有抵达的夕阳。现实是不允许说谎的，但是对自己总是可以。

（责任编辑：朱铁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