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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悄吟”到“萧红”

2020-09-10钟意欢

今古文创 2020年26期
关键词:生死场

【摘要】 胡风对《生死场》“锤炼不够”的评价,笼罩了此后半个多世纪文坛对《生死场》的印象。本文试图从对《生死场》初版本与作为前身的报刊本《麦场》的校读中,提供一个印象之外的阐释角度与作家形象。结合“悄吟”的其他作品,可以看出《生死场》行文的粗糙与晦涩之感,乃是作家有意追求的效果,从《麦场》到《生死场》的修订,既是作家文学自觉不断苏醒的显现,亦是她治疗创伤性记忆的阶段折射,正是在这一层面上,体现出“悄吟”到“萧红”这其中重要的转捩意义。

【关键词】 悄吟;《麦场》;《生死场》

【中图分类号】I2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0)26-0004-02

一、《麦场》与《生死场》

1934年4月20日至5月17日,哈尔滨《国际协报》副刊《国际公园》第九版发表了作者署名“悄吟”的小说《麦场》及《麦场之二 · 菜圃》,此时的“悄吟”即后来的“萧红”。之后萧军和萧红离开哈尔滨前往青岛,该文再次面世则是1935年12月,作者的署名由“悄吟”变为“萧红”,小说名称亦由《麦场》改为《生死场》,已经发表的《麦场》《麦场之二 · 菜圃》成为上海荣光书局出版中篇小说《生死场》的第一章《麦场》与第二章《菜圃》。

对校报刊本与初版本,萧红的中篇构想显然在《麦场》时期就已伏下。首先,《生死场》这一题目是由胡风在萧红完稿后取书中的小标题而来的,此前萧红的创作,很大可能是延续《国际协报》上的命名方式,以《麦场》为总书名,将各章节定名“麦场之三”、“麦场之四”……其次,萧军在《生死场》的再版序言中提到,萧红创作《生死场》的动机中包含她想要“写一篇较长的小说”,东京时期萧红写给萧军的书简中曾几次谈到她写作长文的努力,可见萧红对于写作一定长度的小说抱有某种追求。由此推论,《生死场》的构想起自《麦场》时期,或者说,《麦场》作为《生死场》的前身,是萧红首次写作较长小说的尝试。

二、从《麦场》到《生死场》的修订,是萧红作家文学自觉不断苏醒的显现

为《麦场》定名《生死场》的胡风曾为该书写作《读后记》,这篇知名度极高的副文本指出《生死场》的“短处或弱点”之一,就是“语法句法太特别了,有的是由于作者所要表现的新鲜的意境,有的是由于被采用的方言,但多数却只是因为对于修辞的锤炼不够”。这或许代表了当时读者的意见,也在相当程度上笼罩了后世对这部作品的判断:极具个性化的修辞是《生死场》带来独特的阅读感受的重要因素,与此同时给人的整体印象是粗糙、生涩,缺乏表达的自觉,专是“凭个人感受和天才在创作”。

然而,对校报刊本与初版本可以发现,萧红对其创作实则有相当高的自觉。一百余处的修订集中于细节,涵盖标点、分段、名称、虚词、断句等等,堪称逐字修改。比如,当麻面婆知晓羊丢了后崩溃大哭,报刊本此处写作:“我的羊,我一天一天喂大的,我抚摸着长起来的!”而在初版本中,此处不仅加入原文没有的省略号,进一步贴合了人在哭泣时候的语气,又增加了一个“喂”字,以此表现哭至抽噎的形象:“我的……羊,我一天一天喂喂……大的,我抚摸着长起来的!”两个版本的《麦场》中,除了此类变动了原文意涵的修改,还有许多看似对意义的表达并无直接影响的修订。比如,报刊本开篇写道:菜田一个小孩慢慢踱走。被草帽的盖伏着,像是一颗大形的菌类,捕蝴蝶吗?捉蚱虫吗?小孩在正午的太阳下。很短时间以内,跌步的农夫也出现于菜田。一片白菜的颜色相近于山羊的颜色。初版本中,此段作:菜田里一个小孩慢慢地踱走。在草帽的盖伏下,像是一颗大形的菌类。捕蝴蝶吗?捉蚱虫吗?小孩在正午的太阳下。很短时间以内,跌步的农夫也出现在菜田里。一片白菜的颜色有些相近山羊的颜色。

两段文字颇为近似,除了增加分段,乍看之下几无改动。正因如此,很容易忽略萧红对此短短一段文字作了几处细节上的修订,但正是这些看似意义不大的修订彰显出萧红对文字的敏感。细加品味,从报刊本中“菜田一个小孩慢慢踱走”到初版本作“菜田里一个小孩慢慢地踱走”,方位词与结构助词的加入使句子的节奏放慢,更加舒緩。而《麦场》正是从远景拉起一个长镜头,从城外长长的大道,到山羊在大道边嚼树皮、“睡在荫中白囊一样的肚皮起起落落”,再到“菜田里一个小孩慢慢地踱走”,比起报刊本的描写,修订后的初版本显然与上文的语境更加贴合。

因此,称其“多数却只是因为对于修辞的锤炼不够”或许有失偏颇。事实上,《生死场》之前作为业余作者的“悄吟”时期,萧红在长春、哈尔滨的报纸上,已经发表了大量小说和散文,在北满文坛已是比较受人关注的“老作者”了。稍加比照便可发现,包括处女作散文《弃儿》在内的这些“悄吟”时期的作品,句法、语法却都较为规范,文字流畅,罕有滞涩之感,与《生死场》全然两样。比较起来,后者反倒如同一个习作者的踉跄起步之作。而良好的表达能力,无疑是萧红当年能在解决了基本的生存问题之后,甫一出手就能顺利进入北满文坛的重要原因。《生死场》保留了萧红从悄吟时期就有的对日常生活的精微体察,而对陌生化效果的追求显见拔高,尽管用词大胆任性,但细加品味便会发现,萧红对选词炼字颇为讲究。

严格来说,《生死场》中有些句子的锻造确有分寸失控的情况,或夹杂方言导致文气不畅,或过于佶屈聱牙,但并非“多数”。更重要的是,从报刊本到初版本的修订可以看出,萧红用笔之大胆,其中的粗糙、滞涩,恰是她在修辞上表现出过于分明的自觉性的体现,亦即是其主动追求的结果,或许有“用力太过”而来的“怪特”,但非是锤炼不足导致的“缺憾”。正是在这一层面上,从“悄吟”到“萧红”,《生死场》可谓其重要的转捩标志。

除此之外,萧红对《麦场》的修订虽然增删皆有,但实际上删减的部分要远多于增补部分,显著的有三处。

其一,對《麦场》结尾的改动。当金枝母亲拒绝了二里半为成业上门求亲,对女儿在自己面前的呕吐症状毫无留意,却被女儿亲口告知自己已经怀了成业的孩子之时,报刊本对这位母亲的描写如下:母亲似乎平息了一下,她又说:“我不想你会做出这样不名声丑事……对啦,有了孩子是呕吐──”母亲哭着,女儿也哭着,母亲说话的声音渐渐弱小得可怕起来:“你什么时候有了孩子呢?野丫头,你干的什么勾当!娘养你长大,你叫娘伤心,人一辈子有什么好下场?你爹是不干好事的;给留下这个灾祸!”

月光和白昼一样,全村安息在夜中;母亲意外的悲哀着,她神经质的向自己啜泣着。

而这五节文字,初版本改成了一句话:母亲似乎平息了一下,她又想说,但是泪水塞住了她的嗓子,像是女儿窒息了她的生命似的,好像女儿把她羞辱死了!

报刊本的五节文字,将金枝母亲得悉女儿怀孕之后的震惊,自己不明就里拒绝男方求亲的懊悔,眼下不知如何化解危机的茫然,以及没有发现女儿出现异样状况的自责,还有联系女性命运的自我伤悼等等,通过与金枝的对话及心理活动的描写充分传达,并以乡村月夜的宁静反衬人物内心的动荡。初版本大量删减过后,原文中具体的表达变得抽象起来,心理呈现也显得较为粗放。

其二是描写成业和金枝在河边野合场景的文字:五分钟过后,姑娘仍和小鸡一般,被野兽压在那里,男人着了疯了……于是一切音响从两个贪婪着的怪物身上创作出来:女人被迫呻吟着,骨头响着,男人呼吸紧张着,骂着。

报刊本中这段文字的最后一句“女人被迫呻吟着,骨头响着,男人呼吸紧张着,骂着”在初版本中由萧红自删。

其三是当提及金枝母亲因金枝不认真摘柿子而责打她时,报刊本中写道:母亲一向是这样,很爱护女儿,可是当女儿败坏了菜棵,母亲便去爱护菜棵了,农家无论是菜棵,或是一株毛草也有超过人的价值。在农村,人的价值永远及不上一株植物。而在初版本中,原文最后一句“在农村,人的价值永远及不上一株植物”被萧红删去。综观三处删减,很容易察觉它们之间的共同点:修改过后的版本,所传达的情绪都受到了某种程度的克制,报刊本中外放的、将要满溢的情绪,到初版本中仿佛被抽取掉一部分。相应地,原本清晰、直接传达给读者的情绪,在删减过后的版本中更为模糊,也更加地耐人寻味。

三、从《麦场》到《生死场》的修订,是萧红治疗创伤性记忆的阶段折射

稍加回顾萧红在创作《生死场》前的“悄吟时代”,其文学创作的开端虽有争议,但都能在其中捕捉到萧红自我经历的投射,如《王阿嫂的死》中臭名昭著的“张家地主”显见地包蕴着萧红个人的情绪动机,且“张家地主”的故事并不仅见于此篇,还不时出现于其后公开发表的散文和小说里。时年22岁,初中毕业,刚刚逃离故家的萧红,对于家族长辈的怨恨、对于自身经历的哀怜急于付诸笔端,很大可能是她初始写作的本能选择,《生死场》的故事亦不乏萧红本人的影子。而在1934年端午节后,二萧来到青岛,物质生活和精神生活比之哈尔滨时期都有了非常明显的改善。可以说,这时期的萧红有充足的条件重新整理自己的情绪与创作。

对萧红来说,尽管此时距离那段痛苦记忆的时隔不算很长,但当她在空间上拉开与哈尔滨的距离,那些活生生的、血淋淋的过往也会随之简化,尤其此时的萧红拥有了前所未有的安稳舒适的精神与物质生活,更使得萧红足以从心理上与过去拉开距离,以相对平稳、沉淀过后的情绪重审哈尔滨时期的作品,并在回忆中对悄吟时代进行一定程度的“美化与治疗”。《麦场》的修订,既是萧红文学自觉不断苏醒的显现,亦是她处在治疗伤口的另一阶段的折射。

此后随着萧红与哈尔滨的距离越来越远,她对故乡的情绪也愈发复杂。从“悄吟”到“萧红”,浮现的不止是文学创作的自觉,与此同时还有萧红在回忆与整理的过程中对故乡故事的改写,或许修订《麦场》的萧红并未对此有清晰的察觉,但到1937年8月1日的日记中,写下“所思念的是乡土”的萧红,再到香港时期写下《呼兰河传》《小城三月》的萧红,已然在反复的对故乡的回忆与重写中锻造出“独特”的“小说作法”,其间割舍不去的,是一片暗中涌动的惆怅与温情。

参考文献:

[1]萧红.生死场[M].上海荣光书局,1935.

[2]萧红.萧红全集4[M].哈尔滨:黑龙江大学出版社,2011.

[3]叶君.从异乡到异乡:萧红传[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9.

作者简介:

钟意欢,女,汉,四川成都人,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汉语国际教育专业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国际汉语教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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