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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丽娘的欲望与梦中的达成

2020-09-06张丽锋

文学教育 2020年8期
关键词:杜丽娘欲望

内容摘要:《惊梦》一出在《牡丹亭》全剧中居于主脑的地位,其影响覆盖全篇。杜丽娘惊梦之前的延师、怅眺、闺塾都是为惊梦而铺设,其后的寻梦、写真、诊祟、写真,甚而冥判无不是《惊梦》的延续。杜丽娘的惊梦非并非爱情,而是其思春之后青春之性的欲望的觉醒,其梦就是其欲望的达成。杜丽娘的欲望在游园后的梦中得以实现,在现实中得以破碎而走向死亡的悲剧正是凸显了现实对人性欲望的遏制。而杜丽娘的惊梦意义也在于提出了欲望觉醒之后,如何在现实中面对的问题与思考。

关键词:杜丽娘 欲望 达成 《惊梦》

《牡丹亭》自问世以来,杜丽娘的形象便感动征服了万千读者与观众。尤其是一些妇人,“日夕把卷,吟玩不辍”,如醉如痴,生生死死。然汤显祖此作自其产生就备受争议,可谓誉满天下,谤亦随之。誉之者如吕天成《曲品》称其“惊心动魄,且巧妙叠出,无境不新,真堪千古矣”;毁之者如黄正元《欲海慈航》则称“今之才人,多著为传奇小说,以骋文笔,期间点燃风流,惟恐一女子不消魂,一才人不失节,此尤蛊惑人心之大者”。在作者及受众看来,《牡丹亭》一剧,最为得意处乃《惊梦》一出。

《惊梦》一出在《牡丹亭》全剧当中具有关键与主脑的地位,全书关目都只为杜丽娘一人而设。从《惊梦》内容来看,杜丽娘的行动轨迹、心理变化约略有三个阶段:一,杜丽娘闺阁中为游园而盛装准备,游园中见到了姹紫嫣红的如许春色后万般感叹。二,杜丽娘游园疲惫后回到闺房隐几而眠,昼眠香阁中的杜丽娘梦中被尾随而来的持柳书生“抱去牡丹亭畔,芍药阑边,共成云雨之欢”,“两情和合,真是个千般爱惜,万种温存”,完事后书生送杜丽娘重回闺阁休息。三,杜丽娘母亲甄氏来探望女儿,杜丽娘从梦的温存中回到现实,万分惆怅,“心内思想梦中之士,何曾放怀”。以上《惊梦》情节的三个阶段似乎辐射到全剧,感觉《牡丹亭》就是杜丽娘的一场盛大的婚礼。

《惊梦》是第十出,其第一部分是杜丽娘婚前的盛装准备。后花园游春犹如杜丽娘的盛装出嫁一般隆重,之前的故事情节便是作者大力铺垫与渲染盛装准备。第二出《言怀》先让书生柳春卿出场,讲述因“梦到一园,梅花树下,立著个美人”而有姻缘之情谊,故改名为梦梅。《言怀》一出正与《惊梦》一出持柳书生与杜丽娘二人梦遇姻缘相呼应。第三出《训女》中杜宝向夫人提出“古来贤淑,多晓诗书。他日嫁一书生,不枉了谈吐相称”,已经暗示出杜家在为杜丽娘出嫁做筹划准备。第五出《延师》讲述杜丽娘拜师陈最良,并确定授课内容为宣传后妃之德的《诗经·关雎》一篇。第七出《闺塾》中陈最良讲授《诗经·关雎》之“无邪”意,却引起杜丽娘废书而叹:“圣人之情,尽见于此矣。今古同怀,岂不然乎?”杜丽娘因读《关雎》而生“关了的雎鸠,尚然有洲渚之兴,何以人而不如鸟乎”的感叹。读书要埋头,景致则须要抬头望。作为“助情花”的丫头春香于是提示游家中后花园。第九出《肃苑》中杜丽娘和春香商定游园的日期需要历书来择定日期。杜丽娘“取过历书选看,说明日不佳,后日欠好,除大后日,是个小游神吉期”。杜丽娘这般对游园日期的选择,犹如为婚姻选择黄道吉日一般慎重。紧接着则是“换取花郎,扫除花径”,这俨然有提前洒扫,布置洞房意思。第十出《惊梦》中杜丽娘游园前的梳洗打扮,翠生生的裙衫儿,艳晶晶的花簪配着自己沉鱼落雁、闭月羞花的容颜。“今日穿插的好”正是为游园做准备。如果说杜丽娘此刻的穿插打扮犹如出嫁前的盛装出席,花郎在后花园扫除花径恰如布置闺房一般,那么,春香引领相伴杜丽娘游园则就是伴娘牵引新娘步入洞房一般了。

《惊梦》的第二部分是杜丽娘游园看遍姹紫嫣红、良辰美景的自恋。“兴尽回家过遣”,而后春香离去,杜丽娘“身子困了,隐几而眠”的歇息犹如入洞房。“生持柳枝上”犹如新郎带着秤杆进洞房时打算挑开新娘盖头一般。丰姿俊妍的书生随后“小姐,咱爱杀你哩”等温存的笑语犹如洞房内夫妻间的密语蜜言。“生强抱旦下”到“牡丹亭畔,芍药阑边,共成云雨之欢”则是杜丽娘与书生的夫妻缠绵。后花园花神“竟来保护他,要他云雨十分欢幸”的角色正如旧时新婚夜中阿婆守洞房保夫妻平安。

《惊梦》第三部分杜丽娘梦中惊醒,思想梦中情形导致“行坐不宁,自觉如有所失”。其所失者,梦也。昼眠香阁梦后的清醒,梦的离去宛如新婚之后丈夫丢下新娘的远行别离。《惊梦》之后杜丽娘生生死死的活动与持柳书生柳梦梅的系列情节则正好对应传统小说戏剧意义上的寻夫母题,而《牡丹亭》传奇之处就在于,汤显祖把传统意义上的偷情寻夫母题,添加上女鬼求情夫、再世为人而竟成连理的故事翻版。第三部分写杜丽娘寻梦并把梦的愿望在现实中达成的过程。《寻梦》是寻夫,《写真》是思念留照与传书,《悼殇》是因思念而殉情,其后的《冥判》《魂游》《幽媾》等一系列情节则是杜丽娘的鬼魂对梦中书生的追随,是人鬼恋,至于《回生》及其后的一系列情节,则是杜丽娘还魂后愿望达成中的曲折过程。

向來关于《牡丹亭·惊梦》一出的讨论大致包括两个方面:一,艺术层面如情节安排、语言锤炼等。二,思想层面如“存天理,灭人欲”的社会中杜丽娘对传统礼教的反抗。

主流评价认为,《惊梦》是对自然、青春和爱情的礼赞,是对禁欲主义的突破,是“勇敢的迈过贞节关”。可问题的关键是:整本《牡丹亭》中,我们很难看到所谓的“爱情”;在《惊梦》中,杜丽娘与柳梦梅的结合,很难说是一种“可歌可泣的爱情”,更难说是“情”与“礼”的斗争。解读此书时,即便我们可以拿出《明史·列女传》中记载的诸多贞妇烈女、汤显祖故乡徽州现存的贞节牌坊,或者相关大量统计数字,也不能就此来做出该剧中杜丽娘的惊梦就反映了明代礼教的贞节观念束缚和戕害妇女的直接推理与结论,更不能得出杜丽娘的惊梦是明代苦闷的妇女在现实中的思情欲望只有在梦境中才能尝尽男欢女爱之常情的结论。如果是据此来批判贞节观念对妇女的戕害的话,那么在“三言二拍”中诸多已婚妇女的婚外情更可以说明贞节礼教对诸多妇女的生理与心理的戕害。但杜丽娘是一个年方二八的少女,谈贞节观念的束缚为时尚早,况且其父母为其延请陈最良老师来上课就是为“他日嫁一书生”做准备。杜丽娘的父母并未反对或者阻止杜丽娘成亲,其延师也只是为了其婚后夫妻“谈吐相称”的和谐共处,在这个层面上来讲,杜丽娘并没有受到过多的礼教的束缚,更谈不上与贞节观念的对抗。

《惊梦》中杜丽娘自谓“一生爱好是天然”。这里的“天然”是什么?不是春色如许的园林,不是姹紫嫣红的春色。这园林中的美色,既是实写,也是起兴,春色不是喜人,是恼人。恼在杜丽娘因春色而慕春情,从而起“怎得蟾宫之客”的念头,这一念头强烈到自怜的泪水涟涟,强烈到“可惜妾身颜色如花,岂料命如一叶乎”的生死悲叹。少女怀春固然是诗词乐府话本戏剧中的常见情节,然杜丽娘的怀春后面没有常见的少年撩春,而是自我在惊梦中享受温存。这是汤显祖较之以往怀春情节的一个创新。《惊梦》一出中,杜丽娘在梦幻中半推半就的春风一度、梦里欢好遂成生命中最美记忆。然在此出中对杜丽娘与书生欢好一段有梦中的叙事,更有梦醒后的回味。在第十二出《寻梦》与第二十三出《冥判》中,作者则一次比一次详写杜丽娘對梦中欢好细节的追忆。《寻梦》中杜丽娘再次游园,唱出了“生就个书生,恰恰生生抱咱去眠”,“那些好不动人春意也”,“他倚太湖石,立著咱玉婵娟,待把俺玉山推到,便日暖玉生烟”。《冥判》中胡判官审问花神时,花神说“他与秀才梦的缠绵,偶尔落花惊醒,这女子慕色而亡”。这里花神明白道出杜丽娘的死因是“慕色而亡”。所慕者何?是“色”,是“梦的缠绵”,其实说的就是她因“云雨之情”而死。而在整本《牡丹亭》中,像这样表现出对男女之性的重视的描写比比皆是。《冥判》是杜丽娘死后三年,花神面对判官的审问,不是着意叙述杜丽娘与梦中书生的情谊,而是着重描写两者云雨的细节过程,其美好则是用三十九种鲜花来比喻、衬托,描述其缠绵的过程。在整个过程中,丝毫看不到杜丽娘的情意所钟在何处,更谈不上有点滴以情对抗礼教的影子。无论是《寻梦》,还是《冥判》,都是对第十出《惊梦》的补充和说明。而这种补充不是对爱情和人类其他感情的一往情深,而是对巫山云雨这一性行为的渴望与迷恋,对美好性生活的诗意向往。这才是本剧解释杜丽娘“生生死死”的关键所在。其后的《寻梦》期盼的是“只图旧梦重来”:“那书生可意呵,咱不是前生爱眷,又素乏一生半面。则到来生出现,乍便今生梦见。生就个书生,恰恰生生抱俺去眠。那些好不动人春意也。”第二十八出《幽媾》中,杜丽娘真诚的对柳梦梅坦言:“妾千金之躯,一旦付与郎矣,勿负奴心。每夜得共枕席,平生之愿足矣。”她不是以“情”来对抗“理”,而只是呈现出青春期少女对性的朦胧欲求,对情爱的单相思而已。

杜丽娘“一生爱好是天然”,这里的“天然”是人类自身向往挣脱羁绊,自由欲望的天然诉求。涵盖在这种“天然”爱好下的内容当然也包括未婚女性自身生理性欲望与渴求的释放。这里的“天然”应该与“性”有着天然的联系。这里对天然的束缚也就是对性的束缚,既有文化观念上的人类本性欲望的束缚,也有对人类自身活动空间的束缚。这两层意义上对性的压抑的形象化再现,便是杜丽娘生活中的“闺阁”,这是出于一种“拘束身心”的目的而设立的牢笼。即便是后花园春色醉人,可是在家长看来依旧是“少去闲行”,以免著鬼。《惊梦》之前,杜丽娘所受的教育在思想上是有着拘束身心的目的,封闭的闺阁生活在肉体与精神上束缚了其自我欲望的达成。所以在父亲劝农离家的情况下,杜丽娘和春香一拍即合来了个游春,来了个身心的天然释放。如果说锁春是压抑,那么游园不仅是肉体的释放了,更是对来自现实自我欲望的放飞了。回到闺阁中的杜丽娘在精神上依旧在游园,她梦中与书生的相遇更是来自内心潜意识世界中的一种强烈欲望澎湃下的达成结果。在梦中的故事,杜丽娘与书生的结合,不是一见钟情的相遇,不是相知于患难的情感,不是童年婚约的达成,而是一种没有任何情感节奏下的两性的结合。这种在梦中的结合成为杜丽娘“美满幽香不可言”的回忆,是杜丽娘自身对性的欲望的达成,这种温存的梦中欢好,准确的说是与爱情无关的,是性为第一欲望的达成。如果说杜丽娘和柳梦梅之间有情的话,那这种情也是以性的结合为前提下的爱的滋生,其后杜丽娘称柳梦梅为“急色书生”,就是在这个意义上的解释。如此来说似乎在《惊梦》里面有着一种朦胧的斯德哥尔摩效应在里面,梦中的欢好,杜丽娘是被动的,然而梦想后的杜丽娘非但没有一丝不适与反抗的念头,却满是对梦境的沉溺。如果在第二十出后杜丽娘与柳梦梅的人鬼恋与世间恋有爱情的话,那么作为前期的梦中结合,则是始于“性”而非始于“情”,这是确凿无疑的。

《惊梦》一出之所以轰动,其要义不在“情”,而在“性”,在性之难说难言而只能求助于梦的达成。杜丽娘的梦,道出了万千女性的心声,作为少女的杜丽娘性爱欲求之苦,正如《道觋》中成年女人石道姑的无性之苦。杜丽娘苦苦追寻的是一种强烈的人类原始的对性生活的执着,而后则是沉溺在欲望中不可自拔。如果说这部剧体现了汤显祖至情理论的话,那么这里的至情应该理解为男女之间性的欲望的张扬。杜丽娘的梦不仅是一个个体的梦,是更多如杜丽娘一般的少女的梦,汤显祖的《惊梦》就是给众多深受杜丽娘之苦的女人们圆了一个无法言说的梦。无性之苦难言而《牡丹亭》倾诉而出,这便是在当时与后世拥有如俞二娘、内江女子、金凤钿、冯小青、商小玲、林黛玉等众多女性读者的原因。杜丽娘游园惊梦的深层文化意义在于他提出了一个十分严肃的问题:在现实世界中,如何既尊重现行伦理教化的“灭人欲”规范,而又在不“纵欲”的情况下,让自我的欲望得到合理的释放而不是沉溺于欲望之中。也就是对一个女人或少女来说,如果得不到性爱的抚慰,她的出路在哪里?这才是本剧之所以成功的最大价值所在。汤显祖提出了这个问题,但他给出的答案却是令人失望的:要么如杜丽娘一样在欲望的沉溺中死去,要么如石道姑一样在尊重礼教的基础上绝尘出家以活着。

参考文献

[1](明)汤显祖著,徐朔方、杨笑梅校注,《牡丹亭》,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

[2]徐扶明编著,《牡丹亭研究资料考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

(作者介绍:张丽锋,文学博士,长治学院中文系讲师,长期致力于汉魏晋南北朝文化与文学研究,出版有《曹魏三祖时期文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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