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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枝子

2020-09-06马悦

飞天 2020年9期
关键词:儿媳妇儿媳儿子

马悦

1

打开门的一瞬间,她又一次听到了那种声音。这次,她决心要直接冲上去,然后撞开那扇门,然后撕扯周明娜的头发,然后质问她,王坤对你那样好,为何做不要脸的事?她的勇气像鼓胀的气球遇到尖利的刺芒,没有走几步就泄气了。

听到锁孔的响动,周明娜从她的卧室里走了出来。她并没有慌张,头发纷乱,两颊红润,眼睛却投射出似水的光波,连说话的声音都是带着一股黏稠的气息。“妈,你去买袋盐。”一张纸币就是一道圣旨,她不得不从。

走到一楼,心堵得慌,想呕吐,却吐不出来,眼泪逼流下来了。她顺势靠在墙边,长长地叹一口气。她有些体力不支。

楼上走下来一个人,白净,中等个头,竖条衬衣,藏青色裤子,领带打得不够规整。见到她,他有些惊慌,瞅了她几眼匆匆离去。

回来的时候,周明娜已经换了一个人一样。她干净,温婉,傲气十足,又平靜如水。她把盐放在餐桌上,一言不发走进自己的卧室关上门。这是一种态度。周明娜对着门抿了抿嘴。卫生间的水流声。她从自己的房间里走出来,发现餐桌上凉着一杯开水。她没有动,她知道那不是给她倒的。

周明娜洗完澡出去了。

阳台的圆桌和椅子是儿子王坤闲暇时读书看报喝茶的地方。头顶上的晾衣架上挂满衣服,那是昨晚下班回来儿子洗的。有几盆花蓄满花蕾,马上就要绽放,饮花的晒在那里,她却不敢动。儿子安顿过,花饮水是有时间的,不能随便浇水。她看着那花蕾,艳丽的红色有些扎眼,看看盆里的土干得厉害,她就是不敢饮。她将鼻子凑上去闻闻。没事的时候,她喜欢手里拿着一块布子,这里擦擦,那里擦擦,看到什么擦什么。她感觉不那样做的话心里就空得没处放,那块布子几乎是她打发时间的道具。尽管,王坤一再地安顿让她不要那么辛苦,缓着就行,要不看电视、要不睡觉、要不在阳台上晒太阳。当着儿子的面一一点头答应。儿子还说了,妈,这儿就是你的家,放心住着。可是,她总觉得不是自己的家,总觉得不自在,触摸到哪儿都感到冰凉。不知道从哪一天开始,这里的味道就不一样了。有一个无形的东西潜藏在这里,而王坤丝毫没有觉察到。

房间是三室两厅,客厅和餐厅相连,空间就大。王坤却说,和别人家相比,这房子还是小,才一百二十平米。人家都一百五多平米呢!以她的估算,这房子够大了,大得有些空旷。儿子、儿媳、孙子都不在的时候,她一个人,感觉那空旷还在无限放大。可是从某一天开始,这个屋子里,除了儿子、儿媳、孙子,还有一个人,那个人说不上有一天霸占了这个房子。

有一次,无意间动了动摆放的花瓶,让下班回来的儿媳看到了。她一句话都没有说,把花瓶摆回原处,弄得她很不好意思。晚上,儿子走进她的房间,坐在床头边,和颜悦色地说,妈,家里摆放的东西不要随便动,记住了吗?她冲着儿子很想喊叫一声,动了又能怎么样,我怕谁?

她还真有些害怕,她害怕女儿来电话,问她好吗?住得咋样,还习惯吗?她很想给女儿说出来,毫不隐瞒。说了又能怎样?想到这里,不由自主地浑身打颤。

卫生间安装着百叶窗,每一天中午有几缕阳光透进来,好像阳光也是百叶的。儿媳的化妆品满满地摆放在那里,上下三层没有空位置。每一晚,吃过晚饭,儿子在厨房里涮锅洗碗,儿媳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她刚刚洗完脸,并不急着敷面膜,说让皮肤透透气。从没听说皮肤也要透气。儿子在厨房里忙结束,这个时候走出来,一脸的舒坦。他走到阳台上去,那里有一盏地灯,打开它,光线柔和。是粉色的,像一团粉色的水波罩着周围,儿子打开了一本书。这个时候儿媳将面膜敷在脸上,躺倒身子,放平了自己。孙子在自己的书房里写作业,她一时无所事事。走到孙子的房间里,孙子说奶奶你出去不要影响我写作业。她歉意地笑笑退出来。电视上播的是什么剧目她看不懂,就把目光投向儿媳妇。儿媳妇好像是睡着了,紧闭双眼,一张鬼脸贴竟让儿媳那样的放松。儿媳妇周明娜是城里的姑娘,娘家经济条件好。动不动从娘家带来很多好吃的,并给孙子安顿这是姥姥带来的,要记住姥姥的好。孙子快乐极了,接过去,说,谢谢姥姥!周末的时候,儿媳带着孙子去娘家,有时候王坤也过去。回来时同样带好多好吃头,王坤说,妈这是你亲家给你带的。她对着儿子笑着,答谢一声。但是从来没有听到亲家叫她去家做客。她就想,亲家是嫌弃她这个乡下人。仅仅是一想,真要是去了,她会不会更加的别扭。

儿媳说话了,妈,你怎么还不休息?她就回答,还早,不瞌睡。这是她们每一天重复的对话。听到回答,儿媳又沉默了,鬼脸帖依旧敷在脸上,煞白煞白的。过了一会儿,儿媳又说,春天了,皮肤就是干。这话好像是对自己的提醒,又好像是跟婆婆说的。她立马应道,就是的。她觉得儿媳的皮肤够白了,能弹出水来。城市的女人各个皮肤都水嫩。不像乡下女人,在广袤的田野里,少雨的季节,黄风昼夜吹刮,女人们脸上大都出现了杏花癣。手上也裂开小口子,有血溢出。晚上回到家里,将羊尾巴油拿到煤油灯下烤。昏暗的灯芯烤得羊油刺啦啦响,不一会儿,一滴浑浊而饱满的液体结成扁豆大的颗粒摇摇欲坠,瞄准裂开的小口子点挨上去。刺啦一声,皮肉烫伤的疼痛钻心。有几个夜晚,那疼痛使人难以入眠。但在那样的疼痛里小口子会慢慢愈合,烫死的皮肤开始结痂,形成一个凸出的畸形的肉疙瘩。婆婆经常做礼拜,洗大水、洗小水。不仅是手上,脚后跟上也会经常出现裂口,一个一个排列有序。晚上点亮油灯,拿出羊油。婆婆老眼昏花,半张着嘴似乎在微笑,似乎在期待着什么。羊油烫皮肉的过程令人难耐,老人却不叫,一个劲儿地发颤。作为儿媳妇,柳枝子把老人的一双脚放在矮凳上,下面垫上布子按着。婆婆总是残忍地用滚烫的羊油一遍一遍滴入那些血口子,屋子总是弥漫着一股烧焦的糊味。烫死的皮肉红肿一段时间,然后消肿、然后结痂。在伤口尚未愈合的那段日子,老人不敢多走路,静静地坐在门槛上往外瞅着。外面的景色模糊一片,但老人耳朵好,听声音。远远的,能捕捉到一种声音,家人的脚步声与别人的脚步声,从田园尽头走来……这个时候,老人的脸上会浮现出笑容,手里的拄棍轻轻一划,便站了起来。随着脚步声由远及近;老人期盼的脚步声始终没有出现。

2

按理,敷面膜的时间没有多长,也就十来分钟。但儿媳就是懒得起来,没事儿人一样非常地享受。阳台上的王坤在看厚厚的一本书,书中究竟有些啥让他入神了。她突然想和儿子说几句话,那几句话顶得她喉头生痛。她向着儿子的背影走过去,发现儿子肩头又瘦了许多。那样的背影、那样的瘦,多像王民江啊!

从老家搬迁过来的王民江一天一天的瘦下去,失眠、不好好吃饭。那个时候,她是疼爱他的,知道男人的瘦是因为那份光阴。他走了不久,村子里有又一个人走了。李瘸子的姑娘跟着养蜂人跑了。父母羞得背地里扇自己的嘴巴子、想喝老鼠药。姑娘叫车车,李瘸子的独生女,初中毕业没有考上高中就回家了。听说,姑娘受不了李瘸子整天的唠叨,就跑了。柳枝子从来不会把王民江跟车车联想到一起。没有搬迁来之前,在老家不也有养蜂子的南方人吗?搬迁到这里依然有养蜂子的人出现在地畔;那些南方人个头矮小,瘦得像猴。关于叫车车的姑娘和王民江的种种后来在村子里传得沸沸扬扬,说私下里早商量好了的。王民江和别人通电话,她从不留心,更不会过问和谁通电话。

她不会想到王民江的出走和一双鞋子有关系,她从来没有把鞋子的事说出去,包括自己的母亲。她觉得,她是干净的,她没有做对不住男人的事。后来,她越想越明白,那双鞋子只不过是王民江出走的一个借口。那位解放军战士有多大?在当时,多想问问他。处于礼貌也应该问问他,她却没有问。他的模样她依旧记得:英俊、身板挺拔、棱角分明、笑容可掬。一顶解放军帽子端正地戴在头上,那颗红五星闪着夺目的光辉。而他的脖项却是白得如姑娘一般。不仅是他,所有的解放军战士都是他那样的打扮。他们先是挖好树坑,然后栽树。她是村部安排专门给解放军战士送水的。

那是搬迁到这里的第二年。到处是荒漠、丘陵,沙尘四起,比老家的风还大。这风吹刮得人心惶惶,有多少人动摇了,多少的梦想在呜呜的黄风里破灭。尽管有政府领导不定时地前来看望生态移民村,讲党的惠民政策,让大家克服困难。困难是暂时的,要有信心。可是,人们对故土的思念根深蒂固。面对不多的土地,因缺乏技术的他们彻夜不眠。政府派来技术员手把手教大家怎么种地膜玉米、地膜黄花、地膜甘草、地膜板蓝根、地膜西瓜、温棚油桃、温棚蔬菜、葡萄的剪枝与拥土……这些既新鲜又无奈。习惯了二牛抬杠的劳作模式,新型的种植技术令他们束手无策。多少有点文化的接受得快,没有文化的比啃骨头都难。政府先开始扫盲,无论男女统统参加学习。经过半年的学习,大家都脱盲了。妇女开始学剪纸、刺绣、掐丝画,男人学各门技术。柳枝子会认字也是在扫盲班学的。王民江离他而去,有多少次,她想给他写信,她不知道他的地址。

新的环境,新的惶恐,白天面对荒凉、肆虐的风沙,刚刚萌芽的希望瞬间破灭。晚上,人们睡在新家的炕头上,魂魄却在老家的山梁上游荡。为了尽早改善自然环境,解放军战士和武警部队每一年到移民新村开荒植树,一直坚持了几年。

几年后,村庄几乎被树木包围了。村巷里那些叫不上名字的树木像卫士守护着家院。春天来临,各种树木发芽,在春风的吹拂下,不几天枝条上的叶片冒出来。瞬间舒展,浅绿的、深绿的、绿中泛黄的、绿中泛红的、镶嵌有红色边纹的,还有透彻的黄色。有些树能叫上名字,有些树实在陌生,所有树木的浇灌都是有时间节点的。她记得那位小战士,那么坚硬的石头,他能把地挖出個大坑来。他的一双军绿色的鞋,底子已经磨烂,他是用自己的脚在抵抗坚硬的石头。望着战士的汗流浃背,落了一层黄土,黄土和汗水搅拌在一起变成浑浊的泥水流淌。那一刻,她产生了给战士绣鞋垫的想法。

她没有问过解放军的脚是多大尺码,但她目测过,一定没有王民江的脚大。她沿着男人鞋底子的样子剪小了一圈。两个晚上,就绣好了。那个时候,王民江并没有过问她给谁绣的,王民江跟技术员学葡萄的种植和栽培。王民江小学文化,学起来费劲,已经从他的口气里听出来他的不耐烦。回到家里因心情的缘故,也不跟柳枝子说话。但他就是不想跟女人说话,柳枝子就专心地绣鞋垫。送水的时候她把鞋垫给了那位解放军战士。不想,解放军说啥都不要,最后看她急出了眼泪,才收下。下脚试试,刚好。解放军说刚合适!谢谢嫂子。她的脸彻底羞红了。

晚上绣鞋垫,灯光下,看不出绣出的图样有多好看。白天的阳光下,鞋垫子上的图画跟真的一样,那鸟儿、那白云、那弯弯曲曲的河流……色彩搭配鲜活。她打内心感谢政府让她掌握了刺绣的本领。为了答谢柳枝子,解放军战士回赠了一双军鞋。有点旧,但洗得干净,绿色淡了些。解放军战士双手递过去,嫂子,做个纪念吧,不要嫌弃。回到家,她高兴地把解放军赠送鞋子的事跟王民江说了,她激动得有些气喘。王民江说干活穿了可惜,留着走远门时穿。男人走的时候并没有穿那双鞋。头天晚上,男人跟她安顿了很多话。男人不经意地问到了绣鞋垫的事情,她想都没有想就告诉王民江,鞋垫送给解放军战士了。他们那么辛苦,石头上种树,多厉害!王民江说了一句,我以为是解放军赠的呢,原来是用鞋垫子换来的。那又咋了?说明他看得起我们老百姓,不占便宜啊!那一刻,连她自己都感动自己的话多有说服力。

每每从巷子走过,路边的金叶榆、洋槐、垂柳、新疆杨、国槐、枫树、杨柳……

假如王民江在的话,日子绝对不会比别人差。孩子上学需要花钱,要不是扶贫款、政府对学生的救助、企业家的无私赞助,两个孩子的学业一定会受到影响。

那位解放军说过,嫂子搬迁过来多好。交通便利,孩子的学习环境又好,政府的各种扶贫项目,你们享福的日子马上就来了。那天回去后,她把那些话给男人复述了一遍。男人听得很认真,并说,都这么说,那要等多久?现在一想,其实,男人跟她搭伙日子早已失去了耐心。他时时都在应付她。他默默地做着离开的准备,和那个李瘸子的女儿背地里商量好了。然后,离开……

本来住在楼上就不自在,不踏实、跟悬在半空一样。心里一放事,更觉得走哪儿都不自在。房间铺的是瓷砖,王坤说,铺木地板不好打理。瓷砖是乳白色的,上面印有隐约的云朵图案,真有种踩在云朵上的恍惚。看久了犯晕,走几步浑身发虚,还冒汗。她手扶在门框上,微微颤抖。窗外飘来的混响,俯看窗外,那些街上的行人一个比一个急,车几乎要撞上了,他们竟然连躲的意思都没有。担心总让她收回目光。儿子王坤让她住一间向阳的卧室,里面有一张写字台,上面摆着花瓶,还是她刚来时摆放的位置。紧靠写字台的是榻榻米,儿子说老妈做礼拜方便,也只有坐在榻榻米上才感觉心不虚。但她心慌,没有个说话的人。

湖对面停泊着三只游艇,其中一只调转方向向湖中心划来,是要经过曲桥的。游艇上面的年轻人互相拍照。平静的湖面被笑声激活了一般,闪着金色的光点。一股潮湿迎面扑来,她的心情稍微平缓了些。这个时候,她看到白发老太太向她招手。白发老太就连生气也是不失优雅,以后可别掉队啊。

还真的不想跟他们一起出来了。跟了三次后,她已经自己能分辨去公园的路。有时候,她会碰到他们,但不想加入进去。她一个人来到湖边,久久地看着湖水。

十一点钟,她回到家,想给儿子做饭。自打到这里,周明娜是不愿让她上锅做饭。冰箱里各种蔬菜是两人每天下班从外面带来的,塞得满满的。闲着没事干的时候,很想拣拣,淘洗干净,然后放在里面。她没有胆量,她怕这样做儿媳妇会生气。以王坤的话说,儿媳妇有洁癖。关于洁癖是什么她不懂,但她明白儿媳妇不让她动手上锅,也就说儿媳妇嫌弃她做饭不卫生。儿媳妇是城市长大的,婆婆做饭不合胃口这是肯定的,就连拣好的菜,好像都沾上了乡下的味道。冰箱里的水果也有,拿出来一个冰冷得彻骨,把一个金黄的橘子切开,润润嗓子。卫生间的镜子总该擦擦吧?那上面的水垢斑斑点点,连人影看着都模糊不清。原本她完全可以帮他们做家务,做饭、收拾房间,就跟她自己家一样,根据自己的喜好摆放。儿子说,妈,你把这儿就当是你自己的家。起初,她真把这儿当成自己的家,从踏进门槛的那一刻起。没有人知道她的过往,到这里,面对的是全新的。生活就像一幅美好的画卷,温馨地从她的脚下铺开,满怀着感动。周明娜也是一个女人,从内心就应该把婆婆当亲人。那么,这个家里、这两个女人更应该心心相印,贴心贴肺,就像她跟自己婆婆的关系。

她想错了,城市和乡村永远有代沟。在这座城市长大、体型小巧、皮肤白嫩的周明娜,她的眼神、动作、说话的语气对婆婆都是不屑的、鄙视的、厌弃的,没有过多的交流。儿媳妇不但没有话跟她说,饭也不让做,菜也不让拣;屋子收拾了,她回来发现哪件物品给动了,会沉下脸,儿子问也不搭理。直到有一天下午,儿子悄悄走进她的房间再次说,妈,你以后别随便动家里摆放的东西了。餐桌上的水杯子也不要乱动,由我回来了收拾,你就好好缓着。她点着头,给儿子赔着笑脸。从此,她就不敢轻易动家里的任何东西,包括垃圾桶摆放的位置。那次,弟弟来电话了问她在城里的生活还满意吗?电话这头的她连连点头,一个劲儿地说,满意,很满意。放下电话,她的泪水再也忍不住了。

饭桌上,她有个夹菜的习惯,这个习惯是从王坤和王娟小时候就养成的。不管饭菜是否合孩子的胃口,她都爱给孩子夹菜,好像不这样,她自己的那一碗饭吃不下去。王坤考上大学假期回来,她也给儿子夹菜。王娟浪娘家来,她也给夹菜。一次,在饭桌上,她给孙子夹菜,儿媳妇立马有反应了,说,妈,您自己吃,不要给他惯毛病。她不懂给孙子夹菜咋就成了惯毛病了呢?偶尔,她会犯病,给王坤夹菜、给孙子夹菜。这样一来,儿媳妇会放下筷子,看着她,满眼的质疑。

一天晚上头疼得厉害,从床上爬起来想喝口水,一阵眩晕差点栽倒床下。窗外的月光淡淡地透进来,一看表是凌晨两点钟。一身冷汗过后,她想吐。又怕弄脏了屋子,气味更不好闻。努力挣扎起来想到卫生间去,没走几步,一股酸水涌上心头,堵得她心口痛,努力咽下去,竟让她虚弱得跌倒在地上。儿子的屋子安静着,儿子白天上班,不能打扰。坐在地上缓口气,等待虚汗消散。这一缓竟是一个小时。摸索着从卫生间走出来,窗外的夜色淡了一层。

一连几天她都没有出去。儿子丝毫没有觉察出她的反常和脸色。

王坤在机关上班,周明娜在邮政局上班。有一个孩子,他们都不想要二胎。儿媳妇由于身材娇小,走路轻飘飘的;举手投足都是那么轻柔,小心翼翼,她总是担心婆婆身上有什么病菌而保持着距离。人都说女儿是妈妈的小棉袄,也的确,和女儿在一起是放松的、随心所欲的,总有说不完的话。下班回来的周明娜看电视,孩子在自己的房间里写作业。厨房里,儿子忙碌着,影子隔在玻璃门内,水汽朦朦;那个背影吸引着她走过去。儿子弯着身子在切肉,一刀一刀,像在研究刀法是否正确。切葱的时候,大概葱的气味太浓熏着了眼睛,王坤一边擦着眼泪,一边往锅里倒油。她知道自己不能进去搭手,那样的话,又惹两口子不开心。她不知道王坤从什么时候学會做饭的。她不止一次地发现,儿子在儿媳妇面前是低声下气的、讨好的,王坤从不在她面前说媳妇半句的不是。儿子怎么就没有像王民江?这令她又疼惜又羡慕。有一天,她突然发现三十岁刚过的儿子鬓角有了白发,她的眼神不怎么好,怎么就一眼看出来了!她不问,儿子自然不说。说不定,连儿子自己也没有发现那几根白发,它们却那样扎眼地长在那里,那是她心中的一根刺。儿子沉默少言,像他小时候一样。

王民江从来不干锅上的事,即使给饿死也不会走进厨房半步。刚开始看到儿子带着围裙走进厨房,她慌乱地上前拦挡,哪有男人上锅做饭的道理?儿子却说,妈,哪有啥?她被儿子挡在门外,王坤顺手关了厨房的玻璃门。她呆愣愣地站在门外,她甚至发现儿子的背都驼了。心像谁拧了一把,不禁想:这些年来儿子承受了多少,她又了解儿子多少?王民江的离去、村里人的眼光、同学们的欺负……儿子回到家从来不说,像他现在的样子。现在她很想从那背影里寻找点什么。烟雾缭绕中,他默默地心甘情愿地做着一切,像个仆人。吃完饭,刷锅永远是儿子的。周末的时候,吃过饭后儿媳妇带着孩子去娘家了。周末儿媳妇和孩子在姥姥家过,屋子里剩下王坤和她。她突然想问问这样的日子过得还好吗?刷完锅的儿子拿了一本书走到阳台上,打开灯。灯光一下子把窗外逼暗了一层。看了一会儿,王坤想起什么似了问了一句,妈,和小区的老年人熟悉了没?怎么说呢,屋子里气氛一下子把她带到了乡下。此刻,她就站在自家屋子的那张书桌前,跟王坤说话,或者跟王娟说话。气氛融洽和谐,永远的低声细气,仿佛大声说话被别人听见,和谐就那么悄悄地包裹着他们,就连飞旋着的扑灯蛾子都是那样安分守己。什么都不重要了,灯光下,三个人的表情是温和的,被人目光过滤后的那种彻底放松。

她走近儿子,靠在椅子背后,身子向前欠着,从儿子的毛发里她闻到了一股气味。这让她想哭。她咽了一下,说,熟悉了,还带我去了公园。那里有个湖,湖水很清,能看出见湖底的鱼。王坤满意地看着她,笑说,妈,这就对了,你要学会适应这里的环境。儿子,你开心吗?王坤被这句问惊了,妈,你怎么会这样想啊?很开心。你儿媳别看她快三十岁了,很单纯的,也没有坏心眼子。你看我买了多少菜谱的书,就是为了让你们吃好。看到王坤一副乐呵呵的样子,她迎合着儿子说,我这辈子还没有吃过男人做饭的,做得真香,盐味、葱味不浓不淡,洋芋丝切得……她好像停不下来了,把儿子夸到天上去。王坤放下书说,妈,知道我的手艺像谁吗?那还用问吗,不是书上看到的吗?王坤放下书对着她说,妈,其实像你。

她的眼泪哗地流下来了。

儿子的家庭出现那样的丑事跟她柳枝子有很大的关系,是她给王坤争不上脸面!她像个罪人一般静观周明娜的一切。有一些时候,她想和周明娜好好说说,说王坤有从小时候到现在有多么听话、多么懂事、学习有多么地好。他爸爸不在,王坤跟着她受了很多的委屈,希望周明娜不要再那样下去了。她甚至想好了,周明娜要是不听,她给儿媳妇下跪。

周明娜不给她任何机会。只要柳枝子在家,她就心情不好,看都不想看她一眼,她是用那样的办法逼她回到乡下去。

她不想走,她要保护自己的儿子。

一次在楼道口碰见那个男人,她想都不想地冲上前去说,再欺负我儿子,我会劈了你!这几句话几乎用尽了她所有力气,她浑身颤抖着。那男人上车,回头冲她笑了一下,车尾拖着一股青蓝色的烟雾飞奔而去。

4

周天晚上躺在床上,她又一次想到了儿子那几根白发和显出的老相,他才多大啊!这个时候,听到孙子的说话声。接着是儿媳妇,喊了一声,王坤,快来帮帮忙啊,快——儿媳指示儿子是那样的理直气壮。

在这个家里,他们是把她当做亲人,却从未深入地跟她谈过心。昨晚听到儿子那样一说,说不出的释然。原来,儿子还是了解她的,只不过她自己的心态发生了变化。她不知道这小区里的老头老太太们在儿女的家里是怎么的一种状态,是忙手忙脚,还是闲来无事?他们不会跟她说这些的,总保持着戒备;她不敢向他们提问,只有他们问她的份儿。她实实在在地跟他们说着乡下的种种美好。冬天下雪后,大山是什么样子。春天了,山路弯弯,多少人走进田野播种粮食。夏天到来了,到处是淡淡的绿,山梁上开满各色的野花,羊群四散开来……看不够的情景。秋天庄稼成熟了,又是另一种样子。听着的会被勾起许多的往事,也有着跟她一样的乡村经历。没有去过乡下的,用羡慕的眼光看着她,总结道:乡下就是好,跟土地亲近!不像我们,一辈子在机关单位,把青春都搭进去了。她唯一不能说的是自己不幸的婚姻,那是她一生的短板。

听的人希望她多说点乡下的事儿。她受宠一般给大家讲着——那一年的初夏时节,山垴里的积雪尚未融化,就有成群的沙鸡子飞来。它们展翅在半山腰飞旋,叫声不断,声音尖尖的,能钻到人心里去,在心底某个地方激起的波澜久久不能平息。那些沙鸡子似乎对白雪情有独钟,每一年冬天下雪的时节,它们如约而至。她倍感好奇,好像它们中间有个头领总惦记大西北的雪景,从遥远的地方飞来,沿着远处的山畔子飞旋,那翅膀拍打的声音……讲着讲着,她的声音小下去,有些往事会浮现出来。

那一年冬天,村巷里传来一种声音,一个专门收头发的中年男人。每一年都来,村里人都把他叫货郎子。在他,仿如这个村子有他收不完的东西和秘密。他悠长的饱含沧桑的声音在村巷里久久回荡。人们立马被他吸引过去,大都是女人。中年男子的担子里有各种丝线和丝巾,还有一些乡下女人少见的手镯、耳环、戒指。单从做工看,精致极了。女人们把塞在墙缝里的头发全拿出来作了交换。当然,更多的是铜、铁、胶皮、塑料和纸盒子。男子身后的车子不一会儿就满了,他面庞黝黑、粗糙,胡子拉碴,寒冷和风吹使他的鼻子上起了一层皮。他却笑眯眯的,和人们谈着价格,偶尔开几句玩笑。柳枝子远远地就看到了,她慌乱地四处乱翻。去年的时候,家里该卖的都卖了。可是,第二年,有些东西自然而然地变得陈旧了,没有多大的用处了。就是有点少,少得让她觉得对不住那份沧桑。母亲曾说过,女人的头发是女人最大的羞耻。除了自己的男人,别人是不能见到的。自从王民江走后,也是失眠导致的缘故,她频繁地掉头发。如果不是帽子护着点,真成了秃子。好在有帽子。

每次梳完頭她把头发从梳子上捋下来,一道一道缠在手指头上。一阵生疼,她再一圈一圈褪出来,像一只蝉蛹的壳。头发一圈一圈地放在那里,看看,然后收拢塞进墙缝里。久而久之,原本隐藏的发丝显现出来,一团漆黑。一直以来,她是舍不得买的。那次,她毫不犹豫地把头发取出来。让她想不到的是,这么些年,墙缝里的头发还那样黝黑发亮,好像不是她自己的一样。

这次她没有可卖的东西了。待那些人走远了,她走近了那个男人。她问,你不是本地人吧,你家一定很远?我有个事儿托付你。说到这儿,她停住了,她怕这个人不会答应。男人问了一句,啥事情?我男人走新疆好几年了,你走南闯北的人,说不上会碰上他。我也没有啥东西卖给你,这双鞋你上路穿吧。她把那双解放军战士的鞋子双手递给男人,补充道,我男人叫王民江,听说在新疆喀什做生意。中年男人没有推辞,他只是好奇地看着女人。他的眼睛有些近视,低下头把鞋子细细看了一遍。

第二年过去了,那个中年男人没有在村子里出现,第三年收头发的男人没有在村子里出现。以后的许多年……她想,那个中年男人一定是病了,或者遭到了什么不测。从此,她再没有见过他。

圈里圈着的羊声时常会把她唤回现实中来。那只羊总拿好奇的眼神打量她,没有半点即将离世的悲伤。看着羊的眼睛,她的心要难受一阵子的。那是只许了牲的羊,许给过世的婆婆,是对老人祭日的纪念。尽管,男人不在了,可是每一年,她都记着老人的日子。那只羊好似被赋予了某种灵气,自打拴上它,就显得很懂事一样,不挣扎,默默地等待那一天的到来。到了那一天,请来的阿訇是要念诵一段经文的。将绑倒的羊按在坑沿边,一把雪亮的刀子,在羊的眼前晃一晃。它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它还是惧怕死亡的。阿訇不让女人看,尤其是不让女娃娃站在前方。总归,女娃娃见到血是不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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