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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正宏,想请司马迁做一次讲座

2020-09-03陈娟

环球人物 2020年16期
关键词:古籍整理复旦大学陈寅恪

陈娟

2020年8月6日,陈正宏在上海接受本刊记者采访。(潘建东 / 摄)

陈正宏特意将采访约在办公室,复旦大学光华楼16层,门外墙上挂着“复旦大学古籍整理研究所”的牌匾。推门而入,满坑满谷都是书,两侧堆起两座高耸的书山,山顶的书摇摇欲坠。再往里,一张大书桌,靠墙是一排木质书柜,里面装着二十四史,包括《史记》。

他取出自己四处搜罗来的各种版本的《史记》,铺满整个书桌。书页都泛了黄,书边也大都有残缺,文字倒很清晰,有《史记》的世家、列传,也有本纪、书和表。每本书都有故事,其中最贵的要数朝鲜铜活字版《史记》的一册零本。

2010年前后,陈正宏去韩国中央大学参加文化交流活动,花大价钱买了一块18世纪朝鲜半岛的汉籍雕版,回国时带不走——韩国认为那是历史文化遗产。后来,他将雕版送给该校一位老教授。对方感激不已,拿出铜活字版《史记》一册相赠。这一版本属于朝鲜半岛的甲寅字本,甲寅是中国明朝宣德九年(1434年),比西方金属活字早期代表作古腾堡圣经还要早。“当时觉得很神奇,真有一种‘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的感觉。”陈正宏说。

每当闲暇无聊或者积郁烦闷时,陈正宏就捧起这些古书读一读。“有一种心安的感觉。尤其是读《史记》,常常读着读着,就会有一种宠辱皆忘、豁然开朗的感觉。”陈正宏说。这些年,他一边研究古文献,一边讲《史记》。他在复旦大学多次开设“《史记》精读”课程,一字一句细读,深受学生追捧。2018年,他开设线上课程“《史记》精讲”,收获了200多万听众。如今,他将音频讲稿整理成“陈正宏讲《史记》”系列书,其中第一册《时空:〈史记〉的本纪、表与书》新近出版。

陈正宏的新书《时空:〈史记〉的本纪、表与书》和他收藏的各种版本的《史记》。

历史呈现永久的人性

很多人听完陈正宏讲《史记》,都会有一个感觉:过去读的《史记》不是《史记》。他讲《史记》有三大特点:第一,既讲本纪、世家、列传,也讲表和书;第二,不只讲故事,也追溯历史故事背后的文本;第三,讲述《史记》在不同时代、不同区域、不同人的解讀。

“我不是历史学家,只是把自己当成司马迁去看《史记》。”陈正宏说,读《史记》要先了解司马迁,“他的人生以公元前99年为界,分成前后截然不同的两段”。

在此之前,司马迁饱读诗书,20岁开始游历山水,搜集旧事旧闻,归来便做上了汉武帝近旁的侍卫,父亲去世后子承父业,担任太史令,撰写《太史公书》,也就是后来通称的《史记》。公元前99年,将军李陵投降匈奴,司马迁在朝堂上为其辩护,汉武帝当场翻脸,最终将他处以宫刑。在此之后,他意外成了汉武帝的机要秘书“中书令”,但也失去了往日的锋芒,默默无闻地活着,为的是写完《史记》。

“他对人性的复杂跟个体和群体历史发展的关联,一定有了比之前更深切的体会。”陈正宏说,正是在这种情境下,司马迁继续写《史记》,并为每篇撰写一段“太史公曰”,表达自己理性而不失人性的写作立场。

在《时空:〈史记〉的本纪、表与书》一书中,陈正宏洋洋洒洒讲了25课,细读12篇《本纪》,分析《表》和《书》,探讨司马迁撰写各篇的出处。其中有些标题看起来很新奇,如《〈殷本纪〉(下):什么叫“革命”,“革”谁的“命”》《〈秦楚之际月表〉:大王轮流做,本月到我家》……但实则均是平实的考证。

他讲《项羽本纪》,楚汉相争时有一个经典场景,项羽将刘邦的爹逮住了,想借此要挟刘邦,就把刘大爷绑了,推上一块大砧板,向刘邦放话:“今天如果你不赶紧退兵,我就要水煮你老爸了!”刘邦也不怕,回道:“我跟你是在楚怀王跟前拜过把子的……我爸就是你爸,你要是铁了心水煮你爸,可别忘了分我一杯肉羹吃。”如此传神的故事从何而来?“据考证,是司马迁从陆贾的《楚汉春秋》里抄来的。”陈正宏说,司马迁撰写《史记》来源有三种:传世文献、口述记录和亲身经历。《楚汉春秋》属第一种,作者陆贾在秦末汉初相争之际,曾作为汉王的外交代表,跟项羽和秦国高级将领接触,“写《楚汉春秋》,可以说是当时的第一手文献了”。

陈正宏也从《史记》中读司马迁,并据此做出“带有个人情感”的评判。他讲《吕太后本纪》,根据“太史公曰”中“高后女主称制,政不出房户,天下晏然”,得出司马迁的历史观“既超越了现实,也超越了性别,具有更广泛意义上的评判国家领导者的指向”;讲《孝武本纪》,全文照抄《封禅书》,他认为原本的《孝武本纪》被毁去,推断出“司马迁和汉武帝相爱相杀”。

在陈正宏看来,《史记》的不凡之处在于“如实记录了人是如何活动的”。尤为值得一提的是,与后世的官修史书不同,司马迁笔下的人不仅仅是帝王将相,也有一些边缘人物,像是《封禅书》中蒙蔽汉武帝的方士,还有《刺客列传》里的刺客,“他们是复杂的,都在历史发展和演变过程中起到重大作用,改变了历史或者想要改变历史。司马迁通过书写一个个生动的个体,书写昨天的历史,来彻底揭示永久的人性”。

当普遍的人性不变时,历史就难免有重演的冲动,而这正是《史记》与现实的联结之处。“完整地读完《史记》,终会发现‘太阳底下没什么新鲜事。再度回到现实中,人会变得更有预见性,更具智慧,也更有定力。”

给《史记》点标点

早在中学时期,陈正宏就开始读《史记》。当时,家里有一本中华书局点校本,每天放学回家后,他都拿出来翻翻。全是古文,他一开始也读不懂,后来以《司马迁与史记》为引子,读着读着也算入了门。

真正读透这部大书,则是在复旦大学读书时。1981年,他考入复旦大学中文系。和那个年代的很多青年一样,他也有一个文学梦,每天在学校疯狂地读书,偶尔也写诗、写小说,写的第一篇小说讲的是李白和贺知章喝酒的故事,发表在班里自办的文学刊物上。

当时,陈寅恪弟子、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授蒋天枢编校的《陈寅恪文集》问世,蜚声海内外,学术界和读书界因此出现“陈寅恪热”。陈正宏也买来读,读到《元白诗笺证稿》,觉得“写得和侦探小说一样逻辑严密,又文笔典雅”,感觉打开了一个新世界。后来,他上蒋天枢弟子章培恒的古籍整理课,迷上了古书,专门跑去图书馆借线装书看。1985年,他大学毕业,被保送读研究生,拜在章培恒门下,跟着老师研究古文献学。

陈正宏至今还记得研究生古籍整理实践课第一堂课的情形。那天,他到章培恒先生家中,刚进门就看到线装版《史记》,竖排、繁体、无标点。先生操着一口绍兴腔,说:“那个陈正宏,你点一下吧。”意思是给《史记》点标点。陈正宏拿起书,一边读一边口头标点,逗号、句号、分号等都要读出来,一会儿工夫就汗流浃背。

“那种感觉相当于被空投到2000多年前的汉朝。”陈正宏回忆说,之后“点标点”成为上《史记》课固定的一部分。一年下来,整部《史记》讲完,“读懂了书中的文意,甚至能听懂作者的心声和潜台词”。后来,陈正宏才知道“给《史记》点标点”是先生从蒋天枢先生那里传下来的,及至后来,他站上讲台给研究生上《史记》课,也是先“点标点”。

1986年,已经退休的蒋天枢被复旦大学古籍所返聘,陈正宏成了他最小的弟子。“还记得先生给我布置的第一个作业,是用竖排繁体的文言文写一篇自传。我完全不知轻重,回他说:文言文我写不来的,繁体字不认识,竖排也不会。”83岁的蒋天枢愣了一下,说:“文言文不会,那就白话文吧。繁体字可以去查《新华字典》。竖排好办,你把横的文章竖过来抄一遍就好。”陈正宏只好一边查字典,一边写自传,最终写了上下篇,完成任务。

在宁波天一阁,陈正宏辅导学生做古籍整理。

左图:国学大师、“前辈史学四大家”之一陈寅恪(1890年—1969年)。右图:中国古代文学专家蒋天枢(1903年—1988年),师从陈寅恪。

“蒋先生注重历史,传承了陈寅恪先生的‘诗史互证‘古典今典并释的研究方法。”陈正宏说。他印象最深的是蒋先生讲《诗经》的开篇《关雎》,说“关关雎鸠,在河之洲”讲得不是一般的爱情,而是上古部落的联姻,一边讲,一边在本子上画河中之洲给他看。

毕业前夕,陈正宏打印毕业论文,收到了蒋先生离世的消息。离世时,蒋先生耗费半生心血的专著《楚辞校释》还未出版,他的《诗经》研究以及一字一句校释的《三国志》文稿也终未完成修订,但却完成了《陈寅恪文集》的出版。“蒋先生是怀有一种超越了狭隘师生之谊的远大胸襟的。他觉得老师的学术成就,是一笔优秀的文化遗产,不能让其自生自灭。”陈正宏说,学术是一个薪火相传的过程,自己有责任将它延续下去。

不可或缺的古籍

毕业后,陈正宏继承师门,留在了古籍整理研究所,他投身的第一个大任务是参加章培恒主编的《全明诗》。当时,他辗转于各地的图书馆,翻阅古书,将资料一张一张地抄录到卡片上。去东北找资料时,正逢隆冬,他涉雪去图书馆,细读那些满是灰尘、好像从没人翻过的明刻本。“抄卡片虽辛苦,但我发现可以静心读书,于是能够自得其乐,不知不觉干了10年。”

天天和古籍打交道,陈正宏对收古书也上了瘾。那会儿工资不高,他经常到上海文庙旧书市场去淘书,时间久了,大家都知道他爱书,就常常给他留着,有时一留就是一麻袋。有一次,一个书商跟他说安徽歙县乡下有书,两人第二天一大早5点起床,先坐汽车到县城,吃一顿午饭,然后再包车到乡下,几经辗转,最终觅得好書。“我已经习惯了古书的味道,它从一地走向另一地,从一手流转到另一手,拿着它就像是和很多人在对话。”

作为古籍整理研究所的教授,陈正宏主要做两个工作:一是给学生上课,讲版本学,讲古文献概论,讲《史记》;一是做古籍调查、鉴定、编目与研究。他热衷于做善本编目,即对馆藏的古籍进行著录、鉴定版本、分类和典藏。

2016年,他接到一个任务,为英国剑桥李约瑟研究所图书馆所藏汉籍编目。李约瑟生于1900年,是剑桥化学家,37岁开始进入中国研究的领域,主编有《中国科学技术史》,一生搜集了近700种汉籍。近4年的时间里,陈正宏利用寒暑假,多次前往李约瑟研究所。当时,他唯一的要求是专门为所有的线装古书设一个房间,“每天和那堆古书待在一起,没有比这更幸福的事儿了”。如今,已经完成的图目刚刚出版,正摆在他的办公桌上。

古籍之于陈正宏,已是他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而众多古籍中,他最爱的还是《史记》。现在的他,又多了一份工作——为大众讲《史记》,给司马迁做宣传。

陈正宏毫不讳言自己是司马迁的粉丝,他给儿子取名“家言”,来自“成一家之言”。有时他也会有一些幻想,比如穿越到司马迁生活的时代,和这位大家对坐,聊一聊《孝武本纪》到底写了什么,聊一聊汉武帝到底是个怎样的人,他还想请司马迁到复旦大学,为他主持的“司马迁讲座”做一次特别讲座。

“司马迁人到中年,事业也到了高层,还很纯真、富有书生气,太难得了。”陈正宏说,他自我定位亦是“书生”。多年前有学生毕业,请他在纪念册上留言,他写道:“文亦尝校,史亦尝抄,答辩近了,犹思几度改论稿;家总要成,钱总要挣,奔走红尘,莫忘曾经是书生。”之后,每到毕业季,这副对联都会被翻出来热议一番。

“您心目中的书生是什么样的?”记者问。

“比较纯真,比较较真。”陈正宏答了8个字。他给自己的微信取名“双寅楼”,一个“寅”是陈寅恪,一个“寅”是唐寅,“前者为做学问付出一生,后者超越世俗、一生潇洒随性”。二人在他面前是一座难以抵达的高楼,但他愿意一步一个台阶攀登,慢慢去靠近。

陈正宏:1962年生于浙江杭州,复旦大学古籍整理研究所教授、中国古典文献学博士生导师。主要从事版本目录学、比较文献学、美术文献与美术史的教学与研究。著有《沈周年谱》《史记精读》《东亚汉籍版本学初探》《诗画合璧史丛考》等。近日,出版新书《时空:〈史记〉的本纪、表与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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