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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分

2020-09-02翁筱

海外文摘·文学版 2020年7期
关键词:虎牙秋分

翁筱

对,擦伤,会好起来的,他只是擦伤。

不知道我是听从了医生朋友的劝,才想去医院看看呢,还是我只想去看看,一夜之后他好点没有。其实,我的目的很明显。我想,我真的从没像今天这么累过,醒了坐起来又躺回去。

随手打开床头柜的抽屉,找出温度计,38.5℃,不算高也不算低。往常,不到烧得脑袋发糊,我是拒绝去医院的,着实怕了得个小感冒便要从头到脚体检一番的感觉,耗时又耗心力。我习惯一切从简。如果可以,我相信谁都喜欢一切从简,包括对待爱情。

早上醒来后,照例是洗漱、码字。后来发现调成静音的手机里有三个未接来电,都是他的,我想可能有什么急事吧。这么多年了,我们之间形成了某种默契,他一般只发信息,而不给我打电话,给我打电话往往意味着有重要的或紧急的事情发生。我心里慌了一下,专注地端着手机,猜测各种可能。这个瞬间,手机成了某种重要的载体。

回拨过去,通了,一个颇有磁性的男中音出现在电话那端:“上午八点半开会,商量一下金秋诗文朗诵比赛的事儿,地点在第二办公区三楼会议室。”

会议是他主持的。一个多月没见,他看上去清瘦了不少,是夏天气温炎热的缘故吧,他不怕冷,但怕热。其实,他在会议上讲的内容,我压根儿没听进去。一来,我知道他的办事风格,不仅雷厉风行,且計划缜密。说是开会研究工作,基本上不是布置式的,而是告知式的,一切步骤已井然有序。这也是我钦佩他的原因。二来,有闺蜜托我向他求一张书法,一个月内催促了四五次,一直没机会跟他说,其实是看他每天东奔西波的不好意思开口,虽然他对我基本上是有求必应的。会议结束已是午餐时分,吃过简单的工作餐,他应我的要求在工作室里忙碌起来。照例,他沏了一杯明前西湖龙井,慢悠悠地边喝边构思,我则展纸,磨墨。一个小时后,一幅龙飞凤舞的草书《点绛唇·秋分》呈现眼前:“金气秋分,风清露冷秋期半。凉蟾光满,桂子飘香远。素练宽衣,仙仗明飞观。霓裳乱,银桥人散,吹彻昭华管。”

收好笔墨,我便和他一起去新闻照排室定稿过几天就要付印的两本书稿。我们各自扫码一辆共享单车,一前一后往目的地骑去。过了几条人行道、几个红绿灯,再过两个斑马线就到目的地了。

我跟在他身后骑车,头顶上空是明晃晃的太阳,脑海里浮现着他写《点绛唇·秋分》时的情景。六年来,不管工作上还是生活上,都得到他的诸多照顾。去年我的右脚趾骨骨折,唯一的家人——我的父亲,年迈又离得远。母亲于几年前抛下我们父女俩独自远游,带着一身的病痛,走时正值秋分。于是,他便成了在医院里为我跑上跑下的那个“家人”。

“知道谢逸吗?”写完全词,正在落边款的他问我。

“不知道。”我读的是艺术类专业,对古代文学家了解不多。

“北宋文学家,江西临川人,江西诗派临川四才子之一。曾写过三百首咏蝶诗,人称谢蝴蝶。”

“噢,原来与王安石是老乡。”唐宋八大家的情况,我还是知道一些的。

“是啊。”他本科读的是中文系,研究生读的是历史系,对于历史事件、文人典故以及诗词曲律之类的了如指掌:“点绛唇这个词牌,又叫点樱桃、南浦月,五代南唐著名词人冯延巳首创此调。双调四十一字,前段四句三仄韵,后段五句四仄韵。”

“点绛唇我知道,我喜欢李清照的《蹴罢秋千》。”为了阻拦他的滔滔不绝,我赶紧说道,还整了整嗓音,朗诵起来:“蹴罢秋千,起来慵整纤纤手。露浓花瘦,薄汗轻衣透。见客人来,袜划金钗溜。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

他刚在宣纸上盖完印章,微笑着扭过头,对我竖起了大拇指。

“砰!”这突然间出现的一声,硬生生地把我飞驰的思绪打断。

我亲眼目睹他的身体被车子撞飞到马路口分流的铁皮护栏上,头部瞬间冒血。血一直流,他坐在马路上,没有喊痛,只是用手捂着脑袋,血顺着耳根、后脖颈,往衣领里流。

我顿时手脚发软。或许是因为胆小,又或许是因为体弱,每次看到流血我都会发晕;甚至在画画时,我都会尽量避开深红、暗红色之类的颜料。

这一次,我居然没有惊恐。

“赶紧帮忙呼叫120,去医院啊!”我一边盯着左脸全是血的他,一边反复大声地对着匆匆赶来的交警描述事发过程。

“请放慢语速,放松情绪,慢慢说。”无论发生多惨烈多棘手的交通事故,交警们总是能有条不紊。

交警具体说了些什么,我并没听进去,哪怕半个字都没有。直到他摊开手掌,将刚从马路上捡到的几颗沾满血迹和灰尘的珠子递到我的手上。

个把月前,我去芜城看望义父。一出远门便整夜整夜睡不着的我,看上去像是生了一场大病。义父皱起眉头:“瞧这青黄青黄的面色,是你来看我,还是为了让我看看你啊?”

亲近的人,字字句句里总是裹着痛含着疼。我的鼻子不禁一阵发酸。

回家的高铁上,我才发现背袋里躺着一个鼓囊囊的信封,里面除了一沓零花钱,还有几颗用绒布包起的类似象牙的珠子,白里带着看似规则又不规则的暗红色纹路。

“丫头,看到那几颗虎牙了没?这是护身的。”义父的短信如期而至。我扭头看向车窗外,太阳正西沉,天边像是镀了一层迷离的红晕,眼睛有些湿润。

“女孩子长几颗虎牙倒是蛮可爱的,可身上带几颗满是血纹路的虎牙,总觉得有些怪异。正好我属虎,就转送给我吧!”他说。

没过几日,他的左手腕上果真就多了一串和田玉串起的珠子,每隔五颗嵌入一颗虎牙,光圈里映着他憨厚的笑。

对于我而言,那笑里浮现的不仅仅是眼前的人,还有江的模样,当年他也是一直这么对着我笑的。那会儿的主角是紫檀,配角是海淀的一群失意男女。时隔多年,江已消失不见,那串紫檀越发黑亮起来。

粘着斑驳血迹的和田玉闪着似白非白的光,虎牙恐怕是再也找不回了。马路上的车绕过肇事车辆,依旧从左至右、从右至左呼啸而过,像是这个路口并未发生过事故一样。

“开车撞人得负全责,负全责知道吗?这是一起追尾事件,人的后脑勺是不长眼睛的。”说着,我指向正在淌血的他的后脑勺:“他背对着别人,而别人看得见他,怎么就能撞上来呢?”

“你先别激动,我们会调出监控看的。”交警依然很沉着。

“你们不信我说的,是吗?说了不是相撞,是追尾!”我又大声地重复一遍,声音里拖着哭腔,唯独没有哀求。

在120急救车赶到并接走他之后,我才开始平静下来,或者说不得不平静下来,我还得一一回答沉着得毫无表情的交警的所有提问。

马路边上的法国梧桐默默伫立着,一阵秋风吹过,发出沙沙的声响,几片枯叶脱离枝丫随风飘舞起来,只是此刻在我眼中一点也不洒脱、曼妙。

当我赶到医院急诊室时,医生已给他缝了针,伤口以及四周的头发已被剃掉,隐约能看到血迹半干的后脑勺上的针脚,很刺眼,像事发现场的斑马线。斑马线上的血,似乎一直延伸到眼前的急诊室。

他的妻子已先我一步守在他身旁,她的左手一直拽着他的右手。我不知道,他会不会感觉到温暖?我只知道我有些感伤,隐隐作痛的那种。

她好像也怕见血,在医生清洗已缝合伤口边的血迹时,她的眼睛是闭着的,不知道是她会疼还是不忍心看到他疼。

“打麻药了吗?”我轻声问道。

“打了,不打怎么受得了?”她回答。

可麻药对他有用吗?本来我打算这样说的。记得他曾经告诉过我,他是比常人多打三倍麻药都无法起作用的人。看到他们互拽着的手,我没说出口。此刻他一声不吭,微微皱着眉,那应该是很痛吧。

我感到一阵晕眩。

单位的领导、同事陆陆续续地赶过来:“你终于可以好好地休息几天了,平日里忙起来不知道东南西北。这下好了,想忙都没得忙啦!”

他看起来有点儿虚弱,这跟他平常风风火火的样子有很大的差距。护士走过来,面无表情地看着报告单念道:头部外伤,血压219/139,不排除轻微脑出血,左胸第七根肋骨中度骨裂。

“也就是说,在接下去的两个月里,你不能生气或者朝我们发火喽?”我故作轻松地看着他说道。这谁都知道,他在工作上对于每个下属都是非常严格的。他的妻子看了我一眼,笑了笑。我也看了她一眼,然后对着办公室的同事笑了笑。

“你们看他的脸,好像肿了。”同事突然指着他的左脸说。

“他的脸,本来就那样子的吧。”我不自觉地应了一声。眼睛的余光告诉我,他的妻子又看了我一眼。在我扭头看向她时,她的嘴角不自然地牵动了一下。

不知道为什么,此时我想起了邻居的那只猫,想起了邻居。邻居已至中年,夫妻倆并不和谐,平日里为了一些琐事便会大声争执,激烈的吵闹常常会惊动整个楼道。可打年初男主人检查出患了癌症,我发现整个楼道开始安静了,再也没了吵骂声。每到傍晚,女主人会陪伴男主人出去散步,夕阳下总能看到他们手牵手的身影。

“哪位是病人家属?请过来一下,拿药。”护士站在急诊室门口冲着我们喊道,我指了指她。她看了我一眼,出去拿药了。此时,责任医师拿着病历卡过来,对着他,也对着我一番嘱咐:“病人头部外伤,缝了七针;收缩压219,舒张压139,暂时不排除轻微脑出血;左胸第七根肋骨中度骨裂,这三个月注意不要用力。目前要做的是:等待观察,六个小时后如果没有昏迷、神志不清、呕吐、头晕等症状,就无大碍。刚给他开了消炎药,回家后一天两次、每次两粒让他服下;头上纱布两天回来换一次。”

“哦,哦,好的。”我随口应诺着。

此时,到交警队做完笔录的肇事者急匆匆赶来了,他堆着一脸的笑凑到跟前:“你是他女儿吧?真对不住啊!我也是心急,开快了点。还好,人没受什么重伤,就是头撞破了一点皮。”

“这叫撞破了一点皮?刚缝了七针,你不知道吗?片子出来了,肋骨开裂。这也叫撞破了一点皮,那你说什么叫重伤?还有你记住,车开那么快,下次受伤的可是你自己。”我有些愤愤然,喉咙不自觉地提高了八度,引得那些面无表情的护士们都扭过头来。

“对不住,我是粗人不会讲话,医药费我来负担就是,真对不住啊!”

“那疼呢?流了那么多血,你能负担吗?”我嗤之以鼻。在思想上,我们是根本无法交流的两类人。

“我是他老婆,有什么事跟我说吧!”这时,她走了进来。

吃完早餐,我看着店外的景色:这个城市的很多街道上都栽有法国梧桐,树冠之下现出一抹淡淡的金色,几片叶子被风吹落,像逃亡的蝶。

哦,又是一年秋分了,我的爱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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