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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走或留

2020-09-02李学辉

延河 2020年8期
关键词:支教馒头校长

李学辉

我是跳着走进那所院子的。村民说冉万家的院子好找。

冉万家的院门口有一盘石碾,石碾上卧着三只鸡。一只母鸡瞅着碾盘杆上的一只麻雀,嗓子里咣咣了几声。碾盘下拴着的那只小狗弯着腰叫起来。

一冬无雨,路上的尘土很厚,很浮,鞋没于细尘中,像惊蛰前的青蛙。

院里倒也干净。一间叫做正房的门上挂着一只布帘,花花绿绿,破内衣般坠着。掀帘进门,炕上的一位老人慌乱地扔了西装说:来了。是扶贫的吗?

我说不是,便找到地上的一只板凳,坐了。炕沿太高,老人是倒爬下来的。我说我是老师。

“下来,下来,老师来了。”老人把西装扔在了炕上。炕角里立起一个孩子,老人叫他冉娃虎。

他说他叫冉万。冉娃虎上小学三年级。

新学期,我被抽调到这所叫巴子营的小学支教。校长说,你带三年级吧。原来有九个学生,现在转走了两个,一个叫冉娃虎的没来报名,你去看看吧。

过去,老师去学生家叫家访。现在校长说去看看。

冉娃虎下了炕,套上鞋。鞋是新的,裤子也是新的。他望了我一眼,目光有点混浑,夹着一丝漠然,千篇一律的书包横斜在墙边的一张三屉桌上。

“说好他父母过年要来的,他们又没来,娃虎闹情绪,不想去学堂了。”

我说学校还没开课,不掉课,让娃虎明天来学校。待在家中,干啥呢!

冉万说,就是就是,娶媳妇打工嫌小呢,吃奶放屁嫌大呢。学校里有饭吃,也省粮食,还有牛奶喝呢。

我闻到了一股味道,便掀帘出门。冉万也跟了出来,出门后,朝我拱拱手,说闲了再来啊,没个说话的,娃虎又整天不说话,憋人呢!

那只小狗朝我摇摇尾巴。娃虎冲出门,踢了小狗一脚,说不管啥人你都摇尾巴,我踢死你。

一只鸡蛋掉进碾盘下的土中,冉万拾起鸡蛋,说老师带个鸡蛋去,母鸡刚生的。

娃虎抢过鸡蛋,扔了出去。小狗拽着绳,够不着插在土中的鸡蛋,呜咽着。田野里没一个人。我小时候,这个时候的田野里,找不到闲人,人们的心气随着气温的升高,全释放在田地里。看得出来,这些地已荒废了多年。田埂上的草,骆驼背上的毛一样枯黄着,一只野鸡信步在田野里走动,把春夹在翅膀下,春被捂得难受,奋力一挣扎,一棵柳樹上的浮土便雨点一样往下掉。

领到新书和作业本,娃虎坐到座位上,和他同座的女生抱起书到另一个空座去了。娃虎用嘴啃咬铅笔头,待露出笔芯时,他翻开了本子,满眼的兴奋泻出。他写一阵子把笔往桌上一扔,又拾起来,继续写。就像玩猫捉老鼠的游戏。其他学生翻书的翻书,喧哗的喧哗。我走下讲台,看到娃虎在本子上画圆圈。满张纸上的圆圈铁环般布满纸面,中间的那个圆圈,他画了三个人,左边的那个人的头上飞出一条细线,似乎是辫子。

我问娃虎画这些代表什么,他瞪了我一眼,撕了画圆圈的那张纸,揉成团,扔到了地上。

听到铃响,我吐了一口气,娃虎飞离凳子,越过我,挤出门去。

到校长室,我问娃虎是否有病,校长关了门,叮嘱我:可千万别那么说,你看看我这张脸,就是问了一个类似的问题,被一个学生的奶奶抓破的。她骂我不是好人,平白无故诬陷了他的孙子。娃虎来就好,这样就保住了流失率,他爱画圈,你就让他画去。画圈画不死人的。

我逃离了校长室。

中午就餐的时候,餐厅里热闹起来。撒在教室里的学生像羊群,一集中便有了阵容。娃虎抓起馒头,啃了一口,扔了;他双手捏住牛奶袋拧起来,牛奶袋被拧破,牛奶洒了别人一身,他哈哈地笑起来。

我冲上去,把他按到凳子上,拾起他扔了的馒头,放在他的碗里,让他吃。他瞪了我一眼,抓起碗,扔在地上。碗是不锈钢的,在地上傲慢地翻滚了几下,停在了一个孩子的脚下。那孩子端了碗,躲到了另一边。

下午是体育课,冉万拍着校门乱嚷,我走到校门口,校长已冉爷冉爷地叫。见到我,冉万问我为何让他孙子吃扔到地上的馒头。我说要爱惜粮食。他踢了校门一脚,说浪费的是国家的,碍你球事。

校长拽住我,拉我离开校门。说让我去上课,他来应付。没走几步,我听到校长悄悄对冉万说:这个城里来的老师不懂乡下规矩,您不要计较,权当他是个傻瓜。

冉万哈哈大笑起来。说怪不得现在乡下的孩子们都不想念书了,原来老师们是傻瓜。

教研活动是每周的例会。由校长主持。我数了一下,一共有十二位教师。校长说这是巴子营小学教师的全部。年轻人多,每人手里都攥着手机。校长让我讲课题,讲了半天,没人响应,我停了絮叨,望着一张张表情不一的脸。每个人的都不同。他们刷屏的速度很快,有人用单指,划动着手机屏幕。有人咧嘴笑着,中了彩票一样兴奋。校长把手机往口袋里一塞,大家抬起头来,都望着我。校长说:散会。众人都起身,那位单指划屏的老师,把手机朝我绕了一下,他头顶的天空没有星星,机屏里闪出的光,在墙上扫过去。

我坐在桌前,合上了笔记本。

校长叹口气,说全校就四十多个学生了。激不起教师们的激情了。只要不出安全问题,学校就会永远是学校。你是来走过场的,又何必为这些事烦恼呢。

我抓起本子,想朝校长砸去。

这是个非常优秀的黄昏。一俟放学,教师们便或开车或拼车走了。校长让我多体谅这些年轻教师,他们早上来,下午回去,也不容易,有时还挨骂受气。说完,他也开车走了。我锁上大门,走入了黄昏。

我到冉万家的院门口,那只小狗又叫起来。它一甩脖子上的绳子,尘土一片一片往下翻落,有的随着风,蒲公英种子般挪离了位置。冉万出门,说做贼啊,你的脸皮可真够厚,不就一个馒头嘛。

我说我不是为馒头来的,我想和娃虎好好谈谈。

他爹娘老子都不和他谈,你谈哪门子谈。

我坐到碾盘上。碾盘冰凉。小狗摇着尾巴。我说你让娃虎出来,我们聊聊天。

冉万娃虎娃虎地叫着。娃虎见到我,瞪了我一眼,也坐到了碾盘上,双脚交替磕着。

我问娃虎最爱看的动画片是什么。

他眼里的光闪了一下,跳下碾盘,冲进了院子。冉万说看看,你问的是啥,娃虎都不爱搭理你,还老师。

他骂了小狗一句,进了院子,把门一拍,我听到了锁门的声音,便离开碾盘。

田野里不见灯光,我抓了一个土疙瘩,边走边捏,土疙瘩有了温度。路边树上的喜鹊窝里,坐着一只喜鹊,在黄昏中,和我一样孤独。到了学校,我打开房门,灯一亮,整个校园便有了些许的暖意。有朋友打电话问我在干什么?我说一个人坐在巴子营小学宿舍的床上,看一个叫博尔赫斯的人写的诗。

他说:噢噢,你可真能诗与远方。我们在兄弟烤房吹啤酒呢!

我听到了嗞嗞的声音。

日子过得像裤衩。到进餐的时候,我去得迟。做饭的师傅说你犯的事不大吧,怎么到了乡下。我说我来支教。师傅笑了,我可听说了,支教的事没人干呢,你不犯点错误,能来支教。我笑笑说:就是就是。看到桌上零乱的馒头,喝了半罐的牛奶,我收拾到一起,让师傅带回家去喂狗。

师傅说我可没你那么傻,我带它们去喂狗,校长和老师们说我偷餐厅里的东西,我这差事还干不干。我终于明白了。

我问他明白了啥?

他说现在老师不偷吃的,据说偷学生的作业本。

我把手中的袋子砸向他。他见我操起了凳子,说他开了个玩笑。

我看他煞白的脸,放下了凳子:记住,我只不过看着这些东西被糟践后心疼。你个王八蛋。

站在门口的校长吃吃地笑了:看不到你还挺有个性的。老五,老五,可别再惹支教的老师。他也不是省油的灯。

我问有没有一套管理方法,别再让学生们浪费粮食。校长拉了我出门,到一个僻静处,他说上面说必须确保每天每个学生的营养,我们必须按份数发放到位。他们浪费是他们的事,如果少发了,我们要负责任的。

我问这些学生是不是家里富裕得看不上馒头、牛奶,比城里的学生家庭条件还好。

校长避开了我的目光,说谁让他们是留守儿童呢!

那天下午,外面有一丝两片的雪花在飘,我看到娃虎把半个馒头扔在桌上,便走了過去。见我坐到他对面,他要走。我把他按在凳子上,抓过他扔了的馒头吃起来。我吃得很有耐心。吃完馒头,我朝他笑笑,走了。坐在一旁的老师们望着我走出餐厅门,一个说,怪不得让他支教呢,这个人肯定有病。

娃虎坐在了餐厅的角落,那里有一张单桌,是校长就餐的座位。他把馒头朝我扬扬,我没有吭声。他把馒头朝桌子上摁去,馒头成了饼子,慢慢隆起。我指指他的嘴,他怔了一下,掰了半块给我。我又指指他的嘴,他吃完了半块,我把手中的半块给了他,他愣了一下,把馒头朝我扔来,我接住馒头,仍放在他手中。他的眼睛瞪得很圆,眼里的愤怒在游巡一圈后,慢慢褪去。我从昏黄中捕捉着那丝清亮,终于有一丝从瞳孔旁走出。他吃完了那个馒头,喝光了牛奶。把牛奶袋捏在手中,挤出的牛奶一点两点滴在桌上,我用手指蘸了,伸出舌头一舔。他攥着牛奶袋跑了。

那天晚上,校长没有回家,他说怕冉万杀了我,他得陪着我。

那晚的月亮很夸张,把校园的角落都洒得白亮。校长过一阵子就到校门口去转转,他让我熄灯,说如果冉万找来,就说我回家了。

冉万没有来,校长有点失落。他拿走了我桌上的半盒烟。

考试在一个雨天举行。四十多个学生集中在一个教室,十二个教师布列在教室四周,校长说:这叫复式考试。

我知道复式教学是过去乡村小学惯用的一种方式,教师少,班级多,一个教师把不同年级的学生集中到一起,根据学生的不同讲解不同的内容。巴子营小学四十多个学生,十二个教师,一复式,教师上两节课的便缩减成一节课。

卷子一发,教师们便坐在凳子上刷屏。各种怪异的面孔展现,一个竟笑出了声。学生们抬起头,也笑了。校长说:肃静!学生们便低头答题。

教师们依旧在玩着手机。

我走到娃虎跟前。他在卷子的空白处画了一个大圈。圈内空白,圈外站着两个人,与圈有一定的距离:一个的辫子被缠在一木杆上,一个的鼻子歪斜。他在圈内画了一个人,个子小,托起双手,眼里没有画瞳仁,整个眼便空空洞洞。

我弹了弹桌子。

他抬起头,和我对视。他的眼里泛着波涛,波涛上有几只小鱼在挣扎,慢慢地,剩下一条小鱼,拖动着身子,竭力往外突,又被一股外力阻回。

他站起来,攥着拳头。校长赶过来,我拉住校长。我的目光严厉起来,我发现了他眼中的怯懦和一丝清亮。

我叹口气。

他离开座位,抓起趴在桌子上睡觉的一个六年级学生的卷子,回到座位上,打开铅笔盒,取出转笔刀,仔细地削好铅笔,把铅笔沫吹到地下,开始答题。

下课铃一响,他交了卷子,头也不回地走了。

六年级的老师叫起来,娃虎所答的卷子,除一个小失误,所有的题都对。

有一道题我做了半天,是看了参考书才做出来的,他竟然做对了,做得比我还完整。

六年级的老师叹道。

天才。不可能。校长抽了一口烟。这就是复式教学的效果。编一条微信发发,这比那个顶着一头雪上学的网红孩子更能红。

不能发。我吼叫了一声。

校长后退几步。

这是伤害。

校长把手机塞进了口袋。罢了,罢了。也有道理。一发,学校就难以安静了。我们总不能忽视这种现象吧!这又不是过去的测字游戏,这是事实。

我没有应答,坐到台阶上想那个圈内圈外的人。有老师把娃虎本身的卷子给我,说是零分,会影响我支教成绩评定的。我笑笑。那个圈内的人眼里流出了泪,一滴一滴往下掉。

天还在下雨。

踏着泥泞,我到了娃虎的家。室内的灯光很暗,夜在屋内行走。见我进来,娃虎下了炕,他仍旧不说话。冉万说:我的孙子厉害吧!

我说厉害。

你还是个长眼睛的老师。

我说你不该这样评判和羞辱老师。

冉万梗了脖子:娃虎他爹上学的时候,我把老师当神供呢,那时的老师,好。

我站起身,没入了泥泞中。小狗卧在碾盘下,没有叫。积在树叶上的雨水偶尔掉下,地下有啪啪的声响。身后有声音传来,一道手电光射来。是娃虎。他把手电筒朝我手里一塞,转身离去。我用手电筒照着娃虎回去的路,直到看不到他身影,才觉出手电筒把上还挂着一个塑料袋。

袋里装着两块点心和几颗糖。

学校图书室在西侧,门上的锁已有锈迹。我几次要求校长打开门,他总说钥匙丢了。那个雨天,我的心绪像蔫苗遇雨水一样亢奋。我抬脚要踹门。校长说别踹了,造吧造吧,这图书馆只是挂个牌牌,里面的那些书,早成老鼠的了。

一股老鼠味窜出来,我避到一旁,干呕。校长哈哈大笑。见我抓起了一块石子,他笑着离去。

我提来一桶水,把娃虎叫来。靠墙的几个书架上积满了灰尘,我用笤帚扫着土,娃虎打着喷嚏,把无限的不情愿捆在另一把笤帚上。地下的尘土里有些许的文字,那是老鼠们把书咬碎后书页粘到地上后印出的。我翻腾着书,老鼠屎密麻着,许多经典书籍在暗暗啜泣。我听到鲁迅、萧红、马尔克斯、福楼拜们在低微的叹气,灰尘打搅着他们的嗓子。他们的肖像在抹布的作用下开始清亮,似乎鲁迅又鲁迅起来,马尔克斯又马尔克斯起来。娃虎的眼睛盯着几本漫画书,我擦了灰递给他,他望了一眼。我抽了一本《哈利·波特》,封面的图案招引了娃虎,他接过去,走了。

我把挑好的百余本书重新立到书架上。老鼠咬了的纸屑积了一大桶,我问校长咋办。校长说:随你处置,你爱咋办就咋办。

我找把铁锨,提着桶子,来到校园西南的花坛里。不知名的野花在雨后笑着簇拥,我听到它们在朗诵孩子们课文中的内容,它们的声音中有自然的音色,听起来更悦耳。我挖了一个坑,把满桶的碎纸屑倒进坑里,一只小老鼠倏地跳出,我吓了一跳,后退几步,踩倒了几朵花。我检查了一下,确信再无老鼠,便一锨一锨地填平了坑。我扶起了踩倒的几朵花,培了土,看着它们又挺了腰杆在风中快乐。

我发觉娃虎在远处展望,我招招手,他却转身跑了。

我向校长提出要开放图书馆,书不够,我回城去募捐。校长拍拍我肩膀,说营养餐的标准是硬性的,读书的要求是倡导性的。没有哪个学校把读书当回事。乡村小学,能把学生像羊一样放几年,羊不掉膘,就是好羊倌了。羊会吃书,你见过哪个羊读书呢!

他叫我愣娃,说来支教还真以为自己是了不起的教师。

说完,他又啪地拍上门。

锁门的是一把新锁。

我进城后,把娃虎的情况向校长做了汇报。校长手里捏着一颗核桃,在手心里空转。自校园内全面禁烟后,校长就多了这项爱好。等我把兴奋卸下,校长停了手中所转的核桃。

“支教不就一年嘛!很快,什么娃虎不娃虎的。很快的。”

我说我想让娃虎转到我们学校。

校长问我在巴子营天天吃啥。

我说学校有灶,有营养食堂。

他噢了一声:看样子不是饿的,也不是急的,是撑的。生活费谁来负担!安全谁来负责。

校长把核桃往桌上一拍,背着手走了。

这是一个好天气,好得像母猪刚生下的猪娃。我去找冉万。冉万赶着几只羊,在田野里溜达。看见我,他赶着羊跑起来。我一追,他越疯跑。没有庄稼的田野里,冉万也是一只羊。我叫了几声。冉万停下了脚步,吁了一声,羊们便停下来,在田埂上刨着荒草。草在埂下很节制。羊烦了,用头顶着田埂,像要把草逼出来似的。

“老师也不是好人了,你追啥嘛!”

我问他跑什么?

他说:不跑,让乡镇上的人抓住,抢羊呢,罚款呢。

又没庄稼又没草,罚谁呢!

冉万瞪了我一眼:罚土哩!你追我啥事呢!

我说了让娃虎进城上学的事。他笑了。

进了城的都回来了,你这是没事撑的。进城是他爹妈的事。我把他像羊一样放好就行了。

我问娃虎他爹妈的电话号码。他撩起衣襟,里面衣服的口袋上绣着一个手机号码。

我說这是谁绣的。

他说是娃虎。娃虎老怪我记不住号码,就用笔划了这几个数字,又用线盘出来。你看这娃缝的,蜘蛛不像蜘蛛,蛤蟆不像蛤蟆。

我说娃虎聪明。

他把手中的羊鞭朝地上抽去。

吃土的命莫想刨金子。他们跑得太远了。我女人死后,他们就跑了。说是挣钱,买楼房送娃虎进城上学。三年竟没回过一趟家,说是省钱。

他又朝地上抽了一鞭。

我问他们是谁?

怪不得你被发配到乡下,脑子有问题呢。他们是谁?娃虎的爹妈。

他噢了一声,拉着羊鞭走了。

打通娃虎父亲的电话,那头倒客气。说辛苦老师了,让老师费心了,他托人在巴城租个房子,让娃虎和他爷爷进城,一个去上学,一个去享福。

日子就像母鸡屁股上的毛,只有蹭到地上磨损无数次才能磨掉。

回到原学校,校长说调换思维吧,再别留守不留守的了,能留住心就难能可贵了。

校长看我,比看电影《流浪地球》还意味深长。

说着说着雪就下了。

教室里一片欢呼。

这几年巴城少雪,少得比爱情还稀缺。一下课,学生们像雪一样涌出,我也像一片雪花被推出教室。若在乡下,孩子们把雪当作烤洋芋一样,噗噗一吹,雪便会斜斜地落在衣袖上。他们衣袖上的岁月狗一样伸着舌头,舔掉谷物的诱惑,剩下一片荒寒,在耳边游来荡去。

校长一立在雪中,学生们便像雪一样不见了。他这片雪只能到家里去融化了。

那天没课,我坐在教研室,看着一位女老师把馒头片放到暖气片上。她杯子里的菊花奶包一样开放,几只枸杞上下飞舞。菊花黄,枸杞红,女老师的毛衣白。一摞作业本倒在桌上,弄出的响声惊悸了女老师。她望了我一眼,说作业本也像学生一样不守规矩。

门卫打电话进来,说有人找我。

冉万在棉衣外面罩了件西装。说他已是城里人了。他说城里的学校不好,看门的板着一张脸,像倭瓜。我问他来干什么?他说来送娃虎到城里上学,儿子定的,买了一套房,二手的。

买那么贵的壳篓干啥呢?

我问啥叫壳篓。

他说楼房么!

我问他娃虎呢?

他指指墙角。学校墙角凹出去,有个脑袋探出来,像冉万家的狗头。

我招招手,娃虎把头缩了回去。我问他有手机吗?冉万拿出一个老人机,说花一百块钱买的。这东西挺贵的。

我问了号码,一拨,手机响了起来,冉万说明天就让娃虎来上学。

我说转校还得完成程序。

冉万拍了一下校门,说城里人的事情就多。在乡下,你不是亲口说让娃虎进城来上学吗?

我说我去找校长。冉万说校长校长,进了校门是校长,出了校门,什么都不是。

旁边站着的门卫笑起来。

校长开着车一出校门,看到我,摇下车窗,问我有啥事。我说冉万带了娃虎来城里上学。

他说上吧。便开车走了。

天空像校长的脸,看不出喜怒。他拿来一套六年级的试卷,让娃虎做。娃虎用嘴咬铅笔。我把手中削好的铅笔递给他。他把铅笔在袖口上一擦,做起了题。围观的老师散坐着,没有导演,他们都在即兴表演着各种表情。娃虎做完题,把铅笔朝我手里一塞,走了。门卫不让他出校门,他爬到铁门上,翻出门跑了。

校长手里拎着卷子,像拎着一块猪肉。他掂掂斤重,对我苦着脸,说麻烦。他问我娃虎确实只上三年级吗?

我从校长手中夺过试卷,最后一题的答案上被戳了一个洞。秃了的铅笔令娃虎恼怒,他下手一重,那个洞就留在了纸上。

办手续吧!校长取下眼镜,抓起衣角擦了起来。

校长又说麻烦的时候,舌头在蠕动。他说教育局说了,转校只有留级的,没有跳级的,学籍手续,麻烦。

我给冉万打电话,没人接。打了五遍,那边吼了一声:谁啊!

报了名字,那边说我不认识你。

我说我是那个支教的老师。

他说你娃娃直接说支教老师不就行了,还报个名字,比女人生娃娃还啰嗦。

我让他带着娃虎来上学。一听交手续费,他骂了起来:在乡下,谁上学还交费,反正是你哄弄来的,费你交,要不然娃虎就不上学。

我说行。校长叹口气,说现在的这教育办的。你交吧,少抽一两包烟的事。

我说这不是钱的事。

校长说钱能办到的事就不是事,况且就那么几个钱。

我说校长你出了不就得了。你享受的可是副高待遇。

校长笑了:又说职称,好像工资让我一个人挣了。你们啊!

安顿好娃虎,门卫来找我,说那个老汉又来了,扳着铁门,像一只狗熊在龇牙。

我来到校门口,冉万说我得进去看看。

门卫说闲人不能进。

冉万踢着铁门,说破事,我孙子在这里上学,我怎么成了闲人。你才是闲人,闲得没事干杵在这里。

门卫恼了。隔栏缝推了冉万一把。

冉万跳起来,说我这老羊皮要换个羔子皮,一头朝铁门撞来。我从铁栏缝中伸出手,挡住了他的头。

我让门卫开了门,把冉万拉到一边。递一支烟给他。他说这看门的可恶。

我说这是他的职责。你该干嘛去干嘛,放学的时候来接娃虎。

他说我没事干。待在楼房里,就像关在牢房里。走到街上,脚底下又发虚。过个街,还被人吆来唤去。

我说你那是闯了红灯。

他说破烦。

便摇摇晃晃走了。

娃虎的班主任找我的时候,像母鸡找公鸡那么随意。

她把几张撕下的纸朝我桌上一扔,满纸的圆圈跳脱,如蝌蚪脱了衣胞,游得有点歪扯。前排的圆圈轻柔,越到后面的用力越重,好像砸人的铁环。

“他畫圈的那个眼神,就像那个杀鱼弟的一样。杀鱼弟杀鱼时的娴熟,在找一种仇恨的快感。他画圈的那种神情,令人恐怖。”

我说娃虎不就十几岁的孩子吗?我看过他画圈,有怨恨,迷惘,但还没到恐怖的地步。

班主任说我找校长去。

校长找我时,像个公鸡,而且是鸡群中能把高傲顶在鸡冠上的公鸡。

他把娃虎画了圈的纸掸了掸,问我如果弗洛伊德和荣格碰到这种情况,该怎么办?

我说我又不是弗洛伊德,我怎么知道该怎么办?不就在纸上画了几张圈圈吗?

校长从抽屉里摸出一盒烟,抽出一根,夹在鼻子下面,嘴嘟着,像扯了皮的鸡胗。

画圈的有两种人,易走极端。譬如达·芬奇在炼修基础,而阿Q会被砍头。天才和愚者都会有极端的行为。

难不成娃虎会杀人。

校长从鼻子下抽出烟,声音严肃起来:我宁可让全校都是正常的蠢材,也不要一个貌似优秀的但已有杀人欲望了的学生。想想办法,让他仍回乡下去吧,爽性野去。

我很想踹校长一脚。

你别那样看我,我从事教育工作已三十年,什么样的学生没见过。过去,我有的是办法。现在,学生是大爷。明白吗?你不会明白,除非你坐到我的这个位子上。安全一票否决制。医闹会影响医院秩序,碰到校闹,影响的是一大批学生的心灵。

我来到娃虎所在班的教室。娃虎坐在凳子上发呆。我敲敲桌子,他抬起头,眼里跳出一点高兴,又倏地缩回。

我说跟我走。

他拎起书包。我让他背好书包跟我走。

他望了我一眼,背好了书包。

校长站在校园里,威严成一只狮子。

我说学籍放在三年级,娃虎放在我的班上,我亲自带他。

校长闪闪眼皮:你不后悔。

我说好歹我都认了。

校长把手机往口袋里一塞,出了校园。

他居然没有开车。

我進了教室,说同学们好,给你们领来了一个新同学。

学生们笑起来。我回身一望,不见娃虎。出门寻找,娃虎在墙角站着,见我出来,转身就跑。我冲了过去,他窜上铁门,跑了。门卫扔下一脸的不满,给我开了侧门。

没有追到娃虎,我给冉万打电话。冉万喂喂了几声,便没了音讯。

找到那个老旧小区,几个老人坐着聊天,我问他们知不知道一个叫冉万的老头和一个小孩。

他们互相望着,一个老人哎了一声,说是不是在棉衣上套西装光脚穿皮鞋的那个。

从那个单元进去,二楼,爷孙俩,那日子过得,嘿!

敲门。没人应。我退出楼口。那几个老人望着我,谁也没有说话。

我坐在小区门口的一石墩上,抽烟。烟在口袋里装久了,有点干,一捏烟身,有摸干牛粪的感觉。抽几口,烟头掉了,我把烟身摁在烟头上,提起来,一吸,烟雾又袅娜起来。

等到天黑,没等到人。那位答过我话的老人说你这人,哎!他们走了,说不能告诉你。小区里没有羊,楼房里没有鸡,做饭没灶火,又不让烧柴。他们回乡了。

我向老人道了谢。

街上的热闹在空闲处尽情释放。跳广场舞的占据着空间,一天的兴奋抖落在地上发颤。音响声毫不羞耻地拥搂着跳舞的人。小狗们三个一伙、两个一队在街上随意跑动。那些用绳子牵着孙子的老人们,看到小狗跑过,用身子护住了孙子。有小狗停下来,望着一个穿花裙子的女人。一只被人遗弃的皮鞋,让环卫工用钳子夹起来,扔进了垃圾箱。

十一

巴子营坐在雨中。旱天一多,雨就像母亲一样亲切起来。村里没有人,也没有在雨中飞翔的麻雀。冉万家的石碾,在雨中清亮着。没有了小狗,没有了鸡的陪伴,石碾落寞着,鸡粪被雨淋稀,顺碾盘往下蜿蜒。

拍门,没人。

门上的门神画,卷成一团。

到了巴子营小学,校长说这回我可没接到你支教的通知。我问娃虎是否回到了巴子营小学。他摆摆手,人家是神童,攀高枝去了,我们的庙小,盛不了大神。

我问娃虎真的没来过吗?

校长说现在是属地管理,学生转到哪里,责任就到了哪里

我说我不是来追责的,娃虎跑了,我是来找他的。

乡下的老鼠进了城就能成大象?校长不再理我,他的脚踩在了一水坑里,他又踩了水一脚,水花四溅,有一滴飞得远,落在另一个雨水坑中。

冉万和娃虎在巴城消失。拨打娃虎父亲的电话,说是空号。校长说报警吧!我说再等等。一俟放学,我就到冉万住过的老旧小区。和那几位老人面熟了,他们说有个年轻人来过,领着一个看房子的,好像这房子又卖了。

我问冉万和娃虎真的来过吗?

他们笑了:你第一次来的那回,他们在房中。那个老的说你是他儿媳妇的相好,是追着来认儿子的,让我们千万别告诉你他们在房中。

我说我像吗?

一位老人说:那时像,现在不像。

我问他们是何时搬走的。

他们说:就在你找他们的第二天。

我问知不知道他们去了哪儿。

一位老人吸了一口烟:这话问的,他们去哪儿,碍我们什么事。

便各自回家了。

我又回了趟巴子营。小学的铁门已上了锁。问知情人,说所有的老师和学生已被撤并到镇上的学校了。到了冉万家,院子已被扒倒,那盘石碾上,爬满了无奈。

好久都没有下雨了。

村庄里有身影在晃动。那是拆房子的。他们把该装的都装到了车上。车一走动,尘烟便遮蔽了车身。一只狗在灰尘中飞奔,追着驰骋的车。

他们说镇上的楼房已装修好了,他们也是城里人了。他们说话的语气像风一样平淡。留在巴子营的鸟,飞得也不那么精神了。有一只蹲在树上的鸟,把屁股翘得老高,竟然没掉下一粒粪。

责任编辑:赵思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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