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匣子

2020-09-02胡静

散文选刊·下半月 2020年8期
关键词:木匣匣子鸡蛋

胡静

常常,看到匣子,我就会想起奶奶。

罩着白纱帐的四柱木床后,一道蓝底白花的布帘,隔出一个内间。那是一个阴暗逼仄的储藏室。地上,放着些坛坛罐罐,两条长板凳上,放着一个大木匣,大木匣上又放一小铁匣。

大木匣,深红色,古铜色的云纹锁扣上挂着一把插销锁。大好的晴天,奶奶打开大木匣。雪白的羊皮袄,黑缎面的棉袍,毛哔叽灰西装,烟黄色香云纱,马蹄袖,绣花领子,花丝线,各种色的绸缎,香荷包,搭腰。古色古香,颜色都配得特别好看。箱底躺着一个小木匣,红绸包着。我伸手去拿,奶奶打手,不让碰。望着打开的大木匣,奶奶眼里闪着迷醉的光,过会儿又黯淡下来,“就剩这点儿了,几大箱老好老好的东西都给土匪抢走了!”

三四岁的我,对大木匣上的小铁匣更感兴趣。方方的小铁匣,四面印着烫着卷发的美人。它总能带给我惊喜。我和姐姐一到奶奶家,就掀开蓝布帘,开铁匣子。匣子圆圆的小口只能塞进一只小手,我和姐姐轮流伸手去掏。有时掏出一把蚕豆,有时掏出一把爆米花,有时掏出几粒糖。

我和姐姐出门,捉蝴蝶。大我们好几岁的“小瘌痢”兄弟俩突然出现,抢走了我们的零食,还逼我们回家去拿,说拿不到就偷点钱给他们。那点零食,是奶奶一粒一粒、一颗一颗、一天一天攒下的,哪里还有?奶奶没工作,靠给人剥花生、洗衣、纺纱赚一点儿小钱,又怎能去偷?气、急、恨,一齐涌上心头。姐姐突然无比英勇地抄起一块石头砸过去。血,从瘌痢头的额角汩汩地流。我和姐姐吓得狂奔回家,关上门。很快,“小瘌痢”妈妈牵着儿子上门了,奶奶二话没说,从内屋的坛子里摸出十个鸡蛋,赔着小心,送给她妈。她们走后,奶奶把蜷缩在墙角的姐姐和我轻轻拉到怀里,轻声细语:“勿要紧啦,下次看到‘小瘌痢就躲开,好伐?”我和姐姐哭了,用力点点头。因为我们知道,那10个鸡蛋对奶奶意味着什么,奶奶每天只吃一顿饭啊!

记忆中,奶奶总是笑盈盈地站在门口,对着野地里撒欢的姐姐和我,用软糯糯的上海话喊:“小红,小中,快点回来吃饭饭——”我们像小鸡归窝,撅起屁股往回跑。香喷喷的大米饭,黄澄澄的蒸鸡蛋,绿莹莹的小白菜,三两下就扒拉到肚里,奶奶笑盈盈地望着我们吃完后,铲起锅底浅浅的锅巴,用开水泡着,搛几根从集市捡来盐渍的黄塌塌的白菜边,吃下去。

晚上,我总是搂着奶奶的脖子睡。有时夜里,我醒来尿尿,迷迷糊糊看见月光下的奶奶,抱着打开的小木匣,眼泪“吧嗒、吧嗒”地落。我眯着眼含混地叫奶奶困觉。奶奶把我搂在怀里,睡下了。

天还没亮,奶奶就出去干活儿了,不是在塘边给人洗沾满泥土和油污的制服,就是在那一小块歪头斜身的自留地里忙活。桌上,一只古舊的藤匣子里,放着两个热乎乎的芝麻饼。

有一天,奶奶进了一个洁净素朴的白瓷匣子。大人小孩儿全跪下磕头,哭声一片,上海来的舅爷边哭边嚷:“阿姐,侬的命好苦啊!没享一天福就走了……”

昏黄的灯光下,母亲把小铁匣子放在桌上,要我们姐妹伸手掏。我们哭着摇头。母亲倒出了几颗糖,要我们吃,说是奶奶走前交代的。我含着泪剥开糖纸,糖已化了。母亲打开那只包红绸的小木匣子。里面搁着300元人民币,300斤粮票,还有布票、油票,八块银圆,一对金耳环,嵌着珍珠的银手镯、银发卡……还有一张发黄的照片,照片上的人西装革履,英俊儒雅。他就是我爷爷。

这是我68岁的奶奶——一个跟随丈夫从上海跑反来安庆却遭土匪抢劫的外乡人,一个28岁守寡软弱温敦的家庭妇女,一个养活两个儿子并供他们读书的坚强母亲,一个带大两个孙子和两个孙女的慈祥祖母,留给子孙的财富。

那是1978年的暮春。

责任编辑:黄艳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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