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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我南下深圳

2020-09-02张振华

散文选刊·下半月 2020年8期
关键词:香江丈母娘表弟

张振华

2001年4月28日,女友的母亲想去深圳看她女儿,问我是否一块儿去。当时我下岗在家待业,心想,去深圳散散心也好,便答应一道前行。

天气阴沉,仿佛有一块巨大无比又湿漉漉的黑布笼罩在头顶,既潮湿又闷热,很是难受。我从女友家出发,步行到一里之外的火车站买票,直达深圳的火车票已售罄,我便买了两张当天开往广州的绿皮火车硬座票,心想,广州离深圳近,转趟车也花不了多少时间。回家禀告女友的母亲,她没反对。我帮着准备大包、小包的一大堆行李,而自己只拿了几件换洗的衣服,随手装进一个灰色的小背包里。

我们提前到达火车站,准时登上了绿皮火车。车厢里人头攒动,空气中飘散着各种难闻的气味,耳边回荡着乱七八糟的喧哗声。在长沙生活了十几年,除了每年坐汽车回趟乡下老家外,我还没坐过火车出远门,一时间很难适应火车车厢里的环境。看着车窗外各种表情的送行人群和车厢行李架上密集的行李,我忽然有了种背井离乡的感觉,想起自己近来的遭遇,鼻子发酸,泪水湿润了眼眶,没敢哭出声来。

十年前,我大学毕业,被分到了省城一家国企工作。当时我还感到无比自豪,以为在国企这棵大树的庇护下,抱着铁饭碗便一生无忧。谁承想到我所在的单位经济效益一年不如一年,过了“千禧年”便濒临倒闭,正好社会上出现了“下岗”这个新名词,我便成了新名词的第一代宿主。想着自己经多年打拼,好不容易挤进了科级干部行列,本以为前途无量,却以下岗待业收场,每月领着一百多元的生活补贴,感觉无比心酸。但我还是很喜爱长沙这座城市,从未想过要离开它,去深圳也只是为了照顾年迈的未来丈母娘,顺便去见女友一面。

听着火车车轮在铁轨上发出“哐当、哐当”的声音,我望着车外沉默不言。未来丈母娘与对座的大妈聊了起来,家长里短的,聊得很是开心。没想到的是,对座的大妈竟把我看成是我未来丈母娘的弟弟,还夸我老实本分、性格稳重,让我哭笑不得,十分尴尬。心想,自己还没那样显老吧?顶多是面容有些憔悴罢了!不过,我和未来丈母娘都没去纠正,只是一笑了之。萍水相逢,下了车便各奔西东,何必把自己的事情交代得一清二楚呢?“逢人只说三分话,岂可全抛一全心”,贤文里的警句告诉我,出门在外要谨言慎行。

時间在我极度无聊中慢慢流失。快到广州站时,车厢里突然来了一个戴红袖章的青年,二十多岁的样子,剃着平头,穿件白衬衣,看起来干净利落。他声称自己是列车乘务员,并大声地喊道:“前往深圳的旅客请注意!为了方便你们出行,列车长特意联系了广州长途汽车站,准备了前往深圳的豪华空调大巴,现在买票,列车到站后便可乘车。”他反复地喊着,在车厢里来回走动,目光巡视着每一个人。当他的目光停留在我脸上时,我便问他在哪里上车,他态度友善地回答:“下了火车就能上大巴,快捷又安全。”看着“乘务员”字样的红袖章,我信了,便掏钱买了两张票。之后,我看到找他买票的有十几个人。

列车到了广州站,卖票的汉子领着我们一行十几人出了车站,并招呼着我们跟着他。我提着一大堆行李,跟在队伍后面蹒跚前行。我们从拥挤的人群中穿过车站广场,走到车站旁的一条小道上,约走了500米后,又拐进了一条小巷里。巷子里行人很少,也很阴暗。有人间卖票的汉子,车在哪里?他回答就在前面。未来丈母娘也小声嘀咕着,不会是遇到了骗子吧?!我说应该不会,哪有列车乘务员行骗的。过了很久,仍不见大巴车的影子,终于有人抱怨了起来。此时,卖票的汉子像换了个人似的,脸拉得老长,眼珠子也暴了出来,凶道:“吵什么吵,反正会把你们送到深圳的。”这时我才意识到,我可能遇到了“卖猪仔”的人了。钱是不可能要回来的,只求不被敲诈勒索才好。

大约半小时后,我们终于上了一台破烂不堪的大巴。由于已经领教了汉子的凶狠,车上的人也不敢再发牢骚,都把嘴巴闭得严严的,生怕发出声来撞上枪口,吃不完兜着走。所幸一路上凶汉并没有敲诈我们,大巴车一路颠簸,平安地开到了深圳南头关外。汉子立马赶我们下车,说是车只能开到这里。我们也不敢多问,乖乖地拿好自己的行李便下了车。第一次出远门,我便体会到了江湖的险诈。

未来丈母娘在路边的公用电话亭给女友打电话,诉说我们的遭遇。女友听后十分生气,在电话里骂我是猪脑子,让我们坐的士去她住的地方。她住在上海宾馆附近,的士司机要了50元车费,比我从长沙到广州的火车票价都贵,我也不敢讨价还价,原本心里还有些期待见女友的兴奋也抛到了九霄云外,心情十分低落。

到达女友住处时,已是傍晚时分。吃过晚饭,未来丈母娘便委婉地暗示我:我和她女儿还没结婚,不方便住在女友的处所,让我自寻住处。我无奈地离开了女友的住所,背着只装有几件换洗衣服的小背包,在上海宾馆附近徘徊。夜色下的深圳很美,建筑物上霓虹灯闪烁,空中则飘荡着欢快的歌声,红红绿绿的灯光,情深洋溢的歌声,让我倍感凄凉。

我拿出随身携带的电话本,找寻着每一个可能在深圳的熟人。我看到了表弟的号码,想起了他应该在宝安上班,便找了部公共电话给表弟打电话。表弟很高兴,让我坐315路车过去,在宝安区政府站下车,再换乘去灵芝公园的公交。从上海宾馆到表弟租住的地方有近三十里,我到达时已经是晚上10点多钟,身心疲惫的我再也提不起一点精神。姑妈在厅里给我打了一个地铺,和我同住厅里地铺的还有表弟媳的弟弟。当时深圳的气温是30℃,睡在地上觉得十分凉爽,我很快便进入了梦乡,梦中的我衣不遮体地在深圳街头流浪,醒来时眼角还残留着泪痕。

第二天,我跟表弟说想回长沙。表弟劝我,既然来了深圳,不如留下来看看,以我的大学学历加上十年的工作经历,在深圳找个好点的工作应该不难。想起表弟来深圳还没几年,就成了家,而且事业上正风生水起,我便决定暂时留下来。马上就到五一假期了,我得在五一前把工作落定。我先准备简历,简历上须填联系电话,表弟常出差,我不可能填他的号码,而自己手上只有一台长沙的BP机,还是原来单位配的。表弟告诉我可以在深圳换号码,我便到表弟家附近的电信网点买了个深圳的BP机号码,至今都记得数字是1626717。

带着简历,我去了位于罗湖区宝安北路的深圳市人才大市场,在前台复印了几份简历,进到摆着百十个招聘信息的大厅。在长沙时,我负责商场管理,便专心寻找相似岗位的招聘信息,可惜没有一家百货商场招人,只好随便找几个感觉对得上眼的投了简历,也没抱任何希望。

第三天上午9点,我收到了一家位于表弟家附近的工厂的面试通知,便准备好身份证、毕业证等资料出了门。招人的工厂在一条巷子里,外面看上去不大,房子也很简陋。会议室里已经站着七八个比我小十多岁的年轻男女。负责招聘的中年人要收走我的身份证和毕业证,我没给,只给了他复印件,他也没有不悦的表情,只是要我们每人先交三百元的工装押金,等通知上班。我怀疑自己又遇到了骗子,便说身上没带钱后匆匆地离开了工厂。事实上,我身上确实只有几十张用来坐公交的一元零钱。在长沙工作十年,我没存过钱。身上有多余的钱便寄给了在北京上大学的弟弟,或者是给了在老家的父母。这次来深圳,我钱包里也就200元,坐车花销后就剩下这点可怜巴巴的零钱。我打算给女友打电话,却想起了那天她骂我,还有她母亲让我夜里出门的情形,只好作罢。我也想过找表弟借点,但想到我不但在他家白吃白住,而且表弟一个人还要养着一家人,很不容易,也就无法开口。

上午11点,我又接到了香江集团通知面试的短信。我听说过香江是一家有名的集团公司,便匆忙从宝安坐车赶到了位于人才市场后面的香江集团。时值中午,我饿着肚子等到了下午两点,下午上班时,前台文员让我第一个进去面试,面试的地点是一个会议室。一进门我便被眼前的场景吓了一跳,只见一张长条的会议桌摆在房子中间,靠门的这一边就一张椅子,应该是给应试者准备的,另一边则满满坐着八个面试官,他们一个个正襟危坐,不苟言笑地盯着我。我有点紧张,但很快调整了自己的心情,先作了一番简短的自我介绍,然后坐下来回答着面试官们提出的各种问题。面试官们并没有当场宣布结果,只是让我回去等消息。离开会议室,我见到了几个等待面试的人,他们问了我里面的情况,我如实相告,也告诉他们我心中没多少把握,他们安慰我说:据说这次香江要招的人不少,凡来面试的都可能录取,我顿时心里好过了很多。

接下来便是五一假期。整个假期,我都待在表弟家没有出去。其间我很想回长沙,但又于心不甘,从小到大我一直是父母的骄傲,我不相信号称海纳百川的深圳,会容不了我这个80年代的大学生。只是那时我已囊中羞涩,心里便没了底气,整日愁容满面。虽说在表弟家吃住不用花钱,但总不能一直在他家住下去,找到工作后就得搬出来,还要添置日常生活用品。当时,我最小的弟弟在东莞长安打工,听说我来了深圳,知道我身上没钱,便给我送来了200元钱,这无异于雪中送炭,坚定了我在深圳找工作的信心。

五一假期后,我先后去了天虹、华润万家、沃尔玛等大型超市,在前台投了简历,都石沉大海。我每天早上出门,到处投递简历。饿了,便在路边摊上买两个馒头和着矿泉水咽下;困了,就跑到上海宾馆旁边的中心公园,在亭子里的石条上休息。深圳的天气很热,我身上的衬衫湿了又干,干了又湿,散发出一股刺鼻的汗酸味。我躺在公园亭子里的石条上,透过亭上的檐子,望着蔚蓝天空上飘荡的白云,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眼泪奔眶而去。想起自己十几年寒窗苦读,大小也是个国家干部编制的人,却沦落到只能在异土他乡的公园里憩息,羞愧不已。但我并没有因此灰心,我相信天生我材必有用,只是还没遇到属于自己的机遇而已。我擦干脸庞的泪痕,继续在求职路上奔走,直到夜幕降临才坐车去表弟租住的地方。

或许是天见犹怜,也或许是我十年的工作经历起了作用,5月8日那天上午,我意外地收到了香江集團人力资源部让我去上班的通知,当时的我比当年大学毕业到省城国企报到时还要激动,我兴奋地把消息告诉姑妈,告诉周边每一个我认识的人,让他们分享我的喜悦。我把几件换洗衣服装进小背包,向姑妈告辞,踏上了在深圳上班的征途。

我被分到香江办公家具商场任储运部副部长,管理着六十多名安装工、搬运工和货车司机。我每天8点到单位,晚上11点下班,商场没有空调,温度高达40℃,一天下来,就会发现衣领上有一层白色的盐霜。晚上回到和十几个安装工同住的集体宿舍里,满屋子汗酸味、脚臭味、烟草味,让我发呕。但我没有抱怨,更没有退缩,想起南下深圳的经历就觉得有一份工作是多么幸运的事。

第二年,我和女友结了婚,便搬出了公司宿舍,不久升为商场经理助理,坐进了有空调的办公室,苦日子才算熬了过去。三年后,我在深圳有了自己的房子,后来又有了车子,也拥有了深圳户籍。回想走过的路,我要感谢当年第一次来深圳的经历,是它时刻提醒着我,生活不易,且行易珍惜。同时也是它让我明白:这世上没有迈不过去的坎,只要你有足够的信心和耐心,就一定能守得云开见日出,前途一片光明。

时值全球疫情期间,年过五旬的我再次失业。有了19年前那次南下深圳的经历,我没有抱怨,也没有悲伤,我相信迟暮之年的我,可以开创另一片天地。

责任编辑:黄艳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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