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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土的蒲公英

2020-09-02沈俊峰

散文选刊·下半月 2020年8期
关键词:表弟媳妇蒲公英

沈俊峰

连滚带爬似的勉强读完初中,表弟就要进城打工。说实话,想拉他一把,都感觉找不到他的手。可毕竟是打断骨头连着筋,又不能不管他。

眨眼间,他进城二十年了。约有十年,我俩共同生活在同一座城市。虽说同城,却像是隔着一座山,走动并不多,亦熟亦生,也亲也疏,状如隐约。后来,我们身居不同的城市,更是无暇相见。偶尔的联系,几乎都是在他遇到麻烦的时候。

这次回省里小住,天天去旁边一座辽阔的城市公园走路。公园里,树木葱郁,花草葳蕤,曲径通幽。路边竟还有蒲公英开着雪白的绒花,在风中静默。这久违的蒲公英,以前在乡下随处可见,现在也随波逐流,不甘寂寞,在都市裸露的星星点点的泥土中,扎下了根,让人喜欢。看着蒲公英,我不知怎么就想到了表弟。

从农村到城市,从贫瘠到繁华,从边缘到中心,这野花儿真的就有点像他。当年那个双脚离开土地,满眼写满渴望和憧憬,发誓要让自己的根穿透城市厚重的钢筋和水泥,深深扎根于城市混凝土的翩翩少年,现在怎么样了?

我舅打电话让我给表弟找个打工的地方,我一百个不情愿。现在条件好了,为啥不让他多读书?我舅唉声叹气,说他不是读书的料。这个从前雷厉风行的军人,经过岁月漫长而无情的消磨,已呈风烛之态,此刻吞吞吐吐、气虚血弱。

“他能混到初中毕业就不错了,农村还是不能和你们城里比。”

我舅的叹息更加悠长,近乎哀哀,说家里地少人多,两个儿子眼看着长成人了,都闲在家里咋办?吃不上饭咋办?娶不上媳妇咋办?

这沉甸甸的三个“咋办”,彻底将我“办”住。一个花样少年,正是读书年龄,却要早早卷入艰难世俗的生活漩涡,让人感到可惜,无法心甘。但是人各有命,我也不是佛,谁不艰难?

找人帮忙,介绍他进了一家国企性质的锚具厂。他的工作是给机加产品打毛刺,用砂纸将产品表面打磨光滑。计件工资,多劳多得。他身腰纤细,言语不多,见人憨憨地笑,微黑的肤色,显得粗糙,看上去还是一个刚从泥堆里站起来的稚嫩的大男孩儿。如此柔弱,漂浮于这样一座城市,他能养活自己吗?

后来证明,我的担心多余。他就像一棵蒲公英,见土扎根,生命力旺盛,存活能力强。青春的他,鱼一样游走于工厂那片小天地,住单身宿舍,吃食堂。一两年下来,他学会了操作机床,正儿八经地当起了车工。这让我刮目相看,对他佩服起来。

在乡会种地,进城能做工,有城乡双重身份,懂两门技术,这不是生活的强者吗?

对于那座都市,他只是偶爾从其胸膛一穿而过,感受一下而已。高楼大厦、时尚繁华、先锋娱乐,似乎都与他无关。人在城里,城却在心外。他整天窝在车间里干活儿,期望多挣些钱。所谓人人向往的城市,不过是他头顶那一块巴掌大的天。却又比井中之蛙高明,毕竟他有手机、有网络,对天下并不陌生。

并非平安无事,让人操心的事随之就来了。

一群血气正旺的农家少年,聚在一起难免会磕磕碰碰。突然有一天,他把一个工友打伤了。伤者是一名正式职工,见他沉默寡言,老实厚道,就常常拿他开玩笑。有时候,玩笑未免过分,就有点欺负人的意思。老实人不容易激怒,一旦被激怒,就有点像疯狂的狮子。狗急了跳墙,兔子急了蹬腿,他急了,顺手操起一根铁棍,孙悟空似的不知轻重,抡起来就打。

出了事,他傻了眼,慌了神,找我去给他“擦屁股”。

我当然很怒,责问他为什么像个野小子似的打人?

谁让他欺负我?他振振有词。

教育他一顿,陈清利害,赔了医药费,给人道了歉,总算把事情糊弄了过去。但是,想想让人后怕,如果他真弄出了什么大事,我该如何向我舅交代?

他像个愣头青,还不适应城里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他不会缓解冲突、化解矛盾,不懂得以柔克刚、刚柔相济,不懂得人与人之间其实是心的交流、情感的沟通。他不会拐弯,只走直线,让腹中一股豪气一味地冲撞,硬碰硬,刺刀见红。

吃一堑,长一智,他平静了许多年。这中间虽然有许多这啊那啊的小事,但都不足挂齿。

去年冬,一个工友说他这个副班长分活儿不均,仗着人高马大,想用拳头解决问题。他又是忍,忍不下去了,红了眼,冲动了,不管三七二十一,随手拿起一个工具迎了上去。

对方把他告到派出所。派出所很干脆,把人打伤了,先拘留再说。两个人在厂内的矛盾,一下子弄到了厂外,弄成了法律事件。他害怕了,如果进去,他就得背负一辈子的污点。一番周折,派出所答应不拘,但得处理。对方住院半个月,他赔了一万七千块,算是双方都领受了教训。

然而,他还是不能接受教训。今年春,又接到他的电话,说他把班长给打了。接到电话,似乎噩梦又回来了,我有要疯的感觉。他是不是脑子有缺陷?或者与他的秉性有关?怎么总是忍着忍着,到头来还是功亏一篑?难道是中年的多事让他昏了头?

他弱弱地告诉我,他自己没事,对方“其实也没有啥大伤,就是赖在医院不出院,想讹我”。我有点蒙,历史会重现吗?他忍让了99%,但那最后的1%没有忍住,动了手,伤了人,他就无法撇清这一切了!

他管考勤,对班长一视同仁,把班长的迟到也记下来了。班长觉得尊严受到了挑战,于是指责他。他不服,与之唇枪舌剑。班长恼羞成怒,突然就朝他冲过去。他正在擦拭机床,猝不及防,本能地用手中的一团纱头抵挡。没想到这团柔软的纱头在他手里竟成了利器,一甩,就造成了对方咽喉、脖子水肿。我真怀疑他的前世是一个武林高手。

那班长有亲戚在医院,有恃无恐地住了进去,不慌不忙,小病大养。

结果,他赔了八千块,将大半年的血汗付之东流。

我无可奈何,只能求他,轻易别出手了,你出手就伤人,现在的人,脆弱,伤不起啊!

他也大惑不解,问我,我不想欺负人,别人为何总是欺负我?他又问,我为啥总像一个大傻帽似的,什么时候才能成为一个真正精明的城里人?

他的问题,我说不清楚。我只能对自己发狠,再也不管他的破事。

但是,他的破事层出不穷。

表弟来城里没几年,我舅就让他回去相亲。我舅说,你知不知道,农村说亲都说得早,有的十五六岁就结婚了,晚了,好的都被人说走了。

后来,他就带着一个姑娘进城了。

新媳妇胖胖乎乎,白白净净,一脸的厚道,也一脸的好强。

媳妇和他在一起打工。他们生了大儿子,又生了一个小儿子。怀上老二时,大伙都替他担心,生那么多,能养活吗?我舅喜滋滋的,大包大揽:“放家里,俺带着。”

本想让媳妇请假回老家,生了再回来,可是他舍不得媳妇离开,结果侥幸之心破灭,这件事不小心被厂里管计生的女工委员发现了。女工委员下了最后通牒,堕胎或者离职,而且必须夫妻两人离职。

领着怀孕的媳妇,表弟选择了后者。

他们搬出工厂宿舍,租了一间民房。民房在城中村,专供出租的简易房,单层砖墙,预制板盖顶,只能挡风遮雨,难隔热冷,每月二百块。没住几个月,民房属于违法建筑,被拆了。打游击似的,将近三年时间,他搬了好几次家。好在没啥东西,搬起来省事。为了挣钱,他跑到菜市场卖菜、轧面条。菜场规模小,不多久被市政“规划”了。他跑到私营企业打零工,做过橱柜,组装过电瓶车,机械加工过锚具。这些私营企业的老板恨不得让他们二十四小时干活儿……说起这段日子,他带着笑意。我能想象到,那是怎样一片绝望与希望混杂的天空?这或许是他进城以后最为灰暗的日子吧?他说,每个人都会遇到低潮,没啥可怕,咬咬牙就过去了。

他让媳妇跟着自己,像一朵蒲公英,随风飘行。在看不到星星的天空下,他痛哭过,号叫过,绝望过,但是,擦干眼泪,睡了一觉,仍然要迎接第二天的太阳。他说,他是山,他是树,他不能倒下,他必须挺立,给媳妇和孩子撑起一片无忧无虑的天。他埋头干活儿,让自己累得狗熊一样爬不起来,或者,他用一根铁棍,发泄般击打一块石头,让石头变成齑粉……

关键时刻,他还是让媳妇回老家生孩子去了。

老家有屋有地,有牛有树,让人安心。

几个月后,媳妇带着小儿子回到城里,一家人团圆。现在养孩子,不像从前,多添一碗水,多抓一把米;现在养孩子比成年人费钱多了。他一人挣钱,实在难糊四口。小儿子八个月,他们把孩子送回了老家,让我舅带着。没有父母做强大的后盾,他们真不知道该如何混在城里。如今,小儿子已经八岁,读小学一年级。他们每年给家里丢下一千多元,算是抚养费。

打零工,总有无根的感觉。他还想回原单位。他技术好,肯卖力气,厂里缺他这样的人,真让他回去了。

省吃俭用,好不容易存了十几万,他终于有勇气去看房了。一激动,交了定金。可是回家冷静一想,八十多平方米,需要六十多万元,按揭二十年,他要到六十多岁才能完全拥有这套房子。这简直是给自己的脖子套了根粗大的绳索。第二天,他跑去售房处,要退房。售楼小姐说,你这交的是定金,不是订金,懂吗?与他们理论,可是,他笨嘴拙舌,碰了一鼻子灰。他气得给我打电话。我刚刚连续处理完他打架的事,还没喘匀气,又堵车在路上,听了他的话,直恨得牙根痒痒,说你啥时候能长大啊,都四十了,一个男人!

说完我又后悔。

晚上,我还是打电话找一个多年好友,帮他出主意。

他的房子的事,的确不容易。农村要有房,城里也要有房。他在老家花了二十多万元盖了一幢两层小楼。他弟弟在上海打工,也在家建了一幢小楼。他们除了逢年过节回去住几天,其余时间都空着。我说你干吗非要在老家盖房?他说,不盖不行,老头子三天两头打电话催,说咱庄在外面打工的,都回来盖房了,咱也得盖啊!

其实,我能看出来,他是想在农村盖房的。起码,房子是他这么多年的一个总结,也是给全村人的一个交代。我说,你和你兄弟合盖一幢,回去住住不就行了?他不吭声,只抿着嘴乐。瞧他的神态,我忽有所悟。媳妇不同意?其实早该想到的,妯娌之间暗中较劲,争着一口气,在农村太正常不过了。

在城里买不起房,农村的大房子却空着。生活,就这样拧着。入了城,扎了根,若想过好太难了。城于他,像在岸边羡的鱼。忽然很同情他,他等于是承担了双份负担,一份在城里,孩子上学、住房、工作、结婚,还有未来。这样往前一瞧,似乎一片渺茫,俨然一座大山,难以逾越。另一份在乡里,父母养老,他和媳妇养老,都是摆在眼前的大问题。

他还能回到乡下去吗?

他能离开已经习惯了的城市和他的决不会回乡的孩子吗?

我打电话,说想去看看他。

他所在的锚具厂,已搬至远郊。

20世纪90年代初,机关时兴办企业,这家锚具厂应运而生。21世纪以来,城市疯了一般增肥,摊大饼。锚具厂难逃高楼大厦的“围剿”,便卖了地,狂赚一笔,搬到了郊縣。

工厂租来房子,分给职工临时居住。他住在四楼,说有百十来平方米。进门,正想赞叹条件不错,才发现他一家其实只住其中的一间,也就十来个平方米。屋里一横一竖摆了两张简易单人床,剩下的空间,也仅够两个人转身换位。

他的大儿子坐在床边专心致志看手机,听见我们来,脑袋稍稍歪了一下,眼睛没有抬,脸上也没有任何表情。小伙子十六岁,一米七五,比他爸还高五厘米,长得白白净净,一看就是在城里长大的孩子。不像他爹,眉眼之间至今还清晰地告诉世人他刚从田野里上来,尚没洗净两腿泥。

这很令人奇怪,他在农村生活了十几年,在城里已待了二十年,为何还洗不净自身的田野印记呢?莫非乡村是他的一个胎记?

他与他的儿子,两代人,竟然像黄海与渤海的分界线,像金沙江和岷江的交汇处,泾渭分明。

他让他儿子喊人,他儿子像是没有听见,不理他。我与小伙子打招呼,他也没啥反应。表弟毫无办法,不好意思起来。看得出,他对儿子发不出火。我突然想起家乡的一句民谚:一代亲,二代表,三代过完就拉倒。

秋季开学,这孩子上初三。因为户口在外地,周围的学校不接收,表弟便将儿子送到另一个县的私立学校。孩子住校,双休日回来。每年学费六千多,加上生活费,一年要花一万三四千。于他,这是一笔不小的开支。

表弟的背驼了,脸更黑了,当年那个稚嫩的大男孩儿不见了。让人想到,这所有的生活负担,一笔笔,其实都是压在他这副瘦削的身板上。风吹日晒,天长日久,他就被时光塑造成了这样。

他很像一截柳枝,戳在地上,便生根发芽,枝叶成荫。他更像一粒随风而来的蒲公英,落地生根,茂盛了家庭的大树。生命,如此的柔韧。

我忽地有些感動,这些年,他一路走来,还真是不容易。不知不觉间,他的根须已经穿透了坚硬的水泥与钢筋的混凝土,扎进了黑黑的泥里。混凝土不也是土吗?

表弟长得像我舅,看着他,想象着那一张脸是如何在岁月的刀口下,一点点苍老,一丝丝被雕刻,变形,甚至脱相。一个人年轻时的容颜,相比中年或老年,多会变成另外的一个人。

云烟无边,遮蔽了时间的深邃和悠长。一代一代的面孔,生动地在云烟中叠加。一代又一代人的心中,始终有一粒希望的种子。这粒种子,是他们的孩子。

希望,能让人产生无穷的力量,也能让人承受难以承受的重负。

客厅里,靠两面墙,各摆一桌,阳台上,另置一桌。三张桌子上都放着电磁灶、切菜板、锅碗瓢盆等生活用具。这是三家各自做饭的地方,显得凌乱,缺少收拾,或如主人的情态,一切都是暂时的吗?

没想到表弟一家住得如此狭窄,本想在他家吃顿饭的想法顿时如烟。他看出了我的疑惑,说,都安排好了,走,吃饭去。

下了楼,只见小区门口坐着几位老人,领着几个孩子在愉快地玩耍。夕阳已藏,天气仍然热得像蒸桑拿。顺着马路,走了二十多分钟,才到了路边一家小饭馆。残破不堪的霓虹灯闪烁着残破的图案。

饭菜很简单,一个杂鱼火锅,配两三个炒菜。吃过饭,天已黑透,马路上没有路灯,眼前朦胧的光亮,来自路边住家、偶尔的店铺和驶过的汽车。

天有了一点风,凉快了一些。他儿子在吃饭的时候,就找他要钱剃头去了。

我俩往回走。迎面来了一辆车,他伸手扒拉一下我的胳膊,让我往路边靠靠,本能地护在我身边。哦,在亲情面前,我们许多的言行都源自本心,是发自内心的关爱与牵挂。

我还是问他,你回得去吗?他茫然无语。

许多时候,我们都会有这样的感觉,前面的路,看起来清晰明了,可仔细打量,又是那么朦胧。有时候,不敢去想。想明白了再往前走,那不是生活,也不是人生,那是计划。计划的东西不会有惊喜。人生,需要不断的惊喜,需要不断的希望。选一条路,充满希望地往前走,这才叫人生。

临别,表弟让我问问,能不能在附近找一所学校,让他的儿子离家近些?

……

行至市区,霓虹闪烁,车水马龙。这又是另一番的生活与人生。我想,这对表弟来说,就是另一个世界。他离这一切显然还很遥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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