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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中女娲神话书写的思想内涵探析

2020-09-01贺岩

青年文学家 2020年23期
关键词:思想内涵红楼梦

基金项目:本文为咸阳师范学院校级项目“《红楼梦》的神话研究”阶段性成果,项目编号为XSYK18045。

摘  要:《红楼梦》开篇的女娲补天神话,是曹雪芹在原有中国古代女娲补天神话基础上的独特改写,是曹雪芹在文化继承基础上的自我创新,浓缩了多重思想内涵,对《红楼梦》整体思想倾向具有关键性作用。本文详细分析《红楼梦》开篇的女娲神话,说明其中所蕴含的对封建社会女性生存状况的哀悼,对男性自身状况的对照,继而对整个封建社会及其思想文化的深刻反思。《红楼梦》通过女娲神话的独特书写,曹雪芹高举上古女娲神话的文明火炬,洞察封建社会摧残人性的黑暗本质,以及对人性美的执着精神追求。

关键词:《红楼梦》;女娲神话书写;思想内涵;精神追求

作者简介:贺岩(1977.12-),女,陕西清涧人,陕西师范大学文学院博士研究生,咸阳师范学院文学与传播学院讲师,主要从事《红楼梦》研究。

[中图分类号]:I2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2-2139(2020)-23-0-03

在中国传统意识中,女娲被赋予了创造人类的角色。由女娲造人,揭开了华夏民族的历史序幕。此后,数千年间,女娲作为华夏民族的始祖大母神,受到人们普遍的崇敬。女娲造人、女娲补天、伏羲女娲等神话,表达了国人的内心和文化认同,蕴含着中华民族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民族精神,在中华文化传承过程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并成为文学创作取之不尽的源泉。

作为中国古代最优秀的长篇小说,《红楼梦》出现于中国传统文化集大成时代的十八世纪,各种历史文化于书中汇集。《红楼梦》开篇即以女娲补天作为整个故事的结构基础,演绎出一部书写中国文化、人性、爱情、家族、社会的历史巨著,显示了女娲在中华文明悠久历史文化中印记的传承。

当然,《红楼梦》开篇中的女娲补天神话,是在原本女娲补天神话的基础上,经曹雪芹个性改造而成“女娲补天”神话。也就是说,《红楼梦》开篇中的女娲补天神话,是曹雪芹对女娲补天神话文化的继承和个性创新。

一、女娲补天神话的文化原型、传承意义与《红楼梦》中的相应书写

就现有文字资料来看,女娲的名字最早出现于屈原的《天问》:“女娲有体,孰谁匠之?”这句话在陈述女娲作为创造人类的大母神的事实基础上,追问女娲自身的诞生由来。《山海经·大荒西经》则有“西北海之外,大荒之隅……有神十人,名曰女娲之肠,化为神,处栗广之野,横道而处”的记载。

屈原的问题在《天问》中并没有给出答案,倒是东晋著名学者、道教思想家葛洪的《抱朴子》中有过解释。《抱朴子·释滞》载:“女娲,地出。”意思是说,女娲是从大地里生出来的。大地,自然就是土和水。无独有偶,女娲造人用的材料也是来自大地的土和水。

正是因为女娲造人,才使得人类不断繁衍。因此,在中国人的意识和文化中,女娲具备了大母神形象意义:生生不息,永远充满新的希望。在先民的意识中,一切生命都如草木一般,都从大地中生长而来,亦最终回归大地,化为泥土,然后再次欣欣生长,再归于泥土。如此,周而复始,构成了生命的生生不息。

《红楼梦》中,贾宝玉解释自己何以喜欢女儿,说:“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男人是泥做的骨肉”。在贾宝玉这里,本应融为一体才能造就人的水和泥,却被彻底分离。

那么,贾宝玉的言论表达与《红楼梦》的主旨,也即曹雪芹的创作意图是怎样的关系呢?或者换一种说法,曹雪芹让贾宝玉说这样的话,他的目的何在呢?

《红楼梦》中,写花柳富贵,万般繁华,青春女儿千红百媚,然而最终由盛而衰,“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红楼梦》第五回)不过,一般人只看到白茫茫,却忘了这白雪覆盖的大地,依然还会孕育新的繁华、新的生命。《紅楼梦》绝不仅仅是诸如王国维等“悲观论者”所称的“彻头彻尾的悲剧”。在悲剧阴霾的过程中,曹雪芹通过他的“烟云模糊”的手法,呈现了人性中无法遮蔽的美的光辉,隐含了人类社会生生不息的前进希望。这才是《红楼梦》的终极表达,才是曹雪芹对人类社会存在的“积极心态”,也即其创作《红楼梦》的内在原动力。

二、女娲补天的英雄形象的意义

“女娲补天”的故事最早见于《淮南子·览冥篇》。书中写道:“往古之时,四极废,九州裂,天不兼覆,地不周载,火滥炎而不灭,水浩洋而不息,猛兽食颛民,鸷鸟攫老弱。于是女娲炼五色石以补苍天,断鳌足以立四极,杀黑龙以济冀州,积芦灰以止淫水。苍天补,四级正,淫水固,冀州平,狡虫死,颛民生。”在种种严峻的自然灾害面前,人类的力量不足一提,渺小到可怜!然而,毕竟有希望、有未来、有光明,不管这个希望和光明是人创造的,还是神创造的!

作为一名女性,在这个神话中,女娲并不是以美、柔顺的形象出现,而是以补天、力挽狂澜的女性英雄面目存在,杀猛兽、理洪水,用自己的力量平定自然灾害,其种种“补天”行为,比之神话中、广为人知的后羿射日、大禹治水中的男性英雄毫不逊色。

在中华文明史的神话源头,女性和男性一样都是大写的、英雄的人!

《红楼梦》中的女儿,不管是金陵十二钗正册的贵族女性,还是金陵十二钗副册中的妾和又副册的丫头,虽然已经完全失去了大写的、英雄的类似女娲式的真正英雄形象,但是,却也不乏其个性和能力的各种优势。

对比中华文明源头中女娲的女性大英雄形象,《红楼梦》中的女性如同幽闭在笼子里的鸟儿(就算这个笼子看起来富贵华丽如大观园),失去了面对社会的自由、创造、直面宇宙自然的大无畏主体精神:第一女主角林黛玉病弱早夭,薛宝钗虽然身体健康却因为主动恪守封建礼教而失去自然本真的生命力,元春在皇宫中不得自由,迎春出嫁不到一年就被虐待而死……作为男性的附属,红楼女儿整体性地失去了女性作为自我的主体本位,被封建社会一整套男尊女卑的文化礼教所规范,这是自新石器时代以后男性在社会生产中绝对地位确定后的基本角色。道尽封建社会女性作为男性的附属品,无法自主、无可自立的悲哀,如同一生下就被折断翅膀的鸟儿,终生不能真正飞翔。而男性在各种特权下,成为直接摧残女性的凶手,同时自身也腐朽堕落。

实际上,两性同时失去了作为完整的美好的人成长,更失去两性关系的真正健康和谐。只有整体悲剧的女性,和整体堕落的男性,扭曲的两性关系,萎缩的人性。《红楼梦》“千红一哭、万艳同悲”不仅仅是整体女性悲剧的写照,更是象征着封建男尊女卑文化对于人性美彻底毁灭的深层悲剧。

反观女娲补天的英雄形象,这才是我们中华民族女性本来的样子,客观上,与《红楼梦》中作为附属的女性群体悲剧形象形成鲜明对比。促使人不得不反思封建男尊女卑文化对于女性、对于人性、对于两性的深重戕害。

三、曹雪芹对女娲补天神话的个性化改造及其时代意义

《红楼梦》第一回开篇写见证整个小说故事石头的下凡原委:

“原来,当年女娲氏炼石补天之时,于大荒山无稽崖炼成高经十二丈、方经二十四丈顽石三万六千五百零一块。娲皇氏只用了三万六千五百块,只单单的剩了一块未用,便弃在此山青埂峰下。谁知此石自经锻炼之后,灵性已通,因见众石俱得补天,独自己无材不堪入选,遂自怨自嗟,日夜悲号惭愧。”

很明显,《红楼梦》中这一部分内容的书写并不是对原本“女娲补天”神话的简单引用,而是曹雪芹在原来女娲补天神话基础上进行的独特创造:遗落顽石、锻炼通灵、自怨自艾。

从心理传记学的角度而言,《红楼梦》开篇的女娲补天神话,首先是独属于曹雪芹自己的精神创造,凸显出作者曹雪芹的个性心理特征。正如《心理传记学手册》中所说:

“心理凸显性指标中的‘初始性,即在文中最先出现的,且往往比其他内容告诉我们更多的事,或者更能向我们讲述某事的独特意义。……文章的开篇从何处起头无疑是经过深思熟虑的,这种开篇已预示了主题,同时也将一个人的全部生命故事压缩在一件逸事中。”

就此而言,《红楼梦》中这个充满个性创意的、新的补天神话,浓缩了曹雪芹独特的生命情怀,能够最为贴切地隐喻曹雪芹自身想要表达的生命故事,

第一,废弃无用的社会现实与作者的内心痛苦

女娲亲手所炼的三万六千五百零一块补天石中,三万六千五百块都顺利地被用来完成补天大业,独独剩下一块未能补天,被女娲弃置。这一块灵性已通的补天石,也就永远不可能与其他石头一样实现自己本来的补天宿命。

补天石能否完成补天大任,完全掌握在女娲神的手中,石头自身是没有主动能力的,一如历史上真实的曹家和《红楼梦》中艺术呈现的贾府,盛衰都直接掌握在皇帝手中,皇权才具有类似于女娲神一般的掌控,这才是家族盛衰的根本原因——正如现实中的曹家,盛是因为曹寅与康熙皇帝的直接亲密关系;而衰是康熙死后,所谓树倒猢狲散。

这种社会现实,才是曹雪芹通过这个独特的自我神话想,要表达的超越家族盛衰的更深层内心悲哀。

第二,意淫:独特自我与深刻的孤独青埂者,情根也。

不能补天弃置情根,因而《红楼梦》贾宝玉身为男子却厌恶男性仕途经济之道,鄙视“文死谏武死战”的至高封建道德,理念上颠覆封建社会根深蒂固的男尊女卑,珍视与林黛玉之间的知己愛情,珍视与众多女儿之间的亲情、友情、和相互关爱之情。贾宝玉把女性看作和男性一样的人,而不是仅仅把她们作为性对象和生育工具的附属品。

这样的贾宝玉是中国文学史上从来不曾有过的形象,既不是《三国演义》的传统男性英雄,也不是《水浒传》的草莽豪杰,更不是历来才子佳人故事里“一见钟情-私定终身-金榜题名-洞房花烛”。正如脂砚斋所评论那样:“千古未见之人”。

因为如此独特,所以尤其孤独,因为几乎没有人能够真正理解他。在他的亲生父亲贾政眼里,贾宝玉就是一个不务正业、专门喜欢在女孩子堆里混的不良少年;在他的亲生母亲王夫人眼里,贾宝玉是一个孽胎祸根混世魔王,难以学好,让大人省心,恨不得他能替哥哥贾珠死了;最疼爱他的贾母也不明白贾宝玉内心真正的思想感情,只能玩笑式的理解为“别是个女孩儿投错了胎”。

更让贾宝玉难过的是,除了黛玉一人,他身边的女孩子们都不能真正的理解他:宝钗、湘云、袭人等人希望他学好,哪怕装作学好,不惹贾政生气也好。当他看到,诸多女儿的死、诸多女儿对他的不屑、诸多女儿对他的误解,自己流泪哭诉:“我就把这个心使碎了也没有人知道。”其人。贾宝玉其人,正如鲁迅先生所说的那样:“爱博而心劳,而忧患亦日甚矣。”

四、贾宝玉的精神追求

《离骚》开创了‘美人香草比喻理想道德与追求的文学表达方式。作为中国文学的源头之一,《离骚》的“美人香草”对中国文学的发展有着深远的影响,甚至于“已经在文人的创作和阅读反应中成为一种思维定式了。”就此而言,贾宝玉对于女性青春外在容貌美与内在品格美的追求,实质上是自身对于宇宙自然真善美的执着追求与欣赏,类似于屈原的高洁与孤独。

对女性作为人的平等尊重,对女性美的真诚欣赏,对女性生命智慧的认可推崇,对封建婚姻模式对女性整体性戕害,曹雪芹和他同时代的先进分子都感到痛心!然而,作为男性的家庭内部附属,却是封建社会给予成年女性的唯一生存方式,无论贵贱妍媸,这正是《红楼梦》“千红一哭万艳同悲”的普遍女性悲剧主题,也是那个时代存在、却得不到解决的社会痼疾。

林黛玉在《葬花辞》中强烈呼唤的:“愿奴胁下生双翼,随花飞到天尽头。天尽头,何处有香丘!”这里的“香丘”,类似于《诗经·硕鼠》中的“乐土”、“乐国”、“乐郊”,是身在痛苦难捱的生存环境中,对理想社会土壤、宜人生存方式的生命渴望!这也是曹雪芹创作《红楼梦》所传达出的强烈精神追求。

总之,《红楼梦》是贾宝玉和众多女性的生命故事,其中贯穿着曹雪芹对于女性和男性生存状状况的独特的深刻洞察和反思。中国上古的女娲神话,犹如文明火炬,曹雪芹通过《红楼梦》对女娲神话的独特书写,照亮自身所处时代的黑暗本质,点燃自我内在精神追求的生命火焰,使得《红楼梦》一书充满人性光辉,历久弥新。

参考文献:

[1](清)曹雪芹.红楼梦[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

[2]《楚辞选译》[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

[3][美]William Todd Schultz 主编,郑剑虹、谷传华、丁兴祥、舒跃育、雷学军等译《心理传记学手册》,广州:暨南大学出版社,2011.

陆侃如.《楚辞选译》[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172

[4]袁珂.《中国古代神话》[M].北京:中华书局,1960.

[5]鲁迅.《中国小说史略》[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5.

[6]康正果.《风骚与艳情》[M].郑州:河南人民出版社,19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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