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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所喜读的五本书

2020-08-27王培军

南方周末 2020-08-27
关键词:金圣叹钱锺书兴奋剂

王培军,上海大学中文系教授。著有《钱边缀琐》《光宣诗坛点将录笺证》等。

据说淮南王有一本秘笈,叫做《枕中鸿宝苑秘书》,是专讲神仙术、延命方之类的,其书后为刘德所得,传给了其子刘向。为什么叫“枕中秘”呢? 是说此书应藏于枕中,勿漏泄于人之意。这是见于《汉书·刘向传》的故典。另一个故典,是说汉末的蔡邕,得了一本王充著的《论衡》,熟读之后,谈锋因此大进,有人便疑他有异书秘本,搜他帐中,果见有《论衡》在。那人持去之际,蔡邕还叮嘱说:“只可我与君共,不可外传。”这是见于《后汉书·王充传》注的。可知想读秘笈,并想从读秘笈得力,从来都是人之常情。《枕中鸿宝苑秘书》久已失传,不可能读到了,《论衡》在今天是常见书,并不难得,其文字佳处,“如斧破竹,如锯攻木”,但真读一过的,却未必有几人。时代已变,今非昔比,要读的书之多,以及抉择之难,都是古所未有的,所以以古范今,也大可不必。我本人自无“枕中秘”,平生之所读,也不过是常见书,其于“秘密书架”的专栏,不能有所贡献,也就不待言说了。但我所喜欢读的书,所目为的“鸿宝”,却也不妨一谈。

金圣叹批本《水浒传》。在所有我读过的中国古代小说中,我最喜欢的是《水浒传》;在所有古小说的批点中,我最喜欢的是金圣叹。所以金圣叹批本的《水浒传》,可作为我最喜欢的书之一,是无可疑的。我十六七岁时,偶然在书店买到一本《金圣叹批本西厢记》,就是上海古籍出版社的那本张国光校注本,我读了之后,对《西厢记》的本文并不多么热爱,但对金圣叹的批却大生佩服。过了几年,我又买到陈曦钟等辑校的《水浒传会评本》,这一次,因为有余象斗等的劣批的“残酷对照”,我愈发领会金批的妙不可言了。同时,我认为圣叹的批评《水浒》,比起批《西厢》,还要好。无论是哪一本,我那时都读过好几遍,只是后来读书渐多,看到学者对圣叹的轻蔑,也“未免世态逐炎凉”(钱锺书语),跟着有些不怎么看得起他了。但事实上是喜欢的。几年前,我把《水浒传会评本》翻出又重读一过,依然觉得是绝妙的,就不再理会旁人的意见了。圣叹的批评,我认为是中国古代批评中最具有魔力的,而圣叹本人,也是当然的大批评家,可以说,他的小说批评,在中国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中国小说的妙处,也只有他批评得最为透彻,最为得趣。即使受西方文学影响很深的胡适,也赞他的批改《水浒》:“真是有绝顶高明的文学见地的天才批评家的大本领,真使那部伟大的小说格外显出精彩。”我认为不是过分的话。

《庄子》。如说处世做人,有所作为,不至于失败吃亏,我觉得该熟读《周易》才是。《周易》的真精神,可以说是古君子的“政治教科书”,也是应世的“圣经”。但我本人所心喜的,却不是“经”,而是“子”。周秦诸子的书,凡《书目答问》中所列的,我差不多都读过了,下至汉魏后的子书,重要的大多我也读了,在所有我读过的子书中,我认为读了最让我觉得快意、最合我的胃口的,就是《庄子》。晚唐杜牧有两句诗写他的读杜诗、韩文说:“杜诗韩集愁来读,如倩麻姑痒处抓。”这十四个字,借用古人批书的话,真可谓“形容得出”,读书之事的妙处,也便在于此。而我之读《庄子》,其心情的快适,是有时超出于此的。要说文章,则在所有的子书中,甚至所有的古书中,《庄子》的文章,绝对是最好的,绝对地排名第一,无可比拟。《庄子》一书,自然是哲学,但有时也是诗,并且就是诗,在后来所有的中国诗人里,也从没有哪一位诗人到此境界。一切的诗人,在《庄子》的妙文之前,可说都相形见绌,失了风神。如它的外篇《山木》:“君其涉于江而浮于海,望之而不见其崖,愈往而不知其所穷。送君者皆自崖而反,君自此远矣。”就是胜过一切诗的写别离的最佳文字,《宋景文笔记》中说:“每读至此,令人萧寥有遗世之意。”是颇能知赏的。又《齐物论》之写梦为蝴蝶:“昔者庄周梦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蝴蝶与,蝴蝶之梦为周与?”这虽是被人读得烂熟了的,但它仍是诗的、胜于诗的妙绝文字,这也是博学的博尔赫斯所最喜欢的、一生都在引用的一个比喻,也可以说是全世界文学史中的最佳比喻之一。我认为讲中国文学史的,应该关注此事。

《史记》。我二十几岁时,也发过古人式的读书宏愿,要把二十四史从头通读一遍。张舜徽说他平生“不惮读大书”,他是否真把正史读完,我不知道,我自己则多好无恒,又生性疏懒,至今所读过的,也不过十部而已,这是很可惭愧的。不过对于《史记》,我比较下过功夫,第一次读时,我是用了笨办法,我把每个不识的字,不甚理解的地方,都逐一查了字典,注了字音、字义。此外还写了札记。那时我年轻力富,有的是精力,每读一卷,就连读它三遍,所花的时间,恰是陈垣所说的读《史记》必须三个月。后来我又重读了一遍。《史记》是所有史家中的绝品文字,这是无可疑的,古人所谓的“班马”“迁固”“史汉”之类的并称,真是拟不于伦,辱没了《史记》。有位古人比较“班马”,形容之云:“班固之视马迁,如韩、魏之壮马,短鬛大腹,服千钧之重,以策随之,日夜不休,则亦无所不至矣。而曾不如騕褭之马,方且脱骧逸驾,骄嘶顾影,俄而纵辔一骋,千里即至也。”(见《墨庄漫录》卷六)其语固妙。其实要我说,《史记》如果是行空的天马,那《汉书》也就是头水牯牛而已。《汉书》有一半是直抄《史记》的,并且作业抄得还坏,大多时候,《汉书》所不要、所不抄的地方,偏正是《史记》的精处妙处! 对勘《史》《汉》,你不能不叹气:班固乃是天下少有的笨人!

《山谷诗集注》。按理说,我于古诗人之中,最喜的是陶渊明,其次才是山谷。但我从渊明的诗,从没有学到好处,因为渊明的诗,并无什么技巧,也不见功夫,更无所谓才气。一般诗人所有的,在渊明都没有,虽是没有,但其诗仍是好,丝毫不影响。这真是一件怪事。亦以此故,就算你不读渊明的诗,也不至就有什么损失,而你读了陶诗,也不就学得什么。从苏轼以来的诗人,因好事而大作其和陶诗的,因此也都是白作了。陶诗是不能学的。但山谷的情况,迥乎不同,山谷是技巧主义的,他明诏大号,主张“夺胎换骨”,又说“以俗为雅,以故为新”,种种办法,仿佛他的作诗,只是为了炫技。当然,他的炫技并不惹厌,就如钱锺书的炫学。他的真精神,也不是在炫技上,那只是他的诗的面子。要之,山谷的诗,不仅仅是可以读的,也是可以学的。这也就是为何晚清的那班同光体诗人,几无人不学山谷之故。我之耽读山谷,亦如山谷之好陶,是中年后的事了。中年人的趣味,是易于亲近渊明、山谷的,而于英气外见的东坡、太白,总不免生几分厌嫌。

《管锥编》。钱锺书的文字之好看,在近代人中,是不能有第二人的。读他的著作,甚至不是著作、文章,只是只言片语,也足以使你神经兴奋。王闿运有一个弟子,叫做杨钧的,是杨度的弟弟,他分别书为两种,一种是“安眠药”,一种是“兴奋剂”。可以作为“兴奋剂”的,是他本人的《草堂之灵》,如“安眠药”般使人读了要睡的,是他所妒轻的叶德辉的《书林清话》。这虽是攻击别人、自吹自擂的话,但颇有道理,叶的《书林清话》,确是足以引睡的书,虽然在它的领域,不失为一本名著。但杨本人的书,也还够不上“兴奋剂”。真能作“兴奋剂”的,在晚近学者中,只有钱锺书当之无愧。钱锺书所有的书,我觉得最好的一本,是《管锥编》。我只读过《管锥编》一遍,但在读了它后接下来的差不多十年中,不管我读什么书,我总是绕道都能联想起《管锥编》中的所说,或相关或不甚相关,有时我自己也讨厌起来,简直想忘了它。我这么说,并不是吹嘘记性好,而是说它能吸引人的注意力,到如何的程度。一切自然记得的,都是注意力集中的结果。《管锥编》的写法,我觉得有些是学《癸巳类稿》《存稿》的。俞理初的这两本书,也是我所心喜的。

明代的李卓吾列数“宇宙内五大部文章”,为“汉司马子长《史记》,唐杜子美集,宋苏子瞻集,元施耐庵《水浒传》,明李献吉集”(见周晖《金陵琐事》卷一)。献吉即李梦阳,是前七子的领袖。王国维早年笔记中,“数古今最大著述”,亦为五种:“汉则司马迁之《史记》,许慎之《说文解字》,六朝则郦道元之《水经注》,唐则杜佑之《通典》,宋则沈括之《梦溪笔谈》”(见《二牖轩随录》卷一)。其实,不但李梦阳不够格,远不能与前四人并提,就是《梦溪笔谈》,也没有那么伟大,算不得大著述。如是之数,也不过是其偏爱而已。至于我本人所列的,以及所称美之辞,也可以作如是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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