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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琦诗歌生态美学谫论

2020-08-21林日暖

北方论丛 2020年4期
关键词:李琦生态美学诗歌

林日暖

[摘要]作为一位感受机敏、禀赋卓越、哲思深邃的当代诗人,李琦对大自然深怀感恩之心,推崇人与自然相互陪伴的和谐关系,坚信进步文化对现代文明的有力推动。针对人类中心主义的“反自然”倾向和人文生态滑向“崇高”背面的严峻现实,李琦以诗歌为号角,引导人们热爱自然之奇,凝视人文之美,寻找心灵之静,探索现代意义上的“天人合一”,以期重建自然生态和人文生态的理想高度。

[关键词]李琦 诗歌 生态美学

[中图分类号]1207.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3541(2020)04—0094—09

无论是在获得鲁迅文学奖之前,还是在那之后,李琦的诗歌一直频频回眸人与自然的原初和谐,极力向人们警示生态滑坡、人文衰落的趋势,呼唤人们的精神境界向自然、健康和高洁回归。随着工业化、现代化的深入,人类的生存环境逐渐与自然割裂开来,许多传统的、诗性的生活方式受到冷落和疏远,自然生态的摧毁破坏与人文生态的灰暗破败同样令李琦感到担忧和焦虑,并试图寻求解锁的方式。

一、现代意义上的“天人合一”

作为一位感受机敏、禀赋卓越、哲思深邃的当代诗人,李琦绝对不会期待人们重新回到刀耕火种的初民时代,而是呼唤遵从现代意义上的“天人合一”。在李泽厚看来,当下语境中的“天人合一”,其核心意涵应是“自然的人化”:“这个崭新关系不再是近代工业初兴期那种为征服自然而破损自然毁坏生态的关系,而是如后工业时期在物质文明高度发达的同时恢复自然、保护生态的关系,从而人与自然不再是对峙、冲突、征服的关系,而更应是和睦合一的关系:人既是自然的一個部分,却又是自然光环和荣耀,是它的真正的规律性和目的性。”李泽厚主张把“西体中用”加进来,走出农业小生产历史时期的“顺天”“委天数”,才是现代的“天人合一”。

(一)深爱自然之奇

大自然奇瑰的景象,常是李琦下意识的选择。她能感受到那些美好的意象所洋溢的气息,这气息激发她的诗歌感觉,引领她投奔与众不同的境界。“她承继天人合一、亲和自然的传统观念,把爱的目光投入到大自然的每一处存在,爱山,爱水,爱冰城冬天,爱江畔渔火,爱花儿初绽,爱细雨婆娑”。李琦面对自然的表情格外温柔、慈爱。

在李琦的眼中,大自然永远闪烁着神性的光芒,每一次望过去都会感动不已。“我们一起惊呼鹰的时候/鹰不以为然/这猛禽/孤独稳重/在长天的背景下/让人想起古代的英雄”(《鹰》)。“他们理直气壮/疏松肥沃的土地本来/就是根须生长的地方∥玉米这个词清香四溢/两个芬芳的汉字比肩而立/从单纯的绿/到温暖的黄”(《楼房里的玉米》)。“花住云南/犹如大雪飘在北方/一切相得益彰/高原的绚丽和浪漫/高原的高和香”(《花住云南》)。“高低迂回,这声音旋转着/一下子唤出了整个山林的魂魄/每棵树似乎都已拔地而起/这吼出森林内涵的声音/如千万匹战马,同时俯仰嘶鸣/又像风暴走过海面,大浪排空”(《我听过松树的歌声》)。从古到今,面对那些被强拉来亮化自己的喻体,人类应该感到些许羞愧,毕竟自然之美几乎无可比拟。李琦在与评论家的对谈时说:“远方、雪、茶、水、月,多好的字和词啊!他们走了几千年的路,还是这样,不染尘埃,令人心动,这些词的本义和它们延伸的意义——洁净、清凉,恰与我心中的美好相吻合。我对这些词语所代表的事物和蕴含的意味,情不自禁地就有一种深情。”

远在《诗经》时代,我们就发现了人与自然的亲和关系。魏晋以前,山水一直外在于写作者,起的主要是“诗经六义”中“比”与“兴”的作用。“但自然向人生所发生的比兴的作用,是片断地,偶然地关系。在此种关系中,人的主体性占有很明显地地位:所以也只赋予自然以人格化,很少将自己加以自然化。在这里,人很少主动地去追寻自然,更不会要求在自然中求得人生的安顿”。自谢灵运的山水诗始,山水、诗歌和诗人才逐渐三者合一实现同构。刘勰《文心雕龙·物色篇》说:“自近代以来,文贵形似。窥情风景之上,钻貌草木之中:吟咏所发,志惟深远;体物为妙,功在密附。”这样,山水与诗人就有了平等。

(二)凝视人文之美

人类并不是一下子就有了今天与自然的紧张关系,这种关系是一步一步走出来的。布封说:“他(造物主)指挥所有的造物:天的封臣、地球之王,他美化它,居住其中,使之富裕,他在生物之间建立一种有序的隶属与和谐关系。他美化的是大自然,耕种土地,延伸土地,使之平坦,修剪荆棘,广种葡萄和玫瑰。”一直到工业时代来临之前,人类与自然都保持共生共存的和睦状态,人尚未真正扮演起伤害者的角色,人类的活动为自然多开了一朵花。李琦惯于写人走进自然时的赤子感受,用自然背景来展现人文的美好。而孩童世界、边地生活、异域风情和前尘往事,成为她诗歌写作的恒产。

《雪地上玩耍的孩子》写诗人面对雪地上如风一般的孩子们,心生感慨:“雪地上玩耍的孩子/一群会说话的企鹅/一缕缕显形的风∥他们是孩子/是红尘之外的居民/所以汗珠闪闪/不知道寒冷∥雪橇陀螺爬犁/童年在旋转在飞驰/笑声荡漾而去/又变成雪花回来∥雪地上玩耍的孩子/满头热气的天使/掷出的雪球不要太远/它会带走你的童年∥我们身披霜雪/像是树挂无声/面对欢乐与纯真/只能百感交集/做一回观众。”孩子们像是原本就生活在雪地之中的企鹅,呼出的气像一阵阵显形的风,在空中回旋荡漾。他们活动起来热气蒸腾,不觉得寒冷。一切都是他们的玩具,童年像陀螺一样旋转,像雪橇和爬犁一样飞驰而过,又化作雪花重新降落在世间。诗人又怕他们将雪球抛掷得太远,过早地带走了童年。大人们如同无声地挂住霜雪的树枝,面对孩子们的单纯与快乐,不过是观众,早已不再能感同身受。

生态主义者林恩·怀特说:“我们可以感觉到我们与一条冰川、一粒逊原子微粒或一块螺旋状星云之间的友好情谊。”自然具有清洁人的灵魂的作用,诗人则在草原之上重新相信了世界,写下《我相信是命运把我领进草原》:“我相信是命运把我领进草原/在牧场、毡房、那达慕之后/在手扒肉、烈酒、奶茶之后/这天有多蓝∥一只盛满奶酒的花碗/一件沾满风霜的袍子/一阵起伏的牛羊的声音/一个斜在马背上的身影∥一些动人的习俗/一些细枝末节∥在这叫做陈巴尔虎右旗的地方/让风吹着/让阳光照耀∥想说的话减到最少/朝着一个方向长久地凝望/有说不出的好∥马在饮水/羊在吃草/一切都是这么可靠∥此刻,发生什么都会让人相信/比如看见牛因伤心而落泪/比如卧在毡房前的那条黄狗/忽然叫出你的姓名。”草原的天空是那样的蓝,奶酒、风霜、牛羊、马背都那样动人,这里的风和阳光都温和,人们想说的话很少,可以长久地静静地望向天边。这里也许就是很多人心中的远方,让人心绪宁静。饮水的马、吃草的羊让人心中踏实安定,这里的动物像人一样落泪、叫你名姓,似乎都不会让人感到诧异。草原看似无边无际,但一位在此生活已久的牧人口中缓慢呼出的长调却能将这方苍茫的空间渐渐填满。诗人本对世界怀着失望的情绪,而这片草原温柔了她的思绪,她忍不住重新相信起世间的诸般美好。

自然风物对灵魂的洗涤也被诗人历历记下,如《一种风吹进了我的灵魂》:“谁能面对这样的景色心如止水/谁能稳重到永远不动声色/尤其是当你在这样的地方/看见一户人家/晾晒的衣衫在风中摇曳/尤其是当你站在深夜的村庄/眼看满天甜杏般的星斗/就要落下屋檐。”白日里,别人家晾晒的衣衫被风吹动,如蝴蝶一般翩翩飞舞;夜深了,满天的星斗像是熟透的甜杏,垂垂欲坠,仿佛要从屋檐跌落。这样的景色令人心动,遥远的风声仿佛涌人了诗人的身体,将她的灵魂涤荡一新。观此,我们或许会想起返璞归真与封山育林。“所谓收起斧子,不仅仅是让现代人有可能不再砍树,更是把现代性赋予人的对待自然征服与利用的态度摒弃;而开始倾听,则是对宇宙大生命之音的倾听,是对万物生命的内在关联的亲密感受”。

诗人对自然心怀感恩、珍重与爱,自然是不竭的能量源泉,滋养诗人的心灵。麦秸女孩在诗人的案头一住几年,诗人视她如家人,她“腕上挎着盛花的篮子/永远像在乡间的路上/领你回家的那天/小屋一下/有了柴米气息”,她每时每刻都带着笑容,拥有着许多人所没有的“地久天长的快活”,有她相伴,诗人仿佛时时置身童话世界(《麦秸女孩》)。“我所热爱的事物/经久没有改变/大地、山河、花朵与诗歌”(《我所热爱的事物》),世间的一花一叶、一草一木都能激荡起诗人热烈的感情。自然为诗人呈上了无尽的创作灵感,“如果没有这条美丽的河流/我不会成为一个写诗的人”(《我的松花江》),这方土地涵养了李琦的诗情,孕育了她清雅、温婉的诗境。

(三)寻找心灵之静

人类的格局决定了人类的结局,逐利、自私和浮躁会不断让人心灵蒙尘,失去安宁。“油污、垃圾、肮脏的泡沫/在城市的腰间/它更像一条液体的围裙”,童年时,这是一条磅礴的大江,翻涌着清澈的浪潮,而今它变得肮脏、纤细,泛起掺着油污的泡沫,从前她是城市腰间长长的飘带,如今却像是一条破旧的围裙,城市奔忙着烹制佳肴,而她默默地承受了那些脏污。这来自天池的公主却无法用流水把自己洗净,她是位“丢了水晶鞋的灰姑娘”,一切的魔法消失殆尽,她的生命从华贵走向粗糙,连同能够证明自己身份的物件都已不复存在。“我甚至不敢多望着你/你的流水,我的目光/我们会彼此碰疼”,诗人对家乡这条大江的情感沉重万分,她畏惧在目光与流水相触碰的瞬间,她与松花江都会想起那些逝去的时光(《我的松花江》)。有论者说:“李琦以怀旧为媒介,来反抗时间的追杀。”的确,李琦的诗醉心回忆,她对时间和美好的体验刻骨铭心,这也验示着诗人灵魂特别的高度。

《在敦煌看壁画》讽刺现代人肤浅麻木的精神世界:“各位在墙壁上,绚烂而肃穆/依旧带着纷繁密集的信息/岂止呼之欲出,那种能量/简直就像要把我们吸入到/那画面之中。作为生者,我们/手持相机、手机、自拍杆及各种神器/却形神简陋,各种缺斤短两/面对墙上诸位,倒像是尚未完成。”壁画上的诸位神仙绚烂而肃穆,有着丰厚的能量,然而手持器具为她们拍照的人们却缺少她们的风韵与深邃,目光短浅,精神贫瘠,只能依靠各种技术来装饰貌似美丽的面容,有其形却无其实,缺乏深厚的精神内涵。

尽管当前的心灵生态也遭受破坏,但诗人始终怀着对圣洁的渴望。“灵魂的阳光在暮年/依旧惊心动魄的辉煌/遗容安详/人类的良知飞扬起来/变成那一年/俄罗斯的大雪”(《托尔斯泰的阳光》)。托尔斯泰的精神光辉代表着人类的良知,逝去后有资格化作那一年俄罗斯飞扬的大雪。李琦觉得一切问题都是心灵的问题,她执着地捕捉、发掘和指点人类艺术、文化行为中的诗意,努力让人们的心灵重回唯美、安静。“这个亦秀亦豪的黑水白山的女儿钟情于分行的人生样式,自由往来于生命和世界之间,在人们灰心或偏离轨道时及时提醒一下,最大可能地卫护和保留世界坚硬、美好的部分是她的人文理想”。

二、提醒不断拉大的生态裂隙

在物欲横流、人心急躁的当下,利益至上的价值秩序成为主流,消费文化空前高涨,人与人之间关系淡漠,文化生命内涵日渐缺失。人们似乎遗忘了那些同自然亲密接触、和谐共处的过往,不再向自然投注深情的一瞥,人与自然的亲和仿佛成为遥远的历史。“当许多诗人在污浊之气中迷失自己时,李琦清醒地产生了一种返皈自然与土地的精神冲动,并开始真诚地埋首于开发自然的矿藏,动手砌垒灵魂的家园与栖息地,毕竟自然还遗留着原有的宽容与纯净,依旧是探索心灵与存在关系的少有出路”。李琦依照自己的记忆、观察与体验,历历回顾昔时人与自然的原初和谐,念及今日人对自然生态的摧毁破坏、人文生态的灰暗与破败,蘸着山水笔墨和悲悯心绪,写下了或清淡或沉痛或犀利的诗章。

(一)人类中心主义的“反自然”倾向

没有特权,没有优越感,没有人类中心主义,都市之外的自然纯粹、动人,生命灵动,然而人类活动、功利性的行为对自然与生物的入侵却剥夺了它们的自由与闲适。落在窗边的小鸟、银光闪烁的白鱼、波涛汹涌的松花江,这些自然的生灵在诗人心中都称得上是“公主”,她们本该神圣而美丽,然而人类的种种行为却将她们摧毁。恩斯特·卡西尔说:“文化的目标并非要实现世间上的福泽,而是要实现自由和实现真正的自律;此一所谓自由和自律,并不是指人类施于自然之上的技术性驾驭,而是指人类施于其自身的道德驾驭。”“期待中的世界与当下的世界相去甚远,人类的物质需求永无止境,在物欲横流的时代,童年时的精神寄托几乎被毁灭殆尽,这些都令诗人深感痛心。

清风徐徐,水塘边的芦苇摇曳,城市之外的原野生机勃勃,植物与动物在春日复苏,“都市里/越来越轻描淡写的春天/在此有如大戏/浓墨重彩/隆重开场”.然而“南方一个以鹤为名的楼台/正有一个节日/需要它们助兴”,气度雍容的丹顶鹤不得不风尘仆仆,四處卖艺,没人过问它们的意愿(《去扎龙看丹顶鹤》)。连续三个中午落在窗台上的小鸟,“雍容而又稚气/像是最小的公主/它飞来的姿态无法形容/那是只有鸟儿才有的漂亮”,而铅灰色的城市有着铅灰色的天空,诗人不知道它是否会怀疑连自己的友爱也沾满了灰尘。“后来这只鸟再没出现/我却陷入一种怀念/从鸟的命运到人的命运/我对所有飞翔的翅膀/开始惦念”,鸟的命运让诗人想到人的命运,诗人对小鸟心生爱怜.也忍不住焦心人类的未来(《一只小鸟》)。“银光闪烁的白鱼/来自湖水里的小公主”,经过了冷冻、腌制,遭受了许多粗鲁、生硬的对待,这自然的生灵尽管已经走向了死亡却仍然如此美丽,让诗人甚至觉得食欲都有些可耻起来,面对这样高贵、神圣的生灵,不由得心生愧意(《银光闪烁的白鱼》)。

《喜鹊》写的是一群无法同名字一般快活的鸟:“生而为鸟,会飞,还发出鸣叫/就被认为是快乐的。尤其是/这一群,甚至是必须快乐/因为它们名叫喜鹊∥喜鹊不知道自己的名字/它们萎靡地站在枝头,心事重重/就算站得很高,如今/雾霾重重,也无法看得很远/礼服般的羽翼,满是尘埃/和祖先相比,它们的确运气太差/没办法,我们遇到了困厄/它们遇上了我们。”喜鹊的名字寓意着喜悦和快乐,这寓意是人赋予它们的,喜鹊并不知情。比起它们的祖先,今天的喜鹊遭遇的并不能算是一个好的时代,它们的身上、眼中、生命里满是尘埃,人类在事实上收回了赠予它们的名字,喜鹊难以看清远方的世界,被迫同人类一起承担时代的困厄。

《青海湖》表达了诗人对游客们污染自然景区的愤怒与忧虑:“说湖水像一面镜子/这比喻平庸,甚至危险/它要真是一面镜子/那会给今天的我们/多么巨大的,难堪。”“镜子”是个极为常见的比喻,似乎我们总是会将任何平静无波、纯净无瑕的水面比作镜子,无论它属于一条江、一方湖,还是一片大海。约翰·缪尔说:“世界难道不会因为一株野草的消失而怅然若失吗?”如果青海湖真的是一面镜子,它又能照见周围的什么呢?是碧透万顷的天空中过路的飞鸟和水中自在游弋的鱼群,还是不绝如缕的游客所带来的堆积如山的垃圾?它又能不能照出我们的内心?争相来此的游客把这里当作一处景点,是否只因为今时的人们已太难见到一方清明如镜的湖面?如果这镜子一般的湖面真的能够映照一切,人们的所思所想皆无处遁形,又有多少不堪的心思是我们羞于显露的?青海湖平静地注视着我们,而我们也许只能默然以对。

“以人类中心主义价值观为基底,在工业化、城市化、商业化共同营造出的物质主义与消费主义倾向的染指下,现代性方案直接导致自然的败亡”。人对自然肆无忌惮地入侵摧毁了许多生灵的居住环境,甚至夺走了它们的生命。人类的需求无穷无尽,我们已不能再心安理得地破坏我们赖以生存的一切。人有为自己谋利的权利,这些自然界的原住民同样有生存的权利。在诗人的理念中,人类并不是这世上至尊至贵的神,牺牲自然、牺牲其他物种换来的利益,终究会刺伤人类自身。

(二)人文生态滑向“崇高”的背面

随着自然生态走向毁灭,人文生态也不可避免地发生了异化。人性中那些纯净、闪光的碎片渐渐流失了,利益隔开了一颗颗热情的心,人类世界如同一块坚冰,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日渐冷漠、紧张。李琦看到了人们精神内涵的空洞,在诗中埋下了自己的深沉思考。

《我童年的哈尔滨》描绘了故地的变迁,今日的哈尔滨同诗人印象之中大不相同:“如今,那些住过樱桃和丁香的地方/早已住满了人群/不再有篱笆和黄房子了/卡拉OK代替了昨天的歌声琴声/一场雪,还未落地,已变得浑浊/几群鸟的到来,甚至能飞进报纸的头版新闻∥我的女儿,神往地听我讲起这座城市/讲群鸟飞过时,那种沙沙的声音/她说,妈妈/你们到底做了什么/你说的哈尔滨/为什么不是我见到的哈尔滨?∥孩子,我们做的太多了/以至于我真的无法,向你一一说清。”从前住着篱笆和黄房子的城市为娱乐场所覆盖,洁净的雪在下坠时沾染了污浊的空气,群鸟飞来甚至能成为一件新闻。诗人向女儿讲述自己童年时的哈尔滨,女儿好奇地发问,为什么哈尔滨今非昔比,与从前大不相同,诗人只能叹息,人们做了太多难以说清的事,遮住了这座城市曾经的光芒。诗人幼年时生活的环境充满了鸟语花香,空气清澈,如今故地的变迁深深刺痛了诗人的心。

《重聚》写人们的谈话不再像从前一样亲切:“在装修豪华的房间重聚/我们似乎已忘记了/怎样倾心地交谈∥造型奇异的加湿器/冒着令人生疑的水雾/谈话像电脑打出的文章∥整齐文雅/惟独缺少亲切的气息∥外面雪花纷飞/那是文明之外的飘逸/那是永远如初的烂漫。”人们重聚在装修豪华的房间,加湿器冒着不自然的水雾,每个人说出口的话都如同电脑打印出的版本,严密谨慎,没有漏洞,却缺少亲切的气息。室外大雪纷飞,飘洒自如。人类文明之外的自然景观烂漫一如从前,而人事变迁却令人心生怅惘。诗人怀念起从前的冬夜,同样的一群人怀揣着青春与理想,围坐在炉火旁,而今众人对坐,每个人细致地雕琢自己的语句,种种举止都显得冷漠,不复往日的热情,也不再凝望着星群。

在《背影》中,诗人细致地描绘了生活在城市与草原上的人不同的背影:“我熟悉的背影大多紧张而谨慎/常常是平板而僵硬/从一座楼里出来/又在另一座楼里消失∥这些轻轻摇晃的/经常同骏马形成组合的背影/和许多动人的事件衔接/让人想起血液、骨骼/想起最古老的信仰/最结实的爱和恩情∥那两肩之上的草屑、风霜/那一代一代/从遗传而来的勇敢和沉稳/如此自在而逍遥的背影/让人知道/什么是/心安之人。”现代化的都市与它所带来的人生观、价值观影响了居于其间的人们,也使城市中的多数背影变得紧张、僵硬,一座座楼宇之间的奔忙,让人们没有时间也没有心绪驻足欣赏阳光、花草和飞鸟。而草原上的人们与自然和骏马为伴,他们的生命不畏惧摇晃与起伏,肩上的草屑、风霜是自然对他们的亲吻,也是自然赠予他们的勋章。他们也成为草原的一部分,一代一代遗传下来的勇敢与沉稳、自在而逍遥的背影令人羡慕,他们身体强健,心绪单纯宁静,生活平淡安稳,生活在自然中的人的灵魂也是清澈的。

三、重建两种生态的理想高度

自然环境恬淡地逝去,在一定意义上意味着人的精神家园的崩毁,现代社会为功利化的标准和心态所累,亲近自然、信赖自然和重返自然已有了相当程度的阻碍,人在面对社会、面对人心和面对自我时也失去了一份坦然。李琦的诗歌以特别安静的方式道出这种艰困,正是以最强大的力量在奔走呼号。

(一)守候自然生态的本色天然

日月星辰、风雨阴晴、春夏秋冬、江河湖海、花鸟虫鱼……这些都是李琦钟情的诗歌意象。描摹着自然本色的诗歌时空如同坐落在一片森林中的小木屋,充满了怀旧气息与柔和意绪,生态美学从中涌现,无数生灵在此缓缓降临。

李琦始终将雪视为圣洁之物,写到雪的作品不止百首。“当坠落成为必然/谁的身姿/能如此轻盈∥自我们无法抵达的高处/大雪缓缓降临∥雪落之处/这被叫做人间的地方/尘埃厚重/琐屑的痛苦以及巨大的斗争/红尘之上爱恨情仇/时而有惊心刺耳的/爆炸之聲∥大雪洁白/它无声地飘落/不是清算和追究/它以自己的方式/请求安静∥它执拗地要把失去的清明和静谧/还给人类/它要让我们看看/和童话相连的世界/到底好不好∥大雪洁白/洁白得让人心生难过/这雪花一朵紧跟一朵/像冬天张口说话了/一句一句/轻到最轻/竟然是重”(《大雪洁白》)。大雪从人们无法抵达的高处降临,落入人间,身姿轻盈。人间污浊沉重,人们时时处在痛苦的斗争中,被爱恨情仇裹挟着前进。雪的世界是和童话相连的世界,触及童话的边缘却无法再进一步,诗人忍不住心生难过。洁白的雪无声地飘落,安静的雪也请求人们安静下来,期望这喧扰的尘世回归到往昔的清明和静谧。物象人格化的表述赋予雪与人相近的情思,一朵一朵翩然落下的雪花仿佛是冬天的代言人,雪是至轻之物,而雪所言却是最沉重的话,这一轻一重堆叠出诗人深沉厚重的思绪。

《白菊》借一束白菊描绘出诗人高洁的精神追求:“1996年/岁月从一束白菊开始∥每天,用清水与目光为它洗浴/贞洁的花朵/像一只静卧的鸟/它不飞走/是因为它作为花/只能在枝头飞翔。”诗人将这束白菊视为贞洁的花朵,像只能在枝头飞翔的静卧的鸟。它怀着强烈的意愿要将自己打开,有着单纯的心、不竭的热情,它一尘不染,而诗人担心白菊并不知道,牺牲已经开始。白菊看似柔弱,但它也有骨骼,也有刚强,如同一位有操守的诗人,单纯而倔强。从盛放到枯萎,白菊完成了自己的生命,“一生一句圣洁的遗言/一生一场精神的大雪”,穷尽一生恪守自己的坚持。“雪”是李琦自然生态诗歌的主题、母题,雪是一种清洁、高贵的光辉,照耀、统领着她所有抒写自然的诗句。

(二)卫护人文生态的健康美好

面对人文生态的灰暗与破损,李琦的武器只有诗歌。“现在,我比任何时候都更倾心于诗歌写作。因为,飞得高不高那决定于诸多因素,可那种飞翔的感觉,你一旦拥有,就不会轻易交出翅膀”。

《突然与大家走散》展现了诗人对于向自然本真回归的期望:“突然与大家走散/一阵小惶恐后,我竟有些兴奋/异乡僻壤,没有手机,也记不住号码/我的人生就此,旁逸斜出∥也许,我很快进入另一种状态/比如衣衫褴褛,比如举目无亲/天边小镇,一片陌生中/迅疾变为一根针,一片浮尘∥我将有悠长的时间/骏马鬃毛低垂,安静地吃草/再也不用拍照留念/神山和圣湖,就在眼前/是每天都能见到的日常风景。”突然与大家走散后,诗人先是有一点惶恐,随后又兴奋起来,她不记得别人的电话号码,反倒可以借此从常规的人生中逃逸出来。也许她会很快变成举目无亲的异乡人,渺小如一根针、一片浮尘,不为人所注意,但她却有了漫长的时间,可以看马儿吃草,漫步在神山和圣湖之间。当这些成为她日常的一部分,她也不必再拍照留念。不必再抒写远方,每日所想只是如何在“远方”生存。她将学会依照太阳、河流判断时间、方向,会渐渐识得众多的植物与动物,习惯身处一片空旷之中的生活方式,悟得“此心安处是吾乡”的三昧。诗人沉浸于这虚构的走失,同行的伙伴将她由梦想唤回了现实,她所在的空间从空旷之地回到了载满游客的大巴和庸常的生活。诗人为此心怀怅然,她对回归到自然、自在的生存状态的渴盼可见一斑,而这也是许多“城里人”的渴盼。

《拾拣昌耀诗文集》讲述了一次诗人参与研讨会的经历:“某次会议/你的书被当做礼物/分送给这些来开会的人/(从未有过如此隆重的礼遇/如果你活着/肯定为此吃惊)∥散会了,我在几个房间看到/那些书像你生前一样/落寞在角落里/人们嫌太沉/他们总是更喜欢/那些轻的东西。”自己的书在会议上被当作礼物,这是昌耀生前不曾享有的待遇,但散会后,这丰厚的精神和美被人们当作负担遗弃在宾馆的房间,诗人的名字轻得像蝴蝶的翅膀以及翅膀上的空气。昌耀是寂寞的,也是苍凉的,他像“一支柔情的白蜡”,散发着幽静的光亮,他还在这世上时就已经离人群很远,渐渐消失而人们却未能察觉。李琦默默地拾拣昌耀的诗文集,想到从前会面时的昌耀如一只温顺的羊,羞涩、安静,他与多数人太过不同。这次会议被称为“盛会”,会上的发言者讲着“我们为什么丢失”,昌耀和他的诗文集在他的生前身后一如既往地遭到冷遇,像一种答案,也像是一种讽刺。“人类文化的统一与和谐,似乎至多只是一种善良的欺骗而已——她不断地被真实的事件进程所挫败”。也许一切还没有卡西尔强调的这样悲惨,但现状已足以引起我们的警惕。我们习惯了到处浮光掠影的世界,已经很难再静下心来,去领会那些不够繁华、不够热闹的风景。我们走得太急、太快,忘了停下来,等一等我们的灵魂。

诗人李琦痛心于当下自然生态的破坏与人文生态的衰落,也呼唤着人们复归到人与自然原初和谐的生命样态。她总是为人与自然和谐的图景心生感动:“你看,那和牦牛在草地上玩耍的孩子/简直金光闪闪!那是默契的光芒/那个孩子,他张着两臂奔跑/随时都会飞起来,变成云朵或者星宿”(《局限》),与牦牛一同玩耍的孩子身姿轻盈,从头到脚发着光,仿佛随时都会飞起来,变成漂浮的云朵或是深邃的星宿。“寺庙,经幡,集市,乡镇/男人,女人,牦牛,马群/一切平缓从容,这才是真正的人间/秋风的手掌,托举着瓜果的芳香”(《邂逅》),一切都弥漫着藏地的生活气息,此间的人、物、情、境皆自在飘逸、如梦似幻。人类的局限太多了,我们粗糙、滞重,唯有同自然的亲近能够涤荡我们的灵魂,唯有同灵动生命的亲和能令我们心思单纯。

一次坐出租车,听到司机抱怨世风,便让李琦想起了海德格尔的话:“我们不断地建筑,却没有了居住。”于是她想:“我们没有了居住。炊烟、夕阳、鸟群、蓝天,远离了我们,就连树、草、花,在此都要经过定期修剪、按尺寸生长。那些花草永远想不到,它们的开放,有时竟是为了组成一句激情昂扬的标语。在一座以着急的速度现代化着的城市,‘诗意的栖居,是多么吃力。”许多人已失去依偎自然的意愿与机会,但仍有一些人在坚守着。自然中的人所组合、连接、构成的事件与场景令诗人心生向往,而城市中忙碌的人则失去了童真,失去了纯净,也失去了自由。这世界依然需要纯洁,需要我们对自然心怀敬畏,需要我们对自然的亲近之心。守护自然生态,也是在守护我们自己的人文生态。“个人在他们顺从主义的生存中的确取得了一种成功,但这种成功伴随着由经济社会转变而产生的不断增加扩散的焦虑,这种转变即使在灵魂的深处也受不到批判”。李琦害怕在一种群体性的顺从与麻木中,那些毫无觉察的人会自行壓下一个自毁按钮。

李琦诗歌如梦境一般朦胧、开阔、恬淡、清新,最好地与自然亲近、缠绕、对话、相拥,轻盈地标记了自然的可靠与可爱,在充分展示一种强有力地向上生长的景观的同时,也让自然生态美学深深地、牢牢地扎下生命之根。在人类介入之后,人与自然的紧张关系,包括自身的、日趋严峻的人文生态困境,都让李琦的诗歌心事重重,她不停地以分行的方式振臂高呼。“让人目眩的光芒,犹如黑暗。唯有我们觉醒之际,天空才会破晓。破晓的,不仅是黎明。太阳,只是一颗晨星而已”。李琦持续四十几年关乎自然生态和人文生态的诗歌陈述,形成了一种连绵不断、坚韧不拔的正告——除了彻底地觉醒,我们别无他途。

[责任编辑 王洪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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