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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槿、朱槿、佛桑、扶桑辨

2020-08-20赵健

寻根 2020年4期
关键词:扶桑木槿岭南

赵健

作为古往今来深受人们喜爱的花卉植物,木槿、朱槿、佛桑、扶桑,在古人的记载中,混乱抵牾处颇多,它们之间到底有何区别与联系?

木槿与朱槿的区别

据《中国植物志》记载,从易为普通人辨识的角度着眼,木槿与朱槿这两种同属锦葵科木槿属的植物至少有以下7处明显区别:

1.是否落叶。朱槿为常绿灌木,而木槿为落叶灌木或小乔木。

2.树高不同。朱槿高约1~3米,而木槿高约3~4米。

3.品种多少不同。朱槿有單瓣原变种与重瓣变种两种。而木槿除了原变种外,尚有9种变形,即白花重瓣木槿、粉紫重瓣木槿、短苞木槿、雅致木槿、大花木槿、长苞木槿、牡丹木槿、白花单瓣木槿、紫花重瓣木槿。

4.颜色鲜艳程度不同。朱槿原变种花为玫瑰红或淡红、淡黄等色,重瓣变种花为红、淡红、橙黄等色。木槿原变种花为淡紫色单瓣,上述9种变形分别为白色重瓣、洋红色重瓣、淡紫色单瓣、粉红色重瓣、桃红色单瓣、淡紫色单瓣、粉红色或淡紫色单瓣、纯白色单瓣、青紫色单瓣。

从颜色上看,与朱槿花的鲜艳热烈不同,木槿花多数较为淡雅。

5.花卉大小不同。朱槿花花形大,直径在6~10厘米。木槿花花形较朱槿为小,直径在5~6厘米。

6.花期不同。朱槿花期为全年,木槿花期在7~10月。

7.栽培区域不同。朱槿原变种在南方,如广东、云南、台湾、福建、广西、四川等省区栽培。重瓣变种栽培于广东、广西、云南、四川、北京等地,在北京被称为“朱槿牡丹”,在四川被称为“月月开”,在海南被称为“酸醋花”。

木槿栽培范围较朱槿为广,除了闽、台、粤、桂、云、贵、川,湘、鄂、豫、皖、赣、浙、苏、鲁、冀、陕等广大省份,均有栽培。

由于历史上中原地区开发较早,所以木槿出现在史籍中的时间较朱槿为早。《诗经》中《国风·郑风·有女同车》一诗就有“有女同车,颜如舜华”“有女同行,颜如舜英”句,其中的“舜”,就是木槿,“舜华”“舜英”自然就是木槿花了。早在2500多年前,古人就用常见的木槿花来形容“妇人妖丽之容”。

古人关于木槿的零星记载,也基本概括出了它的一些植物学特征。《礼记·月令》载:“仲夏之月,木槿荣。”西晋傅咸《舜华赋》载:“览中堂之奇树,禀冲气之至清。应青春之敷蕊,逮朱夏而诞英。布夭夭之纤枝,发灼灼之殊荣。红葩紫蒂,翠叶素茎。含晖吐曜,烂若列星。”《本草衍义》载:“木槿如小葵花,朝开暮敛,湖南北人家多种为槿篱。”

现存的首次记载朱槿的史籍,是题为西晋嵇含所著的《南方草木状》,该书对朱槿的形态有十分准确的描述:“朱槿,花茎皆如桑,叶光而厚,树高止四五尺,而枝叶婆娑。自三月开花,至中冬即歇。其花深红色,五出,大如蜀葵,有蕊一条,长于花叶,上缀金屑,日光所烁,疑若焰生。一丛之上,日开数百朵,朝开暮落。插枝即活,出高凉郡。一名赤槿,一名日及。”高凉郡是汉武帝于元鼎六年(公元前111年)设合浦郡时所置,是合浦郡五个属县之一,县治在今广东省西南部的高州市长坡镇一带。

这样看,朱槿与木槿似乎界限分明,没什么歧义,其实不然。关于《南方草木状》一书,自晚清以来,就聚讼纷纭。主要问题在于,这部据说成书于西晋的作品,数百年间,一直不见诸史志记载,直到南宋陈振孙的《直斋书录解题》,才被首次提及。古今学者已经对其进行了不少的探究,概而言之,如果其不是后人伪作的话,那么至少经过了南宋人的辑佚。《南方草木状》中对朱槿的描述,极有可能是宋人辑佚时溷入了晚唐文献中的内容。这也就可以很好地解释,为什么直到晚唐之前,《南方草木状》中关于朱槿的描述一直不为人所提及。

由于岭南开发较晚,很长时间里,中原多数的文人骚客并不知道岭南的朱槿,他们较为熟悉的木槿,花常呈红白二色,所以在吟咏木槿的时候,他们有时便将红色的木槿称为“朱槿”或“红槿”。如王维在上元元年(760年)左右隐居终南山时所作的《瓜园诗》中曾提到“黄鹂啭深木,朱槿照中园”。白居易于大和元年(827年)在洛阳所作的《种白莲》:“吴中白莲洛中栽,莫恋江南花懒开。万里携归尔知否,红蕉朱槿不将来。”除诗歌外,南卓在成书于唐宣宗大中年间的《羯鼓录》中记载了这样一则小故事:

汝南王琎,宁王长子也。姿容妍美,秀出藩邸,玄宗特钟爱焉,自传授之。又以其聪悟敏慧,妙达音旨,每随游幸,顷刻不舍。琎常戴砑绢帽打曲,上自摘红槿花一朵,置于帽上笪处。二物皆极滑,久之方安。遂奏“舞山香”一曲,而花不坠落(本色所谓定头项,难在不动摇)。上大喜笑,赐琎金器一厨,因夸曰:“花奴(琎小字)姿质明莹,肌发光细,非人间人,必神仙谪堕也!”宁王谦谢。

王维在蓝田辋川、白居易在洛阳所见到的“朱槿”,唐玄宗亲手采摘的“红槿”,都是与“白槿”相对的红色木槿,而不是生长在岭南地区的朱槿。

也有个别有过岭南游宦经历的诗人,看到岭南的朱槿花,并未觉得其与中原的木槿有何不同,而只是认为由于岭南气候的湿暖,导致了花期的延长。李绅被贬端州(今广东肇庆)时,曾作《朱槿花》:“瘴烟长暖无霜雪,槿艳繁花满树红。每叹芳菲四时厌,不知开落有春风。”

直到晚唐,一些人开始注意到岭南朱槿与中原木槿的不同。因为在彼时中原人的观念中,“朱槿”是红色木槿的别称,所以他们在记载时特意在朱槿前面加上“岭表”“岭南”等词,以示区别。如刘恂《岭表录异》载:“岭表朱槿花,茎叶者如桑树,叶光而厚,南人谓之佛桑。树身高者,止于四五尺,而枝叶婆娑。自二月开花,至于仲冬方歇。其花深红色,五出如大蜀葵,有蕊一条,长于花叶,上缀金屑,日光所烁,疑有焰生。一从之上,日开数百朵,虽繁而有艳,但近而无香。暮落朝开,插枝即活,故名之槿。俚女亦采而鬻,一钱售数十朵,若微此花,红妆无以资其色。”

孟《岭南异物志》载:“岭南红槿,自正月迄十二月常开,秋冬差少耳。”

《南方草木状》与《岭表录异》两书中关于朱槿的描述,文字极相近,考虑到前者流传过程的曲折,我们似可断言:《南方草木状》中关于朱槿的描述,其实是宋人在辑佚时误采了《岭表录异》中的内容。并且,由于抄录时省略了原本的限定词“岭表”,让“朱槿”一词的含义,与之前截然不同。随着《南方草木状》流传日广,影响日增,逐步导致了“朱槿”一词词义的变迁。

南宋以前,文献中记载的“朱槿”意指红色木槿花,甚至成为木槿的代称。南宋开始,朱槿词义发生转换,既有指木槿的情形,如陈景沂在编辑《全芳备祖》时,在“朱槿花”条下备注“木槿同”,将两者视为同物;也有指代(岭南)朱槿的时候,如南宋姜特立在福建时作过一首《佛桑花》,题目下备注“一名朱槿”,诗云:“东方闻有扶桑木,南土今开朱槿花。想得分根自谷,至今犹带日精华。”再往后,历经元明清三代,“朱槿”一词两义的情况一直存在。

朱槿与佛桑是一体之两面

中原人来到岭南,见到岭南的朱槿,由于其与木槿外形的相似,很自然地将其视为中原木槿的别种,便有了“岭表朱槿”这样的叫法。但是,对于生活在既有朱槿又有木槿的岭南地区的人来说,两者的区别是较为明显的。

至迟从唐代开始,在福建岭南一带,当地人便将朱槿称为“佛桑”。唐代段成式在《酉阳杂俎》中记载:“处士郑又玄云,闽中多佛桑树,树枝叶如桑,惟条上勾花房,如桐花,含长一寸,余似重台状,花亦有浅红者。”

到明代,朱槿又有了扶桑的别名。不知道是受到姜特立《佛桑花》诗的影响,还是“英雄所见略同”,李时珍在《本草纲目》中解释扶桑命名的由来时说:“东海日出处有扶桑树。此花光艳照日,其叶似桑,因以比之。后人讹为佛桑。”

这个解释其实是有问题的:第一,《山海经》中即有关于扶桑的记载,但其所描绘的是“日之所居”的神木:“汤谷上有扶桑,十日所浴,在黑齿北。居水中有大木,九日居下枝,一日居上枝。”在李时珍《本草纲目》之前,虽然“扶桑”屡屡出现在人们笔下,但其神木的属性一直没有改变,也没有被用来指代岭南的朱槿,更没有与自晚唐以来就存在的“佛桑”一词混淆。第二,从段成式记载“佛桑”的称呼开始,历经宋元明清,佛桑作为朱槿的别名一直沿用不替。只是由于李时珍的解释,很多人认可并接受了朱槿“扶桑”的别名。

朱槿的名称,显然是着眼于其花卉颜色、外形与木槿花之相似。而“佛桑”的称呼,则指出其枝叶模样,与桑树相仿佛。“佛桑”之“佛”,仿佛也。这种命名方式并非只有“佛桑”孤例。李时珍在《本草纲目》“枸橼”条中就指出:“枸橼产闽广间……其实状如人手,有指,俗呼为佛手柑。”所以,朱槿与佛桑,实际是一树之两部,一体之两面。

最早明确指出佛桑与木槿区别的,自然是岭南人。成书于南宋嘉定年间的漳州地方志《清漳志》中就记载说:“佛桑比朱槿颇耐久,盖两种也。”这里的“朱槿”,显然是在沿用中原人对木槿的称呼。

北宋书法四大家之一的蔡襄,是福建人,又曾在福建为官,他的《耕园驿佛桑花》是吟咏佛桑的名篇。

明道中,予为漳州军事判官,晚秋尝至州西耕园驿,驿庭有佛桑数十株,开花繁盛。念其寒月穷山,方自媚好,乃作《耕园驿佛桑花》一首。既而乘桴东下,又作《溪行》一首。庆历七年,予使本路。明年夏四月,自汀来漳,复至是驿,花尚仍旧,追感昔游,因纪前事,并载旧篇,龛于西壁云。

其一

溪馆初寒似早春,

寒花相倚醉行人。

可怜万木凋零尽,

独见繁枝烂熳新。

清艳夜沾云表露,

幽香时过辙中尘。

名园不肯争颜色,

灼灼夭桃野水滨。

其二

使轺迢递到天涯,

候馆迁延感岁华。

白发却攀临砌树,

青条犹放过墙花。

悲来惟有金城柳,

醉后曾乘海客槎。

欲问昔游无处所,

晚烟生水日沉沙。

稍晚,苏轼也在诗歌中提到了佛桑。那是在绍圣二年(1095年),被贬惠州的苏轼在“正月二十六日,偶与数客野步嘉僧舍东南,野人家杂花盛开,叩门求观。主人林氏媪出应,白发青裙,少寡,独居三十年矣。感叹之余,作诗记之”。

缥蒂缃枝出绛房,

绿阴青子送春忙。

涓涓泣露紫含笑,

焰焰烧空红佛桑。

落日孤烟知客恨,

短篱破屋为谁香。

主人白发青裙袂,

子美诗中黄四娘。

除却诗人被贬的遗憾不论,东坡居士对朱槿的描绘——青白色的花蒂、浅黄色的枝条、大红色的花朵,构成了一幅色彩鲜明的图画,“焰焰烧空”又刻画出千朵万朵盛开的热烈景象,给人以深刻印象。

元明清时混淆不清

成书于万历时的《汝南圃史》在介绍木槿时提道:“别有朱槿,即佛桑花,绝似木槿,大小稍异,今人多混之。”自南宋以来朱槿指代不清的现象在元明清愈演愈烈。

成书于元成宗大德八年的《南海志》介绍“佛桑花”时说:

花与朱槿稍似,叶如黄桑差小,州人呼为“小牡丹”,其色殷红,大如盏,又有水红者,頗佳。四时皆有花,东坡诗云“艳艳烧空红佛桑”是也。

而同书介绍“朱槿花”时说:

一名木槿。诗云“颜如舜英”是也。其色不一,或紫或白,或水红者。春夏盛开,惟单台者朝开暮落。

显然,《南海志》中沿用了朱槿花的古老含义,将其作为木槿的别称。

而成书于明弘治年间的《八闽通志》却将朱槿视为佛桑的别名,其“佛桑”条曰:

叶类桑,花如牡丹而尤红,四时常开,朝开暮落,亦名(刻本原作“各”,恐误)朱槿。一种色淡红,一种色淡黄。又有花开单瓣者,色亦深红可爱。

这种情况在元明清数百年间一直存在。更有甚者,不知是由于“朱”与“木”字形相似,还是三家村夫子将“佛桑=朱槿”“朱槿=木槿”这两个等式进行了合并,一些方志当中,竟然错误地将佛桑与木槿视为同物。

入清以后,也有一些学者认为,扶桑与佛桑不同。吴震方在《岭南杂记》中指出:

扶桑花粤中处处有之,叶似桑而略小,有大红、浅红、黄三色。大者开泛如芍药,朝开暮落,落已复开,自三月至十月不绝。佛桑与扶桑正相似,而中心起楼多一层花瓣。今人以为扶桑佛桑混为一,非也。

持相同观点的还有稍晚的李调元等。他们认为彼时的佛桑花与扶桑花均指现代的重瓣朱槿。区别在于,重瓣朱槿中,有的品种中心突出的花瓣与四周的花瓣相分离,好似花中又吐出一朵花来,即所谓“中心起楼”“重台”云云。这可能反映了彼时一些地区的人们对朱槿花的细致观察与进一步分类,但这种分类并未被后代所广泛采用。

现代植物学范畴内,朱槿已经与佛桑、扶桑成为同义词。在重瓣朱槿中,也不再区别。但是,不同时期古人的相关记载中,木槿、朱槿、佛桑与扶桑含义是不同的,我们必须做历史的考察,而不能等量齐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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