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苇杭

过了中秋，秋的意味更是一日深似一日，转眼间就重阳了。白首卧松云的隐逸诗人孟浩然，曾有待到重阳日还来就菊花的幽约，后来不知诗人践约否，千载之下，我这个呆人尚痴痴地期待着更精彩的下文呢———按旧俗，重阳无外乎登高望远，佩茱萸，饮菊花酒，吃重阳糕———如今是不能了，就是想一想也是蛮有意思的。

九月九，秋三月已过去了大半，天，愈发地高远了，夏花已残，荷塘是红消翠减，八月的桂花也香远益清了，连中秋的满月也只剩下了半轮……树木渐次地变了颜色，叶子即便灿若黄金或艳比春红，亦不免在阵阵秋风中婉转飘零，能不令人感叹唏嘘吗……造物主真是体恤人情，为了慰勉诗人脆弱的心灵———当然，不止是诗人触景生情，就是我们俗众，值此大雁南飞，百花憔悴，落叶纷飞，也或多或少有些许伤情，仅此一点就足以表明即便我们不是诗人，就算你是种田的，务工的，摆摊的，看门的，或是见天摆弄数字锱铢必较的账房先生，只要还有一点情怀，落叶打在脸上跌在足边，如蝶舞如花落，渐渐铺满日日走过的林荫小径，日日的奔逐中也会有那么一瞬，下意识地慢下步子来；倘若闲步郊野，瞥见野水一湾，蓼红苇白不胜幽情，兼之头顶有鸣雁雝雝渐行渐远渐无踪，能不感物伤怀？只此亦说明现实的粗砺并没有完全磨损诗心，就可以勉称为诗人。只不过，我们大众的诗没有吟诵出来，而是妥妥地藏在心里；藏在心里更好啊，如蓓蕾着的花儿，未曾表白的爱，烟花点燃前的屏息以待。就在这万华纷谢的忧伤时刻，菊花，踏着青霜，浴着寒露，带着神秘的微笑，翩然而至了。

待浮花浪蕊都尽，伴君幽獨。这说的就是菊花吧！或者说，这是菊花对沉重的生活重压下诗心未曾泯灭者的一种悲悯的慰藉。菊花好哇，且不是一般的好，而是雪中送炭的好！菊花的叶子也好，不是一般花叶的碧翠，而是碧翠的底子上覆了一层秋霜似的浅碧，在艳阳下，给人一种凛然的霜意。菊花的朵儿，即不同于春花的妖娆缱绻，也有别于夏花的恣肆与浪漫，而是或厚重端凝，或散淡萧疏，掩映于霜意浓郁的枝叶间，有着遗世独立的孤清，和蓦然回首，灯火阑珊处的怦然心动。好比我初遇渊明的诗，八大山人的画，东坡的文。如此秋花，设若南山旁东篱下，摘下一朵，簪在鬓边，不拘是云髻彩袖的女子还是苍颜雪鬓的衰翁，饮酒，吃茶，抚琴，啸歌，想必都是很中国的，很古雅的，都是美的。

菊花不仅可观可赏可簪可佩，更可茶可酒。李时珍在《本草纲目》里说，菊春生夏茂，秋花冬实，备受四气，饱经霜露，叶枯不落，花槁不零，味兼甘苦，性秉平和……其苗可蔬、叶可啜、花可饵、根实可药、囊之可枕、酿之可饮，自本至末，罔不有功。宜乎前贤比之君子，神农列之上品。隐士采入酒，骚人餐其落英。《神仙传》言康风子、侏儒子皆以服菊花成仙。菊之贵重如此，是岂群芳可伍哉……哎，我怎么爱你也没够的古中国呀，又不是吟诗，也不是作赋，一本医学著作，都写得如此声情并茂，对仗工稳抑扬顿挫，不要说以菊入馔了，翻着竖版繁体纸张泛黄的这样一本子《本草》，竟好像闻得到那股子苦森森的药香气，不知不觉间我就变得体态轻盈飘然欲举了……开心是真的，郁闷也是真的，啪嗒书本一合，便跌落于无奈的现实。今天是重阳有木有！我是既未登高，也未簪菊；菊花茶，菊花酒，一样也无———想必在古代，这天该是放假的，谁让我们没福，不紧不慢赶上了这快节奏的时代……

早晨坐电梯，直达21楼的办公室，我遂意淫为登高。工作的间隙，起来活动活动胳膊腿儿，开窗远眺，也权当登山望远游目骋怀了！佩茱萸，也只有到古诗里去温习了。在微信里浏览了朋友圈上传的菊花图片，还真以为画饼可充饥。实则内心里还有一点不死心，私下里对重阳糕耿耿于怀，满心以为即便不能自己下厨炮制，点心铺子里大可买来尝尝，也算是应应节气。本以为寻常日子为了促销，急功近利的商家都会绞尽脑汁地生造出个节日，譬如双十一光棍节，要不就不管不顾从西人那里生拉硬拽，诸如母亲节父亲节圣诞节，搞得旗鼓大张，好像不过此节你就大逆不道似的；放着我们老祖宗传下来的现成的节日，还能错过不成。如此盘算着，下班就直奔附近最繁华的商业街。大大出乎我的预料，最善营造气氛的商家，好像没事人似的，没有一丁点节日气氛。菊花？重阳糕？花是一朵没见，糕点倒是不少。隔着玻璃柜台我是仔仔细细地一样样看过去，核桃酥，老婆饼，紫薯包，夹心炉果，苹果派，无油酸奶蛋糕，黑森林蛋糕及花样繁多的各种西式面包……我仍不死心，画蛇添足地询之于售货员小姐：重阳糕？那个有着娃娃脸的小姑娘脸上挂着职业的微笑，用甜润的声音轻轻地告诉我，没有。

是把这个节日忘了，还是像丢垃圾一样远远地丢到故纸堆里了？习俗也好，文化传统也好，不能参与到我们的日常———就像你说你是中国人，你不识汉字，不说汉语，丢了固有的习俗，没有本民族文化的传承与积淀，遗失了唐风汉韵的遗传密码，黑眼睛黄皮肤的你，披发左衽———凭什么来判断你的族裔，唯有DNA了。一纸冰冷的检测报告，只说明这个族群是生物学上的汉人。仅此而已吧。

九月九日，据说叫老年节了———重阳节都是明日黄花了。空着手从点心铺子里怅然而归，恰逢日薄西山余晖熹微，走着走着沉沉的暮色便帷幕一般罩了下来。

那远在大唐的孟夫子到了老友的乡间草堂，吃了老友自己养的鸡，没有化肥农药的纯天然绿色食品黄米饭，喝了自酿的米酒，熏熏然间一眼瞥见了花圃里彼时还瘦骨伶仃的菊花，兴致盎然地撂下这两句诗：待到重阳日，还来就菊花。

饥肠辘辘的我，走在如黛的暮色里，意兴阑珊地想，我们，一点雅兴也无？

选自《醒寂与花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