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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物陪人度过的岁月

2020-08-17陈蔚文

读者·原创版 2020年8期
关键词:钟点工蛋液大姨

陈蔚文

父亲送来一袋在自家楼顶种的蔬菜,有丝瓜、茄子和苦瓜。做午饭时我准备炒盘丝瓜,削丝瓜皮时突然想起,父亲以前常用丝瓜皮摊蛋饼,味道清香。

丝瓜皮味甘,性凉,于是我把削下准备扔掉的丝瓜皮洗净切碎,加入蛋液,摊出的蛋饼是熟悉的味道—父亲手艺的味道。

事实上,在父亲手上少有被浪费的食材。有这种“变废为宝”手艺的还有我大姨。家族里,她的命运最为坎坷。年轻时丈夫病逝,守寡的她独自拉扯3岁的女儿;再嫁后遇人不淑,又有了个儿子,却仍是独自拉扯;女儿长大结婚后又患病,离异后带幼女与大姨同住,一家子全靠大姨支撑。退休后,大姨做了好几份钟点工,还去餐馆打工,节假日最繁忙时每每要忙到深夜。

母亲常与她通电话,两人聊的最多的是些市井日常,譬如大姨告诉她哪里的超市打折,哪里的新店搞促销,或是碰上乡民挑来的胡鸭,买了两只,分给母亲一只。这种胡鸭瘦肉多,最宜煲汤。

我曾以大姨为原型写过一部中篇小说《征婚》:

“在刘美琴手里,柚子皮、橘子皮、大蒜须、芹菜叶子、豌豆皮……这些没用的边角料,都可以做成菜,而且这些菜绝不会将就、凑合,出锅后色泽鲜艳,滋味饱满,有着不可替代的独特。这是什么?是天分!刘美琴把菜挑挑洗洗,该煎的煎,该卤的卤,满是油污的狭小厨房里升腾起一股子暖心暖肺的香气。”

大姨做钟点工,其中一份工作是给一家旅游公司烧午饭。公司的人都夸大姨手艺好,这让大姨很高兴。她有时会做点小菜,泡萝卜皮、豆豉大蒜须……这些用边角料制作的美食很受欢迎,虽然这些家常菜似乎上不得台面。

大姨在那家公司烧了几年午饭,有亲戚让大姨向对方提出涨点工资,大姨一直没提。公司的人待她不错,有一回她遇上难事,公司领导主动帮忙解决。大伙儿对她的手艺也很肯定,有次公司请客,让大姨烧了一桌菜,大家吃得很高兴,客人直夸大姨手艺好。这些对大姨来说,比工资更值钱。

大姨烧的都是家常菜、时令菜,她的“买菜经”就是蔬菜自然成熟、大量上市时,价钱最便宜,味道也最好,那些反季节的菜没法比。

“立秋栽葱,白露栽蒜。”“头伏芝麻二伏粟,三伏正好种萝卜。”这些有关种植的民谚和大姨的“买菜经”说的是同一个道理—什么季节吃什么,不到季节甭心急。

端午节前,家里的钟点工打电话给我,说她包了些粽子给我送来。我拿了些水果去院外等她,这时旁边小发廊的女店主和一位大妈从店内出来,边走边你推我让着说:“不是什么值钱东西,自己晒的,大家尝尝。”女店主把一包东西往大妈手中塞。“老吃你的怎么好意思!”“什么话,几把豆角干又不值钱!”最终,大妈收下豆角干,结束了推让,两人笑着道别。

钟点工也来了,递来的一袋粽子尚有余温,是她下午抽空包的。正是晚饭时间,回家后我剥开一个吃,小小的粽子缀一颗红枣,颇有滋味。

几把豆角干,几个粽子,都是人与人之间的好意与温情啊!心下正喟叹,父亲来电话,说大姨包了些小肉粽,明天给我拿些过来。

我刚上班那会儿,单位离大姨家近,中午常带点卤菜去蹭饭。大姨的日子不宽裕,但家里餐桌从不清寒,无关食材,是大姨的手法赋予了食材不一样的风味,哪怕一碟腌西瓜皮也五味俱全,毫不简陋。

纵是把老芥菜,在大姨手下也会焕发出另一种活力—烧开的盐水泡两三日,切碎同肉丁一起炒,下饭下面皆宜。大姨住得离江边近,有时碰见小鱼小虾,就替我父母买些,她自己留些。搁点儿油,用小火把小鱼一条条煎酥,便成了道好菜。

那些厨房里的坛坛罐罐中,你以为浸渍的只是萝卜缨子和白菜帮子?那里面存的是过日子的热情与传承。一个家庭的掌勺者立于灶头,哪怕最不好的年景,锅内只是最普通的食材,加些韭、葱、蒜或自制酱料,经由一双用心的手,粗瓷碗中等家人归来的饭菜,便是让他们一生难忘的味道。

贯穿在寻常食物中的经验,仿佛一种坚韧绵长的意志,陪伴人过下去。

有时,我甚至觉得,正是一日三餐的操持,才使大姨在如此坎坷的命运里挺了下来。她享受买菜还价的乐趣、超市打折的乐趣、新店促销的乐趣,一点点小甜头便化解了生活原本巨大的苦,使之没那么难以下咽。或许,正是渗透在这些食材中的耐心,才使人暂时忘却了日子中的烦恼与困厄。

有一次,我在中午时分路过一个偏僻小巷。巷中的旧房快要拆迁,有一个女人在门口起锅炒菜,另一个女人在小凳上边择菜边与她闲话。

“这病也不知啥时能治好。”择菜的女人叹了口气。

“急不得,会好的。菜做好了我马上送去。”炒菜的女人风风火火。

我特意放慢脚步,看到那房子门口的煤气灶旁放着一盘豆渣和一碗打好的蛋液。锅内油热,女人滑入蛋液,炒好鸡蛋后倒入豆渣翻炒、调味、撒葱,一盆菜三下五除二出锅。另一个灶头用砂锅炖汤,女人一揭盖—几条不大的鲫鱼炖成乳白的湯。

香气在秋风中传得老远,驱散了寒意。

女人麻利的手法让我想起大姨。多年前在她家吃饭,她在狭小的厨房忙碌,有如变戏法般,东一撮西一把,锅中升起热腾腾的香气。这种手法,她还用来把旧窗帘拆了缝成沙发套,沙发套旧了改成椅垫,椅垫坏了扎墩布……如此循环往复,日子里的这些消磨,也可视为一种创造与抚慰吧。

今日的菜吃完,明日还要买,那么就有理由一趟趟去熟悉的小菜场。虽是四季里吃过许多遍的蔬菜,也还是有乐趣在其中。老王今天进了栀子花,可以炒韭菜;老刘摊上有鱼杂,加点儿香菜、辣椒烩上一盘;老李快收摊时还余下一些茭白,皮相不好看,里头却是嫩白的,早上卖8元一斤,这会儿只要5元一斤,回去加点儿红椒和肉丝能炒一盘。

大姨与我母亲常聊的就是这些。这些小民之乐,使人在面对原本艰辛的生活时不由添了些力量—我的大姨,正是在流动不歇的熙攘中,在一日三餐的操持里,排解着烦忧,稀释着苦楚,风尘仆仆而又笃定地过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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