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刚

近些年来，每到母亲节，我都会久久地看着一张老照片，陷入深深的思绪中……

这是一张我3岁时，养父母和我的照片。如今已经整整60年了，我一直留存至今。每当我看到这张黑白老照片时，就想起养父养母同我一起看这张照片时的情景，就想起了我的童年，我的成长和我所经历的往昔岁月……

一

自从养父母永远离开了我，不论是母亲节还是清明这一天，总是让我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那心底里的思念，总是在一个个特殊日子，唤起我的回忆，让我又回到了与养父母共同生活的点点滴滴之中……

每当这个时候，我都愿一個人，静静地凝望遥远的天空，让自己的泪滴和这清明的细雨相融，一同慰藉我那失去养父母的悲痛的心……

我在他们墓前跪下来，我感觉到了，养父母在用慈祥的目光看着我，在倾听我诉说……

我手扶冰冷的石碑，叩问苍茫世界，人世间为什么如此残酷？为什么那么亲近的人就这样阴阳两隔……

养母出生在辽宁省西丰县天德附近有名的大户人家，天生丽质，气质高雅。养父是临近金谷村一普通人家的孩子。养父一表人才，写得一手好字，为人忠厚老实，文静淡雅，有文面书生之相貌。养父母是自由恋爱，冲破传统习俗和陈规陋习，在当地传为佳话的同时也引来许多非议。

养母是土改后，随身只带一个蓝色碎花小布包，嫁到梁家的。

当时左邻右舍、家里外头都议论说梁家的儿子儿媳，不会在乡下老家太久，早晚进城。都说两个年轻人的心气高，决定了他们的心胸，说话做事跟老家的年轻人，很多地方不一样。

养母嫁到梁家，丝毫看不出大户人家孩子的娇气，相反辛勤持家，没有半句怨言。冬天，去井台打水，手没劲摇不动摇把，脱手后，反转的摇把打在脸颊上，瘀青了很长时间。养母非常刚强，擦掉嘴角的血，含着眼泪再次摇起了摇把继续打水。后来养母跟我说：“我跟你爸当时就是憋足了一股劲，就是要尽快改变生活。”养母给我讲她所经历的生活艰难，实际上或多或少影响了我后来的生活，那就是，不畏困难，增强信心，让自己的意志坚韧起来，我后来深深感到，这是养母留给我最宝贵的财富。

后来，养父考进了铁路单位，进了城，当上一名铁路工人，养母也随之改变了生活处境……

二

我原名叫杨耀中，亲生父母就在距通化不到100公里的柳河县。1958年，我出生3个多月，由于当时亲生母亲是通化铁路列车段的列车员，因为是乘务，孩子需要有人照顾，就以每月5元钱的费用，让梁家给照看。养母因为身体有病，不能生育，老梁家已经三代单传，养母一生中最大的愿望，就是想给梁家留个后代。我的到来，为梁家增添了许多欢乐和喜庆，养父养母如获至宝，视如掌上明珠。后来，亲生母亲因家庭问题没有了工作，当时我还有一个比我大不到两岁的姐姐，亲生父亲为划清界限，不得不暂时离婚，此时，亲生母亲已经没有能力抚养我了。加上左邻右舍好心人劝说：“这孩子在梁家是享福，若领回去，就不好说了。”后来听我的亲生母亲流着眼泪对我说：“把你领回来，是死是活，真不好说啊！”就这样，当时亲生母亲是一步一回头，领着我的姐姐泪流满面地离开了梁家。

从此我就一直和养父养母一起生活了。可以说，我的童年是幸福而快乐的，被所有同龄小伙伴羡慕，我自己也有一种优越感。我小时候也不知道他们是养父母，也从没有感受到不是亲生父母的那种惧怕和忧伤、孤独和迷茫。养父母给予我世间最宝贵、最难忘的爱和呵护。

养父母不仅在生活上对我无微不至关心爱护，更重要的是在我渐渐懂事起，他们就用自身的言行，引导我勤奋学习，诚实自信。让我受益终生。

养父母从没有打过我、骂过我，我记得最清楚的是，我淘气，做错了事，养母并不是劈头盖脸打骂，而是自责，自己抹眼泪，同时说：“妈妈不对，妈妈没有跟你讲清楚。”这实际上比打我、骂我，更刺痛我的心，让我永久都不会忘记。

养母疼爱我，看我瘦小，十分担心，真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了。五六岁了，养母仍端着饭碗，撵着喂。邻居杨大娘家9个孩子，不止一次笑着说：“他梁嫂啊，不用这样啊，他饿了，自己就吃了，我们家9个，若像你这样还不得累死啊！”

养母却忧虑地说：“我们家小刚太瘦弱了，看着都可怜，不喂怎么行呢？”

三

我看得出来，养母已经把我和她的生命紧紧相连。我更加感觉到我在她心里的位置。她对我寄予了极大厚望。

我从小就长得不好看，又瘦又小，显得脑袋特别大，后来放映电影《烈火中永生》时，邻居家的小孩都管我叫小萝卜头。

我清楚记得，养母跟我说的次数最多的一句话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养母经常语重心长地对我说：“孩子啊，人长得丑俊不是主要的，关键看脑子里有没有东西，看你有没有本事。”我后来明白了，养母在激励我要自信，不要因为自己长得不好看而自卑，后来的人生道路上，果然是这样，我从来都没有因为容貌而缺乏自信，相反我也从不以貌取人。

当时养父是通化铁路列车段的运转车长，是一名忠于职守的铁路工人。记得养母每天睡觉前，总是给我像讲故事一样，讲老家的事、讲她的身世、讲养父工作的辛苦、讲未来家里的打算、讲她希望我将来做什么。给我印象最深的是，养母总说：“人啊，不怕起点低，就怕没志气。”我后来的人生道路上，越来越感到养母的这句话，不知道是在心里怎样的深思熟虑后才说出口的。这句话看似简单、平凡，但意味深长。正因为我深深理解了这句话的深刻内涵，才使我在后来的学习、工作、生活中始终坚定信念，从一点一滴做起，扎实走好人生每一步。低点，不气馁，看到诗和远方，看到美好未来，为自己成长进步不断积蓄力量，这让我受益终生。这也让我更加敬重我的养母，她在我心目中的位置也越来越重。特别是养母的勤劳、善良、坚韧、正直、真诚和对生活的热爱、遇事不惊的镇定和冷静，都对我产生了极大影响。可以说，我的成长，离不开我养父母的精心培养！

后来，我渐渐清晰了我的来历……

也深深了解养母那美丽面容背后焦灼的心，所以，我上学后，一坐到教室里，就下决心，我不能辜负养母的期望，不能冷了她那满腔热忱……

我后来的学习和工作，事业和生活让养父母很欣慰……

四

养母常年患有支气管哮喘，后来发展到肺心病。为了更好地照顾养母，我在通化铁路二中学工、学农时，选择了学医，到了通化铁路机务段保健站，學会了肌肉注射和静脉点滴及简单的急救处置方法。那个时候我知道了强尔心注射液、心肌神经中枢的兴奋药及肾上腺素等紧急抢救药品的使用。养母是那样顽强，哮喘发作时，用药都已经没有效果了，但她仍然坚持，曾经不止一次地对我说：“刚啊，我不能死，我怎么能死啊？我要看到你考上大学、看到你工作、看到你结婚、看到我孙子，我这一辈子才能没有牵挂地闭上眼睛啊！”

养母就是这样顽强地与病痛进行抗争，我清楚记得不知多少个日日夜夜，养母呼吸困难，整夜不能睡觉。养母稍微缓解一点，就催促我快点睡，明天还要上学。养母抱着枕头的样子，我一生都不会忘记。一次，早晨醒来，我用热毛巾给养母擦脸时，养母有气无力地说：“让我把所有的罪都遭了吧，将来让我的儿子、孙子呼吸顺畅，我也就知足了。”这话开始我并没有觉得什么，可后来在上海自行车公园骑行道上，当我看到儿子、儿媳和孙子，那么充满活力，奋力前行的时候，我想到了养母的这句话，仿佛看到了养母那无私、伟大、纯净的内心。

由于养母长期哮喘，药物在体内已经形成抗体。记得有一次，突发了大叶性肺炎，住院当天，医生就告诉我们要有思想准备。养母脸色发青，呼吸微弱。一直拽住我的手，好像有话跟我说，就是说不出来，时间不长就昏迷了。当时铁路医院内科主任崔润林很负责，查阅了大量内科呼吸抢救的有效病例，决定采用大剂量抗生素，做最后一搏。并告诉我们当晚要是能醒过来，就有生的希望，醒不来，就再也没有办法了。我一直守候在母亲床边。后半夜，凌晨3点多，养母醒了，只见她慢慢睁开眼睛，似清醒又非清醒地看了看周围后，拉着我的手，好一会儿，才断断续续跟我说：“刚啊，妈有句话，一直在心里，早就想和你说。”我用双手紧紧握住养母的手，在床头跪了下来，流着眼泪说：“妈妈，您会好起来的，您什么也不要说，我知道您要说什么。妈妈，您永远是我的亲生母亲，您放心，永远都不会改变。”养母不说了，紧紧拉住我的手，我看见养母两眼流泪不断。

后来养母身体逐渐恢复，因为现代医疗科技的发展，特药新药不断出现，并没有因为肺心症哮喘而终老，实现了她的愿望，看到了我大学毕业、参加工作，在通化铁路二中成为一名高中老师。又看到我结婚，看到了孙子。看到了他们后来领养的比我小15岁的朝鲜族妹妹接了养父的班，在通化列车段当上一名列车员。后来也结婚，给养母生了个外孙子。记得那段时间，养母特别高兴，孙子、外孙子成了她一天主要的话题，既不哮喘了，也不用住院了，而且还能帮助我们照看孩子，两个孩子也跟养母特别亲，天天有说不完的话，那时养母的脸上充满了笑容，也有了光泽，一看就非常开心幸福。

2003年，农历二月初二，73岁的养母突发脑梗，永远离开了我们。后来当我被母校通化师范学院请去在开学典礼上作为优秀毕业生代表演讲发言，全场掌声响起的时候，我站了起来，我流泪了，因为这一刻，我知道，这也是养母最希望看到的呀，是她从我幼时就引导我自信，那句“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始终让我不会懈怠，因为我清楚地知道，一个人的内涵与品质，是要长期付出努力和艰辛才能养成的。

我在报纸上第一次发表长篇报告文学时，我手里拿着冰冷的报纸，怎么也高兴不起来，我想到了我的养母，这是她多么想看到的呀，可她却再也看不到了。我还记得，考大学时，因为夜晚屋里冷，她呼吸困难，但还扶着炕沿给我拿来棉垫垫在脚底下;多少次，我写好的作文，念给她听时，她的眼睛里总是充满赞誉的目光。今天，儿子的文章登了报纸，我多想再念给她听，可这已经不可能了。

当上海的红房子医院产房传出喜讯，我的孙子出生了，我想到了养母，这也是她最惦念的事啊，她总说：“老梁家已经三代单传，就喜欢男孩。”我的儿子出生时，她一夜都没有合眼，若是现在她能看到她的重孙子出生，该有多么高兴啊！我一个人走到红房子医院走廊尽头，向着东北方向，深深地鞠了一躬，默默低语：“妈妈，您的愿望实现了……”

60年了，每次凝望我与养父母的那张合影照片，都能感受到养父母那浓浓的爱，从养父母的目光中，感到温暖、汲取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