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媛草

在闽南，重男轻女的观念根深蒂固。母亲一共生了六个女儿和一个儿子。生下我之后又生了三个孩子，甚至不惜因超生而被罚款，只是想给家里添个男孩。我的整个童年，母亲都在跟计生站的人躲猫猫。

我8岁那年，弟弟出生，没有人给我使命，我知道我也是弟弟的姐姐了。在我与姐姐们之间，母亲的偏心随处可见。姐姐们粗心，做事马虎，我心细，做事认真，家务事交给我来做更让母亲放心。

同龄的孩子放学后，都在屋前屋后撒野，我不行，我出不去，我得帮忙做家务，生火、洗衣服、挑水、扫地……每到农忙的时候，我得到地里帮忙。7月的天，骄阳似火，我一个人把从地里拔好的花生一担担挑回家。

我12岁那年，一邻居来蛊惑我母亲，说女孩子读再多的书也不中用，大了还是得嫁人。母亲听了邻居的话，把我送到了离家30千米外的一户人家，给人家当小保姆，一个月25元，我每天得洗一家大小的衣服。冬天，刺骨的河水，岸边上洗衣服的全是大人，就我一个孩子。

我一直在想，母亲为何在我和三个姐姐当中选了我，因为我做事最让人省心，我心里再一次升起对母亲的怨恨，也许我是母亲最不疼爱的孩子？也许她骨子里就讨厌女儿，讨厌我？

从此，母爱节节溃退。

由于想家，加上父亲来找我，离家一年后，我终于回家了。

回到家，我竟然忘记怎么说家乡话了，我带着惠南（闽南话有好几种腔调）的口音跟母亲说，我每天得洗一大盆衣服，有这么高，我用手比画着，母亲摸着我的手，突然流出了眼泪。

回到家，我继续读书。1992年，我考到离家50千米远的一所学校读书。三年的时间，母亲从未來学校看过我。同宿舍的舍友每隔几周都有父母买来零食看他们，唯独我一个人孤零零的，本来就不会黏糊人，不懂撒娇的我，跟母亲慢慢变得疏远了。

三年后，我毕业了，独立生活，我独立的过程是绵长而撕裂的。彼时的我，也变得更加成熟了，每当对母亲有所怨恨时，又不得不给自己打气。

几年后，结婚，帮父母在老家盖房子，寄钱给弟弟读书，把父母接到城里生活。那几个被母亲宠爱的孩子，会凌厉地保护自己，跟母亲较量着，在经济上心安理得地接受着母亲的馈赠。而我这个不被母亲疼爱的女儿，不管在工作中、在生活里却只会隐忍、付出，不懂得争取，扮演着吃亏的角色。

终于有一天，母亲的爱突然像潮水一样涌来。

2002年，儿子呱呱坠地，母亲看我忙得四脚朝天，就主动来帮我。儿子刚出生的时候很难带，日夜颠倒，一到晚上就得抱着，母亲把儿子抱到她的房间，只为了让我有足够的睡眠。我每月给她零花钱，她舍不得花，就悄悄地存起来，说是要在儿子16岁生日的时候，给他买个大礼物。

突然觉得，我这个曾经在母亲心里最省心的孩子，一下子却让母亲最不省心了。

时光辗转，已过中年的我，突然成了母亲最疼爱的孩子。

这世间，母爱有很多种，对于一个母亲来说，最难的，不是爱她的孩子，而是忍着不去爱她的孩子。我终于明白，母亲最偏爱的，往往都是那些最弱的孩子。

（据《三联生活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