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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老师的软尺

2020-08-10张艳玲

四川文学 2020年6期
关键词:家长学校老师

张艳玲

中午放学时,帝娃又被林老师留下了。

帝娃姓张名帝,十岁。与那个自编自唱的歌星张帝同名同姓。林老师常说,张帝,你应该有歌星张帝那么能干的哟!帝娃总是使劲点头,也不知他到底懂了没有。

帝娃站在讲台前还没讲台高,又黑又瘦,两眼也黑得贼亮,总是滴溜溜地望着林老师。林老师看了看他,扬起头,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她真想骂娘了,甚至想伸手给他两下,但又狠狠地忍住了。这些年也都这么忍住的,她还要靠工资生活呢。现在,只要老师对学生动一下手指头,就可能定性为“体罚”,然后被家长投诉,被舆论谴责,被学校处理,扣罚绩效工资乃至被辞退,打入教育界黑名单。

这是“红线”呀,红得触目惊心。

帝娃低下了头,两只像鹰爪样的手交织在一起,不停搓着衣角。忽又抬起头,迷茫着一双大眼睛,望一望林老师。

林老师看着那双迷茫的大眼睛,心里那个痛啊。她极力控制情绪,压低声音问道,你说说看,有好多次不完成作业了?帝娃想了想,也许是无法统计,小声道,记、记不清了。此刻,林老师脑袋嗡地一声,眼前除了这个不争气的孩子,什么也没有了,什么也顾不得了,今天,要不惩罚一下他,让他记忆深刻一点,以后怕是没得救了。林老师顺手操起讲台上的学生用软尺,三下五除二扒掉帝娃的裤子,在帝娃的屁股上“炒起了肉片”,一边问,为什么不做作业?知不知道不做作业的后果?不做作业怎么巩固知识?不学知识……你长大了还能干什么……那软尺虽软,打在帝娃没肉的屁股上,应该也是痛的。只那么几下,居然留下了几条交叉的红棱子。帝娃一边哭一边喊,我要做作业了,要做作业了。

林老师丢下软尺,走到帝娃的课桌前,把帝娃的书包拿过来,递给他道,马上补昨晚上的作业!

帝娃慢吞吞地在杂乱的书包里翻找作业本。

林老师拿出手机,开始翻通话记录。不用看姓名,她照着来往最频繁的那个号码拨了出去。

半晌,对方接了,喂,林老师啊,帝娃咋还没回家呢?帝娃妈在电话那头轻描淡写地问。

林老师一听,火气又噌噌地冒到了头发尖上,你家张帝昨晚又没做作业。现在对学生减负,家庭作业已经很少了。这学期已经过半,他还是只做了一次。我给你打了多少次电话?发了多少条短信?当面沟通了多少次?你简直不当回事吗?你自己生下的孩子,你不管么……

林老师……我也想管他的学习啊,可我没有能力……也没有精力啊,我们农民工真的不容易啊。请你……

别跟我说这些,农民工就是理由吗?就不该让孩子成才吗?哪有学生不做作业的,我今天非要留他把作业补起不可!别给他求情,你们这是在害他。林老师噼噼啪啪地放着连珠炮。

没等那头说话,林老师就挂掉电话,开始辅导帝娃做作业。气归气,但帝娃毕竟坐下来了,林老师又有一丝欣慰。这时,她闻到帝娃身上一股酸臭气,估计有好多天没洗澡了,还听到他肚子里咕咕的叫声。林老师摇摇头,心里又一痛:这孩子也是造孽啊,莫不是早饭都没吃?于是对帝娃说,你好好做作业,中午我请你吃回锅肉。帝娃又使劲点点头,这次肯定是懂了。帝娃最喜欢回锅肉。

這时,林老师的手机陡然响起,她一看,惊呼:遭了!那头,传来七岁儿子有气无力的声音,妈妈,我饿了,你好久回来?她赶紧说,儿子,妈妈今天要回去得晚点,你自己热昨天的剩饭吃吧。对不起对不起!挂了电话,林老师动了动喉咙,有点哽咽,多少次这样了,实在愧对儿子。

辅导完帝娃的作业,本想去办公室弄点热水,让他擦一下臭烘烘的身体,但没有时间了。林老师带着帝娃走到校门口,又给他妈拨去电话。还没开口,帝娃妈便一鼓作气说,林老师,帝娃那个样子,请你多费心,你看我们也不懂,只能全靠你们老师,成绩不好,别又伤了身体,他早饭都没吃哦,让他回家吃饭,不然饿起胃病了,你也负不起这个责。

林老师听了,真有点哭笑不得。帝娃妈那意思是,帝娃成绩不好都是老师的责任。你们从来不监管他的学习,也是老师的责任?你们不照顾他吃早饭,“饿起胃病了”,也是我们老师的责任?真是荒唐。

林老师很想把这些话给帝娃妈怼回去,但她忍住了。她太清楚了,这所郊区小学大都是农民工的子女,很多还是留守儿童。家长们不知是压根就弄不明白教育是需要多方配合,还是懒惰放任,总之,很多道理是无法讲的。她赶紧说,你放心吧,我正带他去吃回锅肉呢。那……那……咋好意思呢……林老师不想再和帝娃妈啰唆,带着帝娃走进学校附近的一家饭馆。看着帝娃狼吞虎咽吃着一大盘回锅肉和一大碗白米饭,她问帝娃,屁股还痛不痛?帝娃满口包着肉,使劲摇头,不痛!林老师又问,今天该不该挨屁股?帝娃抬起头,大眼睛扑闪扑闪了几下,说,该!是……是我自己不做作业的。林老师笑了,理了理帝娃乱糟糟的头发,说,你明白老师的用心就好啊,希望你长大了,有本事了,也要牢牢记住今天这顿“软尺炒黑肉片”和这盘回锅肉。帝娃也笑了,头点得像啄米。帝娃吃饱了饭,林老师将他送到家门口,看他蹦跳着进了门才转身回家。

儿子抱着一本书在沙发上睡着了。餐桌上剩了半碗饭,那应该是儿子给她留下的。她轻轻给儿子盖上毛毯,吃完那剩下的半碗饭,开收拾屋子。刚收拾停当,闹钟响起,该送儿子上学了,自己也该去学校了。

走在街上,林老师抬头看了看天空。初秋,本是天高云淡,神清气爽的样子,但她却感觉沉闷得很。该不会要下暴雨吧?这是下午两点过,她莫名其妙地想起那年“5.12”地震那个午后的天气来。她不禁打了个冷战。拖着疲惫的身躯,来到学校门口,一看到那些进校门的学生,她立即瞳孔放光,全身像打了鸡血似的,精神抖擞,满脸慈爱。这是林老师的日常。

今天迎接林老师的,不是孩子们那清脆的“老师下午好”的声音,而是一堵人墙:校门口站着朱校长、帝娃妈、帝娃,还有一个形容枯槁有点猥琐的老男人。有那么一瞬间,林老师想,不就一盘回锅肉嘛,用得着如此隆重?

林老师!这时,朱校长叫住了她。一脸黑线。

就是她,就是她,把我家帝娃打伤了!那个形容枯槁的老男人指着林老师歇斯底里地叫喊,嘴上还直冒白沫。他是帝娃的父亲,绰号“张皇”。因为他儿子叫张帝,人们就叫他张皇。看似大气,其实,也有“惶”或“晃”的意思。因他很不靠谱,心比天高,命比纸薄,从不管教孩子,成天无所事事,还烂酒。他的“中国梦”就是坚持买彩票,中大奖,一夜暴富。

张皇这一喊,立即引来一些送孩子的家长的围观。林老师满脸茫然。朱校长的脸更黑了。看有人围观,张皇越发来劲,快来看呀,快来看呀,林老师打学生了,把学生打伤了……很快,一大群人围了过来——家长、学生、走路的、骑车的、开车的,乌泱泱一大片,瞬间将校门围了个水泄不通。

“老师怎么能打人呢?”

“怎么又有老师打人,不是说现在不能体罚学生吗?她还敢打学生,不怕开除吗?”

“肯定是家长没给她送礼?”

“是不是没进她指定的辅导班?”

“是不是没买她指定的教辅资料?”

……

围观者中,各种指责铺天盖地。

直到这时,林老师都还蒙着。喊道,等一下,你们都说些什么呀?我只是让他补家庭作业而已……但是,她的声音被愤怒的口水淹没了。

打她,打回来!这时,人群中,不知谁高喊了一声。一些人开始拥进校门,冲向林老师。她待在原处,任由人潮蜂拥而至。接着,拳头、书籍、口袋如暴风雨般砸向她。林老师本能地护着脑袋,蹲下了身子。就在这一刹那,她看到了亮光,那是围殴的人群腿与腿的缝隙间传进来的亮光。见到光明的林老师,奋力扒开两条腿,钻了出来。还未起身,就被一只大手逮住拉起飞奔。等她回过神来,已经到了办公室门口。

林老师,好险啊!这是个四十多岁的男人,是林老师以前的一个学生家长,现在学校里当保安,人称“明哥”。林老师惊魂未定地望着楼下,一些人还在指手画脚。她揉着被砸痛的脑袋和肩膀,喘着气说,谢谢你,明哥。明哥笑了笑,林老师,那两个家长是我放进来的,他们说你今中午带他们的孩子吃了饭,我还以为是来感谢你的哦。然后摸了摸后脑勺,林老师,我家孩子在读书那会儿就知道您是位好老师,要求严格,但心特别好。现在,我在这里当保安,通过耳闻目睹……我绝不相信那个家长说的话。您休息一下,我这就去把他们轰走!说完转身大踏步走了。林老师想拉住他,但浑身无力。其实,林老师真想对他说:我情急之下是打了帝娃的屁股,我想给他教训,让他从小就明白,做错了事就是应该承担责任,受到惩罚。

明哥来到校门口,朱校长正在对着人群喊话:……请家长放心,大家放心!我们一定要查清……要给大家、给社会一个交代……

张皇又跳了起来,喊道,赔钱!你看她把我家帝娃的屁股打成啥样了?说着,就去扒帝娃的裤头。帝娃十岁了,红着脸双手护着裤腰不让扒。男人一只手拽紧帝娃的两只手,另一只手毫不客气地扒下了帝娃的裤头,把帝娃那黑不溜秋脏不拉叽的小屁股翘给大家看。帝娃拼命挣扎,一边哭喊着:不要啊不要啊!

周围有人哄笑。

这时,明哥走上前去仔细瞅了瞅,那又黑又干瘪的小屁股上没有傷痕啊,分明是几个“红叉叉”嘛。明哥有些眩晕,眨了眨眼睛,再看,还是“红叉叉”嘛。

明哥眼前出现幻觉,他仿佛看到,在一个脏兮兮的作业本上,老师打了很多个红叉叉——那是女儿的作业本。林老师不止一次把他请到学校,拍着本子,指着红叉叉说,你看看,一个女孩子家,不爱整洁,一个作业本都成“油渣”了。你再看看,她做对了多少,吃了好多红叉叉?我希望我们都用点心,共同努力,坚持不懈,把她的不良习惯纠正过来,把成绩提上去……现在想来,要不是林老师当初的严厉和一丝不苟,要不是我理解了老师的一片爱心,配合林老师教育女儿,一个农民家庭的子女,哪能在重庆军医大深造,又哪能成为如今的学术带头人。我今天又哪能放下日晒雨淋的重活,来到学校做一名无需苦苦挣钱的保安呢?

想到这里,明哥拉开了张皇的手说,我看了下,这不算伤吧?

咋就不算伤呢?你看这里,还有这里,这么多红棱子!

嘿嘿,就你这脾气,说不定你平时没少打他吧?明哥看了看帝娃。

就是就是,他好多次把我屁股都打肿了。帝娃今天“受了辱”,大约也豁出去了。

张皇见帝娃还敢造反,顺手又在他屁股上拍了一巴掌,非常响亮。然后手一松,将帝娃丢在了地上。帝娃的屁股瞬间起了“一座五指山”,他爬起身,提起裤子,躲在了他妈的身后继续抽泣。张皇走到明哥面前,用手指着明哥的鼻子口吐白沫,你说不是伤,那是什么?说啊,说啊!明哥抹了抹脸上的口水,迟疑地回答,那是红……红叉叉。

人群哄然大笑。哈哈……红叉叉,哈哈……

这学校,怎么请了个傻子当保安?哈哈……

老师是打学生的恶人,保安又是傻子,我们的孩子咋办哦,看来得想法转学咯!人群又开始哄闹。一些人掏出手机拍照、录像。个个脸上洋溢着莫名的兴奋。

朱校长本就皮肤黝黑,看着这场面,一张脸就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了。不知为何,朱校长摸了摸头顶,又摸了摸头顶。终于又张口了:家长朋友们,请安静,请安静!这件事我们一定要查清楚,若真有其事,我们学校一定还孩子一个公道,还家长、社会一个放心!说完,他又往头顶扬了扬手,似乎要护住快要掉下的帽子。

得到了校长的表态,一部分人开始散去,脸上透着失望的表情,也许是好戏没看够吧——主角都“溜”了。张皇看人群散去,再次跳了起来,啥叫查清楚,这伤不是清楚得很吗?还有,姓林的老师打伤我家帝娃,怕事情败露,还假惺惺请他吃回锅肉。这么重的伤,一盘回锅肉就想摆平吗?

这声音,躲在办公室窗户后的林老师听得分明,特别是那“回锅肉”的说法更是如雷贯耳。她张大了嘴,似乎在自言自语:我——我——请帝娃吃回锅肉是——是——为了摆平打了帝娃?几个女老师听了更是愤愤不平,说,见过不要脸的,还没见过如此不要脸的。

林老师白皙的脸上突然青筋暴绽,她拉开办公室门,向楼下冲去。她要和那张皇理论,哪怕再挨打也在所不惜。几位老师还没反应过来,便听得一阵闷响。因冲得太快,林老师在楼梯上一脚踏了个空,整个人斜着倒下去,翻滚了几圈才被一双大脚挡住了。林老师挣扎着想站起来,但没有成功。

林老师的手臂被一只有力的大手握住了,然后被整个抱了起来。林老师转头一看,是她的搭档赵老师。喊道,赵老师,你放开我,放开我!我请帝娃吃回锅肉,不是因为打了他,而是看他饿得可怜。让我下去解释清楚……正说着,林老师的嘴被一股咸咸腥腥的东西堵住了。她用手摸了摸,鲜红的血在她的指尖、嘴角蔓延,她顺着血迹一路摸上去,手停在额角,那里有一条大口子。她不再挣扎也无力挣扎了,任由赵老师将她抱入办公室。几个女老师七手八脚将她放在凳子上躺下。让我……出去……林老师此时已近虚脱。额角的血顺着发丝流下,宛如一条红线。血至发梢滴落,颗颗红艳,又似玛瑙。一个女老师抽了一团纸巾在她额头上擦着。自己已是泪流满面。

趙老师看着这个多年的搭档,竟也无语凝噎。她是那么善良,在孩子面前既慈祥又刚健,被孩子们叫作“林妈妈”。可现在……他真想冲下楼去,问问那个家长,问问那些谩骂甚至动手的人,你们长没长脑子,还有没有起码的良心!可是地下那逐渐拓宽的血迹,以及林老师更加细弱的呻吟,容不得赵老师多想了。他立刻拨打了120。然后又给林老师的爱人老刘打了电话。

老刘是区农业局一个办事员,正在外地出差,听说林老师被学生家长打了,立刻暴跳如雷:我早就叫她不要那么认真,不要那么认真!这下好了哇,终于整出事了哇?别个的娃儿,家长都不着急,她倒是上心得很!老刘的声音似要把赵老师的耳膜震破。赵老师急忙把手机挪开,那声音仍然喋喋不休:她这么认真,为了谁?评先进、评职称、公费参观,全没有她的份;好学生分给别人,差学生全分她班上……电话那头居然传来老刘的呜咽之声。赵老师默默地挂了电话。

林老师从教二十年,所教语文学科年年名列全市前茅。学生的作文也常登载于一些报纸杂志上。可是她却几乎没得到什么“先进”“能手”的奖。即使有,也只是校长每学期开学时,发给她的“校级教学能手”这类纸片片。其实,教师们都明白,这无非是忽悠小孩子的把戏。

都说知识分子清高,或许,只是以前吧。现今时代不同了,就连很多大学都衙门化了、庸俗化了,何况一所郊区小学。清高是要付出代价的。不审时度势,不请客送礼,不吃吃喝喝,不看校长脸色……任你如何能干,也只是卖点傻力气罢了。林老师就是那种卖傻力气的人。她业余喜欢写作,常有文章在一些报刊或网络平台发表。一次,她写了一篇教学论文交给学校,却石沉大海。但不久以后,这篇论文只是换了一个题目,在市上获了一等奖。获奖者却是另一个女老师。几乎全校都知道,她是朱校长“重点培养”的。林老师非常气愤,找到收论文的李副校长。李副校长一脸难堪,赔笑说:林老师,我也不瞒你,论文的评比和推送都由学校定夺,再申报给市里。我也知道你的文章好,可是教育这个东西,教无定法,我们“老大”不认可你这篇,我也没办法……

李副校长尽管哼哼哈哈,但林老师也算听出来了。本来呢,像这种情况,一般人会选择忍了,各人心知肚明。但林老师却不想忍,她不愿意做“犬儒”。她直接跑去找朱校长理论,甚至当着很多教师的面,和校长大吵了一架。结果呢,却因“无凭无据”不了了之。反把自己加速列入了校长的“黑名单”。林老师的爱人老刘,说起这些事,便气不打一处来。说,现在的学校也和官场一样了,你还那么“迂腐”,这不是疯了,就是傻了。

为这事,老刘甚至提出过离婚……

挂掉电话的赵老师很是担忧,这次,不知道那刘办事员又要做啥……折回办公室,地下已经好大一摊血,林老师满脸苍白,已经昏迷。老师们正在七手八脚地掐她的人中,嘴里不停地喊着“林老师!林老师!……”120还没来。老师们似也借机找到了一个出口:怨学校、怨家长、怨社会、怨媒体……当然也不乏“冒酸”的人:看见了吧,这就是自作自受,平时教书那么认真,把我们远远地甩在后面,太充能了,就是该吃点亏……

终于,救护车来了,林老师被送上了车。

校门口的围观者见来了救护车,知道出事了,都作鸟兽散。帝娃那猥琐老爸张皇也被他妈拉走了。

学校安静了,老师们却不安静了,谁也无心上课。孩子们也茫然了。朱校长更不安静了。很快,他在网络、朋友圈看到了今日的视频。铺天盖地的评论,所有的键盘侠、吃瓜群众一边倒,指责学校,指责林老师,甚至指责保安。还有网友剪辑不明来路的视频,配以文字,造成帝娃被打的血腥场面。朱校长在办公室不停地踱着步,不停地用手压着头顶。

想必,这个动作,从此将成为他的招牌动作。

很快,朱校长接到主管局、扶贫办等部门的电话,口径一致:张帝家是重点扶贫对象,一定要高度重视,对体罚学生的老师,要严惩不贷,迅速平息事态,控制舆情。

至于,林老师为何打了张帝,当时情况是怎样的,张帝是否遵守了《小学生守则》,张帝究竟伤着没有?林老师被围殴,现在被救护车拉走了,她的伤势又如何?好像并不在过问之列。

林老师左手肘骨折,左脚脚踝错位,额头摔开一个五厘米的口子。她在医院里躺着,一直是母亲和自告奋勇的老师们轮流陪护。其间,丈夫老刘带着儿子在医院陪了一天,后来听说医院近期流行病患者很多,怕儿子受到感染,就再没出现。儿子倒是很懂事,每日都打来电话问候。其实林老师知道,老刘心里的怨气不是一天两天了。老刘每日能让儿子打来问候电话,她已经知足了。毕竟这些年,她亏欠他们父子太多。

但是,看着床头赵老师给她带来的一张张纸条,林老师又觉得,心里暖暖的,有了力量。那是一张张从小字本撕下的纸条。纸条上工工整整写着:“林老师,祝您早日康复!”“林老师,我们想你!”“林老师,快回来吧,我们需要你!”……这是林老师班级的孩子们写的。其中还有一张纸条上写着:“林老师,我错了!”没有署名。不用猜,林老师也知道是谁了。不管咋说,孩子的心还是纯洁的,也是无辜的。林老师的眼泪滴在了字条上……

林老师住院,学校领导们也都没闲着,在紧急研究如何平息事态。此前,李副校长也代表学校来医院询问了那天的真实情况,林老师没有回避,承认的确用软尺抽了几下张帝的屁股,也陈述了具体原因。但在研究的时候,朱校长义正词严:不管什么原因,老师都不能对学生动手,哪怕轻轻敲一下都不行,这是铁的规定,必须严肃处理!李副校长还有其他几个班子成员对此提出了异议,说教育是“双边”的,这也是铁的常识。如果学生拒不遵守纪律,拒不完成作业,在反复教育无果的情况下,教师们怎么办?是睁只眼闭只眼,还是放任自流?反过来说,学生不遵循《小学生守则》,难道就没有错吗?我们不敢批评家长,不敢处理学生,只是一味对教师下“杀威棒”。以后,谁还敢严格要求学生?都当“耷眼皮”,滋长恶劣风气吗?有人说,事实已经如此了,我们教师群体里管教学生的“无力感”,就像传染病一样,为了不惹事,很多人都教“望天书”。——只怕,这后果比所谓“体罚”严重十倍百倍吧?

朱校长说,道理我都懂,但是,上面是這样要求的,我们必须严格执行!

有人小声嘀咕:这“上面”是什么人呢?他们真正了解现在的学生吗?真正在乎孩子们吗?真正设身处地为教师想过吗?真正为教育的责任和未来考虑过吗?一有风吹草动,就“严肃处理”,还不是你们官僚主义作怪,怕舆情,怕担责,怕掉了头上的帽子!

但不管怎样,第二天便出台了处理决定:

……发生这样的事情,学校非常重视,第一时间前往被打学生家里进行了慰问,并向被打学生和家长道歉。学校校长亲自带领孩子去医院检查了伤情……

经过学校行政紧急研究,决定对体罚学生的林××老师作停职处理。事件的最新进展,我们将及时向主管部门、向社会通报。

学校将以此为契机,不断总结教训,改进工作,进一步加强师德师风教育,切实杜绝类似的事件发生。欢迎家长、社会监督……

学校带去了一千块的慰问金给张帝的爸妈。学区教育局、扶贫办也及时进行了慰问。当天,张帝家就收入了五千元。张皇数着钱,俨然丰收的样子。据说,当天就去喝了台酒,又买了几十元的彩票。这是儿子张帝给他“挣”来的。

学校花了930元钱,给帝娃做了医检。他的屁股毫无问题。

事情到这里,好像应该告一段落了。学校也该安宁了。

然而,第三天,又有一帮人来到学校门口,似乎更加热闹。张帝又被张皇拉扯着,煞像牵了一只猴子。一瘸一拐地在校门口带着哭腔来回地走。张皇吆喝着:看啊看啊,我帝娃现在严重了,腿也被打坏了!我强烈要求学校,必须赔偿!

一些围观者嬉笑着,谩骂着,拍摄着。

学校紧闭着大门。明哥和另一个保安穿着制服,拿着防卫棒严阵以待。

几个不明身份的人,起劲地喊着:赔钱,赔钱!

没有人喊停。

这当儿,一辆凯迪拉克越野车停在了校门口。车上下来一人,穿着时下流行的布衣服。此人三十多岁的样子,个子不高,清瘦,虽面相和蔼但目光如炬。人群里有人叫了一声:杜总!

这杜总何许人,本地人,返乡创业人士,市龙头企业的老总。杜总拨开人群,走上前去,对张皇轻声说:放开他。

也不知是惧怕杜总的声望,还是杜总那不怒自威的气势,张皇乖乖地放了张帝。杜总蹲下身子,问张帝,为什么哭?张帝摸着手臂说,痛。杜总再问,哪里痛?张帝回答,手臂……痛。屁股痛不痛?张帝摇摇头,不痛。

腿痛不痛?

张帝抬头望了望他爸,沉默着。

杜总笑了笑,我晓得你叫帝娃,这几天你都出名了。但你知道吗?你林老师现在还躺在医院里,所以真正受伤的是你老师!现在,我再问你,腿痛不痛?帝娃小声说,不、不痛。杜总说,是男子汉就大声点,腿痛不痛?

帝娃再次望了望他爸,又转头看看人群外那辆凯迪拉克,突然大声说:不痛!

人群开始哄笑。

张皇伸手就来拉张帝,杜总一把挡开了,既然你说帝娃腿不能走路了,帝娃又说腿不痛,那我们就让帝娃走两步看看。

张皇恶狠狠地对帝娃吼道:帝娃,你敢走!

帝娃刚迈出的腿,吓得又放下了。这时,周围有人开腔了:你这就不对了,既然你口口声声说娃儿的腿被打坏了,人家叫他走两步,也是为了证明噻,咋就不准他走呢?就是嘛,只要是真的,怕啥子哦。张皇黑着脸不言语。

杜总站起身来,大声道:请各位家长、各位朋友千万要记住了,你们只晓得老师体罚学生是错误的,但你们一定要晓得,家长体罚学生也是错误的。而且,如果为了达到自己的某种目的,教唆、胁迫子女,那就是违法!性质更严重。

张皇自感心虚,结巴道,你、你乱说,哪个胁迫他了?

如果,先前还有一些人跟着起哄,那是不明真相,现在呢,连瞎子都看得出,其中有诈。于是一齐喊着:帝娃,走两步,莫怕!

帝娃受到鼓舞,索性迈开腿在坝子里跑起来。

人群笑得更厉害了。之前那些拍视频的、怀疑的、指责的,又一窝蜂反倒过来,纷纷谴责帝娃他爸不要脸——他们俨然忘记了自己刚才的行径。这莫非就是所谓的“国民性”?此刻,起哄最厉害的那几个人躲躲闪闪溜了。只剩下帝娃他爸,蹲在地上抽烟。

杜总把帝娃揽在身边,对着人群说:各位家长,各位街坊邻居,你们都看到了吧,这就是真相。其实,我读小学的时候比这娃儿还调皮,没少给老师惹事,当然也没少挨老师的抽,有一次差点没把我屁股打开花了,哈哈……人群也跟着笑。

杜总清了清嗓子:嘿嘿,我当时也恨那位老师啊,发誓说长大了一定要打回来!我爸知道了,又给我一顿好打。他说,只有认真负责的老师才会这样严厉,是让你长记性。对你不闻不问、不管不顾,才是害你。直到稍大一点,学业上受了挫折,我才真正理解了老师的良苦用心。毫无疑问,没有过去老师的严苛,就没有我的今天。所以,我重新发誓,要“打”回来,但不是打人,呵呵,我是“打”回来报恩的。说完,他打开后备厢,指着一大堆礼物:现在,我常常去看望我的老师,尤其那位最严厉的老师……

这时,一个约莫四十多岁戴着眼镜的女士站了出来,情绪激动地说:我们都有儿女,都读过书。没有哪一个老师不希望自己的学生好,有时完全是恨铁不成钢啊。要我看哪,现在不是哪个打哪个屁股的问题,而是我们自己在打自己的脸!还记得我们学过的鲁迅先生的文章《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吗?里面的先生都是拿着“戒尺”的,那是尊严和规矩的象征。现在呢,践踏“师道尊严”几乎都成了潮流,这太可怕了。如果,教师的尊严丧尽,学生、家长都没有了敬畏之心,我们的教育也就彻底完蛋了!唉,砍断老师手脚的不是熊孩子,而是熊家长哦。不说了不说了。转身走了。

人群开始议论纷纷。一位大叔说,谁说不是呢,我们湾头那个东娃子,当初老师管教他时,他爸妈总是去袒护,和老师吵。后来没有哪个老师敢管教了,初中没毕业就在社会上混,吃喝嫖赌,打架斗殴,结果被人活活砍死了,半边脑壳都不见了。人群中有人点头道,就是,东娃不是混得有名,而是死得有名……

有道是,伤筋动骨一百天。林老师还躺在医院里。学校的处理决定已送达林老师病床前,当然还有赔偿决定:学校送去的一千元“慰问金”由林老师支付,还有帝娃的检查费九百三十元。林老师拿着那张纸,反复看,反复看,直到眼睛模糊一片。

当然,比起伤痛,林老师的心更痛。她不知道,现在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她不知道,现在的教师究竟该怎么当了,她不知道,这些人怎么会打着爱的旗号,冠冕堂皇地来害一个孩子!

林老师咬了咬牙,她做了一个决定,她要把自己送上“祭坛”:就以这次的经历为例,向教育、向社会的流弊开炮!她将自己的意见和观点,通过微信公众号发给主管部门,同时发到家长群、教师群、学校工作群。她不想为自己鸣冤叫屈,她只想问问,教师管理教育学生,在呕心沥血、苦口婆心无果的情况下,到底该怎么办?初心与“粗心”可以画等号吗?教师与学生、与家长的关系到底是一种什么关系?动辄便“严肃处理”教师,弄得人人自危,更助长了学生及家长们的“优越感”,这难道就是今天的教育模式吗……

林老师的爱人老刘还在赌气,没来医院,但他并没有闲着,他收集了很多有关教师的报道,有报纸,有视频,甚至有小道消息。什么老师严厉批评了学生,结果被家长打了,老师拉了学生一下,被认定为体罚,受处分了,最后想不通去跳了河……还有一个真实的视频:一男子为报复二十年前老师“打”他的“仇”,当街扇了他的老师无数耳光,并且拍了视频传上网络。老刘把这些传给林老师,无非是希望她警醒,不要那么认真,免得惹祸。林老师却看得泪流满面。

这天是周末。学校来了好几拨人,拥到林老师的病房里。还有几个学生家长捧着鲜花来看了林老师。

有趣的是,学校教师和家长的态度区别很大。教师们说:别怕,你就这样躺着,趁机休息休息。我们现在真是弱势得很了,被一个“流氓”欺负成这样,还无处申冤,这书简直没法教了,现在,如有学生在课堂上睡觉,我们只能默默地说,睡吧,我小声讲课,你小心着凉……女教师们笑起来。老师们对林老师说,你放心,你的“天问”我们已经看到了,相信主管部门和家长们也看到了。我们已经联名上书,向上面反映情况,滴血说出我们的心声,会有结果的……

家长们则说:林老师,我们知道你的委屈,孩子回来也说,林老师像他妈妈一样,既然是妈妈,就没有不对孩子好的,打一下两下算啥呢?……希望林老师早日康复,早日出院,孩子们都盼着……

病房里气氛凝重。老搭档赵老师突然说,各位,我给大家讲一个故事吧:

一日正上课,一个学生要求上厕所,老师觉得影响课堂秩序,未准。结果孩子尿了裤子。家长状告教育局,说老师违反人权,剥夺学生上厕所的权利,应严惩。又一日,一学生要求上厕所,老师批准,结果孩子在厕所滑倒受伤。家长状告教育局,上课期间,老师擅自让学生离开教室,导致学生受到伤害,教师未尽到监护义务,应严惩。又一日,一学生要求上厕所,老师怕他滑倒,遂亲自陪同,谁知老师离开教室期间,大量学生在教室打闹,多人受伤。家长联名状告教育局,教师上课期间擅自离开工作岗位,致使多名学生打闹受伤,应严惩。又一日上课,又一学生要求上厕所,于是该老师带领全班学生一起去厕所。家长状告教育部门:该教师上课期间不传授学业,工作态度有严重问题,玩忽职守,不务正业,应严惩……

有老师笑:赵老师,你这哪里是故事嘛,分明就是一个段子。赵老师表情严肃:外人看,也许是段子,我们好像不应该看成段子吧。众人一齐沉默。

看望的人散去了,病房里安静下来,夕阳透过窗户照进来,此情此景,让林老师想起“残阳如血”的句子来。她走向窗边,看着下面熙熙攘攘的人群,突然想,也许,自己纵身一跃,就会引起广泛关注,自己作为“祭品”的使命才算有效完成了。但是,医院的窗户早就被焊上了一条一条的钢筋,没人伸得出身子。她兀自苦笑了一下。

“我不买房,不买保险,不办信用卡、不美容、不美发……”病房里响起歌声,是谁在唱歌?林老师打了个激灵,回过神来,才发现那是她自己的手机铃声。

她一看,是帝娃妈打来的。林老师身子不由得一颤,丢了电话,好像那是个即将爆炸的手雷。铃声不停地响着,然后断了,然后又响起来。她意识到,这样不停地打,一定是有啥情况了。她忐忑地扒了屏幕,那端传来帝娃妈焦急的声音:林老师,我家帝娃不见了!林老师又颤了一下。那头又说:林老师,对不起,实在对不起。都是帝娃那死鬼爸干的,他在外头拉了烂账,后来看手机头条的一些报道,说家长讹学校的钱很轻松。那天帝娃被你打了屁股,他想也可以讹一笔钱,然后就和一些人撺掇起来闹事……林老师无语,只感觉眼泪直淌。那边问:林老师,你在听吗?林老师含糊着:在听。那边好像也哭起来了:林老师……他爸不是人,请你一定要原谅。但帝娃是无辜的啊,他回来跟我说,班上的同学都骂他不要脸,害了林老师,都孤立他。他现在不见了,我们到处都找了啊。我是担心……担心他受不了,出啥事啊……

此刻,林老师感到自己不能再沉默了。她赶紧擦干眼泪,对帝娃妈说:你、你先别急,我马上打电话问问其他同学,然后……我亲自去找。

林老师立刻给班上几个班干部的家长打了電话,请他们叫孩子们约在一起,去网吧、游戏厅等场所找一找。家长们都表示支持。林老师按了床头的呼叫器,一边换着病服。护士进来问什么事。林老师说,我有急事,要出去一下,可以不?护士严肃地说,这恐怕不行,你目前的情况要自由走动,起码要一周以后了,不然……林老师说,好,听你的。

护士离开后,林老师也当了一回不遵守纪律的学生。她拄着拐杖悄悄溜出了病房。电梯门口等着一大群人,林老师有些等不及了,好在这是三楼,她决定从步行楼梯下去。

也许,这是冥冥中的安排,但也许,只是巧合——走到二楼转角处,林老师发现一个孩子蜷缩在墙角,手里抱着一个破烂的布娃娃,她蹲下一看,这不是帝娃吗?

林老师喊:张帝。帝娃抬起头,揉了揉眼睛,好像刚刚睡醒,又似刚流过泪。林老师问,你咋会在这里呢?你妈到处找你,都急疯了!

帝娃嘴巴一撇就哭起来:我……我是来看你的,但我又……不敢来……我送你的布娃娃……也……也被那几个校霸撕烂了……

林老师丢了拐杖,一把将帝娃搂在怀里。

这时,林老师的手机响起,是丈夫老刘:你去哪里了?我和儿子在你病房里呢。儿子还亲自给你做了好吃的。还有,你别做傻事哈,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国家正在出台“老师惩戒权细则”……

林老师牵起帝娃说:走,我们上去,说不定有回锅肉。

责任编辑 杨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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