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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年记

2020-08-10马碧静

四川文学 2020年6期
关键词:李慧

马碧静

囡囡打来电话,说过年可能回不来了,单位安排值班,又说,喂董姐,我给你快递那衣合身不?别舍不得穿,不就一层皮!还有美国核桃和糖心苹果,再有两天就到了。核桃健脑,苹果养颜,要多吃……

你钱多啊!一天到晚乱买东西。衣服我有,你买的我还看不上。买啥子核桃?还美国核桃!我连中国核桃都不吃,吃你的美国核桃……还养,养颜!我老孃了还养个哪样颜嘛……董芳说话永远一副愤世嫉俗的模样,两条深刻的法令纹下,半撇的嘴唇缝隙像条不愿畅亮打开的门,所有的音节经过那道“门”都被压扁了,每个字都有了咬牙切齿的意思。董芳年轻时可不这样,说话粗脖大嗓,每句话都能让人看见她润泽鲜艳的牙肉。从什么时候开始呢?最初可能是囡囡爸离世之后,笑颜少了,话语少了,像一台音量突然被强行拧小的收音机,渐渐都习惯了拧小的音量,有时声音突然大一句马上惶恐大出了破音,于是便有意識压低声音。五十岁后,坚硬的物质不再可靠。比如牙齿。董芳门面那几颗牙齿坏了补,补了坏,不知折腾过多少回了。还伴随着时断时续痛入骨髓的牙髓炎,吸进冷气会疼,咯到硬物会疼,甚至大笑大嚷都会疼。久而久之,董芳吸取了经验教训,便养成了咬牙说话的习惯。仿佛这样不惊醒牙神经,自己就能安宁点。

囡囡,妈妈跟你说。个人问题可要抓紧了!趁你妈还带得动娃娃,再晚几年,我也没本事帮你带了……喂?要开会了?嗯,这么忙……挂了挂了。董芳嘴上潇洒地说着“挂了”,似乎还带点不耐烦的小情绪。那是做长辈该有的态度,手上却没动。直到囡囡那边先挂了,一阵忙音传来,董芳才慢悠悠摁了下手机键盘。不用着急忙慌的,她有的是时间。她捏着手机发了会儿愣。

下面传来孩子疯跑疯闹的欢笑声,董芳走到窗前,拉开纱窗朝外看。一阵冷风扑面,清冽动(冻)人!她龇了龇牙。她家住五楼,平常院里有个什么动静,都可以一目了然。院心里有几个年龄参差不齐的孩子追着一个橙色的皮球跑,几个爷奶站一棵樱花树下聊天。绿化区的樱花树一律朝天举着灰秃秃的枝杆,间或吊着几片蔫枯的叶片,没多少生机。不过因了孩子的关系,一切似乎都在尽量显得生机勃勃。里面有个爷们儿她认得,其实何止认得。想到这一层,她的心脏没来由地“突突”跳一阵。要死啊!她低低嘟囔一句,这句话是骂自己的。她想将纱窗关上,手却扶在窗框上没动,眼光还在盯着那个男人看。男人叫杨升,大家都叫他杨师。中等身材,穿件短款羽绒服,围条烟灰色昵围巾。略微发福的小肚腩大方地向外挺起,又因了他标直的腰板,得体地收回来一些。就这么一张一弛之间,一种被人称为“气质”的东西产生了。气质看不见摸不着,但能感觉得到。它就在那里,再否认你还是感觉到了。她看到男人在说着什么。说就说吧,还搭配上肢体语言。他将双手抱胸前,一副踌躇满志的模样,腰肢慢悠悠一圈一圈转着。此时他抬起头,似乎望着高楼,董芳担心他看到自己,忙隐到窗帘后面。

他抬头这姿势啊,真像极了那个特型演员唐国强!每回见到杨师,董芳总会这么想,旁边没人时就会说出来了。演毛泽东那个。生怕自己想不起谁是唐国强,又自语加了一句。

她真还听刘奶说过,有次上街他被追星族误认追着合影呢!

真是骚啊!说就说吧!还扭!小心扭断腰呢!董芳撇嘴,口里嘀嘀咕咕。这也是她这多年养成的老习惯了,一个人的时候想到什么就会不自觉地说出来,有时还自问自答……那不是花蝴蝶孙奶吗?不晓得听到什么好笑的,哟哟哟把腰都笑弯下去了,你瞧你瞧,右手背还似掩非掩着大猩猩屁股一样的红嘴巴呢。这是她的标配手势啊,真是东施效颦……自己也不嫌丑……

孙奶一年四季都穿花裙子,一副玫红外框的太阳眼镜永远不会摘下来!

大晚上也戴着,看得见吗?董芳对着楼底下的孙奶自问。真是骚啊!这俩是真登对!董芳越想越气,“啪”一下将纱窗合上,气呼呼坐沙发上生闷气。生了会儿闷气,忽然想想觉得自己好没意思,又扑哧一声笑了。

看看时间,下午五点半,晚饭是吃饵丝还是米线?她先想想。饵丝米线家里都有,其实她一样都不想吃。

真是骚啊!嘀咕完这句骂人的话,董芳甚觉没趣,忍不住自己笑了起来。她还没走到人民公园,就听到自己那伙的音乐响起来了。关键这旋律里混入了一个淳厚磁性的男声:太阳不落脚就痒/哪下才得去跳脚……跺起黄灰做得药/越跳心里越快活……

这是白族调,音律颇有民族味道。当然他们也跳“凤凰传奇”:苍茫的天涯是我的爱/绵绵的青山脚下花正开/什么样的节奏是最呀最摇摆/什么样的歌声才是最开怀……

真是骚啊!听到杨师的声音,心里下意识地骂得痛快,然而这种骂又谈不上完全是贬义。在这个小城,“骚”这个字除了表示喜欢出风头外,也有种承认与夸赞。这是自然,如果没有本事,又哪来的资本去“骚”!仿佛是召唤,董芳不由紧赶几步,心情被一种欣快晃荡着。然而真见到人民公园广场了,她又故意放慢脚步,到后来都有了拖沓的感觉。

负责播放音乐的是杨师,每晚他总是第一个到场,调好音乐和音量,做完热身,悠闲地点燃一根烟,等着队友一一到场。有时就自己营造气氛,跟着音乐抒情演唱,旁若无人的模样气场十足!此时,黄昏的余晖下,打过发油的花白头发向后背着,一条条油光可鉴。一举手一投足,真是有唐国强风范呢!虽然现在智能手机非常方便,但他们还是觉得一大个录音机往那一放更有气势。这才是跳广场舞的阵仗呢!人民公园广场、亭子、石桌石凳、喷泉、绿化错落有致,像是一个人的五官。每晚都有爷爷奶奶辈的在这活动。有练太极拳练剑的,扭秧歌跳花灯的,健美操柔力球的。他们这队就只打歌和跳广场舞。打歌无非三步一踢腿,是个人都会。广场舞也不难,完全是跟着节奏比动作,只要合拍,就是动作和别人不一样也没关系的。更何况还有杨师、老林、董芳、刘奶、孙奶他们几个跳得好在队伍前领跳呢。大众娱乐嘛,不就图个开心!又不是比赛,搞那么专业就失去乐趣了!

董芳拐过那棵开不败的四季缅桂花树,将水杯和小包放到石凳上。他们这伙是所有娱乐项目里人数最多的,早些年打歌音乐一响起,别说一旁围观的,有时就是骑车过路的,也会扔下自行车加入进来,董芳大致估算过,最多那晩打歌人数都有上百人呢!就这么里八圈外十层,认识不认识的都牵着手,认识不认识的都步调一致,认识不认识的都喜气洋洋。仿佛人间的大事就只打歌这一件事。不过这都是前几年广场舞才兴起时的事了。董芳想起一句话:靡不有初鲜克有终。玩也是需要耐心的。董芳退休前是小学教师,就是现在也喜欢用这些名言警句归纳总结人生。平时他们经常一起跳广场舞的,也就那相熟的四十来个人。董芳走过去时,看到场地里不过来了三五个人,围成一个小小的包围圈,热身般地随意比着动作。

杨师看到董芳来了,忙笑眯眯地迎了上来。Hello着打招呼,颇有欧式做派。董芳一听这句英文,就觉得鸡皮疙瘩都起来了。杨师儿子在美国,有时当他们面讲微信语音,也是Hello、OK、Goodbye、Why掺杂在普通话和方言里讲,真是土洋结合混合三打。有些人也听不惯,冷嘲热讽打击他几句,他也不在意。不在意就对了!好比一个人站在高处往下看,目光必须是温和的宽容的,那样才是才德配位,人家才会说你是“高姿态”。特别是退休老人相处,有的是曾经的领导,有的是曾经的权贵,稍不留神就会得罪人。所以“姿态”很重要。

杨师戴着顶扁扁的贝雷帽,大步流星走过来的姿势很潇洒。他笑眯眯地说:Hello,小董,你终于来了。身体好些了吧?董芳听到这句,心头热了一下。自那晚她从纱窗看到杨师和孙奶聊天那么欢快,便像傷风感冒了。之后杨师和刘奶都相继给她打过电话问候病情。伤风感冒哪有一两天就好的,所以硬撑了一个星期。

躲开躲开,不是痊愈中吗?董芳半撇着嘴说话,杨师手头的烟子还是有意无意地入侵了一下她防备严密的“门”,不知是旧疾还是烟呛,董芳“咳咳咳……”地咳了起来。

Sorry,sorry,Im?sorry。杨师哈哈大笑着,将香烟摁灭在一旁的立式烟灰缸里。杨师性情爽朗,每次见到董芳尤其爽朗。

男人这么绅士,倒是轮到董芳有点不好意思了,但她那张教师级别严厉惯了的嘴怎么忍得住:我说你啊,别总土狗学洋狗叫了好吧!怪怪的。说完自己领先笑了起来,像是说了个笑话。杨师却愣了愣,也大笑起来,比董芳还笑得夸张。连紧贴头皮的花白头发都笑得一颤一颤的。董芳顿时有点怜惜他。

打跳开始了,几个跳得好的领军人物围在最里一圈,杨师一手牵着董芳,一手牵着孙奶,两年前孙奶还没来时,孙奶那位置是刘奶。所以大伙儿都打趣杨师是生在花丛中、万红丛中一点绿。杨师似乎很受用这样的话,说:红花就要绿叶配。再说得糙些:就是,鲜花插在牛粪上,这也是真理!大伙嫌弃地“嘘”声一片。就是嘛!如果没有牛粪的养分,花又咋个会鲜得起来!大伙恍然大悟,狂笑中对杨师的理论大为佩服。

董芳侧脸偷看杨师,他打跳时那个状态,简直不要太好哦!全身柔软放松,背部挺直、髋部灵动、腿部有力,如果不看他的头发和浓重的眼袋,完全就是个活力四射的年轻伙子嘛!无论是转身踢腿,还是朝前丢手,都有一种强大的带动力与号召力,遇到节奏感强烈的“号子”,他还会跟着唱:阿啰啰!阿喂喂!嗨!嗨!广场舞时就更不必说了,队形变换成队列模式,杨师董芳他们几个一人带一队,没有了前后左右的束缚,杨师更是动若脱兔,每一个动作不是“到位”可以形容的,而是“出位”。那时他的舞姿已不能用跳得好来形容了。唯有“妖娆”。他将身体舞成了连绵起伏的群山,舞成了涟漪不断的水波,舞成了巨浪滔天的大潮,还有百兽齐欢的动物园……无法形容!整个广场舞的灵魂人物!

散场时嘈杂混乱,董芳磨磨蹭蹭让别人先走。果然,杨师挤到她旁边,说小董你等我一下,有个事。董芳做出不耐烦的神情,又学着小女孩撒娇的样子“哎呀”着轻轻跺了下脚,以此强调她的不耐烦。杨师呵呵呵笑着,小跑着过去收录音机。

傍晚八点半左右,农历冬月的季节,风城绵延不绝的风儿劈头盖脸打来,挺冷的。杨师将收音机放马路牙子上,作势要脱他的羽绒服给董芳,董芳心头涌起的小甜蜜,很快就被看穿了他的“作势”而被冰水冻结,于是出口的话也就冷冰冰了:行了行了,就别再装腔作势了!有哪样事?快直说。

杨师停下脱羽绒服的手,脸部神经质地跳动了下,又很快重新将衣服穿好。边穿边哈哈哈笑着说:小董啊,你看你这么直接哈哈……是这么回事,前两天你没来,大伙商量去临县过樱花节呢!去吧咋样?

我?就不去了吧……董芳沉吟着,她想的是要做做姿态。实际上错过出外活动的机会,她想不出这一天天要怎么熬。

哎呀,你就去吧!大伙一块出去,有说有笑的,好过你一个人躲家里发呆。杨师怂恿道。

董芳没吭气,心想:对了,杨师,你再劝劝我。

拼五百块钱!两餐饭,一个篝火晚会,还睡一晚,妥妥的值了!杨师掰着手指头给董芳算账,董芳看谱摆得差不多了,可以下台阶了。

呀呀呀!不就拼五百块钱嘛!要不,我帮你出……杨师貌似等不及,一边又作势掏钱包,董芳这回不能好好下台阶了。她得改乘溜索,那个快。当然也就顾不上形象优美了!她匆匆掏出自己的钱包,抽出五百块塞给杨师:不好好说话只会放屁!给你,这是我的份子钱。

说完“蹬蹬蹬”踩着回力鞋朝前冲,杨师不急不躁,“嘿嘿嘿”在后面笑得欢快。

其实早几年,董芳对杨师的态度可不是这样的。

那时董芳被人称为“小董”还应得理直气壮,她当然可以理直气壮。那时她还不到四十岁。不像现在,仅长她一岁的杨师称她“小董”,多少都有点故作关爱的意思。

杨师总说他们俩是认识了“两辈子”的人,可不是两辈子吗?那时董芳没了老公,像一块刚被人翻过的好地,散发着泥土的芬芳,然后突然一下就被晾在一边了。籽是撒过了,出过一茬庄稼,那就是囡囡。可是从此地没人翻了。董芳二十八岁才跟囡囡爸结婚,从打算结婚开始,未来的计划都是三口之家的计划。囡囡才十岁,她爸就被车祸带走了,三口之家一下少了一个人,就像具有稳定性的三角形突然塌陷,董芳不知道接下来怎样撑起塌陷的那一角。杨师就是那个时候出现的。他目睹了她的手足无措,认为有义务盘下这块好地。

他住小区东楼,视角上刚好与她住的西楼遥遥相望。在他搬进这个小区之前,住的是古城的海景房。离婚后他净身出户,挥一挥衣袖不带走前妻和儿子。不久后前妻卖了车房也轻轻地走了,挥一挥衣袖带儿子飞去了美国。这便是他的前半生了。时间像把杀猪刀,稍微发愣我们就躺在它下面苟延残喘了。快活快活,可不是就要快点活吗?杨师顾不上对前半生唏嘘感叹,迅速编写了第二幕,物色好了出场人选。当然在女主人登堂入室之前,他还得对她进行一番综合考核,以便相互能知根知底。谁说这就不是成年人之间的约定俗成呢?董芳当然明白这个“考核”的重要性!然而她还是“卡壳”了。或许就是因为她很清楚这个重要性,才在杨师斗志昂扬想要大干一番时翻了脸。她将杨师掀下床,冷着脸对他说:我还没考虑好。

直到今天,董芳也记得杨师当时的反应。他居然没有正常男人的难堪与气恼。而是忙不迭地说着“没关系,没关系”。他嘴唇的弧线像女人的一样轻柔,唇色时常保持润泽和粉气。两条深入鬓角的眉毛如烟似雾,整个气质都很接近京剧里阴柔的旦角。这样的男人不是用帅来形容的,而是漂亮。他轻柔地说着“没关系”,语气里的抱歉胜过了董芳。他穿衣服与他脱衣服一样迅速。董芳将被子蒙到脸上,却从虚处偷看他。他很快穿好了衣服,回头对着被子下的董芳说:那我就先走了啊。走了两步,出门前理理衣服,居然从裤腰后摸出了董芳的紫红色内裤。他走回来,把董芳的内裤放回床上,还一板一拍解释道:喏,你的裤头。然后走出去,轻轻替她拉上门。董芳差不多要臊死。

这之后很长一段时间,董芳都不敢正眼看杨师,总觉得一笔债是欠下了。然而杨师好像不当自己是债主,每次见面还是笑眯眯“小董”“小董”地喊着,让她恍惚那晚的事情是否真的存在过?平心而论,杨师性情开朗、才艺多多,退休前是一家机构的风险评估师,专门给企业评估资产和信息风险。风险评估师哎!那可是全脑力、高智商的工作,容不下一丁点的滥竽充数!这听起来就很高级,像别人对他的称呼一样:年轻时是小杨师,上了年纪是老杨师,反正都是“师者尊严”!不像一般人,年轻时是小杨,老了只能当老杨。事实上,十九年前的董芳并不是没动心,而是为了囡囡。她认为囡囡一直没从爸爸离世的打击中恢复过来,她不想再让她经受另一重打击。她想的是:我家囡囡兴许大一些就能理解了,今后我和她说,一定会得到祝福的!她初步将这个时间定在囡囡初中毕业。这个计划她没和杨师说过,在她眼里,杨师这么多年好像只和她表白过?像这样稳沉的男人!不会那么快的。

时间很快就走到囡囡初中毕业了,成绩不好也不坏,考上了本市的普通高中。董芳买了酒和烧鸡,又做好一桌菜。她想补偿五年前没让杨师做成的那件事。其实说白了就是五年后她已经考虑好了。可是这个话不好说,幸亏成年人之间有些不好说的话是可以不必说的,做就可以了。然而不包括做梦。事实是,她不单是做梦想不到,还被梦,魇住了。因为杨师饭也陪她吃了、酒也陪她喝了,就是没和她做五年前没做成那件事。原因是杨师告诉了她另一件事:我要结婚了。杨师大着舌头说:小,小董,我要结……结婚了。这个房子出……出租了。你,你和囡囡好好过。我祝福你们。说完将最后一杯酒一饮而尽,歪歪扭扭出了门。临出门,杨师仍不忘回过头来,小声小气地对她说:那我就先走了啊。然后像五年前那样,轻轻拉上了门。

后来,每每和囡囡提起这件事,那丫头总吊起一只眼斜睨着她妈:董姐不是我说你,你这辈子啊,就吃亏在太以自我为中心上了!囡囡梅花鹿一样修长的光腿搭在沙发扶手上,戴着一只耳塞边听歌边点评她妈做人失败的原因。一副历尽千帆的过来人模样。她从小就喊她妈“董姐”,开始是不懂事学别人喊,后来喊成了习惯,干脆不改了。她剪着干净利落的板寸,做事和说话也如她的短发一样简洁有力。

你这死妮子,还教训起你妈来了!每回董芳总是咬着牙,牙疼般从缝里吸着气臭骂囡囡一句。心下却“扑突突”暗跳个不停。或者囡囡说得不错。若不是当初她眼红别人家的老公下海淘到了金子,硬逼着囡囡爸丢了国企金饭碗去跑出租,囡囡爸恐怕也不会出车祸吧?一样的,若是当初跟杨师挑明了等她几年,恐怕杨师也不会另结新欢吧?她这个文学爱好者啊,从文学青年熬到中年,再到老年,好像从来都没走出过自己的象牙塔,总天真地以为每件事情都会以自己想要的方式发展和结束……

然而世界上所有的事情,有它自己的运行轨迹。

杨师的故事并不是:从此,杨师和他的第二任妻子过上了幸福的生活!他的版本是:结婚没几年,妻子突发脑梗,抢救回来后就此坐上了轮椅,为了照顾妻子,杨师早早内退,这一照顾,便是整整十四年。去年妻子病逝,杨师处理完后事,重新收回了出租的房子。

听说这里快拆迁了哈,还是住这里踏实。嘿嘿!这是杨师和他们广场舞队友说的话。完全一副市井小市民的算计。董芳心下却是不信的。她晓得杨师飞到美国的大儿子非常有出息,不但是一家大公司的销售代表,找了个洋媳妇,每月还定时给杨师卡上打一万块钱,美元。钱的事,在他那儿就不是个事!

这么说……董芳一往下想,就有种“命运到底还是这么安排”的感慨。然而这种想法又落不到底。像是天上的浮云,随时变幻着形态。有时一阵风就会将它吹散。董芳的不确定是有根据的。再搬回来的杨师还是从前那个杨师,然而又不是那个杨师了。从前的杨师,是短跑运动员,目标很明确。如今的杨师,只是户外发烧友,没有确定性目标,哪儿风景好就被哪儿吸引,完全没有要求和原则。“第二辈子”跟董芳认识的杨师,就是一只翩翩起舞的彩蝶,不但和每一个同性打成一片,更是与每一个异性打得不可开交!正当你激动地预备着“山雨欲来”时,他又潇洒地翩翩然飞走了,让你摸不着他的频道。

一冷一热,牙齿都受不了,更别说人了!董芳的情绪就是这样被搞坏的。

每年十一月底,临县都要搞一搞樱花节。

樱花节搞在樱花谷,名副其实。一到这个季节,樱花谷漫山遍野的樱花,红的粉的白的,从山顶开到半坡,又从半坡蔓延到谷底。人看花花也看人,两相观照。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金刚经》如是说。这是董芳第二次来樱花谷,第一次是两年前和几个老姐妹,那时还没有当一个文化旅游项目搞起来,散客三三两两,又是节令不对。已经早过了看漫山红遍的大好时光,到了绿肥红瘦的时候也就沒有看头了。她们吃了顿自带凉米线,草草拍了几张照片发发朋友圈就回去了。那是“到此一游”,具有发圈操守的朋友圈也是要耐心的。先找对背景,再是方位,后是作为主体的人的姿势,光姿势怎么行呢?还得搭配表情,好了,这下打开美颜相机……不不,有了表情,道具也少不了啊。对了!丝巾就是最好的道具。这次男女搭配很平均,十六名报名的队友,恰巧八男八女。八位女士恰巧都围了丝巾。约定俗成般,女士们解下脖子上的丝巾,开始现场超常发挥,开始积一下思再广一下益,开始丝巾绚丽缤纷漫天飞。她们借助风力,先是在樱花树下拉出五星彩旗,又织出七色彩虹,又变出连绵起伏的海浪。接下来各自用丝巾包住自己的头矫情一把“蒙那——丽莎”,披在肩上装一装“文艺范儿”。男士们除了“啪嗒啪嗒”手机快门按个不停,瞅空也凑上来和女士们合拍两张。所有男士数杨师最潇洒,八个女士一个都没落下与她们单独拍照,每张照片都笑得比唐国强还唐国强。和董芳合拍时,他大方地揽住她的腰,凑近的头差不多快贴她脸上,一大股发油味好闻又难闻。隔得太近,侧脸就能看到几枚铜钱大小的老年斑,从额角排到脖颈,邮戳般的,岁月的明证。董芳还闻到一股气息,那是年轻时没有的。后来琢磨出可能就是某些文学作品里描写的“老人味”了!坚果装久了还有哈喇子味,人也一个理儿。不知是杨师还是她身上的?那股时有时无的不明气息让董芳有点恐慌。然而拍照时,杨师还是凑近她的耳朵旁和她说了句悄悄话,杨师说:阿芳,你还是要多笑笑,你笑起来多好看呀!牙齿像大白石榴籽一样饱满!这是杨师头一次叫她“阿芳”,亲昵但不矫情。董芳突然眼眶有点热。

山上的热水有限,董芳草草泡了个脚,便窝到被窝里刷微信。她今天还没来得及打开朋友圈。这一打开,便被樱花节的各种照片和视频刷屏了。配文无非是各种“岁月静好”“老有所乐”“不是世界缺少美,而是缺少发现的眼睛”之类的陈年滥调鸡汤文。她找到“从前的月亮”,那是杨师的微信名,他今天只发过一条朋友圈。那条九宫格的圈,第一张照片是他们十六名队员的集体照,从第二张开始到第九张,依次是他与八名女士的合影,不偏不倚,看不出什么名堂。不过那句“有志者事竟成”的励志名言,就是为董芳这样执着的人存在的,她还真发现了些许名堂。她发现杨师将跟她的合影放到了集体照后面,也就是与女士合影的第一张,而与孙奶的放到了第二张。另外只有他揽着她的腰,其余的他统统只揽着她们的肩,这又是说明了什么?董芳心里有些甜蜜了。想了想,她又去翻孙奶的相册,孙奶一直被屏蔽在“不看她”的范围,像是被打入冷宫的宫女,探视或放出,只有自己有权利。这让她莫名有种优越感。当然,谁又敢保孙奶就不这样对她?或许就是彼此彼此吧。

孙奶朋友圈历来很活跃,每天少不了发个十条八条。各种摆拍各种秀,生怕别人不知道自己过得很精彩!今天更是无底限的各种刷,这种鄙夷像是俄罗斯套娃,董芳又加上一层。

真是骚啊!这个老妖婆!董芳看着孙奶搔首弄姿的摆拍,牙根恨得生疼。特别当她看到孙奶的最后一条朋友圈时,她的牙都差不多快被咬碎了。那条朋友圈只有一张照片,孙奶站在土特产买卖区前,笑意盎然地将一罐蜂蜜举到脸颊边,那个亲昵模样,仿佛那罐蜂蜜就是她的情郎。配文还很酸牙:你赠我一罐甜蜜,我许你半坡绚丽。

瞧瞧瞧瞧,什么意思呢?表白?私订终身?

孙奶戴着玫红边框的墨镜,烫着枣红色的钢丝发,像小女生一样高高用束夹束起来,乍一看是精神了很多,不过还是与她想要装嫩的想法背道而驰。因为发量稀少,束发反而暴露了缺点。两鬓就像退潮后的水位线,只留痕迹,没有头发。绷紧的发根更是让她头顶森白的头皮大面积曝光。再加上那张调色盘一样的浓妆脸,圣诞树一样的着装……哦!天呐!这让董芳尴尬症都看犯了。

董芳扔下手机发了会儿愣,又忍不住抓起手机继续看。孙奶这个人怎么说呢?不好形容。如果真要找个词,那就是“夸张”。是的,孙奶为人做事总给董芳一种用力过猛的感觉。那不就是夸张吗?比如老年人就得有老年人的装束,总不切实际,扮青春,往往就会适得其反!可是,为什么孙奶总有一种莫名吸引人的东西?董芳拧亮床头灯,认真地盯着孙奶照片看,这回她终于还是承认了。孙奶的身材在同龄人中真是保持得非常好!匀称的腰身,平坦的小腹,苗條的小腿。要说她还长董芳几岁呢……董芳下意识地捏捏自己小腹上的脂肪层,有点莫名妒忌,也有点隐隐羞愧。

她又翻到孙奶与蜂蜜拍照那张。美颜相机都把熟人拍成了陌生人,不过还是能看出那些难以遁形的线条。因为修图时注意力多半集中在面部,忽略了脖颈和手背,这两相一对比反而更加触目惊心了!孙奶脖颈处两道深刻的颈纹赤裸裸地就暴露在那儿。红绿相间的丝巾歪了,原本用来遮挡的大花结无意中移了位。顺下来,便是那只举着蜂蜜的手,手背皮肤粗糙,又因太瘦显得青筋暴起。那根翘起来的小拇指,指甲根部有一块乌黑的瘀血。那是陈年累月的东西,不会好了。孙奶原来讲过,那是年轻时在生产队做工掰断了指甲,再长出来还是瘀血不散。看着看着,董芳觉得一些尖锐的东西开始溶解,另一些柔软的物质浸润了她的内心。董芳想,幸得有美颜相机,它淡化了岁月的无情。所以,真实不真实,倒是没必要细究的了!

晚上九点多钟,山上的电视没接WiFi,调来调去就那两个台,没多大看头。董芳好像打了个盹,深入骨髓的寒气还是让她惊醒了。一骨碌坐起来,心脏“呯呯呯”跳个不停。现在牙疼转移到了头疼。她轻轻揉着太阳穴,想不起来今晚的降压药到底吃没吃。常年服药就这样,各种后遗症,连记性也不好了。披上棉服,她从包里翻出美托洛尔片和硝苯地平缓释片,这是她每天必吃的药。又从热水器给自己的水杯续上热水,把美托洛尔片吞了。想了想,又把硝苯地平缓释片放回包里,重新翻出两颗血塞通滴丸吞吃了。她的包就是个药包,除了药还是药。晚上多喝了两口羊汤,赶水。她咕噜咕噜一口气将吞药剩下的水都喝了,还想再接一杯,又不愿再下床。

要是旁边有个人,那该多好!这样想着,口里也就说了出来。是的,就是这个人再窝囊再没本事,可他会在你生病时给你倒杯热水啊……这一说出来,董芳就觉得很委屈,不知怎么的眼泪就刷刷地淌下来了。楼下传来说话声,间杂着嬉笑。有个男声还阴阳怪气地唱了一句白族调:阿小妹,弦子弹到你门前,咯是喽阿依哟,咯是喽阿依哟,哎呀么依嗨哟……是杨师,他搞怪的音调逗得老倌儿老嬷们哄堂大笑。董芳看眼手机,十点半,你们倒开心。她撇撇嘴,扯张纸擦干净眼泪鼻涕,一时间倒为自己的表现有点难为情起来。都说人在生病时最脆弱,真是这样呢!

楼下的人站定了说话,董芳忍不住,便起身立在窗旁看。老倌儿老嬷们都走得差不多了,只剩刘奶、孙奶和杨师还在楼底下站着说话。也不嫌冷,董芳又撇撇嘴。这会儿只听刘奶嬉笑着跟两人打趣:去吧去吧,这附近走走,我就不当电灯泡了……嗬嗬嗬。

董芳才装睡下,就听刘奶开了房门进来了。一路阿芳阿芳喊着说:快起来主办方给送了羊汤暖胃,我给你带了一盒,还热乎着呢!

近前来看见董芳睡着了,呼吸均匀、一动不动,便放低音量自语说:睡了?这么好的羊汤不能浪费了,我喝?

董芳当然没睡,她气刘奶对杨师和孙奶的盲目搓合,简直是乱点鸳鸯谱!还“不当电灯泡”,也是老不正经!但她更气的是当事的那两人,一晚上还聊不够,还想连夜研讨?真不怕被冻死!

樱花节回来,好几个老倌儿老嬷都病倒了。

刘奶喝多了羊汤,回来腹泻不止,接着诱发了痔疮,屁股都挨不得板凳,真是受够了活罪。老曹最惨,回来第二天便摊上了心梗,幸而抢救及时,做了心脏搭桥手术,不过这以后就得终身服药了。其余几个多是伤风感冒,孙奶最严重,嗓子都是哑的。吃了几天中药不抵事,只有三天两头跑医院输液。董芳暗想:大半夜的还跑出去风流,不病才怪呢!当然她自己也没能幸免,多吃了一次美托洛尔,导致血压骤降,回来后天天医院挂床调血压,好不容易才稳定下来。

要说这也是不幸中的万幸!她撇着嘴,轻轻咬着牙嘀咕。她一这个模样法令纹就特明显,瞬间能老去四五岁,为此囡囡总打击她。可她改不了了,老就老吧!这不正往老的路上走着的吗!她回忆起多年来,凡是拿不定主意的事,她都养成折中的方法。如果那晚再将硝苯地平缓释片吃下去,可能都过了“头七”了呢!想到这,她无端地打了个冷战。她又想起一个高中同学,前年跟团去马来西亚旅游,途中突发心梗去世,遗体都运不回来,最后只有火化了才回的家。唉,他们这些老年人啊,像是要抓住末尾时光,在人生最后一程再潇洒一把。可是董芳想的却是走夜路时人多壮个胆!也许很多老年人与她的想法是一样的吧?

最让她吃惊的是,杨师居然没事,他不是半夜还在大山上谈恋爱?这太不公平了吧?平时杨师身体就好,既没有老年人常有的“三高”、糖尿病、冠心病,也没有颈椎腰椎的问题。偶尔伤风感冒更是不管不顾,随便几天病毒就能自生自灭。为此别人总向他讨教,他也一点不谦虚,逢人便说我是风险评估师嘛!人生在世,先要评估每个阶段面临的风险……啊,再评估风险概率和可能带来的负面影响,然后确定你承受风险的能力……当然,最重要的还是拿出你风险消减和控制的方法,也就是对策嘛,哈哈,这样一整套下来,总能防患于未然嘛……老倌儿老嬷们就嚷:杨师,你侃得这么专业我们不懂啊!杨师张张嘴像是要传授什么秘诀,但他只是舔了舔冬季有点干裂的嘴唇。他从羽绒服口袋里掏出一条绿色的曼秀雷敦唇膏擦了擦嘴皮,讳莫如深地嘿嘿笑了笑。他的唇色在阳光下又粉又亮,那相貌真像个名角!

杨师吹得玄乎,董芳细想想好像又多少有点道理。比方你晓得熬夜伤身,那就改掉熬夜的坏毛病。再比如你知道抽烟喝酒不好,那就戒断。或者你明白心情开朗有益于身心健康,那不如多放宽心……诸如此类的,不就都是防患于未然和消减控制风险吗?当然董芳不会表现出赞赏杨师的神情。非但不赞赏,樱花谷回来后,董芳就没和杨师说过一句话。每回杨师一和她说话,她就掉转头去,和其他老倌儿老嬷说别的。或者装作没听见,迅速走到另一边儿去。杨师知道董芳给他甩脸子,但也不在意。每回都是嘿嘿嘿笑着自打圆场。那一晚人来得很齐,老林用轮椅推着一个老嬷过来时,董芳才从队友们口中得知前阵子他老伴偏瘫了,所以樱花节白报名,硬是没去成。这样一说董芳才想起来樱花节确实没见到他,而且那天跳广场舞也没见他带队,当时想着要问下的,哪想转个背就把这事忘了。看来心在谁身上,其余的人和事都自动屏蔽了呢!想着,她的脸就开始滚烫滚烫的。

董芳上前和老林打了个照面,询问了一下他爱人的情况。脑出血后遗症,小脑萎缩,痴呆了。老林瞪着眼睛跟董芳解释,手指在自己脑袋上比画。看样子他还没从突发意外的震惊中恢复过来。董芳唯有说几句安慰的话。心里却忍不住想:假如有一天自己也脑出血了,那可怎么办呀?老林老伴至少还有老林照顾,谁又来照顾自己?囡囡吗?不行不行,囡囡有她自己的工作和生活,怎么走得开啊!再说囡囡还没成家,若给她拖了油瓶,谁还敢娶她?董芳一阵胡思乱想。广场舞开始了,董芳看见老林给老伴整理了毛线帽,掖了毛毯,擦了鼻涕和口水,又附着她的耳朵说了几句什么。老林老伴半晌迟钝地点了下头。她面色惨白,双颊深陷,附有云翳的双眼像凝固的浑浊池水,只在偶尔流露出困惑与惧怕时才感觉到是活的。老林很快加入了舞蹈,但没在领舞位置。这么长的时间了,他的角色早被后来者顶上了。为方便盯着老伴,老林也没加入队列,而是在一旁跟着节奏跳。不过即使如此,老林仍不能放松跳,因为十多分钟后,老林老伴便在一旁用语焉不详的声音提示他。音乐声很大,老林老伴的提示音基本是被蓋过的,但老林能看懂老伴的表情。他小跑到老伴身旁,掀开毛毯看了看,又躬下身闻了闻。然后推着老伴走了。

哎呀,不用说,老林老伴肯定又弄脏了裤子。十四年,这样的日子我熬了十四年啊!侧过头,董芳看见杨师抖索的嘴唇,仿佛这么久了,他还是没能从那种苦楚中解脱出来。董芳停了下来,她一下子没了跳舞的兴致。想象着老林那声叹息,一直意味深长地重复在她耳中。

杨师给董芳送来两盒消炎止痛药。

儿子从美国寄来的,效果特好,你看,我的牙都不疼了。杨师张大嘴给董芳看他的牙。其实疼不疼哪能看出来,杨师关键是要展览他那口洁白坚固的好牙。

又骚!董芳心里暗暗骂一句,表面却不置可否,只习惯性地撇了撇唇角。前段时间跳舞时杨师向队友宣布他牙疼,过几周后又跟队友宣布儿子从美国给他邮了药。现在是吃了药牙好了。看起来挺有逻辑的一条故事线,董芳却不大相信。认识这么多年了,董芳就从未听说过杨师有牙疼的毛病。然而就是因为不相信,才使董芳心中生出些许微妙的欣喜。

我有药,你还是自己留着吧。董芳左手把着门,右手把着门框,将自己卡在门缝里,说了半天话,杨师的待遇还是站门口说话。

唉……你看你,还是这么直接……杨师脸上显出少有的尴尬。他一手拿药,一手像孕妇一样扶着后腰,语气还有些稍喘。这幢老房子没有电梯,一步步攀登到五楼,也真够他有心的。

董芳再偷眼看他,他的眉心因为作难轻皱了起来,花白的头发因为喘息一颤一颤的,额头沁出了砂糖样的一层细汗。他终归也不年轻了啊!董芳就有点不忍,手一松放开了门,转身自顾朝里走。

杨师得到特赦一样紧撵着进了门,关门时他踌躇了几秒,最终还是将门关上了。杨师将药盒放在茶几上,看董芳在客厅和厨房间走来走去。

你别忙了,来坐会儿。来你这儿前我刚喝了一大缸子茶。杨师从纸盒抽张纸擦着汗,对着董芳的背影说。

谁要给你倒茶了?老孔雀。董芳嘟囔着,找来一个环保袋,蹲下身打开放在墙角的纸盒,将糖心苹果和美国核桃各捧了一些。杨师看着她忙活,这回却不敢说话了,一天当几次老孔雀,他也受不了开屏的苦。

喏,我一个人也吃不了这么多,帮我分担点。董芳从茶几上将环保袋推给杨师。董芳说话历来这样子,馈赠都可以说成解决困难。

你看你……杨师想要推辞的话没有说完,因为董芳瞅了瞅药盒,挑着细细的眉毛说:那就把你的药带回去?杨师爽朗地哈哈大笑起来。

这一来一往,多了中国传统礼尚往来的意思,气氛就有了松弛的味道。再接下来,董芳说话也不再拧巴,两人不觉聊了很多。杨师仔细看着董芳,声音轻柔下来:阿芳,其实你这个人什么都好!就是……杨师又叫她阿芳,她的心尖颤了颤。

就是不够温柔是吧?哪像你的孙奶……董芳尖牙利齿地接口,说到下一句时她的脸突然刷一下红了,莫名其妙的委屈喷涌而出,眼眶也热了。

唉,阿芳其实你不知道……孙奶也很可怜,这么多年守寡,好不容易找到个情投意合的,两家儿女都反对……

啊?

是呀!本来她心情不好,樱花节没报名,是我极力怂恿她去散散心的……可以抽烟吧?杨师抖出一根烟,询问地望着董芳。董芳顺手抽了个纸杯给他当烟灰缸。杨师沉吟了会儿,点燃香烟抽两口,叹气一样慢慢吐出烟气,半晌无话。董芳从未见过杨师抽烟,这是头一次。

人老了,什么都做不了主了啊。身体是病魔的,想法是儿女的,时间是孙辈的……这是杨师那天留在董芳脑海深处的话。当时董芳跟着感伤了一回,感慨地说杨师好在你身体好没什么病。杨师哈哈哈干笑几声,说小董啊,个人肚子疼个人晓得啊……杨师又喊她小董了,这证明他又在及时调整两人的关系了。像烤火的人控制着火堆与自己的距离。董芳回暖的心又凉了凉,她习惯性地撇了撇嘴。

事后董芳反复回味杨师的这几句话。杨师是真有病?还是故意让别人认为他有病?如果是前一种情况,董芳会大为佩服他的隐忍和潇洒,如果是后一种,那就是可怕的城府甚至让人有些憎恨了!另外说到儿孙的问题,他大儿子身在美国,娶的是老外,听说小两口要做丁克一族,不生小宝宝。这么开放的思想,怎么可能反对孤身一人的父亲再找个伴?杨师与第二任生的女儿远嫁外省,一年也难回来一趟,带儿孙的问题更是与他沾不上边……这样一想,董芳又执着地开始钻牛角尖了。

今年过年早,一月底的春节。元旦跨年后,总有零星的鞭炮声东一声西一声爆响,像一个个捂不住的惊喜。这样空气中便满载了年味。董芳早晨买完菜,拎着菜篮子绕洱河北路回去时,注意到河岸边那排落光叶片的垂柳,不知何时已从褐色的枝干努出一个个尖锥般的小芽。老树新芽,让她欣慰,也感伤。大年三十那天,原本说好不回家过年的囡囡,居然还是回来了。不是她一个人,还带了她的同学李慧。两人是幼儿园到高中的同学,那时李慧父母做生意经常往外跑,她就不时跟囡囡回来混饭。个子小巧的李慧,干起家务事样样有板有眼,炒的西红柿炒蛋和干焙洋芋丝还特别拿手。有时也会给董芳两母女露上一手。有次董芳赞赏地搂着李慧,撇着嘴嫌弃自家女儿说:囡囡,一样是女儿家家的,你咋不像小慧这么能干!囡囡就翻着白眼说:董姐啊,世间哪有那么好的事?什么便宜都让你捡了!囡囡从小就是男孩子性格,无论为人处事,还是穿衣风格,完全就像错投了女儿身。就是说话嗓音都像被一层砂纸磨过,扎满了“踢踏”响的碎玻璃。董芳瞪囡囡一眼,故意说:哎呀!可惜我没有个儿子……哪家会有这种好福气呢!那时李慧囡囡都是高中生了,一听这话就明白了。李慧一时羞红了脸,低头不语。囡囡却在旁边笑得前仰后合。这个疯丫头。

后来女儿上了省城的大学,学的市场营销。照她自己的话说“挣脱老命”了!她劝她妈:董姐知足吧!好歹还混得个大学上,没有给你太丢脸!一向成绩好的李慧考上了北京的传媒大学。

咋又回来了呢?北京多好啊!首都!董芳在菜板上擀面,两手一围裙的面粉,这会儿抬头问一旁的李慧。

父母年纪大了,想留在近旁方便照顾。李慧将韭菜和肉末混一起,再敲一个鸡蛋在里面,加佐料后用筷子不停地攪匀。几年不见,李慧越发出落得可人,稍微上过色的长发齐腰,乖巧的空气刘海,一笑就害羞地抿嘴,现出两个好看的酒窝。多么懂事的孩子!董芳心里就十分的熨帖,像是那位等着照顾的父母似的。

饺子,交子。大年三十晚饭要吃饺子。董芳马不停蹄地擀了一案板饺皮,李慧不厌其烦地一个个做成饺子。囡囡难得没玩手机,她在董芳从樱花节买回的那堆剪纸和对联上挑挑拣拣,先挑出副“万户春风礼陶乐淑,三阳景运人寿年丰”的对联贴正门上,又加上“红运当头”的横批,最后再在门心贴个倒“福”。大功告成!囡囡拍拍手十分满意,董芳走出来见囡囡贴的对联,突然想起什么,也走到剪纸堆里翻捡,一会儿她翻出了那对红双喜,叫囡囡去贴到自己的闺房门上。

董姐,你这是干吗?囡囡警惕地一屈腿一后仰,半握的两个爪子似要咬进嘴里。那模样既夸张又好笑。

你这死丫头!没听说过“招福”吗?这个红双喜呀,就好比垫窝底的那颗鸡蛋……董芳耐心地将刘奶告诉她的话学了一遍。

切……老掉牙了你是……现在都2020年了,还兴玩这个?囡囡大摇其头,将不屑尽情播撒。

信总比不信好!你不贴我贴。董芳在围裙上擦净面粉,就去拿剪纸。

还是我来吧,阿姨。李慧不知什么时候从厨房出来了,她洗干净的手白净红润,令人赏心悦目。她接过董芳手里的剪纸,看了一眼囡囡,然后就默默走到囡囡房门前去了。囡囡不再反对,一会儿后,她竟乖乖站了起来,走过去跟李慧帮忙去了。

晚饭时是新闻联播,三个人边吃边看,如果吃得慢,正好可以接上春晚。往年董芳就是和囡囡这样安排的。原以为今年囡囡值班不回来,自己一个人将会多冷清的,好在真到关键时刻了,囡囡还是没丢下自己不管……这个小没良心的!董芳宠溺地瞅着囡囡,笑意克制不住地溢满唇边眼角,像糍粑上那坨受热熔化的蜂蜜。

别这样看我啊董姐,我鸡皮疙瘩都掉一地了,还要去重新买把大号铲子铲,不然铲不下呀。囡囡抬脸正好对上老妈的眼神,又没大没小地鬼哭狼嚎。她那幽默搞怪的神情和动作,随时能逗得人哄堂大笑,自己却能一本正经,真是有笑星天赋!此时李慧就被她逗得哈哈大笑,不能自持,董芳也笑。董芳边笑边说:死丫头,你这样子,要是以后遇到个难缠的婆婆,看你怎么受的?

不会。囡囡口里塞着饺子,头也不抬地说。不知说的是不会遇到难缠的婆婆,还是不会什么。董芳发现这两年一说到这个问题,囡囡的话就特少,好像对这问题一点不感冒!这可不行,董芳还要再敲打敲打她,让她开窍才好。

咦?我说,你上回好那个男朋友咋样了?还谈着吗?董芳将自己腌的皮萝卜搛一筷头给李慧当配菜,又舀一勺蒜泥给囡囡的蘸碟里,李慧历来喜欢吃董芳做的皮萝卜,夸赞鲜脆爽口,特别开胃。自家囡囡却不吃,总调侃有“屁臭味”,对吃的食物如此大不敬,真是没经历过困难时期的黄毛丫头,气得董芳恨不能用平底锅敲她几锅子。

哪个呀?

就上回你和他一起跟我视频通话那个。董芳撇撇嘴,男朋友还能有几个?

噢……就那样呗。

那样是哪样啊?都三十多的人了,抓紧了啊!哦,小慧,还有你,你和囡囡同岁。阿姨跟你们说啊……婚姻问题女孩子家家的等不起……

后来在慢悠悠的岁月里,董芳细细回忆,其实那次李慧来家里,很多地方都和以往不同了,但具体到哪些地方,董芳又说不出。那是一种感觉,微妙得不动声色,却又像梗一样让你时刻感受到它的存在。那天董芳说到两人的婚姻问题时,李慧突然被辣椒呛到了。呛得不轻,先跑去卫生间,后来就进了囡囡房间。董芳让囡囡进去看看,囡囡看回来就说李慧胃疼,不想吃了,麻烦阿姨收拾一下。董芳先去找胃药,又想到大年三十有忌讳,不能随便吃药的,便又改成熬姜汤,熬好让囡囡给她送进去。

春晚开始了,董芳去敲囡囡的门,让两人出来看。囡囡说小慧睡下了,董姐我一会儿出来陪你看哈,乖!像哄小孩子一样,轻轻将董芳推出了门,关门前还隔空给董芳来了个飞吻。门“呯”一聲轻轻在董芳面前合上了,董芳半屈的拳头终于没再落到门上。本来她想叫李慧去睡客房的,早晨接到囡囡出发的电话时,她就精心准备了客房。哪曾想两个成年的女孩子还是和从前一样,同睡一张床,不会别扭吗?董芳这话只是在心里悄悄嘀咕,没敢出声。囡囡出来陪董芳看春晚时,节目已经过半了。董芳就有些不高兴,想再问候下李慧的话忍了又忍终于还是咽下去了。不就被呛了下?不就胃疼?至于吗?这些年了,她还从来不知道李慧这丫头还有如此矫情的一面!春晚年年如此,像是吃免费大锅粥,不去领自己那份儿觉得吃了亏,吃了也是寡盐少味。囡囡也是看得三心二意,刷微信一下,刷抖音一下,后来就在各个群里抢红包,等红包抢完就说熬不住了,要去睡了。

董芳撇撇嘴,没理她,自顾看每年年三十雷打不动的春晚。零点倒计时开始了,董芳捂着心脏,也和电视里的人一起瞎激动。普天同庆的时刻到了,外面的鞭炮声铺天盖地响起来了,难忘今宵唱起来了……一切都和无数个往年一模一样!董芳长出口气,像是完成了一个任务。起身活动活动,关了电视去睡觉。这才刚睡下,就听到囡囡房里传出哭闹声。董芳吓一跳,忙坐起身仔细聆听,囡囡屋和自己的屋子一个在东一个在西,董芳屏声静气地听了半晌,再没听到什么声音,便自嘲地想:怕是隔壁邻居家?或者幻听了也是有可能的。这么多年肚里灌进几口袋药,没问题反而奇怪了。想想便睡下了。然而这一个晚上,董芳睡得并不安稳。她像是靥住了,总梦到一个女孩子在梦里哭,背影像囡囡,转过脸来又不是囡囡。女孩哭得非常伤心,梦里董芳也不问。好像心里明白那个问题不是问出来就可以解决的。这样想着,一股彻骨的难受接踵而至,董芳也跟着稀里哗啦哭起来了……

董芳是被李慧叫醒的。

李慧笑眯眯地对董芳说:阿姨,我做了三道茶和元宵,快趁热吃吧。这个地方有大年初一吃三道茶和元宵的习俗。要是讲究些的人家,又恰好娶亲的,这一顿应是新媳妇来做。想到“新媳妇”三个字,董芳的心颤了一下。

董芳客气地应着,经过这一晚,态度也有些端起来的意思。她偷眼瞅李慧的眼睛,瞅不出任何端倪,但她瞅见了别的。李慧将囡囡宽松的扎染丅恤穿在了自己身上,可能昨晚当睡衣穿了。扎染布不经揉,经过一晩上,皱巴巴的,真不知昨晚上怎么睡的。这件扎染丅恤,是去年春节前,董芳她们组织去古城扎染厂参观时买的,虽然不值很多钱,却是董芳送给囡囡的新年礼物。这让董芳有点不高兴。

董芳默默喝茶,一苦二甜三回味,任由李慧一杯杯地给自己倒。然而吃元宵时,又出状况了,李慧吃不了四个,就作难地瞅着囡囡,翘着嘴巴努一下自己的碗。虽然这个动作很隐秘,仍然让董芳捕捉到了。她不动声色地低头吃着自己的,想看囡囡到底会怎么办?从小到大,囡囡可是最嫌弃人的,只有董芳帮她吃残饭,没有她吃别人的残饭。可是让她大为讶异的事情发生了,囡囡暗瞅董芳一眼,迅速从李慧碗里夹了两个元宵。边将后一个元宵塞嘴里边朝李慧眨眼睛,李慧莞尔,两个迷人的酒窝露出来了!

瞧瞧瞧瞧,这不就是打情骂俏的小情侣模样吗?董芳放下筷子,牙疼般地捂着脸。然而一回味刚才心头闪过的这一句,心脏便“突突突”地狂跳起来!要死啊!我这瞎想什么呢!

吃完饭逛大街。李慧看起来心情不错,才出门,她便主动一手挽着董芳,另一手挽着囡囡。从董芳家小区走到主街区,只需绕着洱河北路行走两公里左右,再穿过一条过街天桥就到了。路上行人熙来攘往,因了过年的气氛,一个个都含了满脸的喜庆意味,这使董芳多了点愉悦。上过街天桥时,前面有人,董芳自然而然松开了李慧,李慧和囡囡仍一蹦一跳地相互拽着走。刚下天桥,董芳便从中间分开两人,一边搂一个,说不出的亲昵,心里却莫名一阵腻歪。

这一天,三人逛了步行街的年货区,踩着平整的青石板,欣赏着红彤彤的年货。嘈杂的促销音乐轰炸下,三人说话都用叫。多少年没有这样放开地大嚷大叫了,一旦释放,董芳感觉身心都轻快了很多。最使她诧异的是,头一次,她居然没有因为大嚷大叫诱发牙痛!莫非这与是否真正放开心胸有关?之后又看了耍狮子和跳霸王鞭,两个姑娘买了糖葫芦和氢气球,董芳看着她俩孩子一样的开心,心里突然潮水退尽,平静了。大年初二一样是逛,这里的习俗是逛庙会。小城历史上就是有名的妙香古国,大小寺庙数不胜数。董芳说心诚哪里都一样,但还是去了最负盛名的崇圣寺。她心里有事,想要好好问一问。李慧和她一样,闭眼许愿和上香都显得特别虔诚,像个正规的佛教徒,不知这姑娘求的是什么?董芳心一热,突然有点莫名感动。中午从崇圣寺乘公交车到市贸广场,逛了几家打折服装店,三人慢慢走回去,走到一条背街,董芳发现那家老式美发店居然在营业。这个小城,大过年的,除了主街上专门销年货的大商家,这种私人经营的小店一般都会歇业,多半都是初八才开业,有的干脆就等到十五元宵节以后了。店主是位年龄与董芳相仿的女人,永远穿一件白大褂般的工作服。董芳留的是齐耳短发,两三个月少不了修一次,一来二去就熟了。她是湖南人,家人和儿女都在湖南,至于为什么她独自一人在这边,董芳不好过问。但大过年的一个人还远在千里之外开店,是否说明了点什么?董芳就心生体恤,转头告诉两个女孩她要修修头发。

阿姨,不如你上个色吧,今年流行炫丽紫。李慧听见董芳要弄头发,一时来了兴致,一步跨进美发店,抄起茶几上的配色图在董芳头发上比对。

不要不要,要上就上黑色的。董芳对着理发镜转动着头部,自己再是发质不错,黑发中也夹杂着一层白发了,像是稻穗里混进的稗子。曾经有一段时间,董芳对这些不和谐的存在深恶痛绝,见一根消灭一根,一段时间后她发现,这些白发不但消灭不了,反而冬风吹也生。既如此,便索性随它去了。

当然,最后还是采取了董芳的折中法:上板栗色,弄完头发的董芳像是年轻了十岁!这话是理发师夸董芳的,但也像夸她自己的手艺!李慧说:是“漂亮”,阿姨您真漂亮!囡囡用一惯夸张的表情“切”了李慧一声,眯着眼说丫头你会不会说话!是美知道吧是美!漂亮还有后天因素,董姐那是天-生-丽-质!囡囡如此油嘴滑舌,逗得大伙都哈哈大笑,董芳也笑得掩不住嘴。美发的钱是李慧抢着付的:阿姨,当是我送你的一份小小新年礼物,望笑纳!李慧调皮地眨眨眼。

囡囡她们明早就得走。这人一走,年也就算过完了。董芳的失重感是一点一点积累起来的,像水面的冰层。先是恍悟,接着想到要再这样和囡囡待几天得等到明年春节了。明年春节,多么漫长!董芳就有些着慌,她翻身下床,不停在地板上走来走去。不时有笑闹声从囡囡房里穿透墙壁,传进董芳的耳朵。董芳側耳倾听,那种笑闹声里夹杂着一些娇嗔、耍赖、放肆的东西在里面,像银耳羹里那层黏腻腻的?质,胶着董芳的眼耳口鼻舌身心,董芳脑海里过片一样,回忆起这些年囡囡交往过的那些“男朋友”,哪一个不是雷声大雨点小?囡囡和那些“男朋友”在一起,总让董芳看出一种违和感。和小慧就不会,她能真切感受到两人的默契,及心生的欢喜!从小混在男孩堆里的囡囡,这么多年唯一往家带且三番五次带的女孩只有一个,就是李慧……董芳一层层抽丝剥茧,开始是混沌蒙昧的状态,渐渐她看到了融雪后的苍山,落潮后的洱海礁石,叶肉消失后那纹路交织的叶脉……突然“格噔”一声,影片定格,一切都清晰通透起来。天未亮董芳便早早起床,她想起了藏在柜子里多年的一个东西,便小心取了出来放进手包里。

两人在手机上买了动车票,乘出租车去火车站时,董芳拉李慧坐在了后座,囡囡挑挑眉毛,调侃说:董姐,你视力下降了吗?你姑娘在这!在这!边说边用食指指着自己的鼻尖,一双黑眼仁故意往中间挤,她装斗鸡眼的滑稽样连司机也忍俊不禁。董芳拍她手背一把,笑骂:你这癞皮狗滚一边儿去。拉着李慧就上车。李慧则悄悄拧她腰肢一把。董芳坐在车上,并未松开李慧的手。她的眼神扫向窗外,顺着行道树一一望过去,虽然才是大年初三,但春天已在蠢蠢欲动。太阳从东方升起来了,晨晖打在高高的路灯上、庞大的建筑物上、挡风玻璃上,就那样平静的、不声张的、理所当然的,像千百年来存在并关照万物一样。董芳突然想到一位哲人说过的一句话:存在即合理!董芳轻轻舒出口气,从手包掏出一个红绸缎面的首饰盒,拿出一只翡翠手镯戴在了李慧手上。李慧一直以为要分手了,董芳才不舍,哪晓得董芳竟给她一只贵重的玉镯,忙要取下来还给她。董芳只说了两个字:拿着。之后没再说话,而是用手阻止着对方。囡囡一直梗着脖子没回头,下车前,董芳看见她用纸巾擦了擦眼睛。

那只翡翠手镯是结婚时婆婆给的,说是传了几代人。董芳舍不得戴,她精心收藏,想要等到囡囡出嫁时亲手给她戴上。想不到却是以这样一种方式给的。

送走了囡囡和李慧,回到家,董芳仍沉浸在一种对理想主义生活追求的自我激励之中。她突然做出一个决定,她为这个大胆的决定激动不已。她不想再等了,已迈进老年行列的她等不起,她决定勇敢一次!或者说:不要脸一次!

因为心里有了破釜沉舟的决定,洗澡便成为一个仪式。董芳一件件除去身上的衣物,伴随着些许微喘。她摸摸常年因高血压导致的病态腮红,将自己赤裸祼地放置到莲蓬头下。温热的水流流过她的头顶,瀑布一样流经她的面颊、脖颈、胸部和腹部,她闭着眼,手掌抚触到每一个水流经过的部位。这就是她的身体,熟悉了一辈子的身体,无论贫穷还是疾病都不离不弃的身体。小腹中间这条蚯蚓一样红褐色的疤痕,是剖宫产竖切术的印记,右侧这个三指宽的疤痕,是那年阑尾切除术的印记。这些陈年累月的疤痕,总会在变天时来找她要债,或痒或疼,像是扳着指头历数她这一生的经历。她用手指卡卡腰,又捏捏那圈岁月回报的脂肪层,幽幽叹口气。想起还做姑娘时,她苗条匀称的身材收获过多少真心的赞美!跟囡囡爸结婚前,她又是多少次害羞又骄傲地想:要是他见到她祼体的模样,会不会惊叹?囡囡爸确实惊叹,实诚的男人以为捡到了个宝,从此将她含在嘴里,言听计从。骄傲的女人总会透支快乐,生囡囡后更是有了借口放弃身材管理。她做了一次性赌徒,却在身体需要第二次亮相时,拿不出手来了。其实十九年前她就有机会第二次亮相,只是她那时像临考的小学生怯场了。她自己和自己开了一个玩笑,黑色幽默,她得硬着头皮向十九年前主动认错。

她吹干头发,穿上一条黑色平绒裙,同色连裤袜和高跟鞋,轻施脂粉,站穿衣镜前做着出场前的最后检审:身材还算匀称,新上的发色似乎有点石成金的能力,无形中将她整体形象都提升了一个档次。臂部的“拜拜肉”正好被宫廷式的蓬蓬袖淡化过去,稍高的腰线遮掩了微凸的小腹,稍短的裙摆下露出全身唯一不太走形的小腿。看完一遍,董芳又重新复习上去:不算丰腴也并不干巴的锁骨线条还过得去,董芳撇撇嘴:少了点睛之笔。她打开首饰盒取了一条细细的铂金项链戴上,又扭着身子左转右转,镜中的人典雅含笑,眼线和睫毛膏修饰过的眼中顾盼生辉。七分成熟三分俏皮,这个比例正好是她需要的!

出门前,董芳先给杨师发了条信息。打电话是备用方案。端了这么多年,她还做不到一下子就俯首称臣,另外她也害怕电话里再次怯场。

认识了“两辈子”,董芳才头一次上杨师家。同一个小区,不同的居民楼,相同的又都是经过岁月蹂躏后千疮百孔的旧楼。潮湿霉变的气息,像小强般拍不死的小广告,漏水的外接管道……董芳拎着裙子拾阶而上,停在杨师家门口时,董芳想着:楼是旧楼,人是旧人,这莫名其妙的话,不觉有些泄气。

杨师家并未像她想象的那么井井有条,客厅沙发三分之一的位置堆放着杂志和外套。家电摆放格局也凌乱,像一盘推翻了的棋盘。桌上放着美团外卖吃剩的点餐。他开门的样子有点疲惫,好像昨晚没睡好。杨师美国的大儿子今年没回来陪他过年,小女儿一家昨天刚走。才走自己就懒得做饭,就要点外卖……董芳心里就有了女主人般理所当然的嗔怪,嘴里也就说出来了:还是要自己做做饭,外卖高油脂重调料,吃多了对身体不好。万话开头难,董芳说到这里了,就觉得再往下说也不是什么困难的事了,便又接着说:囡囡今早也走了,如果实在不想做饭,那就……过去和我搭伙也行哈。你拼菜,我拼油盐和手艺哈哈。董芳一口气说完,为掩饰尴尬也学着杨师的笑法跟着哈哈了两声。杨师却不似以往那么活跃,他将淡然而克制的笑意定格在脸上,并没接话,只对董芳说声“不好意思”,然后抖出一根烟,点燃后站在窗口慢慢抽着。

董芳的忐忑与后悔就是在这一刻产生的。他离她这么近,又这么远!像观众与电视。她回忆进门时杨师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对她说“Hello,小董”,杨师很疲惫,疲惫得省去了一切讨好别人的花架子。就是她这身精心为他打扮的装束,他也仍是用平常看她穿臃肿棉服的眼神来看,更别说客气式的一句赞美。为了调整距离,杨师连客套都吝啬了!董芳站在门前泄了一口的气,此时就开始继续往下泄,往下泄,直到底了,无处可泄了。突然一股气恼直冲头顶。她搞不懂这么多年了,杨师这若即若离的态度究竟是什么意思?人生能有几个“两辈子”!她想起了囡囡和小慧,她们真勇敢!此时,她也尝试着勇敢地站了起来。

站起来董芳才觉得真是穿少了,她开始冷得瑟瑟发抖。横着一条心,她突然跑上前去,紧紧从背后抱住了杨师。

喂喂你……你干吗小董?杨师万万料不到董芳的举动,他挣扎着回头,使劲将董芳扣在一起的手分开。

难道……你不喜欢我吗杨师?董芳也万万没想到杨师会是这样的反应!她这么主动,什么时候有过?可是箭已发出,收不回来了。受屈辱,也就这一回。

小董,你听我说:喜欢和在一起完全是两码事。杨师每个字的语气都落得很重,像在字面上作重点符号。低头时垂下来的花白头发,像指挥交响曲的指挥家的一样,在脑门上颤动着。近距离地看,杨师真是老了!吊垂的大眼袋,沟壑般的抬头纹,更加触目惊心的是那双眼睛里的沧桑,那不是能描摹出來的。他再像唐国强,再像个名角,也终是老了!

两码事?董芳愣神想了几秒,顿时参悟了标准答案。对啊!他可是能预估风险的风险评估师!自己怎么忘了!她这样一个资本,很可能第一轮海选就被他淘汰了。自己却还盲目自信,自取其辱……董芳心碎了,她想给杨师甩个大嘴巴刮子,然后气势磅礴地踩着高跟鞋绝尘而去,挽回一点最后的颜面。然而她做不了这一切,只是眼泪无法自制地下来了。

她撇撇嘴,咬紧牙关,挺直脊梁打开了房门。

刘奶说儿子一家要移民加拿大,她今后动不了了,就住养老院。

都黄土埋半截的人了,还跟着他们疯到那个把面包当饭吃的国家说“狗-狗头拜”?打死我也不去。刘奶跟董芳说这个话时,是农历三月街民族节。两人慢慢逛,边走边看各种吃穿玩用居行的玩意儿,三月街说白了就是大型展销会,已流传千年,因此有“千年赶一街,一街赶千年”的说法。逛到一摊时,刘奶给一对小孙子买了外地人展销的电动挖掘机,每人一台。平端着个遥控器,指挥小型挖掘机在一堆砂土上操作,很灵活就能将一铲砂土举起来。

董芳什么也没看中。逛到中午,就和刘奶坐在小吃摊位前吃了碗凉鸡米线。酸香冰爽的木瓜醋,炒得喷香的花生碎,两人吃出了一身汗。吃米线前,刘奶从背包里取出一个小盒子,打开拿出一管签字笔一样的东西,董芳知道这是打胰岛素的针,队友里有几个有这样的“秘密武器”。刘奶毫无避讳地掀起衣服,将针扎在肚皮上。边打嘴里边和董芳说笑,坦然得很。

两人一直逛完北边那条几公里的街道,又从南边那条绕下去,绕到大青树对歌台时,看见台下黑压压挤满了人,台上一男一女正表演“绕三灵”,忙跟着挤过去看热闹。这一走近,才看出男的那人竟是杨师,他身穿白族服装,头包白色大包头,戴着墨镜,额角贴着太阳膏,同那女的一起扶着一棵柳枝,一丝不苟、你来我往的对唱白族调“花柳曲”,那女的不小年纪了,皱纹横生的脸搽成个大花脸,笑容却如小姑娘一样明朗。

真……董芳刚吐出一个字就不说了,刘奶耳尖,就问你说啥?

董芳说真好看!

是吗?

是的。

两个半老徐娘就笑,肆无忌惮地大笑,笑得一旁的人都奇怪地望着这俩疯婆子。

那一年的五一节,杨师请孙奶给队友们发了喜柬,新人的头像就印在喜柬上,白色的婚纱礼服,杨师还是那么漂亮,笑容还是那么唐国强,哟哟哟,笑起来还真像个名角!董芳撇着嘴,又忍不住悄悄嘀咕了。看到女主角时,她不做声了。女人很年轻,顶多三十出头,长得像一个港台明星。她只在心里为他担忧:他这个风险评估师,但愿他别规避了一方面风险,却忽略了另一方面的风险!生活,谁知道呢?

这一年的年底,囡囡又给董芳打来电话了,喂董姐,我寄你那新疆和田红枣和金边玫瑰收到没?红枣补血,玫瑰养颜,要多吃……囡囡最后说,她和小慧都请好了年休假,想去逛几个一直想去的城市。完了又顿了顿:但我们一定会赶在年三十前回来陪你!等我噢董姐。爱你!隔着话筒,囡囡将隔空飞吻发送给了她。像地下工作者发送摩斯密码一样,几十年了,从未出现差错。董芳口里笑骂死丫头,眼眶却热了。

放下电话,董芳看着从窗户照射进来的冬日暖阳,一时不知所措。她想着该去菜市场买几十斤大白萝卜,做成皮萝卜等囡囡她们回来吃,这么好的阳光,揉好的萝卜几天就可以吃了。但她又想到约好了刘奶下午去参观养老院的……

她就这样考虑了一下,也许很久,也或许很短的时间。终于,她还是拎着菜篮上菜场去了,一路上她劝慰自己说:皮萝卜是马上就要吃的。去养老院却不急,不急。她现在还能动,还能跳,长长的日子,慢慢地过。

责任编辑 贾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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