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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手

2020-08-10曾楚桥

四川文学 2020年6期
关键词:楼顶鱼缸母亲

曾楚桥

少年坐在浓密的盆景下,闭着一只眼,左手托在右手上,右手做着手枪状,略为斜举着,对着楼下来来往往的车辆和人群做瞄准状,但他嘴里并没有发出相应的嘭嘭声,他的动作就定格在瞄准上。太阳已经沉到西边的高楼边了,阳光透过叶子斑驳地照在少年的脸上。一头黑亮的头发天然向上微鬈,光亮而宽阔的额下,眼神略显忧郁,嘴唇上的绒毛又细又密。一切表明少年正处在长身体的发育期。

其实少年早就发现身后的女人了。女人倚在围栏边上,轻轻的啜泣声从身后传过来,让少年有些心烦意躁。当女人试图跨过围栏时,少年突然从浓密的盆景中站起来,冷冷地说:

你要跳楼吗?

女人根本就没想到盆景下面还有人。少年站起来比女人还高出一个头来。女人抹了一把脸,定神打量了一下少年。眼前这张帅气的脸似曾相识,但又不记得在哪里见过。

你是谁?在这里干吗?

少年没有回答女人的问话,仍然冷冷地问:

你要跳楼吗?

女人漂亮而性感,看上去并不老,大约就三十二三的样子吧,身体微胖,穿一身质量上乘的睡衣,没有戴文胸,一双大白兔在睡衣里轻微地冲撞着,少年的心突地跳了一下。他移开了视线,望向她身后的房子。严格来说,这是两栋房子,但设计师别出心裁地把两栋楼的楼顶连在一起,并建成了一个小小的花园,种上各种各样的盆景。女人得天独厚,住在顶层,来往小花园自然是十分方便。

此时女人早已擦去泪痕,语调恢复了正常。她望着少年的脸,忽然很想伸手去摸一摸那被夕阳照得白里透红的肌肤,但她忍住了。

是的,我要跳楼,你要拦住我吗?

女人并不是想跳楼,她只是想近距离地看看那些花,听到少年这样问,便干脆将错就错,说自己要跳楼。少年根本没想到她会这样回答,他回望她一眼,又闪开了。少年不知道如何回答。女人见他低下头来,轻咬着嘴唇,似乎在想着什么。女人不再问他,做戏得做全套,于是她缓慢地把一只脚跨过围栏,然后努力地准备把整个身体往围栏上翻过去。她似乎并不着急,一点一点地翻越,这个过程显得如此漫长,四周一片寂静,以致她听到了那少年粗重的呼吸声。在落地的那一刻,女人感到左肩被少年托了一下,但很快少年又像托着个烫手的山芋一样放开了。其实围栏外,还有栏杆,那是用来固定盆景的。女人注意到少年站在自己身前,很明顯是为了防止她掉下去。

女人很自然地闭上眼,仿佛晕了过去。

女人任由少年搬弄,她只感到眼前红红的一片。那应该是阳光在她眼前造成的暗影,她闻到少年身体上散发出来的一阵轻甜的奶香。她很奇怪,看上去少年至少也有十七八岁,已经属于成年人了,在女人的惯常思维里就是男人了。她搞不清这若有若无的奶香从何而来。

少年把女人弄到花园里时,已经有点气喘吁吁了。他就坐在女人身边,望着躺在地上的女人发愁。女人看上去还在昏迷中,但她自己知道是时候醒过来了,于是女人就睁开了眼睛。夕阳已经完全沉到高楼下去了,余晖仍然照得天空一片火红。女人发现少年在看着她,他的脸被夕阳的余晖映照得分外夺目。

女人由衷地说了句:谢谢你,我有恐高症。

女人声音轻柔,带着令人无法拒绝的谢意。少年想说一句不客气,话到了嘴边,居然又咽了回去。

女人接着说:我就住在顶层,到我家里喝杯茶吧。

女人站起来不由分说地拉着少年的手就走。少年想摆脱她,但发现自己不仅没有摆脱她,反而不由自主地握住了女人的手,任由女人拉着进入她的屋里。

女人住的是一套三室一厅,结构和少年家里是一样的,但屋内布局精巧,装饰奢华,每个地方都别出心裁,少年像进入了一个梦幻般的童话国王。

一杯清香四溢的茶端上来时,女人才自我介绍说,她叫童瑶,住到这里三年了。当女人再次询问少年的情况时,少年终于又恢复了原来的神态,他冷冷地说:

别问那么多,我只是个杀手。

少年说话时没有去看女人,他扭头看着墙上一幅油画。油画上一个全祼的女子显得十分逼真,每一寸肌肤、每根毛发都一一呈现出来。少年的脸微微地红了。他听到女人轻笑了一声说:

杀手啊,杀手也有个名字吧?

少年回过头来说:

我叫莱昂。

这是电影《杀手莱昂》中主人公的名字。少年很喜欢这部电影,他常常幻想着自己哪天成为一名杀手,有一身令人胆寒的本领。他也很喜欢莱昂这个杀手,于是就顺手扯了个谎,他并不想这个叫童瑶的女人知道自己叫孟东野。杀手嘛,必须得有别名。这部如此经典的电影,其实童瑶是看过的,只是她一时间没想起,加之少年的普通话有些不够标准,她听成了来岸。

岸,你杀过人吗?

孟东野似乎被问住了,但他反应很快。

什么意思?我不像吗?

童瑶又轻笑了一声说:

不,你像个杀手,我只是想知道,你现在接不接这方面的业务。

你要杀谁?

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

男人?

女人见他在犹豫,于是又加了一句:对,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你敢不敢接?

孟东野咬咬牙,似乎是要豁出去了,一副完全置生死于度外的表情说:

怎么不敢?好,我接了。

童瑶嗯了声,点点头,也不再啰唆,等他喝完手里的茶,接过茶杯就下了逐客令:

今天来不及了,明天吧,明天这个时间你到楼顶来,我给你具体的资料。

孟东野回到家时,天黑下来了。母亲还在厨房里做饭。孟东野坐到饭桌前玩手机吃鸡游戏。母亲在厨房里叫他上菜,他装作没听到。最后还是母亲把菜端上桌来。孟东野主动帮母亲拿了碗筷。母亲见他只拿了两个人的碗筷,也没说他,默默地又拿来一个人的碗筷摆上。孟东野知道那是给父亲摆上的。孟东野见母亲像往常一样吃饭前拿起手机,照例给父亲打个电话。手机里传出:你拨打的电话已关机。母亲似乎习惯了这样的结果,面无表情,多一句话也不说。

母亲说:食饭吧。

孟东野撇撇嘴说:多此一举。

母亲说:细路仔没识世界(小孩不懂事)。

孟東野记得最后一次见到父亲是读完高一,那一天学校已经放暑假了。他和同学玩到很晚才回来。回到家时已经九点多了。母亲坐在饭桌前,菜都凉了。孟东野前脚回到家,父亲后脚跟着进来。父亲没有在饭桌前停留,直接回到房里简单地收拾了一下。父亲手里提着个旅行箱,从孟东野身边走过时,交代了几句,说的是要出差,一时半会儿回不来。这是父亲最习以为常的事情。不过父亲离去前说的一句话,孟东野现在还记得。父亲把一只手搭在孟东野的肩上,拍了拍说:阿野,你大个仔了(长大了之意),男人一定要有主见,知道自己的使命!

孟东野知道什么叫主见,但他一直不知道自己的使命是什么,除了读书,还是读书。至于父亲的手机什么时候开始关机的,他已经不记得了,反正也有差不多一年了。但母亲的意思很明显,只要父亲这个号码不是空号,证明父亲就还活着,只要他还活着,总会有开机的时候。

饭桌上有一碟姜葱炆蚝,孟东野知道这是父亲最喜欢的菜。从始到终,孟东野都没有动过这道菜。他匆匆扒拉了一碗米饭,又开始打他的吃鸡游戏。

母亲一边收拾碗筷一边说:玩物丧志。

孟东野顶了一句:老人家没识世界。

母亲没生气,他们习惯了这样的对话。不过孟东野又加了一句:有本事揾翻(找回)你老公啊。这一下可惹祸了。突然,母亲捧着碗筷就停在了厨房门口,在完全没有预兆的情况下,孟东野突然听到一声巨响,母亲把手里的碗筷摔了,顿时一地的碎片。孟东野只是瞥了一眼,母亲如此失态,还是很少见。

母亲骂了句:死仔包,没后尾(意为没有后代)!顶心顶肺,没一句好话!

在风流底,这是很毒的一句骂人话。孟东野知道自己碰到了母亲的底线,正想着要不要道歉,只见母亲气得一扭一扭地回房去了,她走起路来,活像一只母鸭。孟东野听到房门嘭地一声关上了。父亲到底去了哪?不止是母亲想知道,孟东野一样也很想知道。

孟东野悄悄挪到门边,想听听母亲是不是哭了。可惜他什么也没听到。在他的印象中,母亲从来就没有哭过。望着满地碎片,孟东野叹了一口气,只怪自己逞一时的口舌之快,惹恼了母亲,看来得自己收拾了。

孟东野收拾到一半时,母亲的电话响了。她的电话就放在饭桌上。孟东野瞄了一眼,见来电显示为妹妹。他心里想,我什么时候有个姨妈了?母亲似乎并没听到她的电话在响。孟东野只好去敲母亲的房门,敲了好一会儿,也没反应。母亲是真的生气了?孟东野冲房门吼了一嗓:电话!于是又拿起扫帚去清理地上的碎片。

手机响第二遍时,母亲终于从房里出来了。出人意料的是,孟东野见母亲打扮了一番才出来。头发梳得油光可鉴,居然穿了一件旗袍,和平时判若两人,甚至还涂上了久违的口红。看来母亲并没有想象中那么脆弱。

孟东野打了个响指,笑着问:美女,要去勾仔啊?

母亲并不理会他,一边嗯嗯地接着电话一边抢过孟东野手里的扫帚,扫起地来。收拾完地板,她的电话也刚好讲完。这个过程,孟东野束手站在大门边,做出随时欢送母亲出门的样子。母亲又回房拿出她已经好久没用过的爱玛士包,临出门前,顺手敲了孟东野一个栗凿骂了他一句:死仔包,没识世界,马上高考了,记得好好复习,一日到黑就系识得打游戏!这回孟东野再也不敢顶嘴了,乖乖地收了手机。

第二天,孟东野下课后,回到家报了到。他没有忘记女人的约定,找了个借口便出门了。上到楼顶,发现童瑶已经在栏杆边等他了。这一次她没有穿睡衣,只穿了一件低胸短裙,露出深深的乳沟。孟东野不敢看她的上身,见她没有穿袜子,只趿一双拖鞋,雪白的大腿就那样毫无顾忌地裸露着。

从孟东野上到楼来,童瑶就一直盯着他看,一直看着他从楼梯那边过来,然后像块木头一样垂手而立。两人都不说话,沉默的气氛让孟东野浑身不自在。他想打破沉默,一时却不知从何说起。耳边听到童瑶突然问:

你每天都喝牛奶吗?

孟东野抬起头,又迅速低下去说:

没,从来没食。

童瑶啧啧嘴说:真是奇怪!

孟东野再一次抬起头来,他毫不躲闪地望着童瑶说:

有什么好奇怪的?我从小就讨厌食牛奶。

童瑶说:我闻到了牛奶味。

孟东野的血突地往上冲。童瑶的话让他想到一个词:乳臭未干。他双手抱在胸前,转过身去,恢复到杀手的状态。他冷冷地说:

你可以取消这笔生意,但你不能侮辱我。

童瑶轻笑了起来说:

好,我们现在谈生意吧,你真的杀过人?

孟东野转过身来坦然地说:没杀过。

童瑶又问:为啥要当杀手呢?

孟东野咄咄逼人地反问:你为什么要当女人呢?

童瑶朝着自己身上瞧了瞧,把本来就低胸的地方,往下又拉了拉说:你看看吧,天生就这样,我有什么办法呢?她看他把身子转了过去,嘴角露出一丝笑意来,跟着她听到少年低沉的声音传过来:

我天生就是个杀手。

童瑶往前移了两步,离少年更近了一些,让身体保持一寸多的距离,努力闻了闻,想找到源头,但那奶香似乎又消失了。童瑶温柔地说:既然是天生的,那就开个价吧。

少年孟东野没有回头。他不敢回头。他怕一转身就碰到女人的身体。他长长吸了一口气说:

我有个规矩,老弱病残不杀。

好。不杀老弱。

妇孺不杀。

好。也不杀妇孺。

一条人命五万。

五万?

嫌贵?

不贵。

要先交五千块订金。

好。我这就交订金。

童瑶说完回头就走。孟东野见她已经快到楼梯口了,只好跟上来。

再次进入童瑶的屋里。孟东野仍然觉得心跳在加速,总是觉得口渴得像火烧一样。他期待像上次一样,来一杯茶。但童瑶没有给他上茶,而是递给他一杯紅酒。

童瑶碰碰了他的杯说:来,为合作愉快先干一杯!

孟东野等童瑶喝了这才一饮而尽。他要确定这酒是无毒的。杀手嘛,这点警惕性还是要有。童瑶又给他的杯子斟满,忽然指着墙上那幅全裸的油画说:你看这画上的人像不像我?

上次孟东野只是匆匆扫了一眼,并不敢仔细看,闻言,不由自主地抬头看过去。看了一会儿,他自顾自把杯里的酒喝了,然后点点头说:挺像的。童瑶轻声问:喜欢吗?他的脸嚯地红了起来。他没说喜欢,也不说不喜欢。他又要了一杯酒。他捧着酒,来到墙角的鱼缸边,默默地边喝着酒,边看着鱼缸里的鱼。鱼缸里只有一条鱼,样子有点像鲨鱼,但孟东野并不确定就是鲨鱼,他不想问,这样会显得自己的知识面太窄了。

童瑶说:酒在桌上,你自己倒,我先上个洗手间。

孟东野就在鱼缸边,极有耐心地看着那条鱼游来游去。鱼缸有点大,孟东野用手指量它的长宽高。孟东野想不明白,这么大的鱼缸,为什么只养一条鱼呢?他喝光杯里的酒,感觉酒气有点往上涌,不敢再倒了,拿着空的酒杯,倒过来,让杯里没喝完的一两滴红酒,缓慢地滴到鱼缸中。

童瑶从洗手间出来时,孟东野观察到她身上只围了一条浴巾,空气中混合着洗发水和沐浴露的清香。孟东野轻吸了口气,目光又回到了鱼缸里。童瑶已经来到孟东野身边,见他盯着鱼看,模棱两可地问了他一句:

喜欢吗?

孟东野不明其意,自然是不敢贸然回答。但童瑶接着又加了一句:喜欢这条鱼吗?

孟东野说:它太孤独了。

童瑶看了他一眼,又看了鱼一眼说:子非鱼,焉知鱼之孤独?

孟东野说:子非我,焉知我不知鱼之孤独?

两人对视一眼,孟东野白牙一闪,两人不约而同地笑了笑。

童瑶说:你可能不知道,它可是鱼中的杀手。

孟东野说:我喜欢杀手。

童瑶打开鱼缸,一只手在鱼缸里哗啦哗啦地拨着水又说:我也喜欢杀手。

孟东野说:杀手都是孤独的。

两人正说着话,突然童瑶一声尖叫,猛地缩手回来,因为动作太大,围在身子上的浴巾一下子脱落掉到地下,童瑶身子全裸地跌倒在地上,双手下意识地挡住私密部位。其实鱼并没有咬到她的手指,只是碰了碰而已。

童瑶似乎并不急着站起来,她望着孟东野,声音有些沙哑起来:杀手都是那么冷血吗?看到有人摔倒也不扶一下?

孟东野一颗心在嘭嘭地跳着,他感到自己的脸在烧,血在往上涌,眼前只有白亮亮的一片,他伸手去扶童瑶时,她趁势就倒在了他的怀里。

事情来得有点突然,孟东野抱着童瑶,一时不知道怎么办才好,脑子里空空的。他一动不动地就那样抱着童瑶赤裸裸的身子,眼睛却在看着鱼缸,看着那鱼在兴奋地游来游去。这时,童瑶主动把嘴唇贴上来,她喜欢少年身上那若有若无的奶香味,这气味让她有晕眩感。

在手忙脚乱中,少年孟东野完成了他人生中的成人礼。这个过程,虽然短暂,但留给他最深的印象是,童瑶嘴里含混不清地叫着:岸岸,岸岸,岸岸……

离开前,童瑶拿出五千块订金递给孟东野。孟东野迟疑着没有接。童瑶拿出手机,翻出一张男子的照片给孟东野看。童瑶咬牙切齿地对孟东野说:就是这个人,你帮我杀了他!孟东野看一眼照片,以为自己眼花,又仔细看了看。他感到有冷汗从额上冒出来,深吸了一口气,接过童瑶手里的钱说:好,我帮你杀了他。

孟东野发现自己的语气居然出奇的平静。他什么也没说,拿过钱就要出门。童瑶跟着他来到门口,你知道他是谁吗?孟东野头也不回地答:我知道。

孟东野回到家,见母亲还在厨房里忙。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呆呆地坐了一会儿。酒气还没有消,他拿出母亲做的相册,一页一页地翻看。孟东野儿时长得挺胖的,一双乌黑透亮的大眼睛,傻乎乎的,超可爱。那时的父亲风华正茂,显得精神十足。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父亲失踪只怕有两年多了。这些日子以来,孟东野做过很多奇怪的梦,但没有一次梦到父亲。父亲的面貌在他的脑海中日渐模糊起来。

吃晚饭时,母亲像发现了什么,盯着孟东野的脸看了一会儿。

母亲说:你吃酒了?

孟东野不敢隐瞒,承认自己吃了酒。

什么时候吃的酒?

刚才。

失恋?

母子俩并不避忌这样的话题。孟东野读初中三年级时就失恋过一次,所以母亲有此一问,但孟东野并没有回答母亲的问话,而是很突然地问了一句:你恨老窦(爸爸)吗?

母亲似乎没听清楚。孟东野又重复了一遍。

这回母亲终于听明白了。不过她没有直接说恨或者不恨,似乎有些生气地说:细路仔没识世界,佢系你老窦啊(他是你爸爸)!母亲的意思其实很明显,不管父亲去了哪里,做了哪些对不起母亲的事,但他仍然是他父亲。孟东野本来想顶牛几句,突然觉得母亲也挺可怜的,终不忍说。

母亲似乎并不深究他吃酒的事,也没追问他为什么吃酒,只警告了他一句下不为例。到底是做母亲的,她给孟东野泡了一杯解酒的花旗参茶,非要孟东野喝了参茶才吃饭。

两人吃完饭,母亲的电话又响了。孟东野偷瞄了一眼,见又是妹妹打来的。母亲接了电话后,交代孟东野要好好复习,匆匆又回房打扮了一番就出门了。这个来路不明的姨妈搞得孟东野根本就没有心情看书。孟东野洗了澡后,玩了一会儿吃鸡,又背了一会儿单词,但总是记不住,眼前净是童瑶的身影。他想上楼去见见童瑶,出了门又折回来,换下睡衣,穿了一身运动服,这才摸上楼来。

孟东野想不到的是,自己竟然扑了个空。童瑶并不在家,家里没有灯火。他轻轻敲了敲门,没有人应,他以为童瑶在楼顶,又悄悄摸上到楼顶,还是没见到她。远处是灯火通明的大马路,车来车往,喇叭声彼起此伏。近处是一栋一栋的高楼大厦,巨兽一般要把人吞噬了。已经是仲夏了,风流底的天气虽然热得让人难受,但上到楼顶,风还是很大,吹得人挺舒服的。仰望星空,满天的繁星像挂在头顶一般,似乎一伸手就摘得到。孟东野突然很想吼一嗓。但他到底忍住了。他坐在楼梯口等。他相信能等到童瑶回来。他没有带手机,就那样心猿意马地枯坐着。

童瑶回来时,孟东野估摸着快十二点了,孟东野在童瑶的门口足足犹豫了三分钟才去敲门。童瑶打开门的那一刻,孟东野见她脸上一瞬间由狂喜马上变为失望的表情。

怎么是你?

不欢迎?

童瑶二话不说,一下子就把孟东野拉进屋里。根本就没有任何多余的话,猛地抱住孟东野,嘴巴一刻也没闲着。孟东野开始有些笨拙,但马上一点就通,两人抱在一起像只球一样滚到睡房。这一次,孟东野感觉自己像个男人了,他也终于听清楚童瑶嘴里叫的并不是岸岸,而是安安。

完事后,孟东野不敢久留,临出门前,童瑶从背后抱着他依依不舍。孟东野停在门边,他回头看了一眼那口长方形的大鱼缸,那条鱼终于安静了下来,游得缓慢而悠闲。他转过头突然向童瑶提了个请求。

孟东野说:不杀人,只要那人一条腿,好不好?

童瑶居然什么也没问就答应了:亲爱的,你不想杀人就不杀人,我都听你的。

孟东野松了一口气。他心情愉快地回到家,开门打亮灯,赫然发现母亲就坐在大厅,正严厉地盯着他。

你去边度来(你去哪里了)?

太热了,到楼顶吹了吹风。马上睡觉。

孟东野逃一样回到自己的房间。关上门,躺在床上静听了一会儿,感觉母亲还在大厅。孟东野全身放松,身体从来没有过的舒服,很快就入睡了,并且一夜无梦。

还有两个星期多就要高考了。母亲却在这个时候出了一趟远门。她说要去五百公里外的M市,而且要去三天。在孟东野的记忆中,M市并没有亲戚,不过他习惯不过问母亲的事。他心里暗暗地一阵狂喜。放学后,他连家也不回,直接就一路急冲上童瑶家。然而,他却敲不开她的门。这时,他才发现,童瑶并不在家。他回家匆匆吃了个泡面,又上到楼顶,像那晚一样,坐在楼梯口等。这一次他带了手机,一边心不在焉地打着吃鸡一边等童瑶回来。

童瑶久久没回,但孟东野有足够的耐心。他等到半夜,手机没电了,于是回家拿上充电宝继续坐等童瑶回来。可是一整晚,童瑶家里的灯都没有亮起来。直到天亮时,孟东野才疲惫地从楼顶下来。第二天,他没有上学,在家里整整睡了一天。直到傍晚六点多钟,他才从床上爬起来。肚子饿得咕咕叫了。家里已经没有了泡面,想叫外卖,又觉得外卖太慢。直接下楼去快餐店吃了个梅菜扣肉饭,这才坐电梯到童瑶家。本以为这次她会回来了,可是他还是碰了壁。他心有不甘地又连续等了三晚,这才确定,童瑶也出远门了。

居然这么巧!

孟东野心里急得像着了火,但他没有童瑶的手机号码,也没有她的微信,根本就没办法联系到她。令孟东野觉得奇怪的是,母亲说好去三天的,竟也迟迟不归。班主任打了几次电话来,孟东野都诿以病回。事实上,他确实也病了。在楼顶连续坐了三晚,他的身体吃不消了。到了第四晚,孟东野开始发起烧来。他翻出家里的药箱,找出感冒药,胡乱吃了几片。出了一身大汗,烧退了不少,孟东野感觉浑身酸痛,睡在床上,连吃鸡也不想打了。他脑袋昏昏沉沉,眼前净是童瑶白亮亮的身体。他觉得自己快完蛋了,绝望像一座山一样压向他,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在此期间,他仍然每隔一段时间就上楼去看看,他希望能看到童瑶。每次都失望而回。失望极了,他就想从自己所在的十九楼上跳下去。他望着楼下如蚁一般的人群,想象着自己如果跳下去,估计会摔成一摊烂泥。跳楼这个念头竟如附骨之疽,挥之不去。

母亲的及时回来,救了孟东野。

母亲不止一个人回来,和她一起回来的,还有另外一个女人。其时,孟东野还躺在自己的床上,母亲在客厅叫他,他不想出来,是母亲把他从床上拎起来的。出到大厅,孟东野赫然发现跟母亲回来的另一个女人竟然就是童瑶!他差点就叫出声来了。童瑶倒是落落大方,就像初次见面一样,冲他微笑着点了点头。母亲让他叫童姨。他张了张口,竟叫不出来。

母亲对童瑶说:妹子,他就这性格,太内向了,像他爸爸。孟东野心里嘀咕着,我老窦内向吗?却听到童瑶说:是挺像他爸的。孟东野瞥了眼童瑶,见她正似笑非笑地望着自己,心里便堵得发慌。他一句话也没说,坐在童瑶的身边,漫不经心地看着电视,一边有意无意地听她和母亲说话。这当儿,母亲上了一回厕所,童瑶就趁着母亲不在的时间,迅速回头亲了孟东野一口,然后小声说:明天晚上,我等你。孟东野红着脸还是没说话,自顾自地起身回房去了。

后来,母亲和童瑶在大厅里又说了很久的话,这个过程,孟东野想上洗手间,但一直憋着没上。一直到了十点多钟,童瑶才离开。童瑶一走,母亲就敲门进入孟东野的房间。母亲知道他还没有睡。孟东野坐在写字台前装模作样地复习功课,不过他一个字也看不进去。他预感到母亲会有什么重大的事情要告诉他。果然,母亲待了片刻就告诉他一个惊人的消息,父亲还活着,而且就在M市!

孟东野转身来,只见母亲一脸复杂的表情,猜想这消息应该是确凿无疑了。

你见到老窦啦?

没见到。

母亲见他疑惑地看着自己,解释说:我和你童姨分析过,种种迹象表明,你老窦就在M市。

孟东野颇为失望,但他没有表露出来,只是淡淡地问了一句:怎么办?

母亲叹了一口氣说:能怎么办呢?你老窦欠了那么多的风流债,他一辈子也还不清,我能怎么办?要找也得等你考完试之后再说。

说到考试,母亲又问了一句:还有几天高考?

孟东野伸了个懒腰,他告诉母亲,还有三天。

少年孟东野决定放弃高考的那一天,已经是下午四点多了,他特意回了一趟学校。教室里早就空空如也,一个人影也没有。明天就要迎接高考了,大家应该聚的也聚过了。他原来还想找他喜欢的一个女生见一面,说说体己话。只是他又不想让人家觉得他是特意来找她的。他知道她是住校生,希望能在学校里碰上她。从教学楼下来,到宿舍转了两圈,碰到班主任,草草打了个招呼,面不改色地收下班主任的祝福,像收到一份皇帝的新衣一般。期待的人没有出现,孟东野也不感觉有多失望。到底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而已,孟东野记得自己一学年下来,和人家说话都没超过三句,见了面又如何?难道要告诉她,自己明天要弃考吗?

从学校里出来,孟东野忽然想起自己初中时的初恋女生。那个叫刘月媚的女生长得也有点胖,发育得很好,身高腿长,还喜欢打篮球。她住在城西的铁路旁。有一晚,两人坐在铁轨上亲嘴时被月媚的老爸抓到,最后告到班主任那里。结果,孟东野被逼转学,从此没有来往。

孟东野决定去城西走一趟。城西离学校有点远。为此,他花了三十多块的的士费。孟东野在离她家还有一段路时就下了出租车。他不敢直接去她家找她,而是拐了个弯上了铁路。他在铁路上来来回回地走了好多遍。几列火车开过后,太阳就落山了。孟东野在铁路上坐了下来。原本被太阳晒得滚烫的铁轨,也已经冷了下来。他就那样一直坐到天黑才回家。

晚饭很丰盛。孟东野像往常一样和母亲一边吃,一边不露痕迹地说着一些关于高考的趣事。吃完饭,趁母亲在厨房里洗碗的空当,他悄悄地上了楼顶。他心里很是矛盾,既希望见到童瑶,又怕见到她。

孟东野在楼顶只待了一个小时,便下来了。经过童瑶门口,他停了一会儿。自从童瑶和母亲回来后,他就一直没有上去见她。他伸手想敲门,又猛地缩回来。想了想,孟东野还是回了家。

第二天,热火朝天的高考拉开帷幕时,少年孟东野背着书包,坐上了前往M市的长途大巴。他身上带了五千块钱,那是童瑶给他的杀人的订金。作为一名杀手,他觉得自己必须履行一个杀手的职责。

在大巴上,一夜没睡好的孟东野居然睡着了。他做个了梦,第一次梦到了父亲。这个名叫孟超安的男人,竟然是个赫赫有名的杀手,甚至和杀手莱昂一样有着浓密的胡子。

责任编辑 冉云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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