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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怪这夜色撩人

2020-08-06铁匠铺

金山 2020年7期
关键词:德彪西航空母舰喇叭

铁匠铺

吉他这种乐器,我到上海上学前,看都没看过。我看過的乐器有笛子、二胡、口琴、手风琴和小提琴,这算不算见多识广?但吉他,我是真的不知道。

我的室友中有个山东人,小个,浓眉,黄脸,烟抽得厉害,一口牙比脸还黄。他是即墨人,大家就喊他“小即墨”。他的行李中有一把月琴,据说曾在什么文艺小分队待过。微积分习题不会做,他就抱起月琴弹几下;英语单词背不出,他也弹会琴解闷;有次夜里蹦下床说失眠了,伸手拿琴,室友一齐吼:“滚!”犹豫了一下,他又像只猴子重新爬上了床,第二天,小即墨眼圈乌黑。逢到喜事,他也会弹琴。食堂里的油炸小馒头是大家喜欢的早餐品种,小即墨好睡懒觉,等他去打饭,早就卖完了。有一次居然被他买到几只,那个得意啊,回到寝室就怀抱月琴唱起了戏。唱的什么?吕剧。有一回更是发了疯,唱过了戏,又翻出一副竹板,“呱嗒呱嗒”说起了数来宝。这时的小即墨真是眉飞色舞、神采飞扬。

因为这个同学,我又多识了一种乐器,但还是不知道吉他的存在,更没听过吉他演唱。这是我的知识盲点,可我不觉得惭愧,这个乐器对我的生活毫无影响,凭什么非要知道它?还有,就算知道了又能怎样,它会解数学题么?班上好多同学和小即墨一样,怕做微积分,区别是,小即墨要靠音乐来排遣忧愁,其他人则忙着抄作业。我的优势是机械制图。我来上学前在厂里当过车工,会识图纸,所以老师在讲台上放个几何模型,我就能画出三视图。小即墨的制图也不好,可这是门副课,成绩好坏无所谓,不需要操琴拨弦自我安慰。

有一天,校园里的大喇叭开始批判吉他,说吉他是资产阶级乐器,弹的都是西方的腐朽音乐,必须砸烂,这才引起我对吉他的关心。让我不满足的是,大喇叭是口头革命派,并没有拉一个场子,将一把真正的吉他押上台,然后真正地将它砸烂。几天之后,大喇叭不再讨伐吉他,而是和德彪西怼上了。名字很怪的德彪西据说是外国的音乐家,他的罪行是搞无标题音乐。大喇叭声音洪亮,可是批判艺术却没有半点提高。什么叫无标题音乐,就不能放一段给我们听听么?我的嘀咕大喇叭听不到,听到了也不会改,它的本领是不知疲倦地重复,重复多次,你不信也会信。德彪西的《月光曲》我是隔了好几年后才听的唱片,而之前我总认为那是一片不皎洁的“月光”,这个错误印象就来自于大喇叭。同样的,吉他的弹唱我也没听过,但是得益于大喇叭的洗脑循环,我已经认为,吉他是个很不好很不好的乐器。

校园里的大喇叭很激进,而我们学校的大门却相反,是很“封建”的那种。这个大门就像是从紫禁城里搬出来的,红墙,大屋顶,琉璃瓦,一边一只石狮。这所学校由光绪皇帝颁旨成立,校门是脸面,脸面当然要献给皇上,而皇上熟悉的建筑不就是皇家风格么?所以,学校的大门做成现在这个样子,也是没有选择的选择。还好,负责建校的团队很有分寸,他们只将大门做成皇帝喜欢的样子,而校园内的一切,方针制度、设计布局、设施设备,都服从教育需要,而不是皇帝第一。这是典型的表里不一,这也是政治领域的高级智慧,没有这份聪黠,这所学校不会发展成为中国最好的大学之一。团队的核心人物是盛宣怀,网上有他的照片,一个可笑的干瘪老头儿,顶戴花翎,胸挂朝珠,骑一匹矮马,腰都挺不直的样儿。可我们哪有资格吐槽他。盛宣怀是清朝最有头脑的一个人,他知道中国最缺少什么。放在21世纪的中国坐标上,他也是第一等优秀人物。放到全人类文明的天幕上,盛宣怀还是一颗璀璨明星。

进了大门右转就是图书馆。那是我喜欢的地方。我喜欢图书馆不是因为我多么求知上进,而是因为我是军迷。军迷是分很多类的,我喜欢航空母舰。学校有舰船制造专业,因此图书馆阅览室有许多和舰船有关的科技资料。中文的我不看,因为全是文字。我取阅的都是进口原版杂志,不是日文就是英文,这两种语言我都不懂,可是喜欢看,因为里面所配的图片特别多,印刷质量又好。现在想想,我是较早进入读图时代的人。航空母舰的一些知识,我就是这样通过看图获得的。我的专业和电机工程有关,这方面的书,阅览室也有,但我看得很少,因为我对这个专业始终缺少兴趣,即使看,也只翻翻照片。这种野路子的学习方法,别人瞧不上,却拓宽了我的眼界。在山上造一座输电铁塔,当时国内的做法是蚂蚁搬泰山,雇许多民工,找许多骡马,将角钢、螺丝、横担和绝缘子运上山,再慢慢组装。而我看到的一张照片,老外是在工厂里将铁塔装配好,然后用直升机吊上山,放进事先挖好的坑里,拧紧螺丝就行了。一对比,真的很震撼。

经常出入图书馆会让人骄傲自满,这是我个人的体会,现在说出来和大家分享。话说我在图书馆里看了若干张航空母舰的照片和剖面图后,就觉得自己体内有了许多知识的正能量,不和别人吹吹这些知识,胸口就堵得慌。于是就给朋友写信,一写就是几张纸,大讲特讲航空母舰。收到信的人要是稍加分析,就会明白,这个写信人大概是他那个专业最不专心的学生——这个分析对极了,我真是这个样子。

大概在我听德彪西的同时,我也开始听吉他。好比春天是从一只小昆虫的蠕动开始的,自由的风气也是这样,是从一种叫吉他的乐器、一条叫牛仔的裤子、一类叫朦胧的诗歌弥漫开来的。我要勇敢承认,吉他不坏,吉他很迷人。将手交给琴弦,吉他就开始发声。在许多疯狂的舞台上,吉他都在场,而且占着C位,但吉他自己一点不疯不癫。它有无限的沧桑,却不让自己泄洪成一座水坝,排掉了库容,水坝就蔫了——可是你见过吉他的枯萎么?吉他退场了,那弦还在微颤,微颤安静了,空气中仍有余音。“都怪这夜色撩人的疯狂,都怪这吉他弹得太凄凉……”我正在听的这首歌,歌手是山东莱州人,莱州离即墨很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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