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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的黎明静悄悄

2020-07-28游者

科学之友 2020年7期
关键词:酒馆邮差喇叭

游者

没人说得清,酒馆是什么时候有的。酒馆很破,也很小,空空荡荡,透风撒气的,但是当下又还有什么地方是完整的呢?酒馆老板胸前的铁板早已经锈迹斑斑,看不出原本的型號,只能模模糊糊地识别出一个汉字——“甲”。顾客们弄不清这是什么意思,所以干脆就叫他“甲老板”。

每当太阳落下山去,酒馆老板总会将一切收拾妥当,桌子、椅子全都清理好,并且把一瓶酒也没有的吧台擦了一遍又一遍,然后安安静静地等待着顾客们上门。

门外传来一阵“轰隆轰隆”的震动,那是合金制成的履带在粗粝的岩土地面上碾压的声音。十几秒钟之后,门开了。甲老板微微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跟往常一样,首先光顾的是大嘴婆。

其实,大嘴婆压根没有嘴,只不过有一对2 500瓦功率的大喇叭,从两肋不断发出震耳欲聋的声音——有时候是重金属音乐,有时候是慷慨激昂的演说,有时候是无休无止的战争新闻、旧闻。她可是个闲不住的人,最喜欢的就是挂着喇叭围着人群疯狂输出。这听起来似乎也没什么大问题,问题出在并不是所有人都喜欢她这调调。有一次老约克实在忍不了了,直接把她肋部的喇叭全都给堵上,结果她变本加厉,从肚子里拖出一串小喇叭来在小酒馆门口放个不停。从那以后再也没有人敢招惹她了。

“嘿,甲老板,你还好吗?”没等甲老板回话,她就轰轰隆隆地广播起来:“一天又一天,周而复始,一天又一天,生命有什么意义?”

“我很好。”老板机械地擦着杯子,“谢谢你没有耐心等待我的回答。”

“谢谢你一如既往地这么无趣!”大嘴婆一点也不恼,“都这么晚了怎么一个人都没来?你这破酒馆我看马上就要关门了吧。”

“也许是吧。”老板头也不抬。

大嘴婆摇了摇头,转了个身,轰轰隆隆地朝着一张桌子滚了过去。木质的地板本来就不算完整,在这番蹂躏下纷纷发出了挣扎的声音。甲老板叹了口气,掏出一大块布,缓缓地弯下腰,一点一点擦起地面上的印痕。

门开了,一个步态轻盈的男人走了进来。“晚上好,尊敬的老板先生,还有这位可爱的女士。”

“邮差,可爱的邮差。”大嘴婆眼睛里突然亮起了光芒,“你总是这么准时!”

“也不尽然。”邮差弹了弹帽子上的灰尘,“其实我比昨天晚了24秒,比前天更晚,大约91秒……”他稍微停了停,“没有办法,风一直在吹,日照的时间又这么短,我的蓄电池总是处在亏电的状态。而且,路也越来越难走了。”

“但你依然是个好邮差!”

“希望是吧。”邮差坐了下来,“对不起,我依然没有带来任何前线的消息。”

“我这里倒是有不少消息!”大嘴婆立刻开始了自己的表演,像是复读机一样,把那些关于战争的消息叽里咕噜播个不停。

甲老板摇了摇头,翻来覆去,也就这么几条。无非是哪年哪月,部队集结;哪一天,双方开战……邮差保持着自己的风度,一边认真聆听,一边朝大嘴婆频频致意。大嘴婆更加兴奋,喇叭的音量也越来越大了。

百巧灵先生总是不声不响地进来,悄悄地坐在某个角落。他通常什么都不会点,只是静静地看着大家微笑。

“喂,老板,请给我可爱的邮差倒上一杯酒,要最好的!”

老板知道大嘴婆又在捉弄自己,“这儿不卖酒,你是知道的。”

“没有酒吗?哈哈,你连酒都没有,还开什么酒馆呢?嗯?甲老板?对,你就是‘假老板。连酒都没有的酒馆,老板不就是假老板吗?哈哈哈……”

这真是个没品的笑话,所以也没有人发笑。

“哼,你呢?说是在播新闻,实际上也没有新闻吧。”老板坚决地回击,“你比我也好不到哪里去。”

“那不一样!你说你开的是酒馆,可是没有酒!”

这个时候,邮差不动声色地补上了一句:“我是个邮差,可我没有任何消息可送。”

“那又怎么样?没有酒,也没有口信,可是我们都还在。”一直沉默不语的百巧灵先生露出一个微笑,悄悄加入了谈话,“这不是也很好吗?”

大嘴婆愣了愣,又想了想,安静下来。“哼!那倒也是。”她说。

越来越多的人涌进了酒馆里。

大嘴婆越来越兴奋,她开始卖力地循环播出新闻,什么国内的啦,国外的啦,人类的机器人的啦,有影儿没影儿的事儿,她都给说得绘声绘色。很快,她的桌子旁就围满了人,不时发出欢快的笑声。

一言不发的小木偶不知什么时候坐在了角落里。百巧灵先生发现了他,轻轻地问道:“你怎么了,哭鼻子了吗?来,让我看看,你的鼻子变长了没有?”

小木偶不说话,只是指指自己的胸口。他身上的衣服早就破掉了,就连胸口也挂了彩,隐隐约约看得见里面一闪一闪亮着的红灯。

“我知道你又在想自己的主人啦。”百巧灵先生轻轻地抚摸他的头,“不用这么沮丧,说不准哪一会儿,他就回来找你啦。快看快看,是谁来了?”

优伶的到来总是把聚会的高潮推向另一个高度。她是那么美丽,刚一出现就立刻让嘈杂的酒馆安静了下来。

“跳一段吧。”有个声音轻轻地说。

“我的胳膊断了。”她耸耸肩,“不过,就算只剩下一条胳膊,我也能跳。”说完,她就真的跳起舞来。

优伶的动作是那么优美,身形是那么鲜活,似乎每一个轻巧的转身都散发着光芒。没错,她就是为此而生的。尽管她断掉了一只手臂,但在众人的眼里,她似乎成了折翼的天使,这丝毫不能掩盖那副小小的躯体里继续迸发出热情。她从一张桌子旋转到另一张桌子,她把屋子里的一切都照亮了。

她跳啊跳,跳啊跳,让人几乎忘记了时间的流淌。

狗也来了。

“给我来一杯。”它一进来就歪倒在了离门口最近的沙发里,用前爪拨拉开脖颈的金属项圈,“可是憋坏我了。”

“亲爱的,你今天可迟到了。”优伶结束了自己的表演,坐到了它的身边。

“跑得太远了。”狗呼噜呼噜地说。它的一只耳朵不知道被什么东西刮坏了,有气无力地耷拉着,几乎挡住了半张脸。另外一只还是保持着耸立的姿势,但是也褪了色,磨损得不像样子。

“还是什么也找不到。我跟邮差计划着去更远一点的地方,也许几天都不再回来了吧。”

优伶把手里的杯子送到了狗的嘴边:“喝点水吧。明天接着找。”

狗摇摇头,它看了看老板,接过了后者递过来的几根铁条。“越来越不新鲜啦。”它一边抱怨,一边把弯弯曲曲、带着几分锈迹的铁条塞进口里,咯吱咯吱,犬牙交错。

“老约克呢?老约克呢?我们想听听他的小喇叭!”有人喊起来。

“哈哈,别提了,就他那已经漏了气的扬声器,不管吹什么都‘噗噗地响,就跟放屁一样,难听死啦。还不如大嘴婆叫得响呢!”有人又喊。

“住嘴!”大嘴婆突然吼起来。

乱哄哄的空气凝固了一半,有人试着打破尴尬,“大嘴……”

“住嘴!住嘴!!住嘴!!!”

大嘴婆开到了最大功率,桌子被震得嗡嗡作响,地板也传来了闷闷的抖动,所有人终于都安静了。邮差把自己的帽檐往下拉了拉,老板默默放下了擦了一整晚的玻璃杯。

“老约克不会来了。”百巧灵先生打破了沉默,他的声音很轻很轻,“就在前天,他被卷进了沙尘暴,等狗和邮差找到他时,他已经彻底完了。”

没有人再说话,大家把目光都聚集在了邮差和狗的身上。

吧台上,有一只金属罐子被碰倒了,里面滚出了几个粗粝的螺母,吱吱扭扭的,就在即将从桌子边缘掉下去的瞬间,老板把它捉住了。

“他好像是迷路了。”邮差低着头,声音从他的帽檐下面传出来,“他的传感器有毛病,时灵时不灵。我早就跟他说过,让他想办法修一修。‘我到哪儿去修呢?他总这么说。结果就是,在大风暴来的那一天,他走到了避难所相反的方向。我不知道他走了多久,等到风暴过去,我们才发现他不见了。”他看了看狗。

“我们把他埋了。”狗说,“就是这样。”

大嘴婆发出了轻轻的抽泣,站在她旁边的百巧灵先生抱了抱她。他抱得很勉强,因为大嘴婆的身躯实在太庞大了,有百巧灵先生的两倍高。百巧灵尽量伸展双臂,也只能勉强覆盖到她正面不到180°的区域。这让他看起来反倒像是被妈妈抱在怀中的娃娃。

老板轻轻咳了一声。

“在这里,谁也看不到希望。”小木偶怯懦地说。优伶拍了拍他,就像是邻家大姐姐。

“我们还是继续跳舞吧。”优伶轻轻地说。这一次,没有人喝彩,也没有人表示赞同或者反对。

断臂的优伶独自起舞,没有伴奏,也没有任何声音。

她跳啊跳啊,完全不知疲倦。她开始旋转,一直转,一直转,仿佛要转到时间的尽头。人们望着她,似乎也忘记了世界上的一切。悲伤、喜悦、恼怒、愤懑,在这一刻都不复存在。不知过了多久,她结束了演出。直到她拖着残破的胳膊,静静地离开了酒馆,大家才仿佛突然清醒过来。

邮差静静地站起来,向大家鞠了一躬,走到门口,戴上了他的礼帽。

百巧灵先生拍了拍小木偶,站起身来,向门口走去。小木偶立刻弹了起来,蹦蹦跳跳地跟了上去……他们两个一起离开了。

狗嚼碎了最后一根金属棒,打了个滚,爬起来。它嗅了嗅地面,抽抽鼻子,步态蹒跚地出去了。它也许想赶上去送优伶回家吧。

人们一个接一个地走了。最后,屋子里只剩下大嘴婆和老板两个人。

“再给我来杯水。”

“别喝那么多。”老板一边递过来一个小杯子,一边说,“喝那么多水对你的身体不好。”

“哼。我又不会浪费。你心疼什么呢?”大嘴婆一饮而尽。

“还是注意点好,这个地方已经没有机械师了,上个月……”

“够了!别说了!”大嘴婆突然不高兴了,她打开了全部的喇叭,从上到下,从左到右,就好像一只开了屏的孔雀,“我有这么重要吗?不如直接说,我还有什么价值?你看看我,这边的喇叭早就坏了,还有这里,这儿也不响,喏,主声源的二极管也老化得差不多了。我上哪里去换?换不换又有什么意义?我们每天聚在这儿又有什么意义呢?”

“你想说什么?”

“我要说,人类!”她加大了音量,“人类!他们去哪儿了?”

她把喇叭全部收回到体内,“我们所有的这些机器人。不论是狗、邮差,那个蹦蹦跳跳的小婆娘,还是那个整天喋喋不休、自觉高人一等的百巧灵……我们都是为人类而存在的啊!”她瞪着酒馆老板,一字一顿地说:“他们抛弃了我们。”

她突然开始哭。

当然,大嘴婆不可能真的掉下眼泪。她只是个普通的广播型机器人,没那么高级。也许优伶可以吧,但是大嘴婆……她只能不断发出抽抽搭搭的声音,把吧台震得吱吱作响。

“你看,我连哭泣都做不到。我还有什么价值呢?”

老板叹了口气,用力抱了抱她。“也许他们也有难言之隐。”他瓮声瓮气地说。

“呵呵,完美的托词。”大嘴婆收住了哭声,“人类就是那种喜新厌旧的生物,我了解他们。他们喜欢新的东西,衣服、鞋子、汽车、化妆品……什么都是。对于人类来说,我们也是一样,不过是可以随意丢弃的玩物罢了。他们就是这样的。也许他们就是对这个世界腻烦了,所以就走了,寻找新的世界去了。邮差是这么对我说的。我们在这里已经两年多了,却什么都找不到,他们一定是再也不会回来了。”

老板不知道说什么好,默默摇了摇头。

“好了,我也不打搅你了。天都快亮了,你也该打烊了。”大嘴婆的声音渐渐平静,“虽然也许永远都不会有人来,但我们还是得每天过得热热闹闹的,对不对?万一有一天,人类又回心转意了呢?说不定,他们就会回来了呢?就跟以前一样,对不对?”

“也许吧。”酒馆老板发出一声金属的叹息。

“我走啦,祝你好运,没有酒的酒馆老板!”大嘴婆打开了门,外面的风沙立刻开始往大厅里面灌。她顶着风沙走出去,在大门完全关闭之前,断断续续飘来了她最后的几句话,“白天不要随便出去,外面风暴可大着呢,要是你……丢了……邮差和狗也……”

大门关上了。一切又恢复了安静,小酒馆里只剩下老板一个人。

他默默地站起来,揉了揉腰,开始收拾屋子。机器人们走的时候很注意,虽然每天晚上都很闹,但是桌子、椅子全都摆得跟来之前分毫不差,他只要稍微清扫一下地面就可以。当然了,机器嘛,注定是冰冷而有秩序的。它们永远守着规矩,不管人工智能自动进化到了哪一个层次,它们依然是理性的。不像人类,总是充满了欲望,而欲望又使人蠢蠢欲动。

他一寸一寸地擦著地板。

地板上还模模糊糊地印着些标语呢。他仔细瞅了瞅,写的是什么“战争即和平”“自由即奴役”之类的,还有什么,完全看不清了。总之都是屁话。

一切都打理好了。

他打开通往地窖的门,摇摇晃晃地迈进去——今天确实有一点累了。他脱下装甲,摘下面罩,扔掉了含在嘴里的变声器。

内室的陈设很简单。一张床,几件衣服,一些武器,还有杂七杂八的瓶瓶罐罐。他拂了拂架子上的灰尘,把桌布展平。哦,那原本不是一张桌布,而是一张动员海报。时间过得可真快,要不是大嘴婆说起来,他都没有意识到,已经两年了。时间虽然模糊了记忆,海报上的大字却依然刺目。最后的战役,也许是吧。不过,所谓的“最后”这两个字也只是对人类而言是正确的啊。

他打开吱呀作响的柜门,翻出一个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玻璃瓶。

“到底谁是更理性的?”他想,“是我们,还是——它们?”

他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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