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俄罗斯最动荡的年月里，我精神抖擞地奔赴俄罗斯采风，上级领导为了给我创造方便条件，安排我在海参威市一家中国渤海建筑公司挂职，给了我个副经理的官衔。

我之所以精神抖擞，是当时中国的改革开放大见成效，市场繁荣，商品丰富。而此时俄罗斯却物资匮乏，商场的货柜空空荡荡。所以我们口袋里的钱包鼓鼓的，走在大街上趾高气扬。一些俄罗斯人见了中国人，就像当年我们贫穷那阵见了西方老外一样，瞪着羡慕的眼神。儿童干脆就跟着我们后面跑，嘴里喊着“大大耶斯！大大耶斯！……”也就是索要“大大泡泡糖”。我们的糖果有的是，当然就毫不吝啬地撒向他们，逗得这些金发碧眼的洋娃娃们兴高采烈。

我们公司是给俄罗斯建楼房，员工大都是身体健壮并且能吃苦的农村小伙子，他们千里迢迢地来到俄罗斯，看到人家那么洋气的城市，那么漂亮的姑娘，一个个也挺激动。特别是当时俄罗斯的“动荡”造成临时的贫穷，一些漂亮的捷乌什卡（俄语：姑娘），就对我们富裕的中国小伙子“迅速”产生情感，那些宝石蓝的大眼睛秋波荡漾，闪得我们的员工既心惊肉跳又心花怒放。

我们中国公司包租了海参威市海鸥旅社，整座大楼就是我们的办公室和宿舍，大樓四周全是俄罗斯的居民小区。没想到俄罗斯这个民族生活非常浪漫，只要到了晚上，就在空旷的广场举行舞会，而且邀请我们中国人与他们联欢。开始我们有些掉以轻心，由于过去喊了多年的中苏友谊万岁，所以一些领导还开会鼓励大家要与俄罗斯人搞好关系，甚至动员我们一些能歌善舞的年轻员工前去“迎战”，显示一下我们中国人的现代开放。

改革开放也确实使中国的年轻人充满浪漫的活力，有不少年轻的员工相当厉害，他们会跳迪斯科，会跳霹雳舞，会跳“国标”，会跳全世界各种各样的现代舞。公司领导非常兴奋，让这些年轻员工提前两个小时下班，西服革履穿戴整齐，雄赳赳气昂昂地就走到广场上。俄罗斯女孩子见到中国小伙子，也兴高采烈地大喊“哈老少（叫好的意思）！”我们员工更来劲了，一个个使出浑身解数，大跳特跳，大显身手，很快就一片欢声笑语。

然而问题来了，突然一天传出消息，有一个叫小G的员工竟然与一个名字叫奥列娜的俄罗斯女孩谈恋爱，甚至要登记结婚，成家立业。公司的一把手总经理年纪较大，还有点封建家长的意识。他先是大惊失色，接着就大发雷霆：这怎么能行，我们到俄罗斯是来搞建设，不是来搞乱七八糟，怎么能与俄罗斯女孩子勾搭！

我解释说这不是“乱七八糟”。另外，“勾搭”两字用词不当，这是年轻人交朋友谈恋爱。总经理更火了，你们作家就是胡乱浪漫，什么年轻人谈恋爱，这就是乱七八糟，这就是乱搞！

总经理怒不可遏，他把与奥列娜搞恋爱的小G叫来，狠狠地训斥一通。几乎就是一顿怒骂：你一头黑毛，她一头黄毛，两个国家，两个人种，语言不通，习惯不同，你们能谈什么恋爱！要是弄出个杂种来，我就开除你，立即滚蛋，遣送回国！

总理痛骂了小G一通之后，还是余怒未消，他在经理办公会上郑重地说：“男女的事是要命的事，出现这样的事儿是最危险的，弄不好我们的建设队伍会全军覆没！”接着他又声色俱厉地强调：“一枝不动，百枝不摇。我们遏制不了一个小G，那就有无数个小G蹦出来，那我们就犯了国际错误！”

会后，总经理命令翻译用中、俄文写出告示，贴到楼外面的墙壁上、电杆上。告示非常严厉：不准单独与外国女性接触，不许单独到电影院看电影，不许到俄罗斯居民区广场跳舞；下班后活动范围不许超过公司大楼50米外；绝不允许任何人夜不归宿，晚上九点后大楼关门上锁……违者记大过、罚奖金、扣工资、开除遣返……

从此，每到晚上，我们公司的大楼就早早封闭，灯光暗淡，悄然无声。

我们突然壁垒森严，却使俄罗斯人大感莫名其妙，他们一个个耸着两肩，不知我们中国人怎么回事儿。

在总经理严厉地监督处理下，事情似乎结束了。可是万万没有想到，一天上午，我们正在开经理办公会时，突然，有人敲门，接着走进来一个俄罗斯的马达姆（俄语：妇女的意思）。她四十来岁，身体健壮并声音洪亮，一对蓝色的大眼珠子放射出逼人的光芒。马达姆一面“的里嘟噜”，一面挥舞手臂，似乎与我们理论什么。因为我们几个经理全都不懂俄语，所以只好目瞪口呆地望着这个愤怒的马达姆。

一直等这个愤怒的马达姆的滔滔不绝结束，总经理才粗声粗气地问站在一旁的翻译：“这个马达姆是怎么回事儿？”

翻译先是“的里嘟噜”地对这个马达姆说了一通，把她安抚走后，小心地关上门。然后苦笑着告诉我们，这是和小G谈恋爱的奥列娜母亲。这个母亲对女儿与小G的恋爱很满意，她说小G和她的女儿都是勤劳的孩子，都年轻聪明，他们相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事。可你们“格比蛋（俄语：当官的意思）”为什么要阻止？这是侵犯人权，这是违犯法律！

总经理听完翻译说完后，“咚”地拍了一下桌子，说小G真他妈的反了，这个害群之马，不但不痛改前非，反而叫外国丈母娘来大闹公司！立即开除，遣返回国！

我们有些哭笑不得，经理办公会也开不下去了。大家都悄悄走出办公室，只有我上前委婉地劝总经理，说这样做确实不妥：第一，小G工作干得出色；第二，他与俄罗斯女孩谈恋爱并不犯法，你开除他不太有道理，我觉得最好先做做小G的思想工作……

总经理脸色不悦地对我摆着手说：“那你去做思想工作吧，三天之内，小G必须写个检讨，与俄罗斯女孩彻底断绝关系，否则就不客气！”

下班之后我找小G谈心，没想到小G告诉我，还有几个员工也像他一样与俄罗斯女孩搞恋爱，为什么总经理偏要找他一个人的别扭。我听后吃了一惊，这真就像总经理说的，遏制不了一个小G，那就有无数个小G蹦出来。我不敢怠慢，立马下工地调查。我的调查非常顺利，原来大家都知道我是作家，而且还都认定作家感情开放，所以就毫不掩饰地告诉我，不仅是恋爱，而且都做爱了。有些员工还搞了好几个，争风吃醋打架呢！我这才觉得事情再发展下去，还真就能影响工作，后果不可收拾。更严重的问题是小G，他不但不服总经理对他的惩罚，而且还充满反抗的愤然，扬言要辞去工作，搬到俄罗斯女孩家住。

没办法，我只好向总经理一五一十地汇报。我以为总经理肯定会对我发火，斥责我一番。可是总理却爽朗地说：“这些小兔崽子，反不了天，我有办法治他们！”

因为总经理非常忙碌，每天都带着翻译到俄罗斯公司谈工作，为此过了许多天，也没什么动静。我不仅有些疑惑，总经理能有什么办法治这些“小兔崽子”呢？

一天下班，总经理召集几个经理和部分员工开会，我进门发现小G也在会场，但面孔低垂，似乎有些垂头丧气。这时总经理掏出一个厚厚的纸卷，小心翼翼地展开，然后用郑重并严肃的口氣宣读：“我们已经将公司员工与俄罗斯女孩谈恋爱一事通报中国大使馆了。现在大使馆回复如下：中国工人到俄罗斯工作，是两国协商互帮互助搞建设，在这特殊情况下不允许与外国女性随意交朋友、谈恋爱，更不允许有婚姻关系。否则违犯法律，要严加惩处！”

读完后，总经理拍了一下桌子，点出小G及另外两个年轻员工的名字，要他们立即收拾行装回国进行学习教育，如果不听命令，出了俄罗斯边境，就送交公安局处理。

坦率地说，我当时差一点就笑出声来，这绝对是总经理在演剧。什么大使馆的回复，我在远处就能看到是公司的办公文件纸张，这全是总经理编造的谎言，其实就是为了恫吓小G而已。可令我意外的是这种简单甚而荒谬的手段竟然相当见效。小G和另外两个年轻的员工真就惊慌失措，连那个所谓的“大使馆回复”都不敢看一眼，就跑回宿舍收拾行李。后来我才弄清楚，这些年轻的员工虽然工作勤劳，有唱歌跳舞的能耐，但读书少，没文化，一听“大使馆、法律”什么词儿，就吓得胆战心惊。

应该承认总经理确实厉害，他的荒谬手段还真对工作有利，小G他们被遣返回国之后，年轻的中国员工们再也不敢与俄罗斯女孩子交往了。从此就安静了许多，大家都一心一意地干工作，工程进行得相当顺利，再也没发生节外生枝的“外国爱情事件”了。

后来听人传来消息，小G回国后到中国与俄罗斯边境的绥芬河市找工作，据说在一家饭店学当厨师了。几个月之后，我回国从绥芬河市出关，竟然在一家商店门口看到小G，他正亲切地挽着俄罗斯女孩奥列娜逛街。小G看到我后，有些紧张，脸色红红地说：“人家俄罗斯说不违犯法律……”

我大笑起来，你这个小傻瓜，在我们中国也不违犯法律！

小G惊喜地看着我，突然就使劲儿搂着奥列娜，两个人转身迈着轻快地脚步，离我而去。望着一头黑发和一头金发的两个脑袋紧紧地贴在一起，不知怎么，我竟然热泪盈眶……

责任编辑频阳子

作者简介：邓刚，男，著名作家。大连市作家协会主席，辽宁省作家协会副主席。中国作家协会理事、全国委员会委员。著有长篇小说《白海参》、《曲里拐弯的故事》，中短篇小说集《迷人的海》、《龙兵过》等。《陈痛》、《迷人的海》。短篇小说《阵痛》《我叫威尔逊》等五百万字。多次获全国及省、市级文学奖，作品译成多国文字在国外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