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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方言程度副词“迥”本字考

2020-07-14王颖

现代语文 2020年4期
关键词:读音副词形容词

王颖

摘  要:在北部吴语上海、苏州、无锡、常州等地方言中,在表示“很”“非常”义时,通常会使用方言同音字“穷”来表示。通过详细考证,吴语中程度副词[d?io?]的本字应为“迥”,而非方言同音字“穷”。

关键词:“迥”;程度副词;吴方言

在北部吴语上海、苏州、无锡、常州等地方言中,在表示“很”“非常”义时,通常会使用[d?io?]这一读音。各区域的[d?io?]的发音基本相同,但调值略有差距,如上海话读作[d?io?23],常州话读作[d?io?213](下文统称为[d?io?])。在实际使用中,[d?io?]通常会使用方言同音字“穷”字来表示。李荣主编的《上海方言词典》中收录了“穷”的这一用法:“很;非常。”[1](P290)许宝华、宫田一郎主编的《汉语方言大词典》,在“穷”字下也收录了这一用法:“【副】非常;十分;很,吴语。”[2](P2935)并在此条用法后列举了穷大、穷嗲、穷漂亮、穷好等实际用例。在北部吴语方言中,[d?io?]通常作为程度副词,在语义和用法上均相当于普通话中的“很”。它在结构中作状语,可以修饰动词、形容词,也可以与否定副词连用,如:[d?io?]不一样。笔者通过训诂考证,认为吴语中程度副词[d?io?]的本字应为“迥”,而非方言同音字“穷”。

一、“迥”的语义及语法化

《说文解字·辵部》对“迥”的解释是:“迥,远也。从辵,冋声。”[3](P36)《说文解字·冂部》对“冂”的解释是:“冂,邑外谓之郊,郊外谓之野,野外谓之林,林外谓之冂,象远界也。凡冂之属皆从冂。冋,古文冂,从口,象国邑。”[3](P105)据《说文解字》所说,“冋”“冂”乃一字,语义为“远”。则“迥”之“冋”,不仅表声,也表义,为会意兼形声字。在《汉语大词典》中,“迥”字有这一义项:副词,表示程度深,为“甚”或“全”之义。例证是:杜甫《冬日洛城北谒玄元皇帝庙》“翠柏深留景,红梨迥得霜。”[4](P755)此句中的“迥”与前句“深”对仗,其语义与吴方言中特有的副词[d?io?]语义相合,都表示“很”“非常”义,而且这种用法在现代汉语中也保存下来。在《现代汉语词典》(第6版)中,“迥”有两个义项:一是作形容词,含义为远,如“山高路迥”;二是作程度副词,含义为差得远,如“迥异”,表示差异程度很大[5](P692)。由此可知,“迥”由本义“远”逐渐演变为现代汉语中的两个义项,它经历了实词虚化的过程,即由形容词发展成为程度副词。

如前所述,在《上海方言词典》和《汉语方言大词典》中,均收录了[d?io?]的同音字“穷”。在《汉语大词典》中,也收录了“穷”的副词用法,即“最,非常”。例证是《墨子·天志上》:“故天子者,天下之穷贵也,天下之穷富也。”在《现代汉语词典》(第6版)中,“穷”的这种义项并没有出现。需要指出的是,“穷”的这种副词用法虽然与“迥”的副词用法颇为相似,但两者所表达的语义内容却各有侧重。与“迥”相比,“穷”的语气更为强烈,它所修饰的内容在与其他内容的对比中,更为强调到极点或者接近极点;而“迥”仅是表示一个较深的语义程度。在吴方言的实际使用中,[d?io?]所表达的对比内容并没有“穷”如此强烈,它仅是表示与“迥”类似的“很”或“非常”义。

总的来说,吴方言中程度副词[d?io?]的语义,应是来源于古汉语中的“迥”义。在现代汉语中,“迥”已经和其他的语素相粘合,只是作为构词的一个语素,如“迥异”“迥别”等,构成具体的词语。吴方言“迥”则保留了古汉语中“迥”作为程度副词的语义与用法。

(一)“迥”的语义

《诗经·大雅·泂酌》:“泂酌彼行潦。”毛传:“泂,远也。”《说文解字·水部》对“泂”的释义为:“泂,沧也。从水,冋声。”[3](P236)段玉裁注:“《大雅》‘泂酌彼行潦。毛曰:‘泂,远也。此谓泂即迥之假借也。”与许慎相比,段玉裁的说法无疑更有道理。因此,我们赞同段氏的观点,认为《泂酌》之“泂”乃是“迥”的假借字。笔者还对同时期的《尚书》、金文材料进行了考察,并未检索到“迥”字。由此可知,在《诗经·泂酌》成文之时,“迥”字尚未产生。

在目前的可考文献中,“迥”字最早出现在《尔雅》中。《尔雅·释诂》对“迥”的解释是:“迥,远也。”邢昺疏:“迥者,《大雅》云:‘泂酌彼行潦。迥、泂音义同。”郝懿行《尔雅义疏》:“迥,通作泂。”邢昺、郝懿行均认为迥、泂为一字,有可能是吸取了毛亨的观点。可见,“迥”字大约产生于战国到西汉之间。不过,它的原始语义至少可以追溯到《诗经·大雅·泂酌》的成文之时。

到了汉代,“迥”开始大量使用。西汉司马相如《封禅文》云:“尔峡游原,迥阔泳末。”孟康注:“迥,远也,开阔也。”东汉王逸《九思·守志》云:“目瞥瞥兮西没,道遐迥兮阻叹。”以上两例中的“迥”的意思都是本义“远”,在结构中作形容词。之后,“迥”由“远”这一表方位的义项发展出“独”“长”“旷”等义项,这些义项虽有不同,但都是由“迥”的本义“远”引申出来的。

(二)“迥”的语法化

如前所述,汉代文献中的“迥”大都是作为形容词“远”。到了东汉末年,“迥”就逐渐开始了其语法化的進程。例如:

(1)虽则同域,邈其迥深。(东汉王粲《赠士孙文始》)

例(1)中的“迥”,处于代词“其”和形容词“深”之间。对此可以有两种理解:第一种,“迥”是作为修饰形容词,在句中与“深”并列;第二种理解,“迥”出现在“深”前,两者没有表示并列关系的连缀词,那么,也可以认为它是作为程度副词,表示深远程度。“迥”的这种用法如果经常出现,此时它就由原本单一的形容词用法,逐渐向程度副词用法过渡。

西晋时期,“迥”在诗文中出现较多。不过,它仍然是作为形容词。例如:

(2)绵绵迥涂,骤山骤水。(西晋左思《魏都赋》)

(3)迥时世而渊默,应期运而光赫。(西晋左思《魏都赋》)

(4)伫立望朔涂,悠悠迥且深。(西晋陆机《赠冯文罴诗》)

在例(2)~例(4)中,“迥”仍然是作为形容词,用来修饰某一事物的特性。例(4)中的“悠悠迥且深”尤为明显,“迥”与“深”以“且”相连,可见,它的词性与用法确实是与“深”相同的,它们在句中都是作为形容词。

到了东晋南朝时期,“迥”已大量出现程度副词的用法。例如:

(5)其浅者则患乎妍而无据,证援不给,皮肤鲜泽而骨鲠迥弱也。(东晋葛洪《抱朴子外篇·辞义》)

(6)楚、越无以况其迥殊,山、川未足方其险阻。(南朝梁沈约《为褚炫让吏部尚书表》)

在上述例句中,“迥”的语义不再是本义“远”,而是“很,非常”的意思。它们作为副词,分别修饰形容词“弱”“殊”。也就是说,此时的“迥”可以单独作为程度副词而使用。

综上所述,“迥”的本义是“远”,汉代时期主要是作形容词,用法较为单一。至东汉末年开始逐步虚化,由形容词向程度副词过渡。到了东晋南朝时期,“迥”经常作为独立程度副词出现。在现代汉语中,“迥”依然保留着形容词和程度副词两种用法。因此,我们认为,如今吴方言中“迥+形容词/动词/否定短语”的结构,应是源于西晋之后“迥”作为程度副词的用法。

二、“迥”“穷”同音的音韵学理据

1928年,赵元任首先提出“以有帮滂並、端透定、见溪群三级分法为吴语的特征”[6](P1),即古全浊声母多数点今仍读浊音,而古清声母今仍读清音。在吴语方言中,古帮滂並母字分别读为[p]、[ph]、[b],古端透定母字分别读为[t]、[th]、[d],古见溪群母字分别读为[k]、[kh]、[g]。由此可知,古全浊声母在吴方言中保存较为完整。

就“迥”字而言,它在《广韵》中为户顶切,属匣母,上声。在元代周德清的《中原音韵》中,“迥”演变为晓母,去声。可见,从中古汉语到近代汉语,“迥”字的读音发生了演变,由浊音匣母变为清声晓母,从全浊音上声变为去声。这进一步证明了在汉语语音演变过程中,浊音清化时声调遵循着“浊上归去”的原则。“迥”字虽然在近代北方话中已经变为清音,但根据赵元任对吴语特点所归纳的“塞音三分”原则,它在现代吴方言中仍然读浊音,即[d?io?]。

在现今的吴方言中,“穷”与“迥”为同音字。在《广韵》中,“穷”为渠弓切,属群母,东韵,平声。在《中原音韵》中,“穷”属溪母,东钟撮,阳平。可以看出,“穷”字的语音演变与“迥”类似,它同样是由浊变清,即从浊音群母变为清音溪母,声调也发生了改变。需要指出的是,“迥”“穷”两字的演变规律虽然相似,都是由中古浊音演变为近代清音,但是它们所属的声母却有较大差异。中古时期,“迥”字属匣母,为喉音;“穷”字属群母,为牙音。这时,它们声母的发音部位不同,所属的声母也不同,那么,为什么两字在现代吴方言中的读音却相同呢?

赵元任曾对群母在吴方言中的今读情况进行了归纳,他指出,“穷”所属的群母齐、撮二呼,在今吴方言的大部分地区都读作浊塞音[d?];“迥”所属的匣母字,通常情况下则读作喉音[?]或舌音[j],并未出现匣母字今读浊塞擦[d?]的情况。问题是在于,中古匣母“迥”字为何在吴方言中又读作[d?io?]呢?

关于匣母字读音的演变,下面几位学者的观点对我们深有启迪。李新魁在《上古音“晓匣”归“见溪群”说》一文中指出,在上古汉语时期,晓、匣二母字读音与见、溪、群三母读音相通,合而不分;从魏晋时期开始,晓、匣二母才逐渐从见、溪、群三母中分化而出。而且匣母与牙音群母相通,中古群母只有三等字,而拥有一、二、四等字的匣母正与群母互补,匣母与群母上古属于同类则显得更为合理[7]。邵荣芬在《匣母字上古一分为二试析》一文中认为,上古匣母一部分与群母相通,为浊塞音;一部分与云母相通,为浊擦音[8]。潘悟云在《喉音考》一文中指出,中古匣母中的一部分来源于上古群母,另一部分则来源于上古云母;作者还将上古匣母的音值拟测为[g]、[G][9]。从这些学者的观点可以看出,他们普遍认为上古汉语无匣母;同时,在匣母上古音系的归属上,他们也普遍认为匣母中的一部分字应属于群母。

依据前文的结论,“迥”的语义最早可以追溯到《诗经》时代,“迥”字的出现也在《尔雅》之前,即上古汉语时期。此时,汉语语音匣母、群母中的一部分字是相通的,“穷”“迥”的声母并未分化,同属一类。我们由此推测,上古匣、群二母的读音应在这一时期传到吴地,吴地语音中就保留了这一读法,并一直沿用到今。也就是说,在现代吴方言的读音中,“迥”字由于保留了上古音,因此,它与“穷”的读音相同。实际上,匣母与群母读音相混不仅仅是存在于吴方言中,在一些南方方言中也有这种情况的发生。根据李康澄对湘语匣母字读音的研究,在老湘语中(如益阳话),也保留着匣母读浊塞擦音[d?]的情况,而匣母字今读[d?]音正是来源于对上古[g]的腭化[10]。就此而言,老湘语中的匣母字今读[d?]与吴方言中匣母字“迥”今读[d?io?],应为上古群、匣二母读音相混而产生的语音残留。

综上所述,在上古汉语音系中,匣母、群母语音相混;到了中古汉语时期,两者才逐渐分化,匣母字“迥”和群母字“穷”读音开始有了区别。不过,在吴方言中,“迥”“穷”仍然保留了上古读音,因此两字读音相同。

三、“迥”在吴语文学作品中的用例

明清时期,市民文化異常繁荣,各类白话小说、拟话本层出不穷。这些小说主要是面向市民阶层,用以娱乐消遣,贴进底层民众的生活,并使用白话创作,因此,能够较为全面准确地反映当时语言的实际使用状况。这一时期,绝大多数的白话小说使用的都是当时的官话(即北方话语言系统),用南方方言创作的小说相对较少。晚清时期,这一局面发生了一定变化。此时,诞生了中国第一部吴语小说——《海上花列传》。这部长篇小说的主要内容是描写清末上海十里洋场中的妓院生活,书中的人物对话均采用吴语方言。与现在的吴方言相比,该小说中所使用的吴语除个别字词的使用频率减少了之外,大部分方言词仍在使用。

晚清时期,还有一部吴语小说,即江苏常州人张春帆创作的《九尾龟》。这部长篇小说刻画了中国近代都市生活的众生相,反映了晚清社会政治的黑暗与腐败。它主要使用了当时的吴语方言和上海方言,其中,“迥”在《九尾龟》中共出现三次。除一次是作为“迥然”这一词语组合之外,其余两次都是作为程度副词。例如:

(7)那神情意态一味的温柔妩媚,竟如美女一般,迥非秋谷哪一种眉目清扬、神情英武的态度。(张春帆《九尾龟》第十一回)

(8)但是神气之间觉得有些秋气,迥不如林黛玉的一团和蔼、八面春风。(张春帆《九尾龟》第二十二回)

在例(7)、例(8)中,“迥”后面跟的都是否定词,语义、用法与现代吴方言中的[d?io?]完全相同。前文曾提到,在《汉语方言大词典》和《上海方言词典》中,这种用法都是用“穷”来表示的,不过,在晚清时期的吴语小说中就已经出现了“迥”作为程度副词的用例。

“迥”作为程度副词的用例,不仅出现在晚清时期的吴语小说中,而且也出现在现当代一些文学作品中。江浙地区在现当代涌现出了很多著名作家,他们在进行文学创作时,也会或无意或有意地使用吴方言词。其中,“迥”字作为程度副词的使用频率并不算高,但有时也会出现在书面色彩较浓的作品中。例如:

(9)可是在英文里,口头的“亲爱的”和信上的“亲爱的”,亲爱的程度迥不一样。(朱自清《语文影及其他·如面谈》)

(10)即使是同胞双生,面貌很相似,性情却迥不相同。(杨绛《走到人生边上》)

著名散文家朱自清,祖籍系浙江绍兴,出生于江苏东海,后随父亲迁往扬州,并在扬州学习、生活过很长时间。扬州虽然属于江淮官话区,但临近吴方言区,他自然对吴方言有一定的了解,在文章中使用吴方言词也不足为怪。著名作家杨绛,出生于北京,在12岁时,举家迁往苏州,并在苏州东吴大学求学。后与无锡籍学者钱锺书结为夫妇。可以说,杨绛与吴方言有着很深的缘分。当然,两位作家使用“迥”字也有可能是受到了古代汉语词汇的影响,或者说是受到了古代汉语和吴语方言的双重影响。

综上,“迥”字最早出现在《尔雅·释诂》中,本义是“远”。东汉末年,开始语法化进程,由形容词向程度副词过渡。到了东晋南朝时期,“迥”的程度副词用法大量出现。在现代汉语中,“迥”仍然保留着形容词和程度副词两种用法。同时,由于它书面色彩较浓而很少单独使用,通常都是作为一个构词语素而出现。在北部吴语方言区域中,“迥”依然活跃在当地的口语中,它后面可以跟形容词、动词、否定词。这种用法应是源于西晋之后“迥”作为程度副词的用法。因此,在《汉语方言大词典》《上海方言词典》中收录的吴语方言中的程度副词[d?io?],其本字应为“迥”,而非同音字“穷”。

参考文献:

[1]李荣.上海方言词典[Z].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1997.

[2]许宝华,[日]宫田一郎.汉语方言大词典[Z].北京:中华书局,1999.

[3][汉]许慎.说文解字[M].北京:中华书局,2013.

[4]汉语大词典编辑委员会,汉语大词典编纂处.汉语大词典(第10卷)[Z].上海:汉语大词典出版社,1992.

[5]中国社会科学院语言研究所词典编辑室.现代汉语词典(第6版)[Z].北京:商务印书馆,2012.

[6]赵元任.现代吴语的研究[M].北京:科学出版社,1956.

[7]李新魁.上古音“晓匣”归“见溪群”说[J].学术研究,1963,(2).

[8]邵榮芬.匣母字上古一分为二试析[J].语言研究, 1991,(1).

[9]潘悟云.喉音考[J].民族语文,1997,(5).

[10]李康澄.湘语古匣母字今读的类型及历时关联[J].湖南科技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0,(5).

Abstract:In the northern region of Wu Chinese dialect, such as Shanghai, Suzhou, Wuxi, Changzhou and so on, when expressing the degree, the dialect word sometimes used “qiong(穷)”. However, after research, the original character of this degree adverb should be “jiong(迥)” instead of its homonym “qiong(穷)”.

Key words:“jiong(迥)”;degree adverb;Wu Chinese dialec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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