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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传统艺术理论关键词探颐*
——以清代方熏论画为中心兼论艺术学理论学科建构

2020-07-12

艺术百家 2020年4期
关键词:画论气韵理论

贾 涛

(河南大学 艺术学院,河南 开封 475001)

重构中国传统艺术理论是目前艺术学理论学科建设的重要组成部分,是艺术学理论中国特色的根本体现。然而,传统上,中国没有现成的、完整的、整合为一体的艺术理论体系,只有丰富的门类艺术及门类艺术理论,二者显然不能互代。能否或者如何才能将传统门类艺术理论转化为体系化的艺术理论,为今天所用?许多学者都在深入探索。其实,无论怎样切入,有一点是肯定的,即需要用独特的视角,将蕴含在门类艺术中的艺术精神提炼、整合,以宏观视野、综合考察,从一科一门、一类一文入手,提纯微言大义,分析审美实质,探寻人文关切,钩深艺术精神。即是说,传统艺术理论的当代转换有两种方法:一是多类整合,去异存同;一是由小及大,总万为一。无论何种方式途径,对各传统门类艺术理论中核心概念、关键词语的分析、解读,是最基础、最根本的工作,也是艺术学理论的学术主线。我们从中国画论入手,寻绎中国传统艺术理论的关键词,就是试图通过这一途径,印证上述理论观点,为中国艺术学学科建构增砖添瓦。选择中国画论中的一书为突破口,旨在证明门类艺术理论之于中国传统艺术学的基础性、普遍性,说明它并不是特例,而是各门类艺术学科的共性。这一认识的前提,即中国各类传统艺术无不是中国文化、中国审美、中国传统艺术精神生发的结果,是一树之花、一藤之果,有门类之别,却无实质之异。

中国画论堪称古代诸多门类艺术理论中体系最为完备、艺理精神最为精妙、内容最为丰富、传承最为有序,即最能展现民族艺术文化精神与特质的一个学科,从此入手,以斑窥豹,或可析览中国古代艺术理论之关纽。当然,除此之外,中国戏曲理论、中国诗论、文论、书论、乐论等,都是十分成熟的门类艺术理论体系,它们不乏共通之处,有时还相互关联、融通;强调中国画论的理论高度与学术学科价值,并不贬低其余。

一、学科建构与传统艺术理论关键词寻绎

中国艺术理论有别于西方,它建立在中国传统文化基础之上,是中国古代哲学、政治、经济、文化生活,尤其是艺术创造的浓缩与结晶。西方艺术理论当然是西方文化系统的产物,是对西方艺术创造、审美精神的概括和阐释。西方文化的基础是古希腊、古希伯莱的宗教神学文化,是以上帝为中心的文化认知,因此它的艺术题材集中于宗教、神话,艺术表现的中心多为上帝、圣母子等神圣人物,艺术手法更是集中在以上帝为核心的焦点视野,艺术风格追求基本上或主要是写实与模仿,因此,艺术审美带有更多的哲学色彩。西方艺术学学科的基础与这一传统密不可分。中国艺术理论的思想基础是以儒道为中心的传统文化,它的文化内核或基本艺术思维即天人合一、阴阳互补,它的艺术创作理念即以人自身为中心,以人们的自我体验、感受为出发点,追求审美的人格化、拟人化、情景化,以品味、体验出来的切身感受来抒发自我,生发审美意蕴,所以其艺术创作手法不是西方式的写实而是写意,意象之思、意象追求是其主要特色。因此,中国艺术的审美评价是以个人体验来契合作品,由此产生更悠远的意味。由于每个人感觉的特殊性、多样性,亲历式的审美必然导致中国艺术的多义性、多变性及体验性特征鲜明,因此具体到对事物的观察与艺术表现,其视点是动态的、变化的,是根据观者的需要而设的,是画卷式的多点透视,又称散点透视。它随我而动,因境而设,采用多中心、多角度、全景化、立体式观察,不局限于一点(焦点),不作特别的聚集,从而有别于西方。我们习惯了这样的艺术体验方式,画面中的人与物不离左右、如在目前,所谓“身即山川而取之”;高山流水、平沙落雁、花鸟虫鱼、鞍马树石等,无不入画、入篇、入心,并占据艺术的绝大部分内容。即使是宗教题材,也竭力创设一种人格化、人间化、人文化的喻境。中国画、中国诗、中国音乐、中国戏曲等艺术类型所营造的,无不是这些可感、可行、可望、可游、可居、可亲、可触之理想意景,说白了,它就是生活现实的精神替代品或理想物,所以,中国艺术的创作方法侧重于浪漫,按照学者徐复观的说法,基本上是在庄学思想引领下展开,拟人、比兴、喻化,无所不用。即使是相对抽象化的书法艺术,其点画塑造竟有“高山坠石”“千里阵云”“万岁枯藤”等可视化笔法,从而产生了“担夫争道”“逆水行舟”“仙人啸树”“舞女低腰”等形象化仪态,极具中国艺术文化特色。

弄清了中国艺术的文化根本,才能正确把握它的艺术现象、审美实质,参透其理论关键词语表述。用西方的艺术理论套用中国传统艺术,个别可行,多数则行不通。因此需要在弄清中国文化系统与艺术的关系之后,概括、总结出真正的中国艺术理论及其精神实质。这种建构不是玄思,不是猜想,不是“以一当十”,更不是东拼西凑,而是从具体的门类艺术理论中提炼、抽取、整合、归纳,寻绎其共性部分,用整体艺术观,用宏观思维和概括的方法,达到这一基本建构。

清代方熏(1736—1799)的《山静居画论》一书,是中国古代绘画理论中的一个代表,也是中国画论在清代的集大成之作。其学术价值,恰如近代画学家余绍宋在《书画书录解题》中所评:“是编为兰坻自抒心得之作,杂论诸家画派,及各种画法,极为精到,不甚袭古人陈言。”[1]466该书精炼、独到,不陈陈相因,虽言画理画法画要,而多涉艺事宏旨,常常以小见大,由浅入深,旁涉博取,时有艺理精神闪光之点,具有理论的普遍性。弄懂弄通此一书,虽非传统画论精神之全部,亦堪作代表,可以部分地参悟中华艺术精神之精髓。对其中关键词语的解析通览,就是要寻绎一种古今艺术理论转换的有效途径,对于当代艺术学理论学科建设来讲,或可曲径通幽。需要指明的是,《山静居画论》并非画论中的典范,中国绘画史上有很多著作比它有名气、有人气;选择它,意在说明即使是一部普通的画论著作,其理论也是深邃可取的,其艺术价值同样不可低估,更何况名篇、名著。

方熏是清代书画家、理论家,字兰坻,一字懒儒,号兰士等,浙江石门人,一生布衣。性情高逸狷介,人谓之“朴野如僧心”。诗、书、文皆妙绝一时,尤工于写生,修养全面,与书画家奚冈齐名,号称“浙西两高士”,诗画人品皆称卓绝。[1]18时人评论说,方熏的绘画为恽格后惟一人;其山水花卉,得宋元人秘法。方熏生平著述多部,其《山静居诗稿》四卷,有汉魏盛唐之情致;五七言律,“风格亦不减唐贤。一时诗人,未能或之先也”。[1]18方熏《山静居画论》是其艺术实践与审美探索的结晶,艺理蕴深,时见光彩;技法独到,可寻可鉴。在思想上,这部书集古代画论艺术精神之大成,对传统艺术核心概念的解读剖析,尤为可取。

《山静居画论》洋洋三四万言,但多作短篇小段,数言只语,见物论议,时见精辟。其论述体例为传统画论之延展,如北宋苏轼、晁补之、董逌论画,皆为此例,但北宋诸家有画题,或作者自署,或后人敷增;而《山静居画论》每段独立而内容连缀,虽无标题却议题集中,同一话题如气韵、临摹之类,归为一处,与元代汤垕《画论》、明代董其昌《画禅室随笔》等著作形式相仿佛。该书分上、下两卷,上卷多涉画事艺理,下卷多及绘画技法,其精神思想常隐含于论画、谈法、讲技之字里行间。

《山静居画论》成书于光绪丁丑年(1877年),时值清末,虽然已然发生了鸦片战争,清朝闭关锁国政策也打开了缺口;虽然西洋绘画在中国已时有所见,但是西学东渐之风尚未刮起,中国艺术理论学科化总体阙如,而门类艺术研究继承传统,方兴未艾。因此,这时的中国画论仍然是上千年传统绘画思想、艺术观念的延续、更替,并没有根本改观。需要注意的是,由于传统上中国艺术的融会性、互通性、交织性,或称之为根本意义上的人文性,使得门类艺术理论往往摆脱了个别的、具体艺术的局限,自觉或不自觉地升华为共同的艺术观念、艺术认知,这为今天中国总体艺术理论的建构带来了很大便利。关于各类艺术的这一融通性、艺术家修养的丰富性或人文性,方熏在该书的开始就直接点明了:“故公寿多文晓画,摩诘前身画师,元润悟笔意于六书,僧繇参画理于笔阵,戴逵写南都一赋,范宣叹为有益,大年少腹笥数卷,山谷笑其无文,又谓画格与文,同一关纽。”[2]460这样,诗、书、画、文、赋等艺术样式,在艺术家“道通为一”的理念下,追求艺术之间的相互提升,多种艺术修养成了传统文人的基本素养。所以方熏说,“洵诗文书画,相为表里者矣。”因此,在中国艺术史上,出现了诗、书、画、印、文、乐、舞、赋等集于一身的艺术大家、艺术通才,“能通”是其最显著特点。唐代草书家孙过庭在其《书谱》中曾说,“通会”对于一位书法家来说是至高的境界:“至如初学分布,但求平正;既知平正,务追险绝;既能险绝,复归平正。初谓未及,中则过之,后乃通会。通会之际,人书俱老。”[3]129什么是“通会”?为什么“通会”才能成就艺术?实际上,“通会”就是对艺术的各个领域以及对人生都有所悟、有所得,并能够将它们融会贯通,应用于艺术创造,也就是曹丕所说的“夫文本同而末异”。进一步说,“通会”是艺术的根本修养,是打通艺术、人生、思想、经历等的关纽,是将最强烈、最精华、最艺术的感受汇聚起来并表现于创作,这样才能成就经典艺术。“人书俱老”就是这样一种人与艺术高度融会的至高境界,即孔子所谓“随心所欲不逾矩”。在此精神引领下,后世艺术家如宋代欧阳修、苏轼,明代徐渭、唐寅等,皆诗文书画样样精通,成为无法归类的“全科艺术家”。由此可见,寻绎中国总体艺术理论精神,通一达万,总万归一,从这些“通会”的艺术家入手并非难事。清代文人艺术家方熏亦是其中一员,只是他的名声在历史上比上述名家要小得多。方熏通诗、晓文、能画,是著名的书法家,印文亦称绝一时。作为布衣百姓,有如此丰厚的修为,在中国艺术史上并不多见,之前明代徐渭可与其相仿佛,但又有所不同。徐渭追逐功名几十年,不得已才做了布衣文人。方熏不然,他一开始就无意于仕途,也不去应考赴举,心甘情愿做一个平常人,以至于生活困顿无着、含辛茹苦,一旦面对诗文书画艺术,竟然又乐此不疲。

二、以气韵为核心的意境情结与自我参悟

方熏著书立说,主要表达他对中国艺术的认识与理解。那么在方熏看来,艺术的最高追求是什么?或者我们寻着他的思路,寻找一下中国艺术的根本是什么?答案很明确,就是以气韵生动为主、以“意象”或意境塑造为核心的人本追求,说到底,就是那种自始至终、一以贯之的人文关怀。方熏说:“气韵生动,须将生动二字省悟。能会生动,则气韵自在。”[2]433“气韵”是什么?方熏说:“气韵生动为第一义。然必以气为主,气盛则纵横挥洒,机无滞碍,其间韵自生动矣。”[2]463这里着重强调了一个“气”字。“气”在中国艺术各门类中有贯穿作用。曹丕说:“文以气为主,气之清浊有体,不可力强而致。”[4]60刘勰也有类似言论。书法中气的表述比比皆是。[5]什么是气?为什么方熏说“气盛,其间韵自生动”?之前汉代刘安编纂的《淮南子》早有说法:“夫形者,生之舍也;气者,生之充也;神者,生之制也。一失位则三者伤也。……察能分白黑,视丑美,而知能别同异,明是非者,何也?气为之充而神为之使也。”[6]149很明确,对于一个生命有机体,形、气、神是三位一体的,哪个都不能缺失、不能不到位。其中“气”为生命之充,即生命的内涵部分,一个生命体如果没有它,就不能活鲜,就是僵尸。因此,中国古人又讲究“体气”,看一个人的精神面貌,从他身体投射出来的气息、活力来判断,这在魏晋时期十分流行。体气、书气、文气、气韵,从人体本身到艺术本体,实际只有一点,那就是生命的精神状态。气盛,则光芒四射,神采奕奕,活力无穷,韵致自然流露。由此观之,气韵又是生命活力的象征,是不息的生气,无论体现于一个人,一幅画,一首诗,一篇文章,一支乐曲,一段舞蹈,如果没有奕奕的精神韵致,便会昏昏沉沉,不能动人。人类终究是追求向上的精神动物,这是与其他动物界相脱离、相区别的标志;人类的文明史,就是一部精神和思想的奋斗史、进步史、创造史,与生机活力相悖的都会被舍弃,反之则会被颂扬。“气韵”就是生命活力的核心内涵,是昂扬向上的正能量。因此,中国艺术的根本追求是与人类的目的追求相一致的,恰如马克思所说:“美是人的本质力量的对象化。”可见,气韵虽微,却蕴含着生命的大能量。作为绘画等艺术的第一要义,方熏强调它,正是千百年来传统艺术理论的立足点与根本归宿。

正基于气韵第一的大义,方熏才对绘画创作过程提出下述要求:“古人不作,手迹犹存。当想其未画时,如何胸次寥廓;欲画时,如何解衣磅礴;既画时,如何经营惨淡,如何纵横挥洒,如何泼墨设色,必神会心谋,提笔时张吴董巨,如在上下左右。”[1]434在此,方熏解答了艺术之气韵从何而来的问题:根本上来自艺术家丰厚的人文修养,包括对前人、名家的学习掌握。因此,中国绘画及其他艺术都将人的修为与艺术联系起来,并有“画如其人”“书如其人”“文如其人”等说法。北宋郭若虚对此表述得很充分:“如其气韵必在生知,固不可以巧密得,复不可以岁月到,默契神会不知然而然也。……人品既已高矣,气韵不得不高;气韵既已高矣,生动不得不至:所谓神之又神而能精焉。”[7]468气韵是否为“生知”尚可讨论;而与人品的密切关联却是公认的,这也正是中国艺术的人文属性。缘此,气韵生动是艺术,也是人事,是岁月浸润人心的结果。以人、人格、人品为出发点,决定着艺术的品位与层次。人品不佳的艺术家,无论如何都难以走进中国人的审美内心。方熏所说未创作或将创作时先要廓清胸次、解衣般礴,道理正在于此。

建立在人文修养之上的气韵和基于以气韵生动为核心的艺术,是一种品位。品位高下,不在资历,不在位次,不在相貌;总之,不在人之外,而在人之内,在苦心经营、日积月累中的精神气概。气韵审美的这种人性、模糊性,决定着中国艺术的呈现方式必然不会如西方式的历历具足、刻意追摹,而在于意象提炼、意境经营和氛围塑造。为什么方熏赞同苏轼“论画以形似,见与儿童邻”的观点,并用晁补之“画写物外形,要物形不改”为其注解?为什么形神之识、形神之辨贯穿于中国画学乃至传统艺术发展全过程?根源仍在于气韵追求的精神性、人本性和主体性。与气韵相牵,则中国艺术的创造必然借形使意,借物抒怀,中国艺术审美中的赋、比、兴、拟、似、借等手法才能应运而生、适得其所,由此,意境美才如此牵肠挂肚。可见,人文性、气韵美与意境追求就构成了一个有趣的理论序列。

中国艺术的意境之美是一种境界,一种氛围,是中国艺术审美的核心。近代学者王国维曾以词为例作过深入阐述。他将意境分为两种类型、三个层次,是远见卓识。在两类意境中,“有我之境”与“无我之境”都与“我”的存在相关,或者说都是以人这一主体为中心,物随人化,人与物俱——现代西方艺术理论中的“投射”“移情”等概念,均没有意境本身更为贴切。而在三重境界中,第一境界可谓自我订立的目标准则;第二境界可谓不懈的追求努力;第三境界可谓成就获得后的无限惊喜。这三重境界仍然是自我的、精神的、心志的。因此,有学者建议要构建中国艺术理论的“意境学”[8]146,意境学说几乎成了国人的一种心结。无论如何,意境是心与物的关系问题,文人之心,非比寻常之意,观物兴怀,心景相契,言外有意,意外有味,味中有象——一切皆因心起,唐朝朱景玄称之为“万类由心”,宋代苏轼则诗意地说“其身与竹化,无穷出清新”。[9]350方熏之所以赞赏欧阳修“萧条淡泊”的意境追求,认为画凡至此,不在“飞起迟速”,而在于“闲和严静”,恰恰点明了意境审美的终极关怀。“萧条淡泊”不同于一般的喧阗热烈,应该是一种深邃静思,是对人生的清醒透悟。

对古人来说,人生得意,或洞房花烛、金榜题名,或高官得中、衣锦还乡;而得意人生又不过是过眼烟云,是“形”之喧阗,皆外在于心。真正的文人,有意义的人生,是在形式、仪式之外的内心沉潜,是对人生之荣辱、生死、聚散种种的彻悟与淡定,故有淡泊之志,有不惊之概,有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之态。具体在艺术中,即所谓“欲寄荒寒无善画,赖传悲壮有能琴”之叹。它不过要在艺术的终极关怀中,体现生命价值,品嚼人生百味。方熏用一生的困顿坎坷体会它、验证它、充实它,生活之困与精神之盈形成鲜明对比,并乐此不疲。这是文人生命的一种坚守,更代表着一个群体、一种品格。因此,方熏以绘画作比,认为“仆谓取法于绳墨者,人无不见其工拙;寄意于毫素者,非高怀绝识,不能得其妙。故贤者操笔,便有曲高和寡之叹。”[2]435工拙之于高人自是表面现象,而寄情毫素,才是最属意的地方。什么是高怀?什么是绝识?怀今古,识人生,具平淡,得天真,方可称之。这样的文人雅致,不曲高和寡、绝少知音才怪呢!

显然,气韵追求,意境之思,形神之辩,雅俗之别,高下之见,皆一脉相承,统一在气韵生动的第一追求之中,定格于人生境界的自我诠释之内,形成了中国文人所特有的终极关怀。中国画的写意性,中国诗词的朦胧美,中国音乐的中和美,中国书法的心性美,中国戏曲的程式美,都非偶然,是人的关怀与人心关切的必然指向,迥异于西方传统的宗教情怀与上帝中心。因此对中国艺术的把握与欣赏,全在一个“悟”字——有领悟,有觉悟,有妙悟,有醒悟,有彻悟,悟来如醍醐灌顶,茅塞顿开;悟又与禅学精义相通,颖思妙解,故历来有“画禅”之谓。这种艺术的习得,所依赖的是自我觉醒,不是外界加与。有人一生勤恳,难得拨云见日;有人朝夕研习,终究一无所获。为什么?悟性不够。“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修行即要觉悟。许多技艺,是看出来的,觉出来的,悟出来的,创出来的,所以齐白石说“学我者生,似我者死”。中国艺术身教重于言传,或曰“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即在于此。艺术真谛如何获得?还是一个“悟”字。悟的前提是灵性、积累、勤勉,是千思万虑,是悉心体会。体会即是在调动一切身体感觉机能实践之后的一种理解、融会,就是悟。所以悟是由身而心、由外而内的识见过程,是中国艺术的常态,而小聪明、走捷径则难得真悟。因此方熏引述北宋书画家黄庭坚的话说:“余初未识画,然参禅而知无功之功,学道而知至道不烦。于是观画悉知其巧拙工俗,造妙入微。”[2]436由参禅学道进而观画而知巧拙工俗,妙趣入微,说明绘画等艺术创造不是简单地描景象物、形似之识;画趣通于禅趣,画理通于禅理——一句话,都是精神性的和思想性的,是心内之物,属于主观意志。

禅道之悟悟什么?不还是穷通、荣辱、存亡、生死等人生大义吗?即王羲之在《兰亭序》中所谓“死生亦大矣”。再看明代董其昌给自己的书斋取名为“画禅室”,意为画即通禅。禅与玄、远、静、简、淡等意境相关,因此,中国艺术追求的不是形象繁简自身,不在一枝一叶,而是枝叶之外的寓意、意味、蕴含;是画外音、字外意,因此才有“迁想妙得”“得鱼忘筌”“得意忘言”“得意忘形”种种说法,于是,“相忘”也就成了中国古代艺术理论中一个十分特殊的关键词。

三、“相忘”引领下的技术路线与终极关怀

显然,在上述艺术审美序列中,人文性、气韵美、意境追求、终极关怀与觉悟,是最为关键的几个概念。

艺术难易如何?从上述可知,也难,也不难。难在修为不够,知识局限,不能化实为虚,化物成趣,“类同死物”;不难,在于前有古辙,笔墨可化,笔能载意,人艺一体。笔墨之妙,在功夫,在精熟,所谓“熟后生”“熟后熟”,均非真难;难在笔墨之外另有天地,以人养艺,又非功夫纯熟或可达。于是方熏说:“行家知工于笔墨,而不知化其笔墨。”[2]436学而化之,就与感悟、修为、人生境界合为一体了。如何既知笔墨,又知化其笔墨,画外求妙?回到北宋黄山谷的话上:要从禅道之悟中领会。方熏说得好:“凡画之作,功夫到处,处处是法。功成以后,但觉一片化机,是为极致。”[2]436成与败之间似乎有一个分水岭。岂止是画,凡艺术无不如此。即以通画之禅为例:禅法微妙,有人终其一生不得一解,而有人却见物知性,顿解妙得;法为一法,物为一物,见者不同,修为各异,所思所得所悟当然各不相同。一句话,没有对人生终极的体悟参透,艺术终归是空话。这些道理,是说画,是论艺,是谈禅,实则为中国文化土壤上生长出的一藤之果,是传统艺术理论的精髓宏旨。

如此道理,几句话即可说透,为什么方熏还用大量笔墨谈技巧、讲方法、说步骤?其实,中国艺术以及对艺术的参悟都是一个渐进过程,是“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的过程,没有实践操作,没有真切体会感受,“终日而思,不如须臾之所学”。技术的锤炼恰如阶梯,否则是欲速则不达。同时技术是与思想联结在一起的,美国美术教育家罗伯特·亨利说“技法因想法而生”,[10]43确有一定道理。宋代韩拙说得最为明白:“夫画者笔也,斯乃心运也。索之于未状之前,得之于仪则之后,默契造化,与道同机。”[11]10中国艺术是借景抒怀,是澄怀味象,没有引发良思的景物,便无以生发,亦无从生发。庄子有“游刃有余”“运斤成风”之喻,苏轼有“边鸾雀写生,赵昌花传神”之说,不外乎在言明:形似追求必不可少,技术是基础、阶梯,要千锤百炼;但要使“技进乎道”,要登堂入室,不停留于技术表现,不因术废艺。因此,方熏作为画家,不惜笔墨,谈形象构造,论画理画法,举个案特例,都是在强调切实的、不能超越的基础。方熏尤其强调绘画中的临摹,认为要临摹,要摹古,要从摹中得,从古人中求。虽然这与当时中国艺术的大环境、大传统有关,但也恰恰是历史经验所得。自从我国画道成艺,继承与创新的关系就已经被明确认清了。如南北朝后期理论家姚最就说:“丹青妙绝,虽质尚古意,而文变今情。”明代画家王履在《华山图序》中也说:“可从,从,从也;可违,违,亦从也。”即优秀的,值得继承的,就要继承;而需要突破的,就要敢于突破,这也是一种继承——是对艺术创新精神的继承。方熏的见解显然是与传统艺术理论认识一脉相承的。

古为一古,摹当何以摹?这是技术方法问题,也是艺术取舍问题——方熏认为,其核心仍然是平淡天然,萧和简静。这样,技术问题又转化为了艺术风格问题、时代审美取向问题,也是艺术的归宿。摹古要法,在于穷理尽性,去除外在表象,摈落筌蹄。摹拟终究是手段不是目的,摹古而能忘古才是至理。从艺理上讲,中国艺术深受老庄思想影响,极端地说就是一种“忘”的艺术:相忘于江湖,相忘于艺术,得鱼而忘筌,坐忘归……。五代山水画家荆浩说,真正的绘画要有笔有墨,笔墨兼备,他批评唐代画家项容与吴道子,一个有墨无笔,一个有笔无墨,他的理想追求是笔墨兼俱,自成一家。可最终他却借石鼓子的话说:“愿子勤之,可忘笔墨,而有真景。”[12]10笔墨如此重要为什么还要“忘笔墨”?忘掉笔墨或技法之后,要保存的是什么?方熏亦说:“法我相忘。”显然,古法、古人都是一种途径,是过程,连“我”本身也不足为限,既要超越古人古法,又要超越自己。这就是艺术创新,是一种生命精神,虽不为初论,却是中国艺术精神的代代传承。艺术创新不是另起炉灶,不是推倒重来,而是在前人基础上提升、超越,既要摹,就要似;既相似,就要破;既能破,就能立。在似与不似之间找平衡,是艺术,也更是智慧。方熏说:“始乃惟恐不似,既乃惟恐太似,不似则未尽,太似则不为我法。”[2]438艺术到最后,根本上要有“我”,即具有独立风格的自我。这也是上述齐白石所谓“学我者生,似我者死”的精神实质,用他另一句话说更为明白:“作画妙在似与不似之间,太似为媚俗,不似为欺世。”[13]49显然,其精神根源,却在方熏这里。

如上所述,中国艺术是“忘”的艺术,那么画面的似与不似与“忘”有无关系?答案是肯定的。中国艺术最终的指向是精神性的,是寻找一种艺术之理,其终极关怀不过是人生关怀,生命之悟;一切形式、手段,不过是它的“筌”“蹄”,因此对于摹古,要获得的是那个“理”,而不是“法”本身,“理”是艺术的更高追求,“我”与“法”都在其次,都可以忘却。南朝宗炳说:“夫理绝于中古之上者,可意求于千载之下;旨微于言象之外者,可心取于书策之内。”又说:“夫以应目会心为理者,类之成巧,则目亦同应,心亦俱会。应会感神,神超理得。”[14]130-131宗炳本论,理绝于古而意求之,旨微于外而心得之。所以千百年来,中国艺术在技法锤炼上虽然也有“抡斤斫垩”“游刃有余”之说,但是基本上是适可而止,诗文追求“辞不害义”,绘画讲究“可忘笔墨”,音乐主张“大音希声”,无非怕失却了根本,妨碍了精神表达。尽管孔子有“文质彬彬”之论,比诸“质”——本质、实质,“文”这些外在形式、方式都可委曲一些。再比如唐宋律诗,有许多形式的规定性,最基本的是合仄押韵,读来朗朗上口。可是,为了追意,有时平仄、韵律也可以抛弃。李商隐的《登乐游原》诗:“向晚意不适,驱车登古原。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根本没有合仄押韵;陈子昂著名的《登幽州台歌》既不押韵也不对仗:“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这些无韵之诗,却成了千古绝唱。可见,形式之似与意旨相比,可变可忘。显然,《山静居画论》虽多涉技艺技法,而最根本的却不在技法。所以方熏说:“古人画人物,亦多画外用意,以意运法,故画具高致。”相反,“后人专工于法,意为法窘,故画成俗格。”[2]444由此,在意与法之间,法可忘,而意必须足。技法是基础,是登堂入室的阶梯,入室既定,那个梯子还重要吗?亦如当代诗人余光中所言:“技术是一条看护花园的恶狗。”是呵,进园需要解决狗的问题,而进得花园来,赏心即可,谁还在意门口那条看园的狗呢?

“忘”是一种境界,其根本指向,是神韵,更是人生。正是这样一“忘”,才使中国的艺术在具象写实的方向上不那么刻意,对写意的意境美追求愈来愈富于特色,使诗、书、画、乐、赋等艺术的融会变得更为便利,使中国大艺术得以呈现。因此,中国艺术学的学科建构有了切实的传统基础。如是,中国绘画等艺术样式,在本质上不重方式方法等技术路线,而重于总体的、精神的把握。中国艺术的高妙之处、经久魅力,也许正在于既有笔墨又忘笔墨,既本于形式又不拘于尺度。笔墨形式之外,另有一片天地,它能使人与艺术超越局限,天马行空;又不致于无所凭依,空洞失据。它是中国艺术,也是中国哲学。中国古代传统认知,即在有与无、实与虚、情与理、现实与浪漫之间求辩证、找平衡,恰如张岱年先生所说:“中国哲人研究宇宙人生的大问题,……先在身心经验上切己体察,而得到一种了悟;了悟所至,又验之以实践。要之,学说乃以生活行动为依归。”[15]4由此观之,中国绘画乃至中国艺术,是艺术也是哲学;是形象描绘,也是人生图景。

四、结语

中国传统艺术理论确然有迹可寻,它在当代的转换不成问题,关键在于要寻绎一种有效方式,将其整合、归纳、提炼出来,以成为活的、有灵魂的构成部分。寻找关键词是其中比较基础、也是比较便捷的方式。透过方熏《山静居画论》一书,我们发现中国艺术理论的核心概念在这里基本上得以体现,并且形成了互为联络的纽带:在气韵、写意、意境、相忘、摹拟、不似之似等环环相扣的序列概念基础上,在人文精神、人本观念、气韵之美、意境追求、技术路线与终极关怀引领下,以中国画论为代表的门类艺术理论所呈现的,不仅是技术方法,还是一种文化思想、审美意识,是一种超越特殊艺术本身的学术境界,并且包含着与其他艺术相通、相贯、相依、相牵的精要表达,并可以直接转化为中国当代艺术理论建构中的关键词。

当然,任何一部著作都有它的局限性,都不能穷尽一切艺术理论,《山静居画论》能如此丰富地呈现传统艺术理论关键词,已经十分难得。当我们弄通、把握更多著作、更多理论之后,当下面临的中国艺术学学科的科学建构问题也许会迎刃而解。

① 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将意境分为“有我”与“无我”两类;并设如下三种境界:“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罔不经过三种之境界:‘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此第一境界也。‘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界也。‘众里寻他千百度,回头蓦见,那人正在灯火阑珊处。’此第三境界也。”(见滕咸惠《人间词话新注》,齐鲁书社,1981年版,第5页)。

② 南北朝的姚最在《续画品》中说:“夫丹青妙极,未易言尽。虽质沿古意,而文变今情。”讲的就是继承与创新的关系。清人石涛说:“古之须眉不能生在我之面目,古之肺腑不能安入我之腹肠,我自发我之肺腑,揭我之须眉,纵有时触着某家,是某家就我也,非我故为某家也。天然授之也,我于古何师而不化之有?”极言创新之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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