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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了”“了得”的词汇化及语义演变

2020-07-06马威艳中国社会科学院大学研究生院语言学系北京102488

关键词:助动词义项副词

马威艳 [中国社会科学院大学(研究生院)语言学系,北京102488]

引言

近代汉语中,“得了déliǎo”用在反问句中,表示情况严重。“了得liǎodé”既可用在反问句中,表示情况严重,又可表示不平常、很突出。徐时仪对“了得”的成词过程进行了较详细的探讨,认为“了”经历了从“完成,终结”到“领悟、明白”再到“胜任、能应付”的引申,“得”既可作助词又可作动词,表示“获得,获取”之后引申出“完成”,“领悟、知晓”义。“了”与“得”同义并列复合为“领悟、明白”之义,再引申出“备办、办理”,又引申出“完成”义,还可引申出“了不起、能干”。表情况严重的“了得”由动补结构词组凝固成词[1]。徐文认为,先是“了”与“得”词义分别经历线性引申,然后“了得”同义复合后又经历了类似的线性引申。我们同意其认为表示了不起的“了得”由“完成”义引申而来,但徐文并未解释为何“了”词义经历了“完成”到“领悟”而复合后的“了得”词义却经历了从“领悟”到“完成”的引申,也未提及“得了”的具体成词时间、成词机制及词汇化过程。王麗玲从增减论元角度论述了“了得”的词义来源。文章认为,“了得”由“A+了得a(明白义)+受事P”,经过省缩“受事P”,再重新分析而成词。语用推理过程为:A 能明了——A 具备某种能力(即“了不起”)。认为“了得”不可能来源于“可以了结”的原因是用例少,而且多用于否定或反诘问句中[2]。文中未探讨反诘问中表情况严重的“了得”的语义发展情况。

《现代汉语词典》收录“得了”,义为表情况严重的形容词,用在反问或否定式中;并收录了“了得”两个形容词义项:义项一表情况严重;义项二表不平常,很突出[3]。《现代汉语八百词》未收入“得了”,将“了得”附在“了不得”词条后,收录形容词义项:表示情况严重,没法收拾,专用于反问句[4]。我们同意将“得了”看作词,虽然其词义主要通过句式体现出来。王春辉通过统计,认为在现代汉语中还有一个“结束、了结”义的谓词性“了得”,主要用于“怎一个/岂是/岂止……了得”结构[5]。“得了”与“了得”都可用在反诘问中,表示情况严重。然而,“得了”没发展出“了得”的其他义项,学界对“得了”的成词过程论及较少,也未有清晰的成词机制。本文力图通过对“得”不同句法结构的分析,探讨“得了”“了得”的词汇化过程,及“了得”与“得了”发展出不同语义的原因。

一、“得”“了”的语义演化

“了”有两个基本义项:“明白”“完成/了结”。例如:

(1)其所易了,阙而不论。(《尔雅序》)(明白)

(2)晨起早扫,食了洗涤①。(《僮约》)(完成)

“得”最初为“获得”之义,太田辰夫指出,上古汉语中即有放在动词前面的助动词用法,而后置表可能的“得”在隋朝以前少见。表可能的后助动词“得”经历了:获得→实现→可能的过程,“不得”表达“不能、不可以”[6]。下面的例(4)引自太田辰夫,例(5)引自李明[7]。

(3)六五,噬乾肉,得黄金。贞厉,无咎。(《周易》)(获得)

(4)数茎白发哪抛得?(杜甫诗)(能够)

(5)救人之患者,行危苦,不避烦辱,犹不能免;今祈奚论先王之德,而叔向得免焉。(《吕氏春秋》)(得以)

“了”与“得”在唐代以前的发展,为之后的词汇化奠定了基础。

二、“得了”的词汇化及语义演变

“得了”在近代及现代汉语中用例有限,成词晚于“了得”,主要用于反诘问中。“得了”的“得”也经历了表意义实在的“获得”,再转化为“达成/实现”义,出现“得+VP”结构,动词前的“得”在“得V”的句法环境语法化为表客观条件许可“可能”的助动词。

杜轶将上古的“得+VP”结构分为“VP 的施事+得+VP”结构及“VP 的受事+得+VP”结构[8]。我们认为施事与受事只是VP 语义指向的差别,无论语义指向施事还是受事,都不能完全左右动作行为,都受到施事以外的人或事等条件的制约。指向施事时,若去掉“得”就使施事获得了对动作行为的控制力,有“得”施事便失去控制力。指向受事更不能主动控制动作,句子有一种被动遭受的意义。如:

(6)太子不得立矣。改其制而不患其难,轻其任而不忧其危,君有异心,又焉得立?(《国语·卷七·晋语一》)

(7)辞曰:“非所愿也。若得归骨于楚,死且不朽。”(《国语·卷十七·楚语上》)

上面两例表情态的助动词“得+V”或“不得+V”主语一般都不能决定V,而受其他人或外部条件制约。例(6)“太子不立”不受太子控制,例(7)行为“归骨”的实现由话语中隐含的外部条件决定。李明对汉语史各个时期的条件类助动词“得”进行了研究②,将“得VP”中的“得”分为三类:VP 是已完成的动作,“得”义为“得以”,表完成;当VP 是未完成的动作时,“得”义为“能够”,表可能;否定及反问句中的“得”均表可能[7](27-28)。这三种类别都受到客观条件的制约。“得V”与“V得”结构不同,表示可能义的“得”在动词前作助动词时没有发展出主观能力的用法。祝敏彻对助动词“得”与能愿动词“能”进行了区分,提出两词的区别主要在于“得”一般表示客观条件的许可(可能),而“能”专表人的主观可能性[9]。如:“此非距心之所得为也。”其意思是“这个问题不是我(距心为人名)可以解决的。”其中的“非……得为”并非是距心本身不愿意去解决,而是客观条件不允许。

“得了”结构属于“得V”,即表客观条件可能的助动词加上表完成的动词“了”,这个短语从结合之初便具有不受主观控制的意味。

(8)民有冤抑,无处伸诉,只得忍遏。便有讼者,半年周岁不见消息,不得了决,民亦只得休和,居官者遂以为无讼之可听。风俗如此,可畏!可畏!(《朱子语类》卷一百八)

(9)朝廷万事,只缘各家都不说要了,但随时延岁月,作履历迁转耳,那得事了?(《朱子语类》卷一百二十八)

上面例子的“得了”均为短语结构,“得”前可以有副词等修饰限制,“了”后可以加上同义的“知”构成同义复合词“了知”表“明白”义,或“了”后可加上“决”“当”“结”等构成表“完结”义的“了决”“了当”“了结”等。“得了”中间还可以插入宾语,如“得事了”。“得了”也用于疑问句,有一种无可奈何、不知道怎么处理的意思。

(10)若难事,初间审一审,未便决得是非;更审一审,这是非便自会分明。若只管思量利害,便纷纷杂杂,不能得了。(《朱子语类》卷二十九)

(11)其他诸部有事皆如此,岂不了事?如今只随例送下某部看详,迁延推托,无时得了;或一二月,或四五月,或一年,或两三年,如何得了!(《朱子语类》卷一百二十八)

上面两例中的“得了”中间没有插入成分,可以进行重新分析,“得了”既可以分析为“得以了结”,又可以跟前面的“如何”一起分析为“情况很严重,不知怎么办好”,可以看出“了”指的是“了结事”而非“明白事”。因为虽然“得了”理论上可以分析为“明白事”,但在实际语例中,我们看到反诘句的主语或前面所谈论的话题几乎都是“事”/“后果”,说这些“怎么得了”是在说如何解决事情而非如何明白事情。而后者进一步发展,便是词汇化了的“得了”。

(12)纣王自思:“众文武诸臣还抱本伺候,如何得了。”(《封神演义》第五回)

(13)谁人不知银钱好?谋财害命怎得了!(《续济公传》第一百六十七回)

(14)地方上有这等凶徒,这还得了?(《乾隆南巡记》第四十五回)

最晚在明代,“得了”完成了其词汇化及主观化过程,主要与反诘疑问词“怎”“怎么”“如何”或表反诘疑问语气的副词“还”及句末语气词“么”“吗”“啊”等连用,表示情况严重,也可以在副词前面加上“这”“那”,句末多用感叹号,也可用问号,即使是问号也不需要回答。

“得了”词汇化的机制主要为句法上的重新分析及主观化机制:

(一)重新分析机制

“得了”开始连用时并不紧密,“得”前、“了”后都可以有其他相关联成分,如例(8),也可以说“得以了结”。而且,“得了”结构作为句子的谓语,其前后多有“事”作为话题或者宾语,如例(9)。之后“得了”连用且后面不再有宾语,但仍可作两解分析。最后,“得了”与反诘疑问词紧密联系,成为一个表示“情况严重,难处理”的感叹结构。“得了”从短语到词汇演化过程中经历了:对具体事的解决→解决具体事/在特定反诘结构中表情况严重→在特定反诘结构中表情况严重。当“得了”用在反诘副词“还”后,成为“还得了吗!”“这/那还得了!”等时,“这/那”可虚指,整句不表疑问,仅表言者的语气。“得了”中间不能再插入其他成分,完成了其词汇化过程。

(二)主观化机制

Traugott 指出,“主观化是词汇项倾向于越来越多地表达言者/作者的主观信念或态度”[10]。“得了”用在“如何”等疑问词后,最初是真实问,之后发展为反诘问,言者表达情况棘手,多用感叹号。即便是问句也无需回答,只表示言者的极度担心语气。其主观化经历了这样的过程:真实问(期待回答)→既可以回答,也可以不回答→反诘问(无需回答)。

三、“了得”的词汇化及语义演变

“了得”属于“V 得”结构。关于“V 得”用作可能补语结构,蒋绍愚[11]、李小军[12]等学者都对结构中“得”的来源有过论述。我们主要探讨“了得”在可能补语结构之后的词汇化过程。

吴福祥指出,宋代以前,汉语中能性助动词“得”可表示可能(能力)与可能(条件)[13]。我们认为表示可能(能力)与可能(条件)的这两类“V得”分别词汇化为表突出义及情况严重义的“了得”。

(15)劈得柴,打得水。会吃饭,能窝屎。(《清平山堂话本·简帖和尚》)”(表可能能力,这种“V得”发展出突出义的“了得”)

(16)击鼓之人,[诚]如何耳;使诚若申包胥,一人击得。(《论衡·顺鼓》卷十五)(表可能条件,这种“V 得”发展出情况严重义的“了得”)

(一)表突出义的“了得”来源

Heine B.和Kuteva T.在《语法化的世界词库》中关于“获得”义的语法化路径是:GET>ABILITY“得到”>能力,并指出缅甸语、英语、拉祜语(Lahu)、上古汉语到早期中古汉语等都有这种语法化路径[14]。汉语中的“V 得”有此种表示能力的用法,这种表示人的主观能动性的“得”为“了得”中“了不起”义的出现提供了条件。另外,江蓝生先生提出汉语中一些词经历了“VP→能VP→有NP(表积极的)”的路径[15],是汉语普通话及方言普遍遵循的语义正向偏指路径。我们认为,表示能力的后助动词“能”发展出积极的“了不起”义路径与其一致,即“了得”向语义正向偏指方向转化了。宋元时期表“了不起”的“了得”已开始成词。

(17)所以中庸亦云:“惟天下至圣,为能聪明睿知足以有临。”且莫说圣贤,只如汉高祖光武唐宪宗武宗,他更自了得。(《朱子语类》卷五十五)

(18)(正旦唱)咭!则是你了得!吡!都是你个吸人髓虔婆直攘到底!(下)(《元刊杂剧三十种·诸宫调风月紫云庭》第二折)。

元明可以用“正是”“端的”“恁的”等表程度等词修饰“了得”/“了的”,表示“非常了不起”,与现代“了得”的典型用法一致。

(19)这孙行者正是了的!那伯眼大仙那里想胡孙手里死了!(《朴通事》)

(20)杨春道:“哥哥不可小觑了他,那人端的了得。”(《水浒传》第二回)

(21)师父却是那里来的长老?恁的了得!(《水浒传》第七回)

(二)反诘问中表情况严重的“了得”来源

《语法化的世界词库》关于“获得”给出了一条具有世界性的语法化路径:GET >POSSIBILITY“得到”>可能性[14](201)。这条普遍路径也印证了“得”在经历了可能性述补结构后发展出表示情况严重的用法。

(22)若这妇人告起状来。牵连着我,衙门受累费钱,且又误了生意,这怎生了得?(《醒世姻缘》第八十三回)

我们认为在句子中表示情况严重的“了得”来自其“完成”义而非“明白”义。

(23)因论南方人易得病,曰:“北方地气厚,人皆不病。叔祖奉使在北方十五年已上,生冷无所不食,全不害。归来才半年,一切发来,遂死。更有一武臣,代州人,尝至五台山,有一佛殿上皆青石,暑月每於石上彻日睡,全无病。如来南方睡,如何了得!(《朱子语类·》卷一百三十八)

这个例子是比较早的词汇化了的表示情况严重的“了得”例,从上下文语境中可知是说南方夏天在青石上整日睡觉会生病,即若这样做便不能完,很严重,而非不能明白。

(三)“了得”的语义演化过程

“了得”结构的发展也是主观性不断加深的过程。能够了结进一步发展为能够完成,事情难解决,但有人解决了,便隐喻出了“了不起”之义,有了褒义色彩。当常用的句法结构为“不能了结”或“如何才能了结”时,人们感到麻烦,事情很糟糕,于是“了得”在疑问及否定句中产生了后果很严重、不尽如人意的意思。这两种程度高的“了得”不能再分析为短语结构,已经凝固成词。我们认为最晚在宋代,“了得”的两个义项均完成了词汇化过程,明代“了得”出现了大量用例。《汉语大词典》中一例李山甫的《游侠儿》诗句“荆轲只为闲言语,不与燕丹了得人”中的“了得”例词典中解释为“了不起”。如果这个例子成立,则说明“了不起”义的“了得”在晚唐时期便完成了词汇化,但同时期没发现更多语例。

(四)表程度高的“了得”在框式结构中的发展

近代后期“了得”已发展出表示程度高的框式结构用法。李清照词《声声慢》中的“怎一个愁字了得”中的“了得”最初可以理解为“可以了结”,整个结构理解为“哪里是一个愁字可以说完的呢”。“了得”在这样的语境中也体现了愁的程度非常高之义,之后随着“了得”词汇化,这个“怎一个X/X 字了得”整体构式表达程度高义,即“X 得不得了”或“并非一个X 所能表达得了的”之义。

(24)优美的中国民族音乐、精美的中国工艺珍宝、秀美的中国山川江河、华美的中国服装服饰……怎一个“美”字了得!(2000年《人民日报》)(美得不得了)

(25)怎一个“悲凉”了得啊,“江山靠谁守?”“忍将夙愿,付与东流?”这种心境谁能了解。(网络杨恒均博客)(悲凉得不得了)

现代汉语中这个表程度高的框式结构中的“X”呈现多样化,从单音节发展为双音节等结构,从最初的形容词发展到名词、动词等均可进入,如“怎一个情字了得”“怎一个忏悔了得”等,既可表积极也可表消极义。之后又发展出不用句首疑问词以及否定表达程度极高之义。

(26)什么叫贵在坚持?一个贵字了得,就是可贵、宝贵,再坚持下去就叫贵!(1997《作家文摘》)

(27)只有这样,才能在艺术品拍卖、经营领域逐步建立起明确、完善的秩序,以法打“假”,以法管“钱”,最终确立“法”字了得!(1998《人民日报》)

(28)暑假开始了,而今年的夏令营却是一个“热”字好生了得,它在社会、家长、学生们中形成了覆盖较大的文化景观。(1994年报刊精选)

结语

“得了”“了得”的语义、语用出现了分化。根据“得了”“了得”在现代汉语中所表达的语义及使用的句法环境,我们做了如下分类:

A.情况严重(消极义):

用于反诘问句中,如“这还得了/了得?”“怎生得了/了得?”

B.突出(积极义):

a.副词+了得+[±生命体],如“十分了得的设计师”,“很了得的设计”;

b.[±生命体]+副词+了得,如“这个设计师十分了得”,“他的武功非常了得”。

C.程度深(积极/消极):

框式结构:a.怎一个X(字)了得,如“怎一个哀伤了得”;

b.一个X(字)了得,如“一个贵字了得”;

c.不是一个X(字)所能了得,如“不是一个‘后悔’所能了得”。

“了得”既可以用于积极义也可以用在消极义,而“得了”只能用在消极义。“了得”可以用于肯定句、否定及疑问句中,而“得了”主要用于反诘问句中。“了得”既可以作谓语、定语、补语,“得了”只能作谓语,也不受程度副词修饰。“了得”又发展出表程度深的框式结构及补语结构。“得了”依然保持着最初的情况严重义,语义没有扩张,一般用于口头场合。

通过对语料的考察,我们认为表程度高的“了得”最晚在宋元时期成词,“得了”最晚在明代成词。无论是语义、句法分布还是使用频率上,近代汉语中“得了”用例都显著低于“了得”。“了得”与“得了”的两条不同的词汇化途径为:

①王褒《僮约》中“食了洗涤”的“了”是完成动词,无疑义,但梅祖麟先生对《僮约》成书于西汉表示怀疑,蒋绍愚先生认为在晋宋时期已经开始有完成动词“了”无争议。

②李明认为助动词“得”主要涉及条件类和道义类,条件类表示客观条件下的可能性,道义类表示说话者认为施事者可以、应当或须要实施某种行为,往往带有祁使语气。表情况严重的“得了”与条件类助动词“得”有关而与道义类“得”无关,因此这里只提及条件类“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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