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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砂女神

2020-06-30杨天祥

北京文学 2020年6期
关键词:铸铁厂长女神

杨天祥

我是回J城参加一个老同志孩子婚宴时,听到陈淑君——当年我们厂的翻砂女神“走了”的消息。

那天,我和十几个老工友坐在闹闹轰轰婚礼大厅里东拉西扯。酒席宴还没开始,出来进去的人和忙忙活活的服务员穿梭往来。以前一个工厂的老伙计在这个时候,或者说也只有这个时候才有机会坐在一起唠唠嗑。比如,谁谁谁“走了”,谁谁谁的孩子如何如何了,或者谁谁谁家里怎么怎么了。似乎成了一种固定模式,酒席宴前必须先开个新闻发布会,而参加者都成了新闻发言人,一个个争先恐后,唯恐自己比别人知道得少。

让我没有想到的是,工厂许多老同志都“走了”。李光中、陈知明、陆大成、肖世杰、黄小欣、黄卫国、刘峰,尤其提到赵贤的时候,我还是产生了疑问。我问,“赵贤是铸铁车间那个主任吗?”大家说:“对对对,就是他。”我心凄然。在我印象里,赵贤铁塔也似。壮得如同一頭牛,算算,他还没到五十岁呀!这样一大串名字,他们一个个从我脑海中闪现,太熟悉了,根本无法相信他们已经不在人世。而让我惊讶的是,这些人大多是铸铁车间的。一提铸铁车间,那里的轰鸣和满屋尘埃及其翻滚的热浪就让我窒息。据说,现在全国已经有六七百万尘肺病人,这种病根本原因就是吸入尘埃过多,病情因此逐渐恶化。想想当年我的工厂,再看看身边这些老哥们儿,虽然还健在,一个个却面色枯黄咳嗽不断,好多人还一支接一支地吸烟。我对他们说,老伙计,少抽点吧,这些年那东西我们还少往肚子里吸了吗?一个呴喽气喘不断吐痰的说:“一辈子啦,就这点爱好,再戒了,活着还有啥意思?”

终于说得差不多了,再说就是道听途说的所谓细节。婚礼主持人也忽悠得差不离了,一对新人被折腾得几近崩溃,酒宴开始。我和一桌人一起举起手中酒杯,正要撞一下时,就听邻桌一个人说,哎,刘欣宇怎么没来?有人应,小陈今天头七,他不是小陈老舅嘛,说是心情不好不来了,让我把心意带来了。“小陈,哪个小陈?”另一个补充说,“就是咱厂铸铁车间的陈淑君呀!”

听到这个名字,我的大脑突然断电,尽管刚才听到那么多人都“走了”,可是,一听到陈淑君,我手中的酒杯一滑,落到桌上。身体也晃悠一下,险些摔倒。大家急忙放下酒杯,问我怎么了?我晃晃头,说,没事没事,刚才开了个小差儿,大家继续。众人看我确实没事,又回到座位端杯喝酒。

我一点儿喝酒心思都没有了,一桌子酒菜也毫无胃口。我从兜里掏出手机,装模作样对着说了几句,站起来对大家说,不好意思,朋友打来电话,只好有事先走,你们慢慢喝。说完不管众人说什么,匆匆走出宴会大厅。

酒店外面,强烈的阳光刺得我双眼迷瞪,脑袋也跟着疼痛。好在酒店后面有一个小花园,里面有椅凳,我走过去坐下。也不知道想什么或没想什么,反正觉得脑袋瓜子疼得厉害,我闭上眼睛,尽量让自己平静下来。

恍惚间,就觉得那个小姑娘一样的“翻砂女神”笑眯眯地向我走来。我说,小陈,今天休息?小陈还是那样笑着看我并不吱声。我说,小陈,你怎么不说话?小陈笑着从我身边走过去。我再叫小陈小陈,突然醒来,小花园安静无声,哪里有什么小陈?

印象中的陈淑君总是笑眯眯的样子,扎两个不长小辫儿,个头不高,眼睛明亮,面容白净,小鼻子小嘴,有些像南方女孩。

记得第一次采访她,我竟然没进去她们车间。

那时候我是厂党委宣传助理,平时除了给厂里写材料外,一项重要工作就是往报社投稿。市工业局党委每季都有评比,落后单位党委书记和厂长都要扣分,关键是还影响年终奖励。所以,我们厂长动不动就催我下去采访,多往报社投稿,宣传厂里的好人好事。他还郑重告诉我,你现在的主要任务是往报社投稿,明白不?往报社投稿第一,明白不?我说,明白明白,厂长你就放心吧!其实,我心里更清楚,怎么会因我而让厂长年终奖少了呢。这不,天晓得厂长是怎么知道铸铁车间陈淑君的。他对我说:“铸铁车间小陈,就是陈淑君啊,她可是咱们厂出了名的,她有个绰号叫‘翻砂女神,你听说过没有?”我说:“没有。”厂长说:“不是我说你,你新闻意识还差点儿劲,不够敏感。你下去问问,全厂还有没有人不知道‘翻砂女神的?小陈工作干得出色,人还长得好。你去写写她嘛,一个女孩子在铸铁车间和一帮大老爷们儿搅和在一起干翻砂,不怕脏不怕累,一天到晚捂着憋着呛着烤着,不多见,不多见呀,你得加大宣传力度。”我说:“好。请厂长放心,我马上就办!”厂长是个急性子,吩咐下的事情稍有怠慢,不论谁,劈头盖脸就是训斥,不分场合地点,也不管旁边有谁,全厂干部职工没有一个不怕他。特别我们厂党委书记去市委党校学习这一阵,主持着工厂全面工作的厂长唯恐工作有闪失,性子就显得格外急。

第二天去采访时,铸铁车间党支部书记刘志刚说:“小陈在车间干活呢,要不你先到车间看看吧。”我往车间走,一推开门,感觉一股热浪伴随着轰隆轰隆巨大声响,还有风沙一样的尘雾直冲我扑面而来,如同里面刮着十二级台风并挟裹着雷鸣电闪,我不得不退出来。虽然我已经入厂五年多,却真不知道厂里还有这样的工作环境,怪不得厂长说那里的职工一天到晚捂着憋着呛着烤着,拼着命干活。

回到车间办公室,我对刘志刚说:“车间里没法待呀,工人怎么干活?”刘志刚冲我笑说:“这回知道了吧,平时开会研究补贴什么的,总想不起我们,现在也让你们当领导的见识见识,知道我们工人有多么不容易。行了,还是我把小陈叫过来你们聊聊吧。”

我说:“不用不用,我一定得进去看看,不然怎么能写出真实人物来?”

“好好好。”刘志刚说,“算你还有点良心,走吧,和我一起进去。”我跟在刘志刚身后进到车间里面,虽说进去了,却被巨大的轰鸣和从四面八方飞扑过来小刀子一样的铁屑袭打得睁不开眼睛,里面的热也受不了,真就像进入到蒸笼里一样。我禁不住连连打了几个喷嚏,之后便剧烈咳嗽起来。看我这样子,刘志刚说:“行了行了,我的祖宗,你快出去吧!”

我不得不退回车间办公室,抓起桌子上的茶杯就咕咚咕咚灌下好几口。正这时,一个小姑娘走进来,只见她头戴老式粗布头套,非常厚非常糙非常少见的那种,似乎可以把整个脑袋及脖子全部罩住。脸上的口罩一边摘下一边还挂在耳上,手里拎着一副大手闷子,两条缠带将裤腿子紧紧扎住,鞋上面还多了一层胶皮厚垫。小姑娘满身灰尘,笑着对我说:“领导,我是陈淑君。”我有些吃惊,想象中的“翻砂女神”应该是身板硬朗,粗音大嗓,身材似乎也应该高一些,有点黑,有点泼,并有些沧桑。在铸铁车间干翻砂,天长日久不管谁都会被“铸”成一个模子。不承想,真实的陈淑君竟然有些细皮嫩肉,别看她打扮成了那个样子,还是掩盖不住她的纤细秀美,乍看像个中学生。

我指着椅子请她坐,她笑着摇头,是怕自己这套行头弄脏了椅子吧。

我问:“小陈,你干翻砂几年了?”

她说:“四年多。”

我再问:“感觉怎么样?”

她说:“还好。”

我说:“听说和你一起学了三年徒的另外三个女孩子都从车间调出去了,你怎么没想换个岗位?”

她先说:“我傻呗。”沉吟了一下又说:“谁不想呀,可是……”她突然收回笑,把头仰起来,好一会儿才接着说:“等我想往外调的时候车间说,现在他们说了不算。由于翻砂工往外调的太多,厂部出台了新规定,凡是翻砂工再往外调,一律由厂部召开党政工团联席会议决定。多大个事呀,我还调啥呀调。前年刘萍往外调的时候,不知道你听说没有?”

我说:“听说了,但我觉得劉萍那个男朋友把事情夸张得太厉害了。”她说:“没有没有,一点没夸张,真是那种情况。还有比那更严重的,没法说出口而已。”见我看她,她把头低下去,脸似乎红了一下。

我也觉得有点敏感,急忙把话岔开。我说:“你干得好好的干吗也想往外调?你不是有个绰号叫‘翻砂女神吗?”

听我这样说,她瞪大眼睛看着我,目光如炬,和刚进来时判若两人。

人说翻砂工有两白,牙白眼白。这回我算见识了。就在陈淑君看我的时候,两眼的那种白真是有些耀眼。

我突然明白过来,为什么她突然有了变化。

刘志刚走进来,看我俩站在那里有点僵,不知所以地也站到一边。陈淑君低下头,双手摆弄手中那副大手闷子,不再说一句话。我也觉得刘志刚站在一边影响我们谈话或者说采访,又不好撵他走,就说:“要不这样,下午你到我办公室接着谈好不好?”我是对着陈淑君说,陈淑君却看刘志刚。我见刘志刚没吱声又对着他说:“刘书记好不好?”不想刘志刚却问陈淑君:“你今天的活儿上午能干完?”我一听,马上说:“志刚书记,小陈是在接受我采访,这也是工作呀!我过来采访陈淑君可是厂长安排的,一旦受影响,我不说你也应该知道后果。”见我这样说,刘志刚说:“我是怕她一走影响生产,车间里面一个人顶一个坑,少了个人不好吧。”看我不高兴,他支支吾吾地又说:“要不,要不这样,你过去和赵主任说说?”我就知道他是个货,怕车间主任怕得厉害,就说:“好好好,我这就去和他说。”

赵主任叫赵贤,很牛很横或者说是个独断专行的家伙。从翻砂工干起,工班长、车间副主任、主任,一步步走上来。能干,业务强,就是管理方式方法欠妥。人很粗,张口闭口带脏字,工人都憷他。他有本事呀,不服你的活我干,肯定比你干得好。想打架?好呀,咱单挑,看着他那一身犍子肉和铁锤一样的两个大拳头,任谁都先弱三分。前几年厂领导想调换他,先让他到外地学习三个月。可就是那几个月,车间问题不断,生产任务连续下滑,三个月换了三个人,哪个都干不到一个月就自动告退。铸铁车间工作环境艰苦,工人文化程度低,思想素质差,没有个人压着逼着都不好好干活。没办法,赵贤三个月学习回来继续当主任。说来也怪,他一回来,那帮调皮捣蛋的家伙一个个全老实了。

赵贤是明白事理人,没等我把话说完,就说:“那样吧,今天下午有点仓促,明天吧,明天一整天都给你,你好好采访好好写,好不好?”又说:“你不大离儿常来我们车间转转,告诉你,我们车间任何一个人拿出来都是一篇好文章。我们这里不仅仅有‘翻砂女神,还有浇铸硬汉、钢铁壮士、火炭黑娃和革新专家,你就来写吧,肯定会给你惊喜不断!”

第二天,进我办公室的陈淑君像换了个人似的,身穿厂服,却紧束腰身,非常合体,人显得格外精神。看我盯着她,把头低下来看看自己说:“怎么了?”我说:“怎么了,你说怎么了?是不是把工作服改了呀?”她笑笑说:“其实也没怎么改,就是把腰和裤腿往里收了收。出了车间再不让我们利整利整,我们还算不算女人了?”

那天组织助理下车间,办公室只有我一个人。她坐在我对面组织助理的转椅上,轻轻转了转又深深吸了口气说:“哇,真好真舒服。”我沏了杯茶端给她,她急忙站起来双手接过去,连声说谢谢谢谢!

陈淑君是接父亲班来厂里工作的。那时候她才十六岁,初中刚毕业。为了能顺利接班,她家里找人把户口本上的出生日期改大了两岁。一晃儿,她在铸铁车间工作了五年多。要说翻砂工在厂里也算技术含量比较高的工种,她正儿八经在师傅手下跟了三年徒。但,翻砂工在工厂的确是个最不受待见的工种。厂里有这样一句顺口溜:车钳铆对付办,铣电焊把钱赚,翻砂打死也不干。工厂中,翻砂工除了苦脏险累之外,还得加上噪音和烧烫。车间内来来往往大吊车轰隆轰隆,就像飞机起飞发出的巨响,再加上排风扇和吹风机呼呼呼地一吸一呼,各种噪音交织在一起,构成了车间内独特而又恼人的噪音。污染就更别说了,为了让铸造出来的东西表面光滑,要不停地往上面打磨抖搂铁墨粉,铁墨粉像雾霾一样,通过呼吸进入肺里,更厉害的是那东西比雾霾沉,细微的铁末子甚至可以钻入人体。再加上一千多度铁水浇注,浇注时,工人一步不得远离,发现哪个地方封堵必须及时捅开。后来,我穿上陈淑君那样的行头进翻砂车间待过半个多小时,也仅仅是半个小时,再多一分钟我也挺不住了。在那火烧火燎的环境下,别说还得干活,就是站一会儿,一般人也受不了。难怪赵贤那么说。

没想到,我写陈淑君的那篇人物通讯发表后,在社会上引起了轰动。说轰动似乎有点过分,用反响也许更贴切。反正是引起了关注。市工业局宣传部专门派人来厂调研,要求大力宣传一线职工在恶劣环境下奉献拼搏的精神。工业局来的那帮人一个也进不去翻砂车间,所以一切问题都找我问我,甚至连调研报告都让我执笔。

后来,那篇人物通讯修改后,竟然在《工人日报》上发表了。我们厂长乐得什么似的,那些天一见到我就笑,仿佛把这些年欠我的笑都还了。后来才知道,如果单位有稿件上《工人日报》,市局年末会给厂长和书记发大礼包。

陈淑君成了人物,年末当上了厂先进。她披着红绶带的大照片挂在厂部先进人物橱窗里,每天都笑眯眯地着着人们从厂部出来进去。再看到我时她说:“哎呀领导,你把我写得太好了,看你写我的文章我脸红心跳,没有一次完整看完,都是看看停停再停停看看,把报纸放胸口窝儿捂一会儿再看。我哪有那么好!”

厂长似乎还不满足,仍然天天催我写陈淑君的报道。我说:“写不少啦。”厂长说:“不多不多,一线职工写多少都不多。”尤其让我不能忍受的是,不仅如此,他还在全厂先进人物座谈会上公开说:“陈淑君之所以成为先进,不仅仅在于她不怕脏累埋头苦干上,更重要的是她的先进思想,这比什么都重要。什么是先进思想,说白了就是一种忘我的精神境界。人,一旦进入忘我的境界,什么人间奇迹都可以创造出来。就在许多人恨不得把脑袋削尖,一门心思挖门盗洞想调出铸铁车间的时候,人家小陈却明确表示,扎根铸铁车间一辈子,决不调离翻砂。这就是先进人物的思想境界。我们大家可得好好学习呀!”

当时我也在场,听了厂长的话,不禁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我不知道小陈什么时候说过这番话,更不知道厂长是从哪儿得到这样消息的。他不仅这样说,而且还乱改我的文章。比如,他非让我在宣传陈淑君的报道中写上,陈淑君表示坚决扎根铸铁车间干一辈子不可。

我说:“厂长,从人性化角度讲,也不应该让人家干一辈子呀。过两年人家结婚生子,是不是就得给调调工作啦!”

厂长说:“调还是不调,那是以后的事情。你写的是她当下。”我说:“如果那样写了,是不是会影响她以后调转呀?”

“不会不会。”厂长连连摆手。他还说,“我问你,你知道你以后干什么吗?前些年,你想到你能当上宣传助理吗?以后你还有可能当党委书记呢,以后的事儿谁都说不清楚,快去写吧。”看我犹豫,又神秘兮兮地走到我近前说:“你说当今哪个先进人物没有拔高?快去写吧。哦,对了,你不大离儿就去找找刘志刚,他了解情况多,志刚是厂里非常信赖的好干部,他说啥你就写啥保险没错!你不要总找小陈,小陈是个腼腆人,不爱说,也不会说。谁好意思总向外人说自己的丰功伟绩呀,是不是?记住啊,就找刘志刚。你一定多写啊,到时候我不会忘记你的,全厂职工也不会忘记你的!”

就这样,在以后三四年时间里,我大大小小写了陈淑君二十多篇新闻报道,发表的层次越来越高,竟然还上了《中国青年报》《光明日报》和《人民日报》这样的全国性大报。“翻砂女神”也随之美名远扬。她不仅成了我们厂先进,而且还当上了局劳模和全市的先进生产者。

没有想到的是,有一天,陈淑君突然进到我办公室,一反先前见我就笑的高兴和羞涩,而是气冲冲对我说:“你写我的那些东西我差不多都看到了,写得越来越不是我了。虽然名字还是我陈淑君,可许多内容都不是我。”

我吃了一惊忙问她怎么?她说:“你文章的内容是不是都是听刘志刚他们说的?他们怎么说你就怎么写?要知道你写的是陈淑君而不是刘志刚。既然不是刘志刚你为什么还只听他们的,却不听真实陈淑君的?”

我愣在那里好半天没反应过劲儿来。想想,她说的完全在理呀。我感觉到自己的疏忽或者说失误抑或说不负责任,意识到自己这几年被厂长忽悠了。听说他年年都是市局各厂书记和厂长中获奖最多的一个,还当上了市优秀基层工作者。陈淑君说得对呀,我是被这一阶段发表稿件的爆发和厂长的夸奖,弄得飘飘然有点找不到北了,先前写东西时那种追求真实的认真,全被厂长的笑脸冲刷荡涤得干干净净了。

我说:“小陈……”

她用手势止住了我,说:“以后不要再写我了,我被你们消费得只剩下了骨头。水没了,血也快干了。‘女神已经成了‘女鬼。我现在在车间甚至在全厂都抬不起头来,知道的是你听刘志刚说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在吹牛撒谎、在揽功推过,在你的文章面前我哪还有一点点做人的尊严?厂长在会上说我要扎根车间一辈子也就是说说而已,你怎么还给写到报纸上了,你这不是坑我吗?”

她的眼泪流出来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劝说才好。我说:“小陈,其实……”话到嘴边我还是没说出口。我怎么可能对她说那些话都是厂长硬加进去的呢。

其实,她进我办公室的时候我正受厂长指示,琢磨着写一篇关于她的通讯报道呢。

事情是这样,铸铁车间有一个叫孙杰的女工在谈恋爱,就在进入到谈婚论嫁的关键时期,男方提出让孙杰调出翻砂车间,并威胁说否则就黄。女方哭着找到车间,而恰在这时,市工业局一个副局长找到厂长为陈淑君说话,希望把她调出铸铁车间。这位领导是看到关于陈淑君的新闻报道,才通过亲戚得知陈淑君是他一个远房外甥女。厂领导得考虑这层关系呀,人家是市局领导,不同意也得同意,却又凭空杀出个程咬金。车间领导让厂领导拿主意,反正只能走一个,两个都走绝对不行!这边是市局领导说话,那边是哭哭啼啼一个弱女子哀求,厂领导很为难。就在厂领导定夺不下的时候,孙杰手里拿着一大堆报纸来找厂领导。说陈淑君不止一次两次表示坚决不离开铸铁车间,而且还要扎根一辈子,这在报纸上都是白纸黑字的,都在这儿呢,你们快看呀!

这还用看吗?凡是报道陈淑君的稿子他们都知道,宣传陈淑君就是宣传工厂,这道理他们能不知道吗?厂领导对孙杰说:“你别急,回去听消息吧。”

陈淑君也来找厂领导了,任谁都没想到的是,她对厂长说:“厂长,还是调孙杰吧,我不走了。”厂长惊讶得合不拢嘴,心说天底下怎么还有这样的人,竟然自己要求留在车间干翻砂?陈淑君说:“我是劳模,报纸上隔三岔五就宣传我,把我说得比花还美,比十五的月亮更圆,这时候我不退出谁退出?”见厂领导犹豫不决,陈淑君明白是怕得罪市局领导,就说:“没事的,工业局那边我去说,放心吧!”

就这样,孙杰调出车间,陈淑君留下继续翻砂。厂长对我说:“这是多么好的一条新闻呀,劳动模范高风亮节,这就是先进人物精神,这才是真正的‘女神!这么好的新闻你再捕捉不到,你的新闻意识是不是太差啦!”开始,我也觉得不错,可真到下笔时又觉得找不到合适角度。正在琢磨时,陈淑君进来对我说了那些话。

我知道这篇稿件不能写了。

尽管陈淑君当面指责了我,可毕竟是我做得不好,为什么只听刘志刚的,为什么写完之后不让人家主人公看看?厂长怎么说就怎么干,厂长让找谁就去找谁,自己还有没有一点点立场!我知道自己做了一件最卑劣的事情,問题主要原因在我,换位思考如果是我,别人乱写了我,而且用真实姓名发表在报纸上,我也会这样做,甚至比她做得还要激烈。

我叫住陈淑君。

她回过头看着我,还处在刚才指责我的情绪中,直着眼睛盯着我。我冲她亮出了大拇指。她先是愣了一下,转而露出浅浅的笑容。我向她走过去,说:“你不愧为劳模、真正的‘女神!”

我声音不大,刚好她听得清楚。“要不怎么办?说心里话,我从来就没想当劳模,我一个弱女子让我承担那么多东西,压得我实在喘不上气了。”

她声音也不大,句句猛扎我心窝。我想劝劝她,却觉得这时候再说什么话都苍白无力。我正绞尽脑汁想怎么和她说的时候,又听她说,“其实,我挺理解孙杰的,她比我大五岁,对象没少找,都不成,多数是人家嫌弃她,好不容易有了个可心的,终不能因为这事再黄了吧。她这一阵子都快抑郁了,天天晚上睡不着觉,白天上班恍恍惚惚的,再这样下去怕要出事的。”

我说:“所以,你牺牲了自己。”

她说:“唉,有什么牺牲不牺牲的。虽然我在心里还是非常希望调出去,说要在翻砂干一辈子,天下没有这样的蠢人!没有一个正常人会相信的。”看我有些尴尬,她及时转移话题,说:“上次咱俩说刘萍往外调的事,你说你知道,其实你只知其一,或者说表面,真正原因你未见得知道。”

我说:“我承认,毕竟你们是一天到晚在一起搅和的姐妹。”

她像下了很大决心似的说:“我今天和你实话实说吧。去年,刘萍几次找车间要求外调。车间说我们说了不算,这事必须找厂里。你知道的,那天刘萍的男朋友来了,在厂长室好顿闹,还扬言如果不给调就要对谁谁家的孩子下手,还说什么现在花个几万子,弄个手弄个腿的轻飘飘。最后终于调成了。我跟你说,人家刘萍的对象不是像有些人想象的那样不着调,人家也是正经的国营职工,实在是被逼无奈了。我也不怕你笑话,刘萍调出后,一再对我说你一定得调出去,不然的话真的搞不到对象。”

听她这样说,我问她,其实男方也没有进过咱们车间,他凭什么对翻砂那么大成见?

陈淑君说:“知道的。刘萍说,她和对象谈恋爱时,从家走时刷了三遍牙,每遍都超过五分钟,结果怎么样?还是弄得对象嘴里有铁末子。你说哪个男人愿意!”

我说:“有这么严重?”

“当然啦!”她说,“我在家吃馒头,那可是认认真真刷过牙之后,咬一口,有时候看手里的馒头上还有黑点点儿。你不知道,车间里的墨粉无孔不入,真的可以往人的皮肤里钻,头发上、鼻孔里、耳朵中、眼睛内全都是。我非常理解刘萍,她往外调绝对不是胡搅蛮缠。”

说这话的时候,小陈一脸严肃。她望着前方,面无表情,眼睛里噙着一种我说不出来的内容。临分手时我说:“你也马上面临这种情况了吧?”我知道厂机械车间一个车工在追她。那车工说不上好,也说不上不好。家境一般,父亲早逝,他和母亲还有一个妹妹一起生活。妹妹正念初中,家中的担子都落在他肩上。厂里有人说那小子是癞蛤蟆想吃“女神”肉。她叹息了一下说:“走一步看一步,那个人我真没太看好他。”停了停又说,“唉,到时再说吧。”我没有再说什么,看着她向车间走去。

转过头我要回办公室的时候,又听小陈在后面叫我:“领导,说是说,今后要写我不是不行,但一定给我看看好吧?”

我说:“放心吧,我肯定会接受教训。”

春雨秋风,一晃又是一年。这一年,铸铁车间有三个人去世。一个是现职的,和小陈一起干活,突然有病,一检查说是肺癌晚期,不到半年就走了。另外两个也是她们车间退休不久的职工,同样是肺癌离世。这件事对全厂职工、尤其是铸铁车间职工打击非常大,要求调离车间的职工与日俱增,有人甚至拿着医院开的病条子要求提前退休。厂里开了几次会议研究解决翻砂的粉尘问题,却没有结果,只好还像往年那样,增加翻砂职工的生产补贴。

一到年终岁尾,乱七八糟事情特别多。那天,我正写什么材料,接到市局宣传部副部长的电话,说今年工业局准备报陈淑君为市劳模,让我写一份关于她的事迹材料,越丰富越详细越好。我说这是好事,一定认真完成。

有了以前教训,这回写陈淑君材料前,我特意采访厂工会主席林杰。林杰主席是个热心肠的老大姐,见我来,把门关上,对我说:“翻砂车间真的不适合女工,我和厂里说过不下几十次。我告诉你,厂医曾和我说,翻砂车间铁粉末无孔不入,女职工下体毛内是洗不干净的,时间久了,纠结成硬块块,造成病变就麻烦了。她们建议剃除体毛,可真剃除了,又可能造成铁粉末进入体内。如此两难怎么办?唯一办法就是不用女工。可车间主任说,翻砂的时候不少具体活计还非得女工干不可!”我被林主席的话闹蒙了。我说:“主席,那怎么办?我们现在干翻砂的女工可不少呀。”林主席将眉头皱成了大疙瘩,叹了一口气,说:“暂时真没有办法呀,如果非得有女工的话,我建议采取轮换制度,不让女工在车间内工作时间过长。可是,翻砂工不比其他工种,有技术含量,一般人又干不了。你还宣传什么‘翻砂女神,我们翻砂不需要‘女神呀!”过了一会儿,她又对我说:“目前我们的翻砂作业,说穿了,其实就是一代人的牺牲!”

回到办公室,我的心像被重重的铅砣坠着,想着林杰的话,再想想陈淑君她们那些女工,我知道这些事情不是我能左右得了的。虽然自己不能为她们做些什么,但是,最起码,不能再给她们添乱。

整整两天,我把陈淑君一万多字的先进事迹材料写完了。这次,必须让小陈看看。正这时,电话响起来,是省报一个编辑打来的,他说,年末了,想发表一篇基层单位先进人物事迹文章,你给我们写一篇通讯吧。我看着手中陈淑君的材料和他一说,他高兴地说,我们就需要这样的报道对象。压缩到七八千字以内,快快给我!

心情比较激动,毕竟是省报约稿,不是哪个基层通讯员都能享受到这种待遇的。

又加磨了大半夜,觉得稿子挺不错,自己很满意。第二天一上班我就去找陈淑君,先让她看往市局报的材料。她情绪不高,说:“还是上报别人吧,我不想。”我说:“這不是咱厂里能决定的,是人家市局宣传部打电话要求的。”她说:“工业局总得听听基层单位意见吧,如果主人公不同意,也不是他们说咋就咋。”

我向她陈说厉害,并告诉她能当全市劳模的话,这种荣誉不仅仅是你个人的,更是全厂的,这是咱们厂的光荣。咱厂建厂四十年了,还从来没有出现过一个市劳模。另外,你若真的当选的话,也是一种无形广告,提高咱厂的知名度。听我这样说,她才不再说什么,总算接过了材料。

一直到快下班时,她给我打电话说:“稿子看完了,觉得有些地方希望再修改修改。这样吧,今天晚上我和你好好唠唠。”我说:“我去你家吧。”

我家离她家不远,她父母我都认识,毕竟都是一个厂的。寒暄了一会儿,我随陈淑君进到她的小屋,没想到的是,她把自己在翻砂车间工作的喜怒哀乐一股脑向我倾吐出来,而且告诉我她恋爱了。她对我说:“现在我对你提出一个要求,从现在开始,不允许你再写一篇有关我的文章投稿见报。”

我点头:“行行行。”心想,多亏没提省报编辑约稿的事情。

她告诉我:“男朋友是从英国回来不久的海归,应聘在一家外资企业,不仅收入相当好,而且还非常有发展。”

我说:“这么好的好消息怎么不早告诉我?”

她说,他和她是中学同学。初一上半学期,班上新转来一个同学,黑黑胖胖的,正巧她是自己一个座位,老师就安排他坐在她旁边。开始,她讨厌他,因为胖,就让她感觉很挤,而且他超级爱打球,下课回来一身臭汗不说,还有个坏毛病,就是动不动自己就叨叨咕咕的,也不知道他在叨咕什么。他还超级喜欢看航天模型杂志,看完后,东一本西一本乱扔。她这个烦呀,忍无可忍找了好几次老师请求调座,老师都没答应。事情转机于一次考试。那天考化学,这是她的弱项。最后一道大题她怎么也想不起来公式。这时,就听他在一边又开始叨咕,不过这回叨咕的不是呜噜呜噜,而是清晰的,飘进她耳朵里的分明就是解开那道题的化学公式。她醐醍灌顶、思绪顿开。公布成绩时,她心跳加速,用眼睛余光看他,他还是一副不在意的样子,似乎这事与他毫无关系。她对他的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两个人关系逐渐好转。后来,她对他身上的汗味不仅不烦,而且还有了一种亲切感。觉得那才是男人的味道,有时候甚至想挨他近些了。毕业时,让她没想到的是,他竟然送给她一件非常漂亮的飞机模型工艺品。她一点准备都没有,急出一头汗水。来而不往非礼也,送给他什么呢?她抓耳挠腮一下子看见了书桌上的钢笔。记得有一次,他借用她的钢笔后,夸她的笔好使,说写出的字特别顺溜。她拿起笔对他说,我也没什么准备,喏,就这支钢笔,送给你吧。他一听,乐得什么似的,连连点头说好,由衷表示感谢。毕业典礼之后,班主任老师让他们回到教室又说了一番勉励的话,就在老师宣布下课前一秒,她的左手突然被他湿湿胖胖的大手捏了一下,就像闪电般快速。等她反应过来看他的时候,他已经离开了座位。她整个身体瘫了一样,没有了一丁点力气,举起左手反复看,仿佛那已经不是自己的手了。后来听说他出国了,两人再没有见面。但是,她经常不自觉地抬起自己的左手看,仿佛上面还有他留下的什么印记。直到不久前的一次同学聚会,他们才再见。他明显又胖了,却多了几分沉着老练的绅士风度。照相时,同学起哄说,同座位的挨着吧,并把他们俩推到一起。在拥挤的照相时刻,他又像十年前一样,用他胖胖厚厚的右手捏住了她的左手。不过这一次,他没有像十年前闪电一样快速躲闪,他就那样一直捏着,真到拍照结束。这以后他们不断联系,渐渐走到一起。

“刚刚一个多月。”她说。

我说:“好啊,祝福你!”

陈淑君说:“不过我的心一直悬着,不知道他能不能接受我现在的工作。我想找厂领导谈谈,能不能暂时调到其他车间,等我们的事情有了最终结果再回车间也好。我是讲信用的,说到做到,决不反悔。”

我说:“应该行吧,上次本来你就有机会的,现在遇到这种事情,我想厂里会考虑。”

陈淑君高兴地说:“那敢情太好了,厂里对我不薄,我一定好好工作回报。”

回来后,我又把那份上报材料按照陈淑君和我说的加了不少内容。再看真的非常好,丰满生动,车间气息浓厚,而上一篇干巴巴的,只是罗列事情而已。

我把材料报到市工业局,又写了另外一个工厂先进生产者的稿子投给省报。

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一天上午,我无意中看到当日省报头版头条的长篇通讯,标题为《“翻砂女神”陈淑君艰苦岗位的执着坚守》。我的心一阵慌乱,认真看,作者署名是“本报记者赵连光”。再仔细看内容,让我更为吃惊的是,除了导语部分有了些许改动外,内文内容竟然和我上报市局的材料一模一样。我正吃惊,就见厂长手里扬着报纸走进来,边走边说:“快看快看,咱们的‘翻砂女神上省报头版头条了!”我说:“我正在看啊。”厂长说:“怎么没署上你的名字?”我说:“这稿件我是以材料形式上报给市工业局的,不知道怎么竟发表在省报上了?”厂长还沉浸在激动兴奋之中,说:“不管那些,小陈能上省报头版头条不容易。”我说:“可是,人家小陈现在不希望有关于她的稿子见报,省报这个赵连光怎么事先连个招呼也不打?太过分了吧!”

正说着,就见小陈手里抓着报纸气呼呼走进来,看到我和厂长,一声没吱,将报纸重重拍在我办公桌上。我发现她眼睛里噙着泪水,就说:“小陈,小陈……”陈淑君理都没理,转身摔门而去。厂长惊诧地望着我问:“小陈这是怎么了?”我说:“刚才不是说了么,人家小陈不希望现在有关于她的消息见报。”厂长说:“她不懂,她还是太嫩,上省报头版头条那是多少钱买不来的,多少事换不来的,多少话说不来的,多少礼送不来的啊!要知道上省报头版头条那是一天到晚多少人多少企业多少新闻工作者挖空心思梦寐以求的事呀!”我说:“厂长,人家小陈现在……”厂长根本不听我说话,拿着报纸乐呵呵地出去了。

陈淑君和她的同学的婚事还是黄了,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那篇省报的头版头条。

也许我在报刊上刊登稿件多的缘故吧,省里一纸调令,将我从小城工厂直接调到了省厅宣传部。而我们厂长则调到市工业局任副局长,而且经常有一线先进职工被他推出来。再后来,听说陈淑君结婚了,对象就是机械车间那个车工小伙子。

没想到她竟然已经“走了”。算来她现在也不过才四十出头。英年早逝,悲哉!想一想我调离那个城市的十多年间,也曾几次给她写信,后来求工友找到她的手机号码,也曾给她发送过几次短信,但她一概不回。陈淑君一直不肯原谅我吗?就连结婚和生命的弥留之际,也没有告诉我一声。不敢多想,我心里痛啊!

不是偶然听到她“走了”的消息,那个“翻砂女神”陈淑君,也许早被人们忘得干干净净了。

责任编辑 子 兮

楊天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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