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书枝

关于幼年的记忆影影绰绰存在一些。在家里，我们的正房是并排的三间土墙瓦屋，门向朝西。堂屋居正中，左边是父母房间和灶屋，右边是我们姊妹五人的房间，再右边连着一个小小的猪笼屋与厕所。我们的房间里有两张床，一横一竖，大姐和二姐睡横，三姐、我和妹妹睡竖。都是简单的木架床，中间架几块木板，垫一层干稻草，再铺垫被、床单、盖被。夏天撤去稻草，铺上竹簟，四角绑上竹竿，张设蚊帐。我的床靠的那面墙上有一个炭枝写的“事”字。有一天我从灶下抽了一根烧了半截的柴火，悄悄学姐姐写草字，一笔乱画之后，觉得这个“事”字草得好像有些样子，便很满意地许它留在那儿，时时凝神看看。姐姐们的床前，靠墙放了一张红漆漆的桌子，因为年深日久，有的红漆已经脱落，我们忍不住用小刀和铅笔尖去抠那些破了的地方，让它脱得更多。

屋里的地都是土的，亮得发光。每天早上我们把地扫一遍，不然妈妈会骂，她很爱干净。遇到坑洼的地方，用扫把尖小心把里面的灰挑出来。那些地方似乎每天都会积灰，真是奇怪。有几个地方是老鼠洞，老鼠洞的洞沿也得扫干净。老鼠若是半夜在屋梁上跑得太欢喜，我们也要往老鼠洞里灌水，只是不知效用如何。老老鼠生下的小老鼠很小，耳朵和爪子都粉嫩可爱。爸爸逮过这样的小老鼠一两次，从冬天的老棉袄中翻出来，自然是都弄死了，小孩子难免觉得很残忍。因此长大后读鲁迅的《阿长与〈山海经〉》，看他的“隐鼠”被猫吃掉，我明白他的感受。扫把总是很旧，一把扫把实在太容易磨得光秃秃的了。有时候爸爸坐在门口扎一把新扫把，是在秋天，用田里晒干的新稻草，或割来的斑茅成熟的穗轴。用新扫把的那些天，我们都变得喜欢扫地起来。新扫把很软、很厚，可以把地扫得很干净。

乡下还没通电的时候，好些年我们都用煤油灯。家里两盏灯盏，都是淡青的玻璃，烧得久了，灯盏外面糊着许多油。天慢慢黑下来，要到黑得几乎看不清了，我们才去摸灯盏，摸火柴，把灯点燃。煤油灯一点亮，黑暗的庞大就显露出来。灯把我们的影子照得很大、很黑，影子映在墙上，像陌生而奇怪的别的什么，而不是我们自己。煤油的气味很重。我们的灯盏常是没有灯罩的，不像别的人家，有一个长长的玻璃灯罩。我们的灯盏设若偶然有了新灯罩，夜里端着走就要小心许多，害怕一不小心跌到地上打碎了。姐姐们写作业的时候，把一张白纸中间撕一个洞来，套到罩子上，使光聚拢，变得更亮一些。灯罩太烫了，纸渐渐烘得发脆、发黄，我们把它拿起来，把灯罩掀开，纸角在火边一燎，“呼”一下便燃着了。

没有灯罩的煤油灯要失去很多乐趣，或者也不多，只是不能在夏天的晚上，端着灯盏去烧趴在帐角上的蚊子，刮大风的晚上（如果是夏天，窗子上只蒙着纱窗；如果是冬天，窗子上钉的塑料薄膜不够严密），煤油灯的灯火很容易被吹灭。我们在红漆小桌的两边坐着，忧心忡忡看风把火苗吹得歪了，赶紧伸手去挡。火苗跳一跳，变正了，像一个结得很好的花苞，再一缩手，“噗”地又歪了。我们不再拦，看着它倒下去，细下去，在濒临绝灭的边缘，忽然终于风定了一点，火苗慢慢起身，我们松了一口气。

（选自《燕子最后飞去了哪里》，人民文学出版社2017年版，有删改）

解读

沈书枝长于用清畅优美的语言来记录她所亲历的乡土生活。她的幼年记忆乍看好似风中火苗一样影影绰绰，但那些对儿童心理感受的描摹、复现，却正像风定之后起身的火苗，将儿童世界的丰富和复杂映照了出来。用柴火在墙上学姐姐写草字，发觉“事”字草得很像样，“便很满意地许它留在那儿，时时凝神看看”，这是一个儿童对自己感到满意的得意之情，是完整自我形成的初始时期。

儿童有着属于自己的认知和审美眼光，面对小老鼠的粉嫩可爱，会心生喜爱和怜惜。这样的小老鼠被大人翻找出来弄死，儿童自然觉得残忍，但也无可奈何。在大人的世界里，功能与效用大多时候占据了主导。儿童又大多喜欢丰盈的新事物，比如秋天用“田里晒干的新稻草，或割来的斑茅成熟的穗轴”新扎起来的扫把，这样的扫把蓬松而厚软，能轻易地将地扫得很干净。将地扫干净这样爽利的事情，儿童心里也是喜欢的。

在尚未明了这个世界如何运转，对一切的解释能力还不那么强的时候，儿童的感受和忧虑，常常显得深入、动人。“煤油灯一点亮，黑暗的庞大就显露出来。灯把我们的影子照得很大、很黑，影子映在墙上，像陌生而奇怪的别的什么，而不是我们自己。”豆大的光亮，将黑暗驱散到四处，却因此更显出黑暗的庞大，自身的影子映在墙上显得很黑，使人生出一种奇异的感觉来。这种感觉也许人人都有，但在蒙昧的儿童心中，会更加放大，使他们印象深刻。

还有在大风夜里对煤油灯火光的护持，那么小心翼翼，那么温柔，对于火苗被吹熄的担忧一直持续着，直到风终于定了一点，儿童才重新安下心来。这些场景在作者笔下的复现，其实是人类童年中最真切的体会和感受，而注视着这些场景且能让人有所会心的那些眼睛中，分明也闪动着儿童独有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