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纯朴的时代纯朴的歌(评论)

2020-06-12张大威

鸭绿江 2020年5期
关键词:阿爹江畔思念

白桦是一位多才亦多灾的作家,我对红色精典的阅读有限,所以对白桦作品阅读也有限。但却深深记得当年观看电影《今夜星光灿烂》时所表现出的吃惊,它让我看到了我国战争影片中的别一副面孔,炮火如潮汛般涌来,像珍珠一样鲜活的生命,一个又一个磕破在战争干硬灰白的暗礁上,难以置信地粉碎了。星光灿烂的背面何尝不是星星的悲怆陨落。战争从人的苦难与人性的深度去探讨,是双面残酷,也难谈谁是胜利者,因为恶魔灭亡的同时,美也陨灭了。从这部电影开始,我记住了白桦这位作家。再次阅读白桦的作品便是这首发表在《东北文学》月刊(《鸭绿江》文学月刊前身)1954年3月号上的长诗《把边江畔的朴陶和姑娘》(朴陶:傣语,老大爹),但这一次的阅读体验与当年观影的体验不相同。

我只说不相同,没有说两部作品的艺术水准孰高孰低,因为两部作品产生的时代有很大的差异性,作家本人走过光明,也走过阴影,见过清晰纯净,也见过陈渣泛起,如初胎花儿那般新鲜的人,与如经历过恶风摧打主干虽在却枝残叶损的大树那般沧桑的人,所写出的作品又怎会相同?所以读者的阅读体验也会相应不同,这从发生学角度看,完全正常。

《把边江畔的朴陶和姑娘》是白桦在22岁时写的一首叙事诗,全诗共分六小节,叙事层次为思念、相遇、离别、思念。诗以倒叙的手法开篇:

群山中闪烁着一条银链子,

只有它啊,

——把边江最先迎接曙光。

绿色的岸边有一匹小黄马,

它背上坐着一个傣姑娘。

小黄马啊!

你为什么不安地嘶叫?

你不怕打扰了姑娘的沉思?

坐在小黄马背上的傣族姑娘在沉思什么?她在思念曾经在她家小小竹舍里养了三个月伤的边防战士。

思念是建立在记忆基础上的一种心灵活动,世上所有的思念都带有温情与感伤,思念是连接也是断裂。思念的目光还在那个人、那件事、那个场景上,或稠密或稀疏地流连不已,而他(它)们已远去或远隔千里。彼地的花开花落,彼人的喜怒哀愁,都被时间和距离所阻断。思念的人想知而不能知,想见而不得见,于是记忆便回旋流转,思念如漫长流水日夜流淌,潮湿,润泽,或徐徐缓缓,或汹涌激昂。有淡淡的甜,也有淡淡的苦。有浓烈的甜,也有浓烈的苦。姑娘对战士的思念属于前者,情感是在一种有所抑制中规中矩的状态下低低鸣响。不是炫目的火焰,也不是狂风骤雨,甚至连微微的喟然叹息和似有似无的泪雨轻寒我们都没有听到和看到。它只是生命中一次珍贵的相遇,是两种纯朴、干净的美的互相靠近与自然吸引。

战士与姑娘是在一个早晨相遇的,那时把边江畔的山路上驰来一匹骏马,马背上驮着一位受伤的战士,当姑娘的阿爹将战士错认为敌人,欲举枪射击时,姑娘从战士钢盔的红星和战士春草般的绿军装上认出他是人民子弟兵。姑娘与阿爹救下了战士,从此战士开始了在傣家竹舍里的三个月的养伤生活。

这三个月的养伤生活预设了什么?战士与姑娘之间会发生什么?是发生了青年男女之间的情爱吗?发生这种情爱,不但是合理的,也是体面的,高贵的,符合人性的,被祝福的。这是一条多么美丽多么柔软又多么明亮的路径,人人都会有这种阅读期待吧。不要说这会使故事显得老套,爱情就是一种万古不变的老套,呼吸空气也是万古不变的老套,草的生长也是万古不变的老套,这些事情哪一天不发生,哪一个又被排斥在审美的序列之外?但是,没有这样的信息透露出来,诗句之间的缝隙非常大,是完全可以容下这样的信息的。十分明显叙述在此受到了抵抗,是诗人有意为之,还是无意为之,在体量有限的一篇文章里,我不想探讨这个问题。有一点读者已经看得十分清楚,爱情这条路径很是勉强,有点走不通。如果不是爱情,那应该是另一种爱了——是相同的政治信仰,是崇尚革命英雄主义精神所产生的不是亲人胜似亲人的大爱。因为诗人为姑娘的视觉以及读者的视觉提供了这样的画面:战士“胸前挂满了金奖章”“他在战火中前进过一万里”“他打死的敌人赛过阿爹打死过的麋鹿和岩羊”。战士身经百战,屡立战功。他的身躯像山一样伟岸,他的精神像河水一样丰盈,战士不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他是英雄,是偶像,他所从事的事业、他所立身的世界充满了令人向往的光照。即便他在竹舍里仅仅养了三个月的伤,他走后那光照依然,它神采奕奕,沐浴着姑娘。光芒持续滴落,姑娘虽身在把边江畔,可她的心日夜向光芒敞开。

这条路径虽然通畅,却显单一。诗人的内心还是希望某些被裹紧的情愫稍稍打开一些,于是他对前面产生的叙述抵抗做了些微的反抵抗。在接下来的诗句中,有一些柔软在闪烁,有一些温情在流淌。战士在养伤期间对姑娘和阿爹谈起了自己的家乡(战士的家乡在我们东北,当然是我们东北),谈起了自己的家人,战士有兄弟姐妹,还有白发爹娘。请注意,这里唯留一个空位——心爱的姑娘。如果诗人说战士在家乡已有一位心爱的姑娘,那么整首诗会显得非常板结,板结得密不透风,没有给姑娘留下一丁点呼吸的空间,也没给读者留下一丁点遐想的空间。其实家乡亲爱姑娘的缺位是这首诗的根,是灵魂,如果灵魂没有了,就什么也不会有了。由于有这个空位,读者可以为这个空位织锦、充填、描绘,既然有根在,就可以长出枝干,就可以开花结果,一首好诗完全可以衍生出一部戏剧、一部小说。一首令人遐想的诗是给读者留着位置的,是可商略的,可探讨的,可进入的,可扩展的。毕竟,“诗人的光荣取决于世世代的不知名的人在他们清冷的书房里检验诗人作品时所发表的激动或冷漠”(博尔赫斯)。诗在诗人的笔下娩出后,它的存活与成长需要一代又一代读者目光的不断抚摸。如果读者的目光是风,风起处才能满壑笙簧。如果读者的目光是雨,雨落处才能绮陌花开。

继而,诗人又向读者传达了另一层柔软:月儿圆了,月儿缺了,战士的伤好了,他要离开傣家,离开竹舍,返回部队。一切离别,如无再见,都是一种断裂。虽有思念的银丝缕缕,却都是心灵活动。心灵活动不落实在实物上,终是缥缈,哪怕是美丽的缥缈,高尚的缥缈。就像是一个人,立志当作家,心灵中也有无数的好作品在飘浮,但不述诸笔端,以书刊为载体(网络文学以电脑为载体)面世,你也不能被社会公认为是一位作家。一切,结出果实,这大概是人类的终极追求,不结果实的事情总是让人忧伤。当然花儿飘落,归于春泥,枝头唯有绿叶满枝,这也是一種美——一种消逝美,有许许多多人喜欢,但丰实的美才是近于圆满的美吧!诗人向我们传达的这一层柔软是赠物。离别赠物,不只是一种礼仪、一种情分,更是一种跟随、一种相伴、一种不舍。我们面对恋人亲人朋友所赠送的礼物时,它的周围总会泛起一圈圈涟漪:柳树梢头高挂的纤月,黎明时刮过的清风,小溪中印下的倩影,恋人亲人朋友们的殷殷嘱托与恋恋不舍的目光……如果没有这些涟漪,礼物便是孤立的,干枯的,硬邦邦的,缺少温度的,不承载过多的信息,一物而已。

阿爹送他一枝竹根当马鞭,

我送他什么呢,

送什么才能表明我的心肠?

送你一条我下田戴的绣花头巾,

火药味里你会闻到把边江的稻米香;

给你一顶平篾帽,

烈日下你会想起傣姑娘;

给你一袋我亲手研的百合粉,

行军途中你冲甜汤;

给你一根针和千条线,

远征道上你自己补衣裳;

莫怪我不能再给你补啊,

千条线儿都是我亲手纺;

给你一朵迎春花,

花儿焦了你会想起把边江畔她正在怒放。

姑娘的赠物像极了爱情,它几乎就是爱情,可这“爱情”最终能不能长出翅膀,飞翔起来,诗人与读者都心存疑虑。虽然它有这么强烈的飞翔渴望,到底能不能起飞,如果思念无处送达,无人接收,就不可能起飞,就只是在地面上跳跃。疑虑并非旁生枝节,因为战士离别一年后仍然没有回来,也没有书信送达。他为什么人未见、信未来,排除他是个忘恩负义的人这个前提外,我们的心中大致会有三种答案,但不会有人冒冒失失地将答案说出来,某种朦胧是必需的,是宽厚的,仁慈的,伸出指头捅破这层朦胧,也许忧伤会如流水而至,将人淹没。让朦胧继续覆盖吧,让思念长久不息地回旋在这朦胧之上吧。诗人此时不做任何解释,这会加深这首诗的美学内涵,读者会依傍着这首诗进行再创作,读者会携手姑娘一起走进或月华如水的幽秘小径,或芳晨丽景的广阔大道。一首诗如果不给读者留下想象的空间,这首诗的路径会显得空旷、狭窄。

遗憾的是不存在读者再创作的路径,诗人拒斥朦胧,切断了读者可能产生的任何遐思,他不让读者过多注视诗句,他要向读者讲述的东西不愿意也不可能以读者的多重遐想为媒介,读者的脑回路中刚刚泛起一丝想象的微澜,诗人便让这微澜干枯掉了。诗人通过阿爹对女儿的劝说,立即给出了战士没有回来也没有书信的答案:

“阿爹!

我可是在胡想哩,

他可会惦着我们傣族朴陶和姑娘?”

“傻孩子啊!

他不是看不起傣族朴陶和姑娘,

正因为他牢牢地惦着我们啊,

他才不停地巡逻在边疆;

他不是忘了我们呀,

他还许耽心我们把他忘。”

姑娘面向太阳,

眼前闪烁着霞光。

边防军战士驰骋在霞光中,

他们狠狠地向阴谋者开枪。

诗的圆环由此闭合,诗的社会目的就此彰显,诗人让自己与自己笔下的人物都符合他所处时代希望达到的伦理标准与政治标准。诗的风格纯朴,简洁,直白,坦實。一切,袒露。一切,无谜。无谜,也就省略了读者猜谜的过程,当然也省略了读者猜谜时的激动与猜谜时所能感受到的丝丝美的浸润。人的思维能力的扩展,阅读目光的提升,审美趣味的培养,往往就包含在这种猜谜的过程中。《把边江畔的朴陶和姑娘》十分好读,好解,小学文化水平的人,读起来会毫无障碍。因为它没有诗以外的东西需要探寻、含咀、玩味,更没有硬壳需要打破,没有陌生的物体在诗后隐隐晃动。诗本身不产生重影,也不具有多义性。诗,一眼望穿。对于诗人,对于读者,都是如此。它是那个纯朴的时代唱出的纯朴歌声,建国初期国民受教育的程度普遍不高,阅读能力有限,新诗易读、易解,这是它必须具备的品格,后人不能苛求时代,也不能苛求诗人。如果苛求,不但是刁钻的,也是可耻的。

每位诗人都希望自己能够写出几首甚至是一首能够传世的好诗。那么好诗的标准是什么呢?我不是诗人,连一首平庸的诗都写不出来,遑论好诗?但我是一位老实巴交的读者,以我的浅见,一首好诗必须有独立生存的能力,脱离了它所属的时代后,岁月之灰无法使它的身上长出青苔,生满锈垢,它的气质、内涵、魅力、光芒,均来自它的自身,并不是来自它身上携带的那些累累赘赘的附加物。它是个能量块,在各个时代都会源源不断地放射出自己的光芒。它以一个独立艺术品的姿态在文学史上、在读者的目光中永恒屹立。

“作品、书,归根到底是在语言容量中的一种轨迹。”(福柯)《把边江畔的朴陶和姑娘》在语言容量中留下了自己的轨迹,让后来者看到了那个纯朴时代的样貌,听到了那个纯朴时代的歌声。为此,我们就该向写诗时年纪只有22岁的诗人白桦送去崇敬的目光。

【责任编辑】 陈昌平

作者简介:

张大威,高级编辑、作家。创作以散文、随笔为主。在《中国作家》《上海文学》《随笔》《散文》《鸭绿江》《海燕——都市美文》等刊物上发表散文、随笔多篇。出版散文集《时光之水》,随笔集《当理想遇到权力》《司马家族——与魔鬼签约的西晋》。两获辽宁文学奖及郭沫若散文随笔奖。作品入选中国作协、中国散文学会年度选本及其他多种选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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