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逼仄出宽阔的可能(评论)

2020-06-12陈润庭

鸭绿江 2020年5期
关键词:口腔文学小说

小说写作有所谓宽阔的常道,也有逼仄的羊肠小道。走常道的小说,当然要有故事、人物、环境,情节跌宕起伏,人物血肉饱满,细节耐人寻味。走常道的小说最容易被大众读者所喜爱,因为关于它们早沉淀下一套行之有效的解码方式。但小说家偏也有热爱行走在刀锋上的。将小说大部分常规的道路都舍弃了,从一种逼仄的角度去探寻宽阔的可能性,这就是小说实验的意义。某种意义上,《黏腻故事》就是这样的小说。

《黏腻故事》是一篇很别致的小说。小说聚焦于一个女人的口腔之中。但读毕全篇,我们对这个女人的个性、职业、社会地位等等一无所知,倒是对她某日口腔中舌头、唾液、软腭的每次运动比她本人了解得还要详细。通过对进出女人口腔的声音、食物,乃至男人的舌头极为详尽的描写,我们大致可以了解到,这位口腔的主人当天发生了什么。她跟一位男士约会,他们一起用餐,不情不愿地亲吻并做爱。而故事的结尾,女人在痛苦之中诞下婴儿,男人也成了女人的丈夫。由于视角的限制,读者大多数时候只能通过进入口腔之中的物隐约感知到外界发生的事情。

在叙事上,《黏腻故事》去除了人物的叙事及其心理描写,将几乎所有笔墨用于口腔中运动与感知的摹物式描写。《黏腻故事》将所有感知范围限定在口腔之间,仿佛在咽喉之间放置了几个微型摄像头。这是较为少见的纯内聚焦模式。热奈特曾说,“不折不扣的所谓内聚焦是十分罕见的,因为这种叙述方式的原则极其严格地要求决不从外部描写甚至提到焦点人物,叙述者也不得客观地分析她的思想或感受”①。热奈特在辨析内外聚焦时,曾以阿兰罗布格里耶的《嫉妒》为例:“该作品的中心人物绝对处于他的唯一的焦点地位,并完全從这一地位中演绎出来。” ②

《黏腻故事》延续了法国新小说派当年的叙事策略与实验精神,但并不是对法国新小说派简单的继承或学步。相比于《嫉妒》,《黏腻故事》更为极致地将聚焦去人格化。在感官的细致与知识水平方面,小说中的“聚焦者”(非人的)甚至优于口腔的女主人。它既能够细致体察口中的变化,“竟然也有几口酒浸润进来,那些酵变的葡萄汁流过舌面,去抚慰边侧味蕾”,而又如一个医学观察仪器般,精准地捕捉到诸如“唾液里的压力激素重新弹跳上峰值,逾越之后稀释开来”等肉眼不可见的变化。纯粹内聚焦视角的选择带来的叙事空缺,必然要由静态的景物描写或动态的物体运动描写填充。科学化的精准语言带来的,不仅是科学时代的“物的诗学”,还有在逃离新小说派“人与物”主题中的艰难跋涉。事实上,小说语言不可能完全不承载叙事功能。《黏腻故事》在语言的科学性与叙事性之间取得了艰难的平衡,以崭新的方式叙述了女主人公的一天。但叙事作为人类特有的言说活动,天然地具有某种“人”的属性。在“我的身体还没接受这个异性”与“带入的唾液不多,却含有巨量的以睾酮为主的雄性激素。黏膜摩擦和液体交换急切地反复发生”只是表现形式的殊异。这种科学化的描写除了在叙事上的费力之外,还隐含着对既定主题的消解。

《黏腻故事》描写了一个女性在面对异性的亲昵时身体本能的抗拒,以及这种抗拒的无力。然而,小说中的两性如同被抽去所有标签的躯体,但这种两性的“本质化”并未带来“普遍性”。社会标签的缺失造成的,是女性主人公主体性的残缺,从而使女性对男性的抗拒反而成了问题。小说语言科学性似乎成了一种障碍,将女性对男性的抗拒描述成一种类激素反应的同时,也就关闭了女性主义的阐释空间。在人的部分缺席之中,我所见的,是物的狂欢与可怖。与其说《黏腻故事》追问的是性别不公的主题,不如说是以女性身体为阵地,追问在后生命时代,在物的围剿与拟人之间,人如何厘清边界,辨明自身的存在。

萨特在新小说派代表作家娜塔莉·萨洛特《一个陌生人的肖像》再版序中提出了反小说概念。萨特说:“反小说保留了小说的外表和轮廓;这都是些凭想象力写成的作品,它们向我们介绍虚构的人物,为我们叙述他们的故事。但是这样做是为了使我们更加失望,作者们旨在用小说自己来否定小说,就在我们眼皮底下,他们似乎在建立小说的同时把它毁掉;他们写的是一部不成其为也不可能成其为小说的小说。”①可见,反小说并不是一种小说类型。反小说更像是思考小说的小说。而思考的方式,恰恰是新小说的叙事策略——抽去小说常规的构成元素。从文本内部要素看,反小说为了明晰何为小说,不断做减法。但被拆去的空缺总需要有新的支柱补上,因而反小说常常与电影、绘画等多种艺术形式联姻。无论是抽去还是联姻,反小说最迷人的,是自我革新的实验精神。其目的,如阿兰罗布格里耶所言,“为了一种新小说”。

牛健哲的《黏腻故事》便是一篇典型的反小说。《黏腻故事》表现的“人与物”的主题,在中国当代文学也并不多见。诚然,这篇小说叙事上的剑走偏锋,使其形式越出内容,以骨为肉。但这不意味着其在文本内部显示出的未完成性是一种缺点。相反,这是属于反小说的提问方式:小说的极限到了吗?纯内聚焦带来的代价是否无可避免?这样的问题还可以问出许多。但反思《黏腻故事》的短板,不意味着把“可读性”或“大众化”重新奉上神坛,也不意味着将是否合适写成长篇再次视为衡量写作风格的标准,甚至不意味着对作家“写作道路”的考察与预测。在期刊文学多少有些千人一面的今天,《黏腻故事》的存在让我感到耳目一新。在形式实验的背后,我能感受到个体对生命内省的目光的温度。我们不应该急于给“反小说”溯源分类,这是过于粗疏的做法,就如同美国文学场域内,将亚洲诸国文学都扫入亚裔文学的范畴。相比于归类,倒不如去呼唤更为个性化的文学表达与形式探索,去倾听这些剑走偏锋的小说暗暗提出的问题。

【责任编辑】 陈昌平

作者简介:

陈润庭,1993年生于广东澄海。文学硕士,曾获两届广东高等院校高校校园作家杯首奖、首届全国大学生汉语创意写作大赛银奖、台湾南风文学奖现代小说组第一名等奖项,作品见于《花城》《山花》《芙蓉》《作家》《作品》《湖南文学》等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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