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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东(外一篇)

2020-06-09熊流明

参花(下) 2020年6期
关键词:粒粒房东表妹

熊流明

拎着收拾好的零碎,我准备把它带到一楼的垃圾桶,房东在二楼转角处把我截了下来。

记不清是哪个清早,只记得当时挟满灰雨有些冷,小区排水渠的野香瓜刚刚结出第二朵蒂子,我一早去红旗大道把乔伊斯的《尤利西斯》买回来,一只蓝裙子芭比娃娃被曾经的主人粗暴地弃塞在垃圾桶——它瞪着浑浊雨天,面部蠕满蜒蚰,模样使人惊悚也让人生怜。我思忖了一会儿,把它拎出,去早餐店的水龙头细致洗净。原貌呈现,它竟比预想中的美。

这只芭比娃娃让我想起了一位小学同学:她睫毛浓密、小嘴嘟嘟、皮肤棕色,除头发天然黑之外,正好似它。我的这位小学同学在二○○七年的早春嫁给一位四川大叔,她与四川大叔在二○○八年春末发生的汶川地震中不幸罹难。

房东身材修长、五官精巧,像俏丽的芭比,我多望了兩眼。她神情慵倦,眼袋浮肿,长刘海斜向右耳,耳廓白皙透明。她左手拿一叠钱,右手捏四只散装桃酥饼,一本十六开厚书挟在腋下,书角有些脱损。她柔软地倚在临近楼梯那户租客的大红门框,见我下楼,招手叫住,并停止与租客的攀谈。

借宿表哥这儿一个月,这是我第一回见到她。表哥曾告诉我,她丈夫在新疆一家石油公司上班,极少回来,包括春节。

表哥所说“她丈夫极少回来”,确实,我也心知眼见——每路经房东门口,我都只看到一双淡青色高跟鞋(有时是那双亚麻色平底鞋),以及一双六七岁男娃的白色板鞋。一直只有这两双鞋,整齐地摆在门口的踏脚垫上,鞋尖朝廊,后跟向屋。我从未见它们偶然性撂倒于地,或呈内八或外八状,这让我浮想联翩:女主在进房之前是否总要耐心摆放一番?女主整齐的生活习惯是源自母亲?是某部氛围严肃的家庭伦理剧?还是打小起,她的个性里就遵循事事必须严谨有序?假如,我直接这么提问她,她会不会像春天里一朵含羞欲放莹洁的花蕾被庸俗的路人发现一样蛮不好意思?

房东截住我时,我并没及时想到她就是房东。我的反应力从来都没使自己满意过。她用甜澈的嗓音问:“哎,你租房租到几号?你表哥昨天告诉我,你会在最近几天把房退掉?”

我愣了一下,无法确定退房一事。

她的语气突然变得有些诘责,“你那位表哥去了澳门之后才发信息告诉我!”

她又重复了一遍这句附带诘责的陈述。她似乎在责怪表哥,不应抵达澳门之后才发信息告知她,似乎在要求表哥应临走前跟她说一声,或者道一声别什么的。

房东失落地哀叹一声,叹声的长、稠,把我拂得有些尴尬。

表哥告诉我,房东的丈夫五年前去了新疆。她丈夫去新疆后,表妹也追着去了。其实房东也不清楚丈夫是从什么时候与表妹发展到这般“密不可分”的,那位表妹还是房东打小玩到大的好闺蜜。表哥还告诉我,他之所以把房东的微信拉黑,是因为在某个晚上,表哥把港澳通行证与驾驶证落在了她的床头。第二天,他问她有没有,她说没有,他再问,她继续说没有。表哥问得急疯,在气火中把她拉黑。拉黑后,房东悄悄地把港澳通行证与驾驶证放在我们大厅的桌上。

我一时沉浸在思绪里浮游,房东又问:“你们卫生间的大灯是不是烧坏了?怎么每次都看见你们只开那个小灯?”(房东住我们隔壁)。

我立马从思绪中回来,“卫生间的大灯没烧坏,是光线太扎眼,一直没开。再租三天,我会离开赣州去成都,到那时再退。”

我指了指她的腋下问,“是什么书?”

她“噢”了一声,说她刚从新疆回来,这本《古兰经》是表妹的遗物,表妹在上星期三死于难产。

搁会儿,她像开心又像难过,笑了笑,说:“我老公从新疆回来了。”

我欠了欠身,诚恳地说:“那,希望您幸福!”

她的眼泪突然夺眶而出。

思羊

山羊全自个儿奔起,横穿位于半山腰的高速公路预制梁场,好像就是为了开心。它们的犄角弯儿像一截螺旋杆,体型比生活区的狼狗苗条,却比它吃得饱——你看腹部,摸摸,像两口焊接在一块的锅子,连脊梁都压垂了,走路一撇一捺。

它们在梁场放下两摊粒粒,与济公的“伸腿瞪眼丸”一般大,满地散开,有些被扳手拦下,有些则在模板底藏起。我把透散森林气息的自由粒粒扫进安全帽,一半撒在葱丛,一半埋在雪豆周围,希望它们都开心成长。

凌晨三点睡不着的夜人,是有灵魂的。有只灵魂攀上山羊奇异色泽的体表悠哉而去,但在羊群蹦过溪流没进丛林时,被层叠松针拦于界外。我穿上解放鞋,推开窗:山体像睡龟静态,载砂车如萤火虫在暗处飞,星子亮得可以觅见莫西干人手持甘蔗砍刀在卡兹奇山脉流浪。

我想躬成羊行走,或,变成一只羊最好。趁天未醒,混入队群,鼻子蹭蹭它们的臀部以示友好,舌头梳理它们的胡须及毛发传递服从与温顺。当然——它们吃草,我吃;在峭壁、坟堆放粒粒,我放;围着羊犊翻跟斗,我也翻。总之,它们爱做啥我都做啥。

但是,挺遗憾,我不是一只羊。

我每天把每袋四十公斤的压浆料,从一号仓库抱上破三轮,拖至二号梁场卸下,配百分之二十七比例的水,灌满预制梁的预应力孔道,最后,保压两分钟。昨天上午,我骑三轮,发现一只轮胎由身后滚翻至前,奔得开心,待明白,已被三轮“骑”。作为生活老手,我只发出微微的哎哟喂,拼力撑起三轮,抽出压住的腿,擦擦嘴角和眼边的泥,把压浆料卸下,找回轮胎,取出扳手及四颗32号螺母,扶正、扣合、扳紧,最后把压浆料搬回,走起。

此刻,几只蝈子唧唧唧又在窗底的一截水泥块的缝隙啼闹,想与我聊聊话似的。月亮,光洁之脸像潜入静水的明珠。霜风嘭嘭奔进,把暖气折倒。

我密封上窗,躺回床,裹紧被,让山羊跃入我的寻梦枕。

(责任编辑 葛星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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