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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海德格尔的技术批评理论

2020-05-28沈若然

美与时代·下 2020年2期
关键词:海德格尔架构

摘  要:从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后期起,海德格尔有关技术批评的言论散见于他大量的著作和论文中。技术批评是海德格尔后期思想中最核心的部分,在今天看来也是最具现实意义的部分。海德格尔试图以哲学的方式讨论技术的本质,限制普遍化的技术“架构”,以恢复自然应有的面貌和地位,从而有利于人类在地球上长期生存。

关键词:海德格尔;技术批评;“架构”

作为20世纪最重要的思想家之一,海德格尔一生都在不断探求思想的路上。技术批评是海德格尔后期思想中最核心的部分,在今天看来也是最具现实意义的部分。从20世纪30年代后期起,海德格尔有关技术批评的言论散见于他的著作和论文中,专门以技术为题的有《技术问题》和《技术和转折》,与此密切相关的有《林中路》《充足理由律》《冷静》等,直到他去世也未放弃这个重大题目。本文主要围绕海德格尔集中讨论技术问题的《技术的追问》①一文,结合其他参考资料,介绍并分析海德格尔的技术批评理论。

一、技术是一种解蔽方式

表面上看,海德格尔作为终日思考的哲学家,谈技术问题似乎是个外行。但他并不是简单地支持或反对技术,而是要把握这样一个实情:我们生存于技术中,以之为基础,却未能从根本上理解它[1]127。海德格尔试图以哲学的方式讨论技术的本质,“技术不同于技术之本质”“技术之本质也完全不是什么技术因素”[2]3。海德格尔在《技术的追问》中首先讨论了两种流行的关于技术的观念,即技术是一种手段和一种人类行为,他认为这两种解释都不足以揭示技术的本质。海德格尔通过对希腊语中技术一词的分析,得出技术乃是一种解蔽方式,是在解蔽和无蔽状态的发生领域中,在aletheia(无蔽)即真理的发生领域中成其本质的[2]12。

这种适用于古希腊的技术规定,对现代技术也有效吗?海德格尔的答案是肯定的。现代技术也是一种解蔽,但在其中起支配作用的解蔽乃是一种“强求”(Herausfordern),此种强求向自然提出蛮横要求,要求自然提供能够被开采和贮藏的能量[2]13。换言之,如今人们不再用单纯的眼光看待自然,不是尊重它的特性并与它和谐相处,而是把自然看作巨大的能量仓库,把自然功能化为能量提供者。海德格尔用“存料”(Bestand)一词描述事物在技术世界中的特定地位。在技术世界中,受到强求的事物所呈现的面貌,是被预定了要立刻到位以服从于技术需要,随时供技术生产驱使、支配、利用和消耗的,它们的等级地位连“对象”(Gegenstand)都不如[3]17。如果说之前被当成对象的物还保持着一定的独立性,如今作为存料的物则要随时服从技术生产的需要,失去了独立性。

二、“座架”对人的限制和危害

但是被强求的只是自然吗?人果真是他所认为的主宰万物的主体吗?事实并非如此。人比自然更原始地被强求、被预定,我们早已习惯使用的“人力资源”一词恰恰说明了这一点。强求性要求把人聚集于预定之中,這种聚集使人专注于把现实物预定为存料(Bestand)[2]18。在这种强大力量的支配下,人仅仅从技术的视野去看待万物,要求对事物的绝对统治和支配。一方面,人被强求和限定,只能从事技术展现(Entbergen)②;另一方面,人又强求和限定事物,使它们变成被预定的存料。

海德格尔用“座架”(Ge-stell)③这一概念来命名这种强求性的要求,即技术的本质。海德格尔指出,无蔽状态本身(现实物总是在其中显示或隐匿)并不为人所支配。现代技术作为预定的展现并非单纯是人的行动。人诚然能够决定他要采取的技术行动,但他并不具有支配这种行动的条件:整个自然展示是可预测的、可加工的和可统治的物质。这种先于人的一切思想和行动的自然与世界的展现对人来说是决定性的、无法逃脱的。无论人是否愿意,他都进入了技术世界的存在的无蔽状态,他的行动都由它所决定,因为一切行动总是只能接触存在者,却决不能接触存在者借以出现的无蔽状态[4]。因此,与存在者打交道的技术方式(在古希腊被理解为“生产”,后来被理解为“对象化”,在现代被理解为“存料化”)并不是人们任意选择的,相反,人是被海德格尔称为“座架”的无蔽形式限制在这种方式中的。这里清楚表现了后期海德格尔对人类中心论的批判,与他在《论人类中心论的信》中“人不是存在者的主宰,而是存在的看护者”的宣称遥相呼应[5]69。

“凡是座架占统治地位之处,便有最高意义上的危险。”为什么技术时代是危险的?一方面,座架把现实物展现为存料,这使存在本身遭受危险。海德格尔认为,现代技术使天地万物只显示为技术生产的存料,抹杀了事物本源的展现和原初的真理,使事物不能以其本来的面貌涌现。事实上,技术只是自然事物展现的一种方式,但在技术时代这种方式被当作唯一的方式,被视为事物的全部本质和真理[5]90。另一方面,人在座架中也处于危险中,因为他失去了真正的本质,成为存料的单纯预定者。现代技术之本质居于座架之中,座架归属于解蔽之命运(Geschick)。实际上,人类如此明确地处在“座架”的强求后果中,以至于忽视了作为被要求者的自身。在海德格尔看来,人和无蔽关系的状态决定人的本质,但在预定中人无法看见这种关系,因此今天人类无论在哪里都不再碰得到自身,亦即他的本质。座架在人与自身和与一切存在者的关系上都危害着人。作为一种命运,座架使人进入预定的展现中,驱逐了其他展现的可能性,特别是古希腊poiesis意义上的产出方式。座架起支配作用之处,一切展现都带有对存料的控制和保障的特征,使解蔽不能作为解蔽自身显现出来。因此,强求着的座架不仅遮蔽着一种先前的解蔽方式,即产出,而且遮蔽着解蔽本身,与之相随还遮蔽了真理在其中得以发生的无蔽状态,使得人自身与真理的关系被阻隔[2]25-28。如在《诗人何为》中,他写道:“在人的本质中威胁着人的,是这样一种意见:技术的制造使世界井然有序。其实恰恰是这种井然有序把任何秩序(ordo)都拉平为制造的千篇一律,从而自始就把一个可能出现秩序和可能从存在而来的承认的领域破坏了。”[6]

三、危机的解决:追问无蔽状态

但是海德格尔清醒地意识到,人与自然对立的状况在历史上并不一直如此。古希腊人和中世纪人都非常重视事物的自然状态,不会大规模地干涉和利用自然,只有到了近现代,自然才被看作人的行动对象和结果。这说明在西方近现代人与自然对立的状况有其发生、发展的历史,并非永恒不变。但我们毕竟不可能回到古代,而且大多数人早已习惯并且离不开技术的存在。那么出路何在?危机何以得到解决?

座架作为技术的本质是展现的命定的方式。但海德格尔指出,“座架的本质是危险。作为危险,存在远离存在之本质而转向存在之本质的被遗忘状态,同时也转向存在之本质的真理。这一尚未被思考的转向在危险中起支配作用。因此,在危险之本质中,隐藏着一种转向(Kehre)的可能性……但是,只有当转向性的危险首先作为它所是的危险专门得到揭示时,大抵才会发生这种转向,那种从存在的被遗忘状态向存在的本质的真实性的转向”[3]41。所以座架中包含着两种可能性,既可能转向存在的被遗忘状态,转向危险,也可能转向存在的本质的真理。这正是海德格尔引用荷尔德林的诗句“但哪里有危险,哪里也生救渡”所要表明的[5]103。“人类行为决不能直接应对此种危险。人类的所作所为决不能单独地祛除此种危险。不过人的沉思能够思索这一事实:一切救渡都必然比受危害的东西具有更高的,但同时也是相近的本质。那么,一种更原初地给予的展现也许能够在危险中使拯救者首先显现出来,此种危险在技术时代更多地遮蔽而不是显现自身?”[3]33-34唯独在这沉思中,海德格尔看到了解决技术问题的可行道路,发现实际上还存在另外一种可能性:对各种去蔽活动的基础,即无蔽状态的追问。通过这种追问,人能发现自己,发现自身与无蔽状态的关系所规定的本质。因此,首先思索无蔽状态的思想家(海德格尔称之为早期思想家):阿那克西曼德(Anaximander)、巴门尼德(Parmenides)、赫拉克利特(Heraclitus)等便成了海德格尔阐释的对象[1]133-136。

但这种思绝非易事。在晚年的采访《只有一个上帝能救我们》中,海德格尔在多处提示,技术座架仍处于待思状态,“有待去思的东西的伟大之处太伟大了”。面对《明镜》记者关于给出技术座架的框架图和解决方案的要求,海德格尔一再表示自己无能为力[7]。“不只是哲学,所有的人类的反思和努力都不能带来世界现状的直接的改变。只有一个上帝能救我们。”[8]

在《技术的追问》中,海德格尔把对事物的无蔽状态进行考虑的这种能力首先赋予艺术。在他看来,艺术有能力使事物和世界在场于自身性和自立中,使存在者呈现出来。不同于其他哲学家,海德格尔是鉴于技术世界的严重危险去思考艺术的,而不是建立什么艺术或美学体系。他的艺术沉思只涉及少数与他有相同思想倾向的诗人,如荷尔德林、里尔克等。由于艺术和诗在海德格尔那里肩负着拯救的重任,而在技术时代拯救的希望又非常渺茫,所以海德格尔长期在艺术沉思中以暗示为主,试图催使西方人觉醒。这样的一些暗示被很多人认为是梦呓和猜谜般不可理解,一定程度上影响了人们对海德格尔技术批评思想的接受[5]151。

四、海德格尔技术批评理论的缺陷

通过以上分析,我们可以看出海德格尔试图限制普遍化的技术“架构”,以恢复自然应有的面貌和地位,从而有利于人类在地球上长期生存。这种努力是值得赞赏的,但海德格尔的技术批评理论也存在一定缺陷。宋祖良在他的书中指出:(一)海德格尔为了强调技术世界中的严重危险,一味地只谈论技术发展的消极后果,对技术给人类带来的巨大解放作用,则几乎避而不谈。他笼统地把技术的本质看作是危险,完全没有看到人们也能运用科技去保护自然的可能。因此,海德格尔只是提出了在技术世界中如何保护自然的重要问题,即使人们高度重视这个问题,仍须把它与科技进步的问题结合起来,才能真正解决人类社会进一步发展的问题。(二)海德格尔认为面对技术带来的危险局勢,首先是要对技术文明的起源进行正本清源的批判,这是西方形而上学传统的解构工作;有了这项工作,然后才能寻找可能的解救之道[9]。科技问题毕竟是现代才出现的问题,海德格尔却从历史中找原因,仿佛从古希腊开始,人类在哲学和科技上的努力不是推动历史向前发展,而是为现代的灾难做准备。西方传统在今天到了非改变不可的地步,这是由今天技术世界中的威胁所决定的,绝非西方传统在产生之日和发展过程中就已到了非根本改变不可的地步。针对现代技术问题的批评对之前的历史时期并不适用,比如在笛卡尔、康德和黑格尔的时代,还不存在科技严重威胁自然的问题,他们不关心这一问题也很正常,何以能认为他们都遗忘了存在问题?因此可以说海德格尔对西方历史作了很多不公平的、贬义式的批评。(三)海德格尔看出了西方技术世界蕴藏的巨大危险,因而想促使其产生转折,但他对这个转折基本上只有一些暗示和隐喻,缺乏具体明朗的说明[5]126-131。对于如何解决危机,在《技术的追问》中海德格尔寄希望于艺术(特别是诗)。但艺术毕竟只能起到间接的作用,现实中它究竟能起到多大的作用恐怕也是令人怀疑的。

笔者认为以上三条批判基本是中肯的,当然我们不能苛责作为哲学家的海德格尔去考虑技术人员应该思考的问题,实际地去改变现状,他能做和要做的只是思本身而已。距离海德格尔提出技术批评理论的年代已经过去了几十年,技术危机日益加深而人类对技术的思考和应对方案并没有什么大的突破。或许我们不得不承认海德格尔的预见性,他的技术批评理论在今天看来仍有强烈的现实意义,指引着我们对自身命运和处境的思考。

注释:

①该文来自海德格尔1949年在不莱梅的演讲《座架》,1953年修改后再做报告时改为现名。1977年,他有关技术问题的论文被编译成英文论文集出版,《技术的追问》为其中的首篇,篇名也被取为整本论文集的名称。(据英译文The Question Concerning Technology应为“关于技术的追问”,由于本文参考《演讲与论文集》中译文,姑且用此译名)

②中译者将Entbergen(英文revealing)译为解蔽,引者译为展现,下同。所谓“展现”,即事物呈现出来的面貌,也就是海德格尔在真理论中常说到的Unverborgenheit(无蔽状态)。“技术展现”,指的是事物在技术时代、技术视野中呈现出来的面貌。

③关于“座架”一词的使用,参见冈特·绍伊博尔德.海德格尔分析新时代的技术[M].宋祖良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3:60-63.虽然“座架”(Gestell)一词出自日常德语,但这里应理解为本体论的基本事件。

参考文献:

[1]比梅尔.海德格尔[M].刘鑫,刘英,译.北京:商务印書馆,1996.

[2]海德格尔.演讲与论文集[M].孙周兴,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5.

[3]Martin Heidegger. The Question Concerning Technology and Other essays[M]. Trans.,William Lovitt. New York: Harper & Row,1977.

[4]绍伊博尔德.海德格尔分析新时代的技术[M].宋祖良,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社,1993:66-90.

[5]宋祖良.拯救地球和人类未来——海德格尔的后期思想[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3.

[6]海德格尔.林中路[M].孙周兴,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97:300.

[7]陈春文.《明镜》杂志访谈中的海德格尔[EB/OL].[2010-03-07].https://ptext.nju.edu.cn/be/bf/c13405a245439/page.htm.

[8]Only a God can Save Us: Der Spiegels Interview with Heidegger[J]. Philosophy Today,1976(4):267-284.

[9]海德格尔.不莱梅和弗莱堡演讲[M].孙周兴,张灯,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8:223.

作者简介:沈若然,复旦大学中文系文艺学专业博士研究生,英国利兹大学访问学者,研究方向为文化研究和西方文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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