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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星之火

2020-05-26胡岚

时代报告·中国报告文学 2020年2期
关键词:万福沙海老兵

引 言

在塔克拉瑪干南缘的大沙漠里,生活着这样一群人,曾经他们从枪林弹雨中走过,他们横穿塔克拉玛干大沙漠和平解放和田,一道命令,执行一生,他们下戎装,扎根沙漠,驻守边疆。他们是沙海老兵。他们开荒犁地平沙丘,改造沙漠成良田,如今在世的老兵仅剩三人,老兵们不断地离去,在他们洒下汗水的地方如今绿洲逶迤,良田千顷。老兵精神如星星之火点燃和鼓舞着一代又一代的后人,不仅如此,他们的二代、三代依然坚守在这片土地上,如今又走来了沙海新兵,他们追随着先辈的足迹,在这里扎根。他们改变和创造着这片贫瘠荒芜的土地,让它走向现代化、让它日渐繁华。

爱,薪火相传

“我永远都记得,那天在回四十七团的路上,爷爷一直拉着我的手。”

孙女盛丽玲边说,眼泪边往下掉。我的相册里保存最多的就是爷爷的照片。

“他知道他要走了,就一直拉着我的手。”

可是我不知道,我一直以为会有奇迹,我不相信,他会离开我。

前一晚,他就坚定地说要回四十七团。4月23日一早说好我们送他回去。当时他的脸色很差,他看上去是那么虚弱,脸上没有光泽,像蔫了的葡萄,没有水分,往常明亮的眼睛也失去了神采。

爷爷生病期间,我们轮流去医院陪他。每次见到我,他都开心极了。看他那么开心,我故意逗他:“爷爷,今天有什么开心事呀?”他就露出整齐的牙齿,脸上的菊花都扯开了:“有你在医院,我放心。”我是一名护士长,我有照顾病人的经验,但我知道爷爷更想让我在他身边陪伴。

医生说爷爷已经在便血了,可是我想得更多的是,他会像往常一样,经过治疗就会没事。那天我一再说陪着他,可他却坚决不住院,非要回四十七团。

丽玲给我看了爷爷拉着她手的那张照片。

这是怎样的一只手啊,说实话,这一定不是世界上最好看的手。但我知道,这却是世界上最爱我的一双手。这是一双手最苦最累的手,他拉过犁,开过荒,在四十七团的土地上留下汗水和绿色;这是一双最灵巧的手,拨过算盘,准确无比,那些算盘珠子像一只只灵动的蝴蝶,上下翻飞;这是一双最笨拙、最劳苦的手,他托起了我的童年,青年,又抱起我的下一代;这双手里有最深沉的爱,最无言的深情;这还是一双斑驳的手,布满深浅不一的斑纹。每一道皱纹和褶皱里都有数不清的爱。爷爷像山一样托举着我,有他在,我哭,我笑,他都是我的依靠。在他们身边的日子是我最快乐,最开心的日子。

我不能想象没有爷爷陪伴的生活。

当他一句话都说不出的时候,我知道,这双手里攥着的,是满满的爱和留恋。

“活着要垦荒戍边,死了在地下也要保护这一方土地。”爷爷走了,他最后一次走进“三八线”,和他曾经的战友们安眠在一起,他把一生都献给了四十七团,献给了大西北这片贫瘠荒芜的土地。在这片荒芜的土地上闪烁着他们火红的年华。他们播下的绿色长龙像他们的誓言一样,年年更生,代代相传。

我爷爷盛成福是1949年进疆的。爷爷刚出生,母亲就去世了,继母又带着两个子女,爷爷当年的处境很艰难。当年他也是个小兵,才十四五岁,部队去招兵,爷爷就参军了。他毅然地追随着部队来到和田,没想到在四十七团一待就是一辈子。

爷爷常说,是部队给了他一切。我知道这是他作为老兵的自豪。

爷爷说当年穿越塔克拉玛干的确很苦,可却是他一生的财富。有过那样的经历,后来的缺衣少食、艰难开荒的日子都不算苦。

从甘肃九泉,一路走到吐鲁番,哈密,一路走一路学。当时并不觉得苦,部队上对小兵很照顾,大家都亲切地叫他小娃娃,部队上看爷爷机灵,年龄也小,就安排他进宣传队。宣传队里面唱歌、跳舞、演节目都是年轻人。当时的二军后勤部在喀什。爷爷分到二军后勤部军械科专门管弹药库管武器,是仓库的记账员,主要负责记账,发武器。那个时候,弹药库、军械库管理非常严格,一般人不让进。

后来,部队又让他去财校学会计,学习对于高学历的人还好说,可是爷爷才小学二年级的学历,学起这些很吃力。偏偏爷爷很要强,他觉得,只要是组织交给他的事就一定得做好。为了学好珠算,他不分白天晚上的练,自己出题,练习打算盘,不练好没法工作。当时的团长王二春说:“学不好不行,别想干其他的。没有选择,你就好好干这个。”就这样,爷爷认认真真地打起算盘,当起了会计。

1951年精兵简政,机关裁了很多人,听说后勤部有一批苏式拖拉机,下去以后可以开拖拉机。就这样爷爷到了十五团,谁知并没有见到拖拉机。最后,组织根据他的年龄,把爷爷分配到团部。看爷爷年纪小,就安排他当通讯员,骑马送信。爷爷喜欢打篮球,后来分到篮球队。爷爷说,那时候打篮球比赛不像现在这么正规,那时他们都年轻,体力、个子都比较占优势。他们去墨玉县、和田打篮球,大部分时候都是爷爷他们赢。爷爷总说,参军是这辈子最正确的事。

参军来到和田,又在这遇见奶奶。现在想来,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爷爷和奶奶在最年轻的时候遇见,一成家就是一辈子。

当初奶奶作为山东女兵来到新疆。爷爷和奶奶分在同一个连队,在一起生产劳动。干活时常常是爷爷犁地,奶奶牵马。年轻时奶奶也爱打篮球,共同的爱好,加上接触的机会多,时间长了他们就有感情了。爷爷还比奶奶小一岁。当年部队上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女兵要先紧着老战士成家。为此,他们的结合在当年没少挨批评。

那天在敬老院,我问孙希荣老人,她和老伴盛成福有没有吵过架,红过脸?她说:“有呀,有次吵架就说离婚,后来走着走着,想到还有孩子,就又走回来了。”老人说这些的时候,笑得像个孩子一样开心。

说起来,他们的爱情也是经过考验的。

奶奶说,那时候年轻不懂事,来月经了还在篮球场上打比赛。打完比赛,月经一直不干净,出血,当时也害怕。有人劝爷爷,不要和奶奶好了,以后奶奶可能生不了孩子。爷爷曾经动摇过,经过一番思想斗争,最后还是决定去找奶奶。“只要两人能在一起生活,不生孩子也愿意。”到底是爱情占了上风,我乐得哈哈笑。

事实上,盛成福与孙希荣1955年結婚,1956年大女儿出生,1960年儿子出生。

想起那天在敬老院。听孙希荣说她的事,那些往事在我心里搅起了波澜,她却不动声色,好像是在说别人家的事。

一切都过去了,岁月的烟云一闪而过。可是那些疼痛却永久地留下了。

盛成福和孙希荣共生育两个孩子。儿子34岁就得鼻癌死了。儿子死的时候,孙女才7岁,是两个老人一手带大的。

谁知祸不单行,唯一的女婿,30多岁又出车祸死了,留下女儿和两个外孙女。

丽玲说,爸爸是在和妈妈离婚后去世的,那时我刚上小学一年级。从此,我就跟着爷爷奶奶一起生活。

我跟着他们从来没有缺过爱。爷爷奶奶又像爸爸妈妈,有他们在,我从未感到孤独和无助。他们给我的爱就像山一样。从小时候到现在,我并没有因为自己父亲去世得早,母亲不在身边,而感到缺失爱或感觉自卑。

记得小的时候,班里拾棉花。我们每个学生都有拾棉花的任务。我拾棉花很慢,爷爷奶奶知道后,就会跑到地里帮我一起拾棉花。如果有人欺侮我,爷爷就会领着我去讨说法。生活在爷爷奶奶身边,我很幸福,我比姑姑得到的爱还多。

到现在为止,姑姑家的两个姐姐都说,爷爷奶奶最疼我。

其实爷爷对我要求还是很严厉的。

爷爷是个很爱干净的人,不允许我邋遢。他穿衣服什么时候都是干干净净的。记得小时候,小姐姐给我了一件白衬衣,我特别喜欢,就天天盯着穿,穿脏了也不肯换下来,被爷爷看到了,狠狠地把我打了一顿。

结婚以后,我和老公经常回四十七团看爷爷奶奶。每次临走爷爷奶奶都会给我买米面油,让我带走。我们不带,爷爷奶奶就会不高兴。

爷爷奶奶对我的爱,即便是在我当了妈妈也不例外。生完女儿后,看我家离医院有点远,爷爷害怕我上班不方便,专门给我买一辆电动车。

爷爷年龄越大越像小孩,只要看到我就会特别矫情。他会像孩子一样地撒娇,不是说胳膊疼、腿疼,就是说背痒。我知道爷爷是想让我给他捶一捶,挠一挠,像孩子似的闹一闹。年龄大了的爷爷特别可爱,只要我换了新手机,他就会凑上来,学一学新功能。有时,他也并不真的学,只是上想凑在一起找话说。

爷爷从小教导我,要好好学习留在新疆,为新疆的发展做出贡献。我毕业后在乌鲁木齐打工,在爷爷的劝说下才回到和田。现在,我在和田地区人民医院西院区儿科当护士长。每次说起这些,爷爷都很自豪。

爷爷特别喜欢穿那套军装。现在我们家还有两套爷爷的军装,我一直保留着。绿色的军装,代表着爷爷曾经经历的岁月,风尘,记忆,约束,自豪和威严。看到绿军装,宛如爷爷在眼前。

爷爷虽然不在了,但是他教我做人,扎根新疆的家风和教育一直都在。

我知道,说得再多都没有用。但是只要想到,我是在爷爷用苦难酿成的蜜里幸福长大的,那些生活里由爷爷配制的爱和甜蜜,就成了我一辈子的忆念。

现在我是一名护士长,好好地做好本职工作,为各族群众做好服务,是我一名医疗工作者的愿望,也是爷爷对我的要求。

丽玲说,我没有爷爷那样传奇苦难的人生,我只是一个平凡的沙海老兵三代,我会和若干个沙海老兵后代一样,扎根在新疆,为祖国的繁荣富强做出自己的贡献。现在爷爷不在了,我会好好地生活,在奶奶有生之年尽可能地陪伴她,我想这才是对爷爷奶奶最好的回报。

在敬老院一间40多平方米的房间里,我见到了孙希荣老人。

孙希荣,山东女兵,1952年进疆,清瘦,利索,语言表达清楚。床边放着厚厚的报纸和杂志。有时老人还用放大镜看报。老人说,我现在还能看报,认得字,但已经不会写了。

房间里有电视、冰箱、一个四扇门的大衣柜,两张简单的单人床。一张床头挂着两位老人年轻时穿军装的合影,另一张床头挂着盛成福老人年轻时穿军装的单人照片。在床对面的墙上挂着一张四世同堂的全家福。照片红色的背景,上面写着蛇年大吉。相框里全家人都洋溢着喜悦的笑容。老人为我一一介绍上面的人。声音洪亮,掩饰不住的幸福。

“孩子们都在忙工作,过年了孩子们就会回来,平时偶尔也来看我。外孙女婿只要来开会都会来看我。”老人开心地说,“我在这里挺好的,这里的饭也挺好的,还有人说话。我要是不想吃养老院的饭了,就自己放点辣椒炒个菜吃,有时也做抓饭。老人指着案板上的羊肉说,昨天就拿出来了,还没有化开。”

指着两张床,老太太乐呵呵地说,“有时我在这张床上睡,有时在那张床上睡。”

推开半封闭的阳台,外面是一个封闭的小院。每间房子的门,都通向这个小院。院子里有桃树,枣树,核桃树。红红的桃子满树都是。紧挨门边有两棵枣树,一棵是大枣,另一棵是冬枣,果实密密匝匝的,没有人摘。暗红的枣子挂在树上,在秋阳下泛着光。树上还吊着个鸟笼,不时地发出几声鸣叫。院子里活泼的果树、年迈的老人,如此和谐地组成温暖的生活图景。

“我和老头子在这里一起生活63年,他去年去世了,现在就剩我一个人了。住在这里很方便,每月只需要交500元生活费。不用买菜做饭,衣服也不用自己洗。还可以和大家一起聊天,运动。”老人说的运动也就是走走路,散散步,更多的时候就是从各自的房间里走出来,坐在门口的凳子上晒太阳、说话。

孙希荣说,那时候我家老头子经常说:“当年,祖国要求我们留在这里,没想到,竟是一辈子。从地窝子到草房子、土房、砖瓦房,直到现在的小楼房,住得越来越好,我说啥也不想离开团场。”

从1950年到1952年,四十七团的前身十五团,陆续加入了200多名来自山东和湖南的女兵。孙希荣说,当时她们参军来到新疆,并不知道自己身负双重使命:是来做屯垦戍边的战士,也是来给为祖国和民族浴血奋战过的老兵当妻子。孙希荣说:“记得当时征兵的时候还问我,成家没有?有对象没有?订婚没有?老人说自己很幸运,和老头子是在共同的劳动中产生感情,结成夫妇的。”

“六十七年了,我已经是个白发老太婆了。没有想到当初离开家乡来到这里,扎根就是一辈子。刚来的时候特别想回去,现在,哪都不想去,哪里都不如这里好。我的一辈子,老头子的一辈子都献给了这片土地,这里就是家。我的孩子,孙子,重孙子都在这片土地上出生,长大,我离不开这片土地了。”

我家老头子临死前人都糊涂了,就记得一句话:“四十七,四十七。”

“那时生孩子可以休息56天,可是到了50天,我就跑到地里干活去了,怕活干不完,抽空休息时,赶回来给孩子喂奶。喂完又跑去干活。大家争分夺秒地干活,都怕给队里拖后腿,只有干得好的人才能吃英雄宴。孙希荣说,“那时候干好了,就能吃上白馒头,还吃‘海里蹦。”

“啥是‘海里蹦?”我问。

“就是好吃的。是把包谷糊糊,熬得稠稠的,划成一格一格的,好点的里面放点恰玛古、胡萝卜。”孙希荣笑着说。

老人讲了一件当年的趣事。

有一次,在李怀书的房间里,我第一次见到饼干。心里好奇,我和潘兰秋一人拿了一块尝了一下,呀,真好吃。从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我们两人吃得正高兴,突然蚊帐拉开了,原来李怀书在里面挂蚊帐,听到声音说,谁呀?吓得我俩赶紧往外跑。他在里面喊,回来,不许跑。我俩就硬着头皮走进去。说这是啥呀,怎么这么好吃。在哪买的?发了工资我们买了还你,你不要告诉连队。李怀书笑着告诉我们,这是饼干。是他家里寄来的,又让我们一人拿一块再走。老人说完哈哈大笑,宛如当年的场景就在眼前。可是时间一晃几十年过去,李怀书已经去世。

听完老人的话,我在想生命中有多少过眼云烟都已经不在,而能在一个八十七岁老人的记忆里出现的事,该是多么深刻。如果不是因为贫困,不是因为第一次尝到好吃的味道,怎么会有那么深刻的印象?

这一生离开家,我们就回去过一次。

老头子回家那年是1961年,他回去时父亲还在。当时就待了一周。我家老头子,从小妈就死了,继母对他不好。他十四岁就参加解放军,从此就留在新疆。四十七团就是我们的家,就是我们的故乡。

最有意思的是,沙海老兵的事迹在电视上播出后,盛成福在甘肃敦煌的弟弟看到电视,找到了他。从此,失联的亲人有了往来。

弟弟通过甘肃电视台找到新疆电视台,新疆电视台又通过兵团电视台找到十四师,联系上盛成福。通过电话,彼此就有了联系。前些年他们还给我们寄过无公害的大米,我也给他们寄过新疆的葡萄干和四十七团的红枣。

盛成福的弟弟退休后,两口子还来新疆看过我们。两个老头子抱在一起哭啊,两个加起来都一百多岁的老头,就这样流着泪,好像把从前没在一起的亏欠都要补回来。他们来的时候就住在我们家,那几天无论走到哪里,他们都在一起……

现在我们也经常通电话,我听不清,他们就会把电话打到女儿那里。亲情就像一根线,血脉里流动着共同的情意,把散落在远方的人串起来,不论在哪里都能寻找到源头。

人生的际遇总是可遇而不可求。就像我们的生活,命运的大沙漠不知道哪一阵风,就会旋起风暴。

我这一生经历了丧子的疼痛、女婿的早逝,老头子的离世,现在我还活着,生活越来越好,四十七团越来越好,我是心里高兴呀,领导们越来越重视我们,经常给我们送东西,看望我们。

盛成福退休后,极为关心青少年儿童的成长进步,坚持宣讲革命传统,为团场学校师生讲解1949年进疆老同志无私奉献的先进事迹。他的演讲,坚定了孩子们刻苦学习、扎根团场、建设美好家园的信念。

盛成福曾五次被评为团先进工作者,两次受团党委团通令嘉奖。

2002年被和田地委、和田地区行署授予“转业复员退伍军人先进个人”荣誉称号;2004年被十四师评为“关心下一代先进工作者”;2003年被评为国家关心下一代先进个人;2005年被党中央和兵团分别授予“关心下一代先进工作者”;2008年被评为兵团关心下一代先进个人。

2014年4月30日,盛成福作為兵团沙海老兵代表,在乌鲁木齐受到习近平总书记的亲切接见。

沙海老兵在塔克拉玛干大漠南缘屯垦戍边,在沙漠里建设绿洲建设美好家园。他们中的绝大部分已经离世,但是他们播下的精神火种,就像塔克拉玛干的沙子,散是一粒沙,聚是一片海,在中华大地上永远传承,生生不息。

他,是我们的儿子

舒万福,今年刚满60岁。一月份刚办完退休手续,然而他却退而不休,仍然在敬老院里忙碌着。

一同采访的同事,陆续从舒万福嘴里得到了不少沙海老兵的故事,大家都笑着说,这个人的故事好写。谁知,见到他,才知道他并不健谈,尤其是说自己的事,他更觉得没什么好说的。他不时地说,每天都做这些事,没什么可说的。

这些老人都很好,很少给我找麻烦。他们还特别关心我,总是问我:“你身体咋样?有没有啥事?”听说他要退休了,老人们还说,你走了,我们也不住这儿了。“其实,和老人们生活在一起,我也习惯他们在我的生活中,如果哪天不来敬老院,我心里也空落落的不踏实。”舒万福说。

从1998年来干休所,舒万福至今在这里工作了21年。他和老人们的感情很深,老人们亲切地称他为“我们的儿子”。

我采访志愿者时听到这样一件事。老兵盛成福去世时,他的家人很悲伤,几乎乱了阵脚,面对突然而来的死亡,他们惊慌、害怕。女儿和孙女们都不知道该如何办。是舒万福给老人洗干净,换好衣服,为老人处理妥当。原本该儿女们操的心,由他操心,该儿女们做的事,他替他们做了。

舒万福说,并不是我做得好,是团领导们想得周到。说到这儿,他说起了敬老院里的老兵何海成。

何海成,十五团战士,1949年牵着骆驼从阿克苏穿越沙漠来到和田。他人笨,用坎土曼挖地总挖到脚,连队就安排他打扫马号、厕所。生活中他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人,一辈子没有结婚,不爱说话,冷冷清清地过了一辈子。去世前他经常穿一身黄军装在四十七团的街道上散步。在何海成生活不能自理的时候,敬老院给了他最大的帮助。团里派人每星期给他洗澡,洗衣服,打扫房间。在他订餐的饭馆里换着花样给他做饭。

就是这样的照顾,也没有挡住他衰老的脚步。

何海成因糖尿病并发症双目失明。在何海成去世前的38天,是舒万福一直陪伴在身边,端屎端尿地伺候他,随时给他换尿布湿,勤换尿垫。因为照顾得好,即使是在何海成卧床不起的最后38天,他都没有得过褥疮,直到离世。最后还是舒万福给他擦洗干净,换上衣服,让他有尊严地离去。

“我父亲去世时我都没有照顾得这么好。”说到这,舒万福的声音有些哽咽。他说,“父亲一直和弟弟住在和田。父亲在的时候总以为会有闲下来的时间,会有机会去陪伴他们。”

人生最大遗憾就是子欲养而亲不在。从那以后,舒万福就下决心,不让这些老兵们留下遗憾。他把对父母的愧疚之情都回报在老人们身上。

在日常的工作中,舒万福坚持做到四个有心。有孝心,要像孝敬自己的父母一样孝敬老干部、老同志。只要有老同志生病住院,都及时去医院看望;有细心,生活中时时处处关心老同志,经常嘘寒问暖。老人们的任何一点小事都不能马虎大意;有耐心,就是要倾听老人们提出的任何问题,始终保持一颗火热的心。说到这里,我想起舒万福说,老人们常常叫他去给他们换灯,修锁,捅马桶。

坐在我面前的舒万福刚过六十岁,头发花白。“你自己就是个老人,还爬高上低地为老人们换灯泡?”我说出心里的疑问,舒万福却笑呵呵地说,“在他们眼里我就像他们的儿子一样大,可不是个孩子吗?不过跟他们相比,我确实也觉得自己是个年轻人。”舒万福没有六十岁老人惯有的大腹便便,他穿着得体的衬衣,做事利索,使并不高的个子显得挺拔、敏捷。

说到恒心,舒万福说,每天做着重复的工作,日子一天天地过去,坚持时间长了就成习惯了,这可能就是我们说的恒心吧。现在团里对老兵们越来越重视,老干部们的接待,来访、慰问、参观、日常生活的打理,每天不同花样的饭菜,这些事无巨细的大小事是我的日常工作。说简单点,就是一年三百六十天围绕的都是老人们的吃喝拉撒。

人老了就活成小孩了。

老人们对生活没有更多的要求,但他们也有情绪,需要人安抚。有时给他们讲讲笑话,哄一哄,他们就好了。他们都是经过苦难的人,从来不对组织提任何要求。但是他们内心也有情感需求。有的老人,子女在外面工作,平时来得少,他们想孩子了,就会跑到我跟前来唠叨。“是不是孩子们不要我了,他们咋不来看我?”舒万福就耐心地给他解释,孩子在上班,过年放假就会来看他,再把孩子给他们买的衣服指给他们看,他们就会乐呵呵地笑。

人老了就是要把自己活开心。

这是我在敬老院看到老人们后得出的想法。在我采访的日子,经常到敬老院去,那几个83岁以上的老人总是快活地跟我打招呼,露出他们没有牙齿的笑容,大声地招呼我坐。

常年工作在老人们身边,舒万福也总结出一套自己的管理心得:及时跟老人们交流,了解他们的想法。对于孤寡老人一定要给他们更多的陪伴。舒万福对自己的要求是,只要老人们有需求,不管是白天还是黑夜,不论是刮风还是下雨,都要做到随叫随到,让老人们在第一时间得到帮助。这些说起来简单,做起来就不是那么容易了。

2014年春节前的一个晚上,舒万福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原来是汪怀德的老伴曹疑贞,她焦急地跑来喊我帮忙。原来汪怀德患前列腺肿大,失血过多,需要送往和田地区医院治疗。汪怀德的子女都在外地,住院还需要用钱,曹疑贞一时无法凑齐住院费。问明情况,舒万福急忙给妻子打电话,让她把准备买年货的钱拿来,先把汪怀德送进和田地区医院。

汪怀德的老伴曹疑贞78岁,眼花耳聋。在医院全靠舒万福帮着看病拿药,跑前跑后。因为救治及时,汪怀德脱离了危险。舒万福却因为晕车呕吐不止。舒万福说,那天走得急,没顾得上吃晕车药,下车蹲在地上吐完,就赶紧去照顾老人。在汪怀德住院期间,照顾老人洗衣端饭,倒屎倒尿。来来回回地喊医生,找护士也是舒萬福在奔忙。这些原本该子女做的事,却由他来做。

汪怀德,陕西汉中人,1943年被国民刘勘部队“抓壮丁”,机枪手,打过日本侵略军。1948年3月,在瓦子街战役中成为一名解放军战士,渭南战役中立过三等功。横穿“死亡之海”时,他已经是机枪班班长。和田解放后,汪怀德又投入到兵团垦荒戍边的生产建设中。最困难的时候,吃黑豆、粗糠、野菜熬的“钱钱饭”。

汪怀德是一个真正的革命战士,哪里需要哪里去。连里需要种菜的人,他就放下班长不当,去种菜。连队里买了12头牛,放牛的战士没经验,牛快死了,他又去放牛。他说,只要是革命工作,没有没出息的。

不仅如此,汪怀德还去昆仑山放过羊。昆仑山上没有房子,就挖个洞,吃饭、睡觉都在洞里。被褥,衣服,军功章是他所有的家当,打个包,驮在驴背上。当时汪怀德怕军功章丢,专门别在衣服上,里面最珍贵的是他和王震司令员的合影。然而这些家当,被一个战士在放羊的时候全部弄丢了。汪怀德从未因为不当班长去种菜,放牛,放羊而遗憾,却因为丢失在塔克拉玛干大沙漠里的军功章和与司令员的合影而遗憾了一辈子。

舒万福说,面对这样一个英雄的沙海老兵,对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应该的。

他们把一生中最年轻的岁月和一辈子的时光都用在建设这片土地上。他们把万顷沙海变成良田,这里的碧野田畴都是他们用汗水和生命浇灌的。在他们垂暮的老年,我们有没有任何理由慢待和不尊重他们。

汪怀德最后长眠在“三八线”,永久地留在他们为之奋斗的土地上。

在采访中,我问过舒万福有没有委曲,他低着头想了想说,都过去了。生活中也有人说过他傻,整天干的都是伺候人的活。尤其是,每次舒万福为临终的老人们擦洗,换衣服,让他们有尊严地离去。有人不理解他到底图啥。有人说在殡仪馆,给人送尸,擦洗一次三百,穿一次衣服三百。而他竟然是义务为大家做这些,真让人无法理解。

舒万福还记得,他第一次送走的一位老兵叫向希丰。舒万福说,当初他还是有些害怕。现在做这些,已经习惯了。

1998年6月,舒万福来到干休所(敬老院的前身),当时沙海老兵有五十人。现在健在的沙海老兵,只剩下三人。其中刘来宝在自己家里住,杨世福住在乌鲁木齐女儿家。目前敬老院里,年纪最大的是老兵董银娃,今年93岁。老人的腿不好,行动不变,裤腿上经常粘有屎尿,只要看见,舒万福就会帮他擦干净。

老人们把最好的青春和生命奉献给了四十七团这片土地。舒万福说:“如今老人们已到耄耋之年,该我们照顾他们了,我能做的就是把他们的生活安排好,变换着花样给他们做点好吃的。在保证收支平衡的基础上,节假日再给他们增加一些水果,保证他们饮食平衡,营养跟上。”

舒万福不仅对敬老院里的老人,对团场其它老人也是这样。

魏守生是四十七团退休干部,原干休所所长,退休后由舒万福接替他的所长职务。一天下午,魏守生急性阑尾炎发病,魏守生的老伴找到舒万福。舒万福赶紧帮着联系车,把他送到和田地区医院。舒万福帮着挂号,办理住院手续。刚住进四楼病房,医生又通知病人去一楼放射科检查,舒万福又把魏守生从四楼背到一楼,检查完再背回四楼。

舒万福晕车,甚至连电梯都晕。

每次看病人,他都是背上楼背下楼。

每次往和田送病人,他都强忍着晕车和呕吐的痛苦,照顾病人坐车前往和田地区医院。到医院又帮着病人挂号就诊,自己晕车带来的不适,根本顾不上。看到病人的子女来了,交待好,舒万福又赶回四十七团。每次他回四十七团,都是在半路上下车,走回团部。

“病人的家属一定很感谢你吧?”我问。

舒万福说:“也不是,懂事的孩子会主动道谢,叫上一起吃饭。有的家属来了,理都不理我,觉得我是敬老院的,做这些很正常。”生活中这种不恩之心太寻常了,成了见惯不怪的现象。

只要团场里的老人,有要求,舒万福总是想办法满足。今年,魏守生的老伴腿骨折,行动不便,打电话问舒万福借轮椅,舒万福就把轮椅送到他家里。“只要老人们方便,自己多跑几趟也没关系。”他说。

这样的事情太多,多的舒万福都记不清了。

目前团场职工家属中,经舒万福亲手送走的将近百人。

舒万福三次陪老兵们出门。

舒万福说,其实自己是沾了老兵们的光。

有一年兵团党委来慰問1949年进疆的老兵们:

你们去过和田吗?

你们去过乌鲁木齐吗?

你们坐过火车吗?

首长一连问了三个问题,得到了三个“没有”的回答,首长流泪了。回到兵团后,立即安排有关部门将17位老兵接到乌鲁木齐参观游览。

这是舒万福第一次陪沙海老兵们出门。城市里拥挤的人群,宽阔的马路,高大的建筑,无不让老兵们眼花缭乱。

一切是那样新奇,一切都让人兴奋。

这完全是一个新世界,这是他们想象了无数次的生活,如今具体而又实在地出现在眼前。老兵们住进了宾馆,看到房间整齐干净,看到自动冲水马桶,看到洁白簇新的床单平展得没有一丝褶皱,老兵们激动的心久久无法平抚。第二天服务员检查房间,看着没有动过的床单,没有用过的牙具,被深深震撼。她们想象不出,现在还有人没有见过现代化的冲水马桶,没有住过宾馆。

然而这些沙海老兵们的确是这样。在整齐干净的房间里他们手足无措。他们和衣地毯上过了一夜!

在石河子,见到王震司令员的塑像,老兵们像见到久违的亲人。他们站成一排,向王震司令员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李炳清代表沙海老兵向司令员汇报:“报告司令员,我们是二军五师十五团的战士,我们胜利完成了你交给我们的屯垦戍边任务。你要求我们扎根边疆,子子孙孙建设新疆,我们做到了。现在我们的儿女都留在了新疆,都留在了和田。我们没有离开四十七团。”

“我们是人民的军队,扩大生产为人民,遵守纪律团结各民族,建设我们的新疆……”热泪盈眶的歌声,那么多沧桑的岁月就过去了。看着簇新的一切,他们老怀可慰。

他们被风沙吹皱的容颜、被风沙抚过的青春,值了!

他们迎着风沙,喝黑泥水,住地窝子、草笆子、木笆子的日子,值了!

风中久久回荡着老兵们的歌声。他们看到了伟大祖国的变化,他们没有辜负党和人民的期望,扎根新疆戍边为民。

“肩负使命,我们永远是党的兵!”李炳清大声地说出了四十七团沙海老兵们的心声。

那一刻他们内心澎湃,那一刻他们无比自豪,他们永远是共和国的战士。

舒万福目睹着这激动人心的一幕,更深刻的理解了沙海老兵们的英雄情怀。无论是在烽烟四起的战争年代,还是在屯垦戍边的和平年代,他们永远是党最忠诚的战士。这让舒万福更加坚定了为沙海老兵们服务的想法。

舒万福的父亲舒子详,是1948年参加革命,1949年徒步穿越“死亡之海”的沙海老兵。高中文化,先后做过团干事,在连队当过计分员,为连队写材料及总结,是个热心为群众服务的人,谁家有困难都喜欢叫他……

听到老兵们声音激荡的表白,想到父亲,舒万福热泪长涌。

父亲1998年去世,一辈子没有离开过和田。他没有机会看到这些变化,舒万福都替他看到了。舒万福在心里不止一次地说:“爸爸,你可以安眠了。因为你们的建设,我们的祖国富强昌盛,共和国的勋章永远铭记你们的功劳。”

“这些老战士在战争年代里是英雄,在生产建设中是模范,在维护稳定时是基石,他们用一生的付出和坚守,为新疆、为兵团树立了一座精神的丰碑,这是兵团的宝贵财富。”原兵团党委书记、政委车俊如是说。

车政委的话让舒万福感到身上的重担,沙海老兵是兵团宝贵的财富,让他们生活得舒心,是自己的责任和义务,舒万福感到自己责任重大。

兵团没有忘记为兵团建设做出贡献的沙海老兵们。

2011年建党90周年,兵团组织沙海老兵们去北京,舒万福再次陪同。

在北京沙海老兵们参观了毛主席纪念堂。在纪念堂老兵们恭恭敬敬地向他们敬爱的领袖献上鲜花,深深地鞠躬。看到沙海老兵们老泪纵横,舒万福也流下激动的泪水。

他忘不了,站在长城上老人们争相照相,露出激动又开心的笑容。

他忘不了,老人们笑靥如菊,满面春风。

时至今日,舒万福一直心存感激。因为照顾沙海老兵,自己才有机会跟着他们来到这神圣的地方。他的心里盛满阳光一样的感恩,一路上他更加细心周到地照顾老人们,及时解决他们出现的问题。在北京老兵们参观了军事博物馆,登上长城,参观鸟巢、水立方,还在国家大剧院观看了建党九十周年文艺晚会。

舒万福清楚地记得那天下起了毛毛细雨,沙海老兵们登上长城特别激动,一个个兴奋地拍照,快乐得像个孩子。身着军装、满脸菊花的沙海老兵们,走到哪里都成了令人瞩目的风景。这是他们一生中走得最远的地方。一路上警车在前面开道,坐在高高的大轿车上,他们替那些长眠在“三八线”上的战友们看到了祖国现代化的建设,造型优美的建筑,日新月异的城市风貌,让他们应接不睱。他们为祖国富强和变化,他们兴奋不已。他们走进人民大会堂,受到了英雄般的礼遇,那是他们一生中最尊崇的时刻,他们心怀赤诚,由衷地感谢国家,感谢兵团没有忘记他们

沙海老兵们不止一次地说,我们这辈子,值了!

2015年《进军和田》开机仪式在乌鲁木齐市举行,盛成福作为兵团沙海老兵代表,出席开机仪式。舒万福再次陪同。走近新疆人民大会堂,舒万福很激动。舒万福知道他能来到这里,都是因为沙海老兵。

精心照顾老人,为他们的生活做好保障,他无怨无悔。

舒万福说,和老兵们做的贡献比,自己做得实在是微不足道。

作者简介:

胡岚,新疆作协会员,中石油作协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中国报告文学学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33期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作品见《光明日报》《文艺报》《散文海外版》《北京文学》《诗刊》《诗选刊》《扬子江诗刊》《绿风》《诗歌月刊》《湖南文学》《朔方》《西部》《海燕》《绿洲》等刊物。

责任编辑/魏建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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