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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羡林西洋文学系的老师

2020-05-09胡光利

书摘 2020年2期
关键词:吴宓西洋德语

☉胡光利

季羡林选读清华大学西洋文学系,虽然与虚无缥缈的“留学梦”不无关系,但绝不能单纯为了留学而学习,必须严格按照教学大纲的要求,学完规定的专业必修课。在这四年中,他除了学习德语、英语、法语之外,还学习了国文、欧洲文学史、欧洲古典文学、中世纪文学、文艺复兴文学、现代文学、近代戏曲、文艺批评、莎士比亚研究、英国浪漫诗人、近代长篇小说、文艺概论、文艺心理学、西洋通史等专业课。同时,他又自学了俄语和希腊语。

说真的,来到大学一下子学习这么多课程,对于一个高中毕业生来说,即使基础再好,抑或尖子生,也很难很快适应,季羡林当然也是如此。他在学术自传《学海泛槎》中总结道,清华四年专业课的学习“乏善可陈”,没有捞到什么“干货”,其原因要从授课的老师身上去找。当时,西洋文学系的老师大多数为外籍教授,教材基本上都是英文,就连中国老师也几乎用英文授课,这在今天来说,一般学校是很难做到的。

那么,季羡林眼中的外籍教授究竟如何呢?

温德教授,美国人,是个单身汉,教授欧洲文艺复兴文学和三年级法语课。在世界所有宗教中,他最喜欢伊斯兰教。生活上他很讲究,穿的、用的追求名牌,追求高档,但买东西经常上当,冤大头没有少当。他喜欢喝酒,经常是醉醺醺的,但身板硬朗,享年百岁,无疾而终,卒于中国。

温德思想进步,据说后来在昆明联大时,他与师生一起参加反美游行;北平解放前夕,他保护学生免遭国民党逮捕,吴晗、袁震夫妇就是他亲自用汽车护送出城的;朝鲜战争期间,他积极支持中国抗美援朝运动,公开控诉美国的罪行。可见,温德教授一生热爱中国,热爱中国人民,热爱中国文化。解放后,他一直在北大西语系任教,季羡林担任东语系主任,时常与他见面。

翟孟生教授,美国人,教授西洋文学史。原来他是清华“留美预备学堂”的理化教员,学堂改为大学后改行教西洋文学史。他有研究欧洲文学史的专著A Survey of European Literature,学生读后能够对欧洲文学形成一个完整的概念。但他毕竟是半路出家,功底不足,可能没有详细阅读欧洲文学名著,因此书中不乏张冠李戴之处。

毕莲教授,美国人,教授中世纪英语。她一无著作二无讲义,拿手好戏是背诵英国大诗人乔叟(Chaucer,约1340—1400)的《坎特伯雷故事集》(Canterbury Tales)的开头几段,背得滚瓜烂熟,新生一下子就被唬住了,然后再也拿不出什么干货。学生开玩笑说:“老师还不如程咬金呢,程咬金有三板斧,她只有一板斧。”

吴可读教授,英国人,教授中世纪文学,也是既无著作也没讲义。上课随口讲,学生随手记。他还教授当代长篇小说,讲过当时刚刚出版的《尤利西斯》和《追忆似水年华》。他是否读懂了这两部名著,只有天知道,反正学生听得迷迷糊糊,不知所以。

石坦安教授,德国人,教授三年级德语。他教课非常认真,颇受学生喜爱。季羡林四年级时听过他的德国抒情诗课,撰写毕业论文也征求过他的意见。

艾克教授,字锷峰,德国人,教授四年级德语,是季羡林的业师。他在德国取得了博士学位,主修艺术史,看来很有学问,但讲课不大认真。让人感到奇怪的是,他讲课用英语而非他的母语德语。有一次,学生请他用德语讲,他就口若悬河地讲起来,像超音速飞机那样快,真的是坐了一次“飞机”。讲完之后,他问道:“Verstehen Sie etwas daven?”(“你们听懂了吗?”)

学生瞠目结舌,只好回答:“No!”从此以后,再也不敢请他用德语讲课了。

有一次上课之前,季羡林在黑板上写了几个汉字,本来是写着玩的,好像有鬼画符的意味儿。可是当艾克走进教室,看见这几个字愣住了,站在那儿傻呆呆地看了半天,似乎很欣赏,问道:“这是谁写的?”

“老师,是我写的,忘擦掉了。”季羡林从实招来。

“漂亮极了!”艾克高声赞叹道,遂又发表见解说,“我虽然不认识汉字,但我是美学家。我看汉字就像看一幅画,只看结构、线条,不管含义。依我看,你这几个字写得很美。”

艾克娶的是中国媳妇,名字叫曾永荷,是曾国藩的后人。他家里很阔气,租了辅仁大学附近的一家王府,住在银安殿上,雇了中国听差和厨子。他专门研究中国古塔和明清家具,还收藏了不少中国古画。他有一部用英文写的专著,书名为《宝塔》,图文并茂,还有研究中国明代家具的专著,都是大部头儿。艾克在国外汉学界很有名气,他精通希腊文和拉丁文,对德国近代诗人荷尔德林及其诗作情有独钟。正是在他的指导下,季羡林用英文撰写了大学毕业论文《论荷尔德林早期的诗》。此为后话。

华蓝德小姐,德国人,教授初级法语。她是个脾气十分怪异的“老姑娘”,动不动就破口骂人。最为荒唐的是,即使学生回答问题完全正确,她也故意找碴儿,臭骂一顿,把大多数学生都骂跑了,只剩下季羡林等五六个不怕骂的学生。他们决定进行“报复”。有一次,华蓝德小姐又在课堂上破口骂人,这几个学生唰地站起来,连珠炮似地向她轮番轰炸。她压根儿没有想到学生这么厉害,赶紧宣布下课,败下阵来。

季羡林

从此,天下太平,皆大欢喜。

季羡林眼中的一个个众生相,形象逼真,新鲜奇特,智趣地反映出那个年代在华外籍教授的“群像”。常言道:“盛名之下,其实难副。”据季羡林观察,倘若凭他们的实际水平,在本国恐怕连教中学都不够格儿。

外籍教授如此,季羡林眼中的中国教授又是如何呢?

中国教授主要有三位,即王文显、吴宓(雨僧)和叶崇智(公超)。

王文显(1886-1968),字力山,江苏昆山人。他自幼负笈英伦,1915年获伦敦大学文学学士学位,回国后长期在清华任教,1926年西洋文学系成立,出任系主任,主持制定了该系最早的“学程大纲及学科说明”。他的英语倍儿棒,课堂上全讲英语,课后也没有听他说过一句中国话。他在戏剧研究和创作上颇有成就,20世纪二三十年代产生过积极影响。

1927年,他创作的剧本《北京政变》(翻译成为《梦里京华》)在美国演出后,《纽约时报》载文称:“自从西方接触中国以来,外人曾经努力表达各方面的中国生活,传教士、官员、游历者和小说家,在文学上和舞台上,出奇制胜,刻画中国,因为不公正,结果大多数人对于中国形成一种定型的看法:刺、邪恶、古怪,但《北京政变》努力表现中国人民的生动的风俗人情,可能尽一份力克服西方人士的误解。”

除《北京政变》外,20 世纪三四十年代他还创作了几部著名戏剧作品。他又是莎士比亚研究专家。他用英文写出讲义,上课照本宣科读一通,下课铃响立马走人,一句废话都没有。他的讲义也是多年一贯制,基本没有改动。

吴宓(1894—1978),字雨僧,陕西泾阳人,著名学者、诗人、教育家。他于1916年清华毕业后去美国留学,师从美国哈佛大学教授、新人文主义大师白璧德,1921年回国后任教于东南大学。1922—1933年,他与梅光迪、胡先骕合编《学衡》杂志,任主编,《学衡》杂志发表的文章都是文言文,介绍西方古典文学,对新文化运动和白话文运动进行批评。1924年他去沈阳任教于东北大学,不久入清华大学筹办和主持国学研究院,其后任教于清华大学西洋文学系,教授《英国浪漫诗人》和《中西诗之比较》两门课程。他讲课认真严肃,有时也用英文讲,每当议论时有警策之句,在比较文学研究和外国语文教学方面,进行了开拓性工作,著有《吴宓诗集》《文学与人生》《吴宓自编年谱》等。他曾经解释西洋文学系基础课用英语教学的原因:“清华昔为留美预备专校,特重英语语文,教员督察勤严,学生讲谈写作恒用英语语文,亦成习惯……且以经办留美学生事多年,对欧美学术界教育界素常接洽,声气较通。”

季羡林与吴宓接触比较多,受到他的扶植和帮助。值得回忆的是,吴宓倾吐单相思的求爱诗《空轩十二首》,曾令季羡林和同学们唏嘘不已,并跟他开了无老无少无伤大雅的玩笑。此为后话。

叶公超(1904-1981),原名崇智,广东番禺人。他早年出国留学,1924年获英国剑桥大学文学硕士学位,回国后先后在北大、清华、西南联大等校任教。他教授第一学年英语,课本用的是英国女作家简·奥斯丁(Jane Austen,1775—1817)的《傲慢与偏见》。他讲课的方法奇特怪异:让同学按座次轮流朗读课文,第一个同学读了一段,他问:“有什么问题吗?”如果没人提问,他便让邻座的另一个同学接着读。假如真的有人提问,他却大吼一声:“查字典去!”于是全班愕然,无人再敢提问了。

季羡林与叶公超接触也比较多,认为他“有一肚皮学问,他人很聪明,英文非常好”。那时,叶公超与闻一多办了一个文学刊物《学文》,季羡林写了一篇散文《年》,得到他的赞赏,把它发表在《学文》杂志1934年创刊号上。季羡林自然喜出望外,随后又兴致勃勃地写了一篇《我是怎样写起文章来的?》,送给他看,谁知碰了一个大大的钉子。他把季羡林叫去,把稿子扔给他,铁青着脸,大声说:“我一个字都没看!”

“那好,我拿回去,谢谢。”季羡林红着脸回去了。

也许像季羡林那样的无名小辈,不配写这样的文章吧!

叶公超平时很少着西装,总是绸子长衫,冬天则是绸缎长袍或皮袍,下面是绸子棉裤,裤腿用丝带系紧,丝带的颜色与裤子不同,颇为鲜艳,做蝴蝶结状,随着步履微微抖动翅膀。他的头发有时梳得光可鉴人,有时又蓬松似秋后枯草,他却顾盼自如,怡然自得。用今天的话说,叶公超真够“卖萌”!当时学生们也都窃窃私语:叶先生是在那里学名士!

1941年,叶公超从西南联大到重庆外交部任职,1949年又去台湾当了国民党政府的“外交部部长”“驻美大使”和“资政”。

对于叶公超的弃教从政,季羡林以俞平伯与他对比,提出自己的不同看法:“公超先生确是一个做官的材料,你能够想象俞平伯先生做官的样子吗?”并说俞先生是真名士,而叶先生则是假装的名士。

在西洋文学系,学习外语的环境和气氛颇浓,因此季羡林的英语水平大有长进,德语成绩虽然优秀,但是听说能力尚有欠缺。后来,他以德语为工具进一步学习梵文、巴利文和吐火罗文,那是留学德国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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