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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姐的燃情岁月

2020-04-24石钟山

北京文学 2020年4期
关键词:二姐局长

石钟山

二姐参军一个星期后,才被父亲发现。

二姐参军那一年,刚满十七岁。叫她二姐并不是因为还有个大姐,而是二姐的上面还有个哥哥,我们家排行不分男女,有一个算一个,二姐的名字叫石晶,在家行二,所以我叫她二姐。

我们家有三个男孩,二姐是唯一的女孩,父亲像对待自己眼珠子似的照顾二姐。可能是因为家里男孩多,二姐被带偏了,虽然她穿着花衣服,梳着小辫子,但她的性情和喜好与我们男孩别无二致。

在我们还小时,父亲喜欢打猎,没有了战争的父亲,把热情都投入到了打猎中。后来他说:就喜欢听枪响,闻子弹出膛后的硝烟味。在我模糊的记忆里,每次父亲外出打猎都会带上二姐。父亲打猎一般情况下一大早就出发了,坐上他那辆帆布篷的吉普车,带着二姐一溜烟地钻进郊区的山里。那会儿,山里的猎物还多,有山鸡、野兔,偶尔还能看到野猪。

二姐每次随父亲打猎回来,大约都是傍晚了,一阵车响,门开了,二姐先从车上跳下来,肩上扛着枪,腰里系着枪带,枪套里还插了一把手枪。枪压得她身子歪斜着,她却一本正经目不斜视地往家走。我迎上去,讨好地问:姐,你今天打枪了吗?我对打枪很好奇,也羡慕能打枪的人。二姐每次回来我都要这么问。二姐有时伸出三根指头,有时伸出五根,我明白那代表开枪的次数。这次二姐没伸指头,撇着嘴向身后努了一下,我看见父亲从吉普车的后备厢里拿出两只山鸡、一只野兔,看来这是他们的战利品了。二姐努完嘴,骄傲地说:有一只野鸡是我打的。我认为二姐是在吹牛,就撇着嘴看她,她昂着头,扛着枪进门了。

吃饭时,一家人围在桌前,二姐吃得狼吞虎咽,脸上的表情也是不屑一顾的。父亲在喝了几口酒之后,吐着酒气说:老闺女今天不错,开了两枪就打下了一只山鸡。父亲一直称呼二姐为老闺女。父亲这么说完,我真的有些崇拜二姐了,我学着父亲的口气说:老闺女今天一共打了几枪?二姐用筷头在我脑袋上敲了一下。她不让我叫她老闺女。

在我们家男孩子眼里父亲是偏心的,只要我们哥几个在外面闯了祸,轻者一顿罚站和训斥。父亲很会训人,他背着手站在我们面前,脸孔像一只生锈的锅盔,声音很大地说:还有没有点纪律性了?嗯,你们天天胡作非为是想上天呢!这个家装不下你们,可以滚,滚得越远越好!这是轻的,严重一些,父亲就用军用皮带招呼了。书房里的墙上挂着枪套,里面装着沉甸甸的手枪,枪套一旁挂的就是武装带。平时父亲出操时会把武装带系在腰上,枪套挂在身上,这是父亲的家当,平时别说我们摸,多看一眼都不行。父亲抡起武装带,带着风声,呼呼作响,不分头屁股地落在我们的身上,直到我们发出杀猪一样的惨叫,或屁滚尿流地滚出门外,这顿招呼才告一段落。

然而,父亲对二姐却不这样,有一次二姐在放学路上把一个男生给打了,不仅打了,还打出了鼻血,原因是那个调皮的男生在二姐身后抓了她的小辫子。早晨上学时,母亲给二姐扎了条红头绳,这是二姐喜欢的头绳,却在放学路上被男生抓散了头发,她心爱的红头绳也不知所终。二姐就奋起反抗了,她先是把那男生按到地上,又用脚踢破了那男生的鼻子,血流了一地。

被打的男生是我们前栋楼马部长家的孩子,晚上,马部长的爱人牵着被打的男生来我家告状了。我们好奇地把房门挤开一条缝,紧张又惊奇地注视着这一切,希望父亲也像招呼我们一样,揍一顿他的老闺女。结果父亲看着被打的男孩,他笑了,笑完冲马部长爱人说:小玉啊,你和马部长平时得多教教这小子,让他学会勇敢,这么大个小子连丫头都打不过,你说是不是有问题?以后要是参军怎么打仗,你说是不是?孩子被打了,还被父亲呛了,马部长爱人的脸色有些挂不住,站在门口脸上一会儿阴一会儿晴的,还是母亲出来打圆场,从厨房里找出一袋红糖强行塞到马部长爱人怀里,一边塞一边说:这是我们家石晶不对,孩子流血了,冲碗红糖水补补身子吧。连哄带劝,马部长爱人带着被打的孩子走了。

母亲关上门,回过身冲父亲道:哪有你这么护犊子的,你说这些谁听了能高興?

父亲咧嘴笑了,手指着门外说:马部长家那小子就是个窝囊废,连个姑娘家都打不过,还好意思找上门来。

母亲气得说不出话来,手指着二姐说:这孩子早晚得让你惯坏了。

父亲不想听母亲絮叨,拉着二姐的手进了他的书房,两人玩起了跳棋。

父亲一直宠溺他的老闺女,没料到,十七岁的二姐结结实实地扇了父亲一记响亮的耳光。二姐不辞而别,自作主张地参了军。我们心里都很解气,一致认为,父亲这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在父亲的规划里,二姐高中毕业后是应该上护士学校的。在这之前,父亲已经和省卫生厅的李厅长勾兑好了。李厅长以前也是部队的一名军官,父亲当团长时,他还是名副营长,后来转业到了地方,最后又当上了厅长。父亲的话李厅长很给面子,省里的护士学校就归李厅长管,安排个把孩子去上学是小事一桩。

父亲不希望二姐参军,他担心天不怕地不怕的二姐会闯出更大的祸端。的确也是这样,十七岁的二姐总是穿一身男军装,那是大哥在部队寄给她的衣服,衣服穿在二姐身上很肥大,被母亲改了改,仍然不合体。二姐就穿着这身不合体的军装,骑一辆二八式自行车,车把手上挂着军用挎包,里面象征性地装了书本。只有我知道,二姐的书包里还装了一把火药枪。这把火药枪是她用一顶大哥寄给她的军帽换来的。二姐从小就喜欢舞刀弄枪,父亲早就不打猎了,她没机会摸枪了,就用军帽换了这把火药枪,鼓鼓囊囊地塞在书包里,如影随形。

母亲经常哀叹:这哪像个姑娘,天天跟个假小子似的,心都操碎了。

二姐的确没有女伴,她不喜欢女伴,她跟我说:女的都娇气,没法在一起玩。她拥有了一帮哥们儿,每人一辆自行车,二姐经常和他们一起打群架。我看过二姐他们打群架,和一群外校的学生,原因是其中一个外校学生抢了他们其中一人的军帽,两拨人就约在一起打架了。二姐打起架来勇猛无比,挥舞着手里的火药枪嗷嗷叫着冲在最前面,一脚踢飞一个,又用枪托打倒一个。看二姐他们打架,让我兴奋得想尿尿。

长大的二姐让父母操碎了心,也许是父亲想校正对二姐的教育方式,他和母亲研究决定,要让二姐去学护士,护士工作都是细心活,希望护士这个职业能磨磨二姐的性子。

二姐终于高中毕业了,父亲也已和李厅长联系好了,就等过一阵把二姐送到护士学校去。

二姐是偷了家里的户口本报的名,但在参军的环节上,还有一项重要内容,就是家长签字。这也没有难倒二姐,她在父亲的书房里找到父亲签过字的文件,父亲经常在文件上写下两个字“同意”。二姐把家长签字的表格放在同意两个字下面,先是用力描了遍父亲同意那两个字,同意两个字就和真的没什么区别了。还有父亲的签名,这也难不倒她。父亲有名章,她在父亲书房的抽屉里轻易地拿到了父亲的名章,蘸了印泥,端庄地印在参军的表格上。二姐就把这张表格伪造好了。此时的二姐还装成没事人似的,临出发的头一天,二姐和父亲请假道:爸,我想和同学出去玩几天。以前二姐在寒暑假也经常出去玩,三天五天不等,最后都平安地回来了。二姐高中毕业了,想出去玩几天也正常,但父亲还没忘二姐上护校的事,便强调道:快去快回,护士学校要开学了。二姐抿着嘴应了。

一周后,李厅长打电话给父亲,让二姐去护士学校报到,父亲和母亲满世界去找二姐,这才知道二姐已经参军了。二姐的偷梁换柱打了父亲个措手不及。

那天,父亲像磨道上的驴似的,在屋里团团乱转,不停地拍自己脑门。母亲都快急哭了,她拍着手说:老石呀,这可怎么好,要不你给部队打个电话,让丫头回来吧。

父亲立住,瞅着母亲厉声道:你糊涂,亏你当了一辈子兵,军都参了,这时回来不就是逃兵了吗?!

父亲一句话,二姐参军的事便成了事实。

二姐在工程兵通信营当了一名通信兵。部队在一座大山里施工,山洞被他们修得纵横交错,每次放炮声音都排山倒海地动山摇。工兵每次放炮开山炸石,电话线路经常被炸断。爆炸声一过,二姐他们这些通信兵便会冒着烟雾冲进去,寻找被炸断的线路,然后用最快的速度把炸烂的线路连接起来。他们知道,一支部队能否打胜仗,取决于通信线路是否畅通。

维修好线路的通信兵并不会远离,他们聚集在一处山凹里等着第二次爆破。不远处的工地不时地传来风钻声,以及一阵阵军歌声,工地上彩旗飘飘,热闹非凡。二姐是个闲不住的人,她踩在一块石头上,向热闹的工地张望,此时她的心已飞到了工地上。

风钻先是在山體的岩石上打好眼,再装填炸药,然后由点炮手把导火索点燃。她看见了一个点炮手,手上系了根绳子,身体悬挂在峭壁上,他像一只灵巧的猴子,左腾右挪,一根根导火索被他点燃,导火索发出嗞嗞的燃烧声音。他并不慌张,直到点燃最后一个爆炸点,仰起头,冲山体上吹了一声口哨,上面的人便快速地把他拉上去。点炮手在上升的过程中,挥舞着手臂还做出了一个优雅的动作。勇敢的点炮手吸引了二姐,在她心里,点炮手就是和平年代中的英雄。

炮声一过,二姐第一个冲出山凹向工地奔去,她要在第一时间检查线路,身后是排长大声呼叫的声音:石晶,快趴下!她觉得排长的命令毫无道理,炮声响过了,她是个战士,就要在第一时间冲出去。她还看见,远处一个战士正冲她挥舞着小红旗,她知道那是禁止向前的指令,可她并不理,满脑子都是点炮手潇洒的英姿。她要在第一时间冲过去,不仅是检修线路,她还要近距离看一看点炮手长的什么样。

她一口气奔到了施工现场,到处都是滚落的山石,空气中飘过浓郁的硫黄气味,她隔着硝烟,看见那个点炮手又从空中降落下来,笔直地落到了自己的面前。她又惊又喜大声地问:你是谁?那个军人冲二姐怒目圆睁,同样大着声音道:我是爆破排长胡大进。你是谁?二姐立正回答:我是通信营维修排石晶。此时的二姐非常兴奋和浪漫,似乎两人是在阵地上激战之后相遇的两名幸存战友。二姐的兴奋还没得到舒展,爆破排长胡大进解开腰上的绳子,冲二姐吼道:谁让你进来的,万一有哑炮二次爆炸呢?胡大进真的生气了,他怒睁着双眼,脖子上的青筋一努一努的。

二姐在暴怒的胡大进面前一时理屈词穷,这时她才想起工地上的纪律:爆破后的工地,哑炮排除之后,才由工地安全员指挥施工人员进场。二姐显然违反纪律了。通信排长这才风风火火地跑过来,一边往回拉二姐,一边冲胡大进赔不是。胡大进仍然不依不饶地说:你们这个兵,无组织无纪律,就该去喂猪。

二姐听了胡大进的训斥,不仅没生气,还转过身来,调皮地冲胡大进吐了吐舌头。在她的心里,这才是个合格的军人,有脾气有原则。

排长拉着石晶走了很远了,还听到胡大进扯着嗓门喊:这兵就该写检查,去喂猪!

二姐没有去发配喂猪,检查倒是写了三份。那次二姐莽撞的行为引起了施工现场指挥部的高度重视,这是一次严重违纪行为。二姐先是在班里作检查,又在排里作检查,最后在连里检查后才算通过。

二姐这次违纪算是在通信营出了大名了,都知道有个无法无天不遵守纪律的石晶了。二姐觉得这一切并没有什么,她不仅不记恨那个胡大进,反而忘不了那个脖子青筋毕露的排长了,还记住了他的名字:胡大进。

从那以后,二姐鬼迷心窍了,她所有的注意力和心思都放到了胡大进的身上。她看着胡大进一次次在峭壁上点燃导火线,他的动作娴熟潇洒,甚是云淡风轻。爆破之后,硝烟还没散尽,胡大进的身影又出现在峭壁上,他左腾右挪在检查爆破后的现场。当部队又一次涌进施工时,胡大进和排里的战士围坐在不远处的高岗上,解开风纪扣,点燃一支烟,烟雾在风中弥漫。排长胡大进的一举一动都牵扯着二姐的神经。

二姐一直想找机会再次走近胡大进,可她并没有这样的机会。她就突发奇想,回到宿舍后,半夜爬起来,打着手电写了封请战书。二姐的请战书内容是要求调到爆破排去工作。她先是把请战书交到排里,排长一目十行地扫完她的请战书,鼻子里“哼”了声,嘴上又说:就你,还想去爆破排?排长说完揉一揉二姐的请战书,塞到了自己的裤兜里。二姐受到了排长的轻视,她又把第二份请战书送到了连长手里,连长把二姐的请战书看得很认真,看完冲二姐说:你的请战热情连里记下了,但这不现实。二姐又一次碰壁,她要把不是现实变成现实,便又写了第三封请战书,这次她直接找到了营长。营长是名河南人,他一边看二姐的请战书,一边打量着二姐道:咦,你这个小鬼主意不错嘛。二姐以为营长动心了,便挺胸道:报告营长,我一定能光荣完成排爆任务。

营长就笑了,把二姐的请战书放到桌子上,端起杯子喝了口水又说:你这个小鬼挺有意思,俺们营同意你去,人家能要吗?

二姐得理不让人地说:要是他们要了呢?

营长又一次被二姐的话逗笑了,半开玩笑地说:要是他们同意要你,你就去。

明眼人都知道营长这是玩笑话,但二姐却当真了。又一次去工地执行任务时,她找到了爆破排长胡大进,胡大进刚爆破完正和几个战士躲在背风处围在一起打扑克。胡大进一定是输了,脸上还粘着纸条,风一吹忽忽悠悠地飘荡着。二姐突然站在他们面前,她觉得第一次给胡排长留下的印象不好,这次她要给胡排长留下一个好印象,她双脚站定,还给胡排长敬了个礼道:报告胡排长,我要调到你们排里来。

二姐的突然闯入,让几个人都停下了手里的动作,胡大进扬起一脸纸条,他认出了二姐:是你呀,你怎么还没去喂猪?几个战士听了,一起哄笑。

二姐一本正经地说:我检查写了,连队很满意,今天我来说的不是这个,我要调到你们爆破排来,就等你一句话,你同不同意吧。

胡大进显然受惊了,他扔下手里的几张扑克牌,腾地站起来,同时还一把扯掉脸上的紙条。

胡大进站起来的那一瞬,二姐觉得一面墙立在了自己眼前,二姐在心里说:他真高哇!胡大进排长比二姐高出一个头。这次,二姐看清了胡大进高挺的喉结,还有上唇上的胡茬,那是一张棱角分明的脸。二姐心突突地跳着,口干舌燥。胡大进似乎没听到二姐刚才说的话,又问了一遍:你说啥?二姐挺直身子又把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

胡大进这回笑了,他搓着手,不仅又一次上下打量了二姐,还绕着二姐转了一圈,最后定在二姐面前眯着眼睛说:你这个丫头,没发烧吧?

二姐面对胡大进的轻视有些生气,她用力盯着胡大进道:别小瞧人,你们能干的事,我也能干。说完赌气地别过脸,不再望胡大进了。胡大进从鼻子里“嗤”了一声才说:你们通信营的人,还是哪儿凉快去哪儿吧。

二姐无功而返,她的自尊心受到了胡大进的伤害。她发誓要找补回来。

每次放炮前,通信排的人都要找到一个山凹处隐蔽起来,工地上又一次放炮了,二姐突然对排长说:我去方便一下。说完便向外走去,排长叮嘱道:要注意安全。

二姐头也没回,她绕过了一道山坡,径直来到了爆破排的山顶上,从这里望下去,就是施工留下的陡峭悬崖。爆破排的安全绳系在岩石或树上,爆破排几名战士正准备系上安全绳下到峭壁上点炮,二姐找到一条绳子,不由分说就往腰上系,几个战士发现已经晚了,二姐在没有战士牵引的情况下,自己扒着岩壁就下去了。胡大进正准备下去,突然看到二姐先他一步下去,大吼一声:回来!已经晚了,二姐一脚踩空,人整个掉落下去,在半空中又被绳子牵住,二姐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就在那儿悬着。胡大进冲几个呆怔的士兵喊:还不快顺安全绳!几个战士这才反应过来,七手八脚地把胡大进顺下去。胡大进来到二姐跟前,踩在一块岩壁上,把悬在半空的二姐拉了过来,又冲上面喊:快拉上去!胡大进抱着二姐被战士拉了上去,到了山顶上胡大进的脸都白了。他一迭声地喊:胡闹,胡闹,简直是胡闹!

二姐从地上站起来,一边紧着腰间的安全绳一边道:你说我行不行,到爆破排合不合格?!

二姐的疯狂行为让胡大进震惊了,他怕二姐再闹出更荒唐的举动来,忙说:好,好,你行,要是领导同意,我们排就要你。

这时,通信排长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过来,他在远处已经看到了发生的这一幕,他预感到二姐闯大祸了,奔过来一把拉住二姐的手就往山下走。

二姐还没忘了回过头冲胡大进道:胡排长,你可答应了。

胡大进无力地坐在一块石头上,冲二姐无力地挥挥手。他感到后怕,万一二姐系在腰上的安全绳没扎牢,后果可不是有惊无险了。

当天工地简报上通报了二姐这危险的行为。通信排长押着二姐来到了营部办公室。二姐兴高采烈地冲营长说:营长,胡排长同意要我了。

“啪”的一声脆响,营长用烟灰缸拍到桌子上,他指着二姐的鼻子道:石晶,你这是胡闹,无组织无纪律!从今天起,你去帮厨!

二姐不服气:营长,你要说话算话,你不能言而无信。

营长气得抖颤着身子,抬起一只手冲通信排长说:还不把她带到炊事班去。

从那以后,二姐就成了通讯营炊事班的一员。

做了炊事员的二姐,再也无法见到胡大进了。每天做完饭,收拾完残局之后,二姐都会爬到营区的墙头上,向工地的方向张望,她似乎又听到了隆隆的爆破声,依稀看到胡大进在尚未散尽的硝烟中排炮的矫健身影。二姐也说不清道不明,胡大进是如何走进自己内心的,她还不懂得什么叫爱情,只觉得见不到胡大进她就抓心挠肝地难过。

施工的军人并不住在营区里,而是住在距离工地不远处的帐篷里。军营只留下一些机关的干部战士,平时也冷冷清清的。二姐在炊事班的日子里心神不宁,精神恍惚,有几次在梦里看见了胡大进,她大声呼唤着他的名字,可胡大进头也不回地走去。她一急,哭了,然后醒来。住在下铺的班长,抬起脚踢了一下二姐身下的床板道:大半夜的你乱喊什么呢?二姐吓得不敢吭气,她用被子捂住了嘴,半晌才小声地问:班长,我喊什么了?没人回答她,下铺已响起了班长的鼾声。二姐紧张的心慢慢地松弛下来,她怕别人知晓她心中的秘密。

被思念折磨的二姐终于行动了,时间是一天的傍晚,通信营已开过饭了。二姐爬上了一辆向工地运送给养的卡车。她观察这辆卡车已经有几天了,每天傍晚这辆卡车都会停留在营院的库房门前,司机去吃饭,有几个战士往车上装柴米油盐什么的。司机吃过饭,车便装好了,司机就会一溜烟地把车开出营区。二姐知道,这辆车一定是在给工地送给养。那天晚上,她作好了准备,在院里晾晒衣服的地方,偷了一件男兵的衣服,把自己的女兵服换下,又在炊事班宿舍拿了顶男兵的帽子,打扮过后的二姐和男兵没有什么差别了。她登上卡车时,被司机发现了,司机从驾驶室探出头冲二姐喊:哎,你要去工地?二姐背过身子,不敢看司机,但用力地点了点头。那司机又说:到驾驶室来吧,就我一个人。二姐又拼命摇头,她不敢去驾驶室,怕自己穿帮。司机不再理她了,“呯”一声把车门关上,车就昂昂地出发了。

卡车开到工地的厨房帐篷前停了下来,车还没停稳,二姐便从车上溜下来。她是第一次来到工地的营区,到处都是帐篷,一排排一列列的。她不知胡大进住在哪里,她在迷宫似的帐篷林里转悠,逢人就打听,爆破排住哪里?有谁认识胡大进?被问的人用奇怪的眼神打量着二姐,二姐的目光如炬如火,她恨不能立马见到胡大进。在人们的指点下,她终于找到了属于爆破排的帐篷,她远远地看到了胡大进的背影。此时的胡大进坐在一块石头上吹口琴,胡大进吹口琴的样子和在工地上爆破时的样子判若两人。二姐的心脏乱跳着,似乎都没有向前迈步的力气了,她艰难地向前挪动着身体,终于站到了胡大进的身后。胡大进发现有人站在自己的身后,他回了一次头,第一眼并没认出二姐,他又转回身继续吹口琴。二姐这才听清,胡大进吹的是《我的祖国》,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花香两岸……琴声在夜空中飘荡。二姐如痴如醉地盯着胡大进的背影,不知为什么,二姐突然“哇”地一声哭了起来,胡大进站起身,呆怔地望着二姐。二姐一边抹泪一边道:你们爆破排为什么不要我?胡大进此时已认出了二姐,惊呼一声:怎么又是你?

爆破排有几个战士听到了二姐的哭声,从帐篷里出来,围在二姐身边,他们也很快认出了二姐,嬉笑议论着:这不是要当爆破手的那个丫头嘛。二姐知道,此地不可久留了,她分开人群向外跑去。跑了两步又停住,转回身,从兜里掏出两只煮熟的鸡蛋,这是她背着炊事班长煮的,热热地在兜里揣了一路。她把鸡蛋狠狠地塞到胡大进的衣兜里,低下头一路跑去。

一个战士笑着冲胡大进说:排长,这丫头一定是看上你了。众人也嘻嘻哈哈地附和着。胡大进吼了一声:别胡说!几个战士又钻到帐篷里,胡大进从兜里掏出那两只鸡蛋,望着二姐跑去的方向疑窦丛生。

上次发生的事之后,他就知道了二姐的名字。他很欣赏二姐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当了这么多年兵,他还没见到过二姐这样的女兵。他狠狠地把二姐记住了。可今晚二姐突然出现在他的面前,还强行塞给他两只鸡蛋,他觉得事情就没那么简单了,胡大进心情复杂起来。

第二天,在施工的间隙,胡大进找到了通信排,二姐去炊事班的事他并不知道,在查看过所有男兵和女兵后并没有看到二姐。通信排长先开口了:你是找石晶吧?胡大进忙说:她病了?通信排长说:她调到炊事班去了。胡大进有些吃惊,临走时,从兜里掏出随身带着的口琴,那支口琴被一块红绸布包裹着,他掏出来递给通信排长说:麻烦你把这个捎给石晶。通信排长怪异地望了眼胡大进。胡大进脸红了,但他还是装得若无其事地说:这是石晶托我带的。胡大进说完笑一笑,大步地向工地走去。他很满意自己的谎话,他知道石晶看到口琴一定会明白的。

二姐果然明白,她把那支口琴揣在裤兜里,沉沉的、硬硬的,她没想到胡大进会把口琴送给她。没人的时候她就掏出来,痴痴怔怔地望着那支口琴,似乎胡大进就站在自己的面前。有许多次,二姐在幸福的梦中醒来,摸一摸枕头下的口琴,硬硬的还在,她的脸上露出谜一样的笑容。

从那以后,二姐只要一有空便学吹口琴,面前摆着歌本,她全神贯注地吹奏着《我的祖国》。有时二姐也会走神,她眺望着工地的方向,耳边似乎又响起隆隆的爆炸声。

二姐开始写申请书,她要求领导再把她调到通信排,那样,她又会每天看到胡大进了。二姐期盼着那一天早日到来。

她没等到那一天,却等来了胡大进牺牲的消息。胡大进牺牲了,在排哑炮的过程中,突然爆炸。二姐听到这个消息,顿觉天旋地转,她扶了一把东西没扶住,人便晕倒了。二姐被炊事班的人送到了师卫生队。醒过来的二姐目光迷离,神情痴痴怔怔的。卫生队的医生给二姐开了张假条,假条上写:病因不明,建议休息一周。

胡大进的追悼会是三天后在师部礼堂召开的。机关的所有干部战士都参加了,礼堂的舞台上,悬挂了一幅胡大进的遗像,遗像被苍松翠柏包围了,还有一副挽联:青山处处埋忠骨,何须马革裹尸还。哀乐声黏稠地在礼堂内滚动着,所有人都起立,脱帽向英雄胡大进默哀。二姐披头散发地突然闯进来,她突然尖叫一声:胡大进……所有人都在默哀时,突然传来二姐这声凄厉的尖叫,所有人都回头,看到了二姐。二姐面容枯槁,自从得知胡大进牺牲的这几天时间里,二姐躺在床上不吃不喝,目光散乱地望着天棚,病号饭怎么端来的又怎么端回去。她痴痴呆呆,迷迷怔怔,她躺在床上突然听到了哀乐,便跌跌撞撞地闯进了师部礼堂,她看见了主席台上方胡大进的遗像,凄厉喊叫一声之后,人便又晕死过去。

二姐住了三个月医院之后,又回到了部队。二姐突然生病谁也不知道为了什么。从那以后,二姐似乎变了一个人,她不爱说也不爱笑了,经常躲在没人的地方吹口琴,她吹的正是那首《我的祖国》,她知道,胡大进一定能听到她的琴声。二姐吹得异常专注,人便被整个琴声包裹了。

二姐的初恋就这样夭折了。没人知道二姐的忧伤。

二姐当满了三年兵,带着一个三等功复员了。胡大进牺牲后,上级见二姐在炊事班踏实肯干,便想把二姐调回到通信排,营长找二姐谈话时,二姐却说:求求你了营长,我在炊事班干得很好,哪儿也不去了。上级对二姐的行为很不理解,参过军的人都知道,没有人愿意当炊事员,不是工作贵贱,主要是炊事员一日三餐,没有属于自己的时间,不自由。二姐为了继续留在炊事班,又写了一次申请,态度诚恳。没人理解二姐的行为,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已经无法面对工地了,她一看到工地便会想起胡大进,夭折的初恋让她心疼。为了逃避悲壮的爱情,她选择了继续留在炊事班。变了一个人的二姐,一闲下来便研究菜谱,很快,二姐的手艺便在通信营传遍了。从上到下都夸二姐炒菜的手艺,一名女兵不辞劳苦真心实意地在炊事班工作,很快便引起了领导的重视。二姐先是入了党,复员前几个月还荣立了一次三等功,还被通信营树为标兵。

三年后,二姐光荣复员了。

这是二姐参军后第一次回家。

二姐回家是那一天的傍晚,母亲刚做好饭,父亲已把报纸放到了茶几上,刚立起身,便响起敲门声,父亲走过去开门,便见到了没有领章帽徽的二姐立在门前。她向父亲敬个礼,又叫了一声:爸。父亲呆呆地望着二姐,含混地叫了声:老闺女。二姐突然从脸上流下了两行眼泪,她说了句:爸,對不起。

父亲也流泪了,他把二姐从门外拉进门里,上上下下地把二姐打量了一遍。他作出拥抱二姐的姿势,停在半空,便停止了。二姐长高了,也壮了,再也不是参军前那个黄毛丫头了。

二姐复员后不久,便被公安局选中了。因为二姐荣立的三等功,有许多单位想要她,她还是选择了公安局。

公安局长姓魏,五十出头的样子,当了十几年军人,是营职干部转业。因为有军人的经历,他对军人便有特殊好感,每年都会在复员转业的军人中挑选一些优秀的来充实公安队伍。

二姐上班的第一天,魏局长便找二姐谈话,魏局长一边看着二姐的档案,一边望着二姐,魏局长说:石晶你是通信兵?二姐说:是炊事兵。魏局长把二姐的档案合上,搓着手说:都一样。二姐立正站好,等待接受魏局长安排的工作。魏局长又上下把二姐打量了,思考一下道:你去刑侦队吧,去给程不高当助手。

当刑侦大队的史队长领着二姐来到程不高眼前时,二姐有了几分失望。程不高没穿警服,一件衬衣被他穿得歪七扭八,最显眼的就是他的头发,像鸡窝一样蓬乱。他抬起头时,还看见他戴了副深度近视眼镜。史队长介绍说:这就是程不高。这是石晶,刚分来的复员军人。

程不高正伏在桌前在一张纸上画着什么,他看一眼二姐,嘴里唔唔着,便又低下头忙他手里的工作了。

史队长走后,二姐立在程不高桌前道:从今天起,我就是你的助手了,有什么工作你吩咐吧。

程不高头都没抬地说:你随便。

二姐就随便地打量着这房间内的环境,一个房间有三张桌子,除了程不高用的桌子,另外两张桌子上都落满了灰尘。无事可干的二姐找了块抹布把桌子擦了,地也扫了。做完这一切之后,便再也没事可干了,坐在一张桌前,她用余光又一次打量着程不高。他还伏在桌前,头上那绺翘起来的头发像一面旗帜似的张扬着。二姐真想找把剪刀把那绺头发剪掉。

不知过了多久,程不高终于从桌前站了起来,程不高看着画好的一张图,激动地说:有了,有了,就是他了。二姐这才看清,程不高画出的是一个人像。程不高举着那张人像张扬地跑出去。

二姐一连上了几天班,程不高不是在那画人像,就是拿把尺子在量脚印模型,然后又铺开纸在上面写着一串数字。二姐站在一旁,根本插不上手,她在程不高面前就是一个多余的人。

她先是找到了史队长,二姐说:程不高根本不需要助手,他那些工作我又插不上手。还是给我换份工作吧。

史队长说:慢慢你就习惯了。有用得着你的地方。

二姐失落了,她的工作和以前想象的公安局一点也不一样,在她的印象里,公安局的人都是风风火火的,哪有警情哪里就会有警察的身影。可他们刑侦大队,所有的警员很少有穿警服的,他们的工作也神神秘秘,像特务在接头。这些人经常关在会议室里,不是看资料就是分析案情,整个刑侦队了无生趣。这和二姐到公安局工作的初衷大相径庭。

二姐找到了魏局长,希望魏局长给她换份工作。魏局长点了支烟,想了想说:你知道程不高是什么人吗?二姐这几天和程不高接触,并没有在他身上发现什么闪光点,不修边幅的打扮,那扬起的一缕头发。二姐摇摇头,魏局长就说:他是犯罪分子想花一千万买他的人头的刑侦专家。他办过的案子多如牛毛,他能根据犯罪分子的一个脚印就能画出这个人的长相。全世界刑侦专家只有他一个人才能做得到。让你做他的助手,是让你保护他的安全。

魏局长说到这儿,把烟头按死在烟灰缸里,站起身又道:石晶,你还没领佩枪吧。你现在马上去领佩枪,需要你的时候,你要用生命保护程不高的安全。

魏局长的一席话说得二姐汗毛立了起来。她没想到在她眼里不起眼的程不高会这么重要。

领了佩枪的二姐才知道,以前程不高上下班时,都会有穿便衣的警员护送,直到程不高进了家门,从里面把门反锁上之后,警员才离开。上班时也是这樣,先是警员来敲他的门,出来后,再由警员护送他来到公安局。经过几天熟悉情况,保护程不高的任务理所当然地落到了二姐的头上。魏局长之所以选择二姐做他的助手,就是想利用二姐的女性身份。魏局长反复查看了二姐的档案,党员,又立过三等功,没有比二姐更合适的人选了。

二姐做梦也没想到,在她眼里毫不起眼的程不高竟然是这么重要的一个人物。从那以后,每天上班下班二姐都会准时出现在程不高面前。程不高个子的确不高,和二姐站在一起,比二姐还矮了一些。这增加了二姐的保护欲。她把佩枪藏在腰间,不时地用手碰一碰藏在腰间的枪,二姐觉得比平时又高了许多,她挺胸抬头地走在程不高身边,目光不仅要目视前方,还要左顾右盼,她对所有接近他们的人都充满了警惕。

二姐一直警惕着,虽然对魏局长说过的话有所怀疑,程不高不仅长得不起眼,平时工作不是量脚模就是画肖像,初到公安局上班的二姐并不了解一个脚印兼肖像专家对破案的重要性。

直到那天晚上她护送程不高回家途中发生的那件猝不及防的意外,她才彻底改变了对程不高的看法。那天晚上和其他晚上并没有区别,他又在办公室里加班到很晚,二姐百无聊赖地一边打着哈欠一边催促着他,直到他在一幅肖像上画完最后一笔,才站起身说:其他部门都在催这幅画像。画完肖像,又跑到楼上的会议室,把画像交给仍在加班加点的公安干警。在二姐的陪同下,走上了回家的路,二姐对程不高家已经熟悉,出公安局大门左拐五百米,坐201路公交车,在宁山路下车,再往前走三百米换乘467路公交车,再坐三站就到家了。二姐和他一如既往地按着这条线路向程不高家方向驶去,就在下201路之后,猝不及防的事情发生了。有两辆摩托车一左一右地向他们开来,摩托车突然间发出巨大的轰响,二姐意识到有危险,她下意识地把程不高挡在身后,手已经摸到了腰间的枪。

先是一辆摩托车风驰电掣地冲了过来,她看见摩托车后座上那个人举了一把刀,越过她的身体向程不高砍去。二姐飞起一脚,踢在了举刀人身上,摩托车歪斜一下,摔在地上。另外一辆摩托车嚎叫一声向他们冲了过来,二姐手里枪响的瞬间,同时把程不高扑倒在地。第二辆摩托就在即将撞上他们那一瞬,突然斜刺地飞了出去。

直到附近派出所民警赶来时,二姐才发现自己的手臂已经受伤了,那把飞舞的刀虽然没砍中他们,但还是顺势在她手臂上划了一下。二姐被送到了医院,派出所的人活捉了三个歹徒,其中两个摔伤,另一个中了二姐的枪被击伤。

连夜审讯后才得知,这三个人被一个犯罪团伙收买,刺杀程不高成功后会得到一笔不菲的报酬。虽然程不高在二姐的保护下有惊无险,二姐躺在医院里仍感到后怕。魏局长带着鲜花和水果来看二姐,他激动地握着二姐另一只完好的手说:石晶同志,你表现出色,局里决定给你嘉奖一次。二姐对奖励并不感兴趣,但这件事情发生后,让她重新认识了程不高的价值和自己工作的意义。

二姐受伤的消息还是惊动了父母,母亲一进病房便大呼小叫:石晶伤哪儿了,严重不?父亲已经了解了二姐受伤的来龙去脉,对母亲的大呼小叫很不满意,他吆喝母亲道:别一惊一乍的,闺女这工作值。说完还冲二姐竖起了大拇指。见病房没人时才说:我听你们魏局长说了,你保护的是破案专家,他可是公安局的宝贝。父亲说完轻轻拍了拍二姐的肩膀。

二姐住院后的第三天傍晚,程不高抱着一束鲜花走了进来,二姐一惊,忙从床上下来道:你怎么自己来了?程不高向走廊方向扭了下头道:小徐跟我来的。二姐舒了口气,小徐二姐认识,是刑警大队的一名小伙子。

程不高手捧鲜花,手足无措地冲二姐说:那个啥,我真的谢谢你了,要是没有你,我怕是没命了。说完这话还涨红了脸。二姐从来没想过要让程不高来感谢自己,保护他是自己的工作。二姐看见穿在程不高身上的风衣压出了明显的褶皱,她弯下身用那只健全的手抻了抻,程不高一脸不好意思地说:那啥石晶,我走了,还要回去加班去。二姐把他送到门外,看见立在门口的小徐,二姐担心他们的安全,便说:小徐,你要走在程不高的身后。小徐说:放心吧,我们是坐队里的车来的。

二姐从那次之后,她开始关心起程不高来了。

早晨上班时,她敲响他的房门,以前程不高总会在里面应一声,然后响起锅碗碰撞的声音。二姐知道,他一定在吃早餐,等上一会儿,他才抹着嘴从房间里出来。二姐这次不仅敲门,还叫着他的名字,他只好把门打开。二姐走进门去,这是一套一居室的房间,客厅里只有两把椅子,一件表面已经掉漆的茶几,通往里间的门半掩着,但依稀能看见床上乱七八糟地堆放着衣服。此时的程不高站在厨房里在胡乱地喝着剩下的半碗粥,见二姐站在那里,三口两口地把剩下的粥倒到嘴里,含混着说:咱们出发。二姐没想到他过得是这样乱七八糟的生活。走出门外的二姐就问:平时你就是这么生活的?

程不高抹把嘴道:这样就挺好了,房子是局里奖励给我的,咱们好多同事连房子都没有呢。

二姐走在他的身后,见他翘起的那缕头发正迎风飞舞。二姐在胡同口看见了一家理发店,不由分说地把他拉了进去,又强行把他按到椅子上坐下,招呼店员给他理发。他一边理着发,一边斜着眼睛看着二姐说:这样子挺好的,理发太浪费时间。二姐不说话,看着店员像理掉她心病似的把他乱蓬蓬的头发理掉。

公安局快下班时,二姐出去了一趟,她跑到了菜市场买了一兜子菜回来,程不高下班时,二姐就提着一兜子菜一直把他送到家。程不高像往常一样,拿钥匙开门,自己把身子挤进门去,这次二姐不由分说一把推开门也随着进门。程不高就惊慌失色地说:石晶同志,我、我会做饭。他看到二姐已经径直走进了厨房。二姐做饭,他手足无措地立在一旁,不知如何是好的样子。二姐头也不回地说:你忙你的去吧。

那晚,他们的晚餐不仅有肉还有蛋,很丰盛的样子。吃饭时二姐才发现,他家竟连个吃饭桌都没有,只能在那个掉了漆的茶几上解决。二姐又在心里叹了口气。他对美食似乎并没有什么兴趣,又是胡乱地吃了几口,放下碗道:我吃好了,今天真是太谢谢你了。

二姐收拾完碗筷之后,并没有走的意思,冲又在画肖像的他说:你画你的。說完便走进了他的卧室,从床上床下、柜子里搜出一堆等待洗的衣服。程不高又惊慌地跑过来,挓挲着手一遍遍地说:这可如何是好。二姐说:你忙你的,我忙我的。二姐说完抱着那堆脏衣服走进了卫生间。

二姐在这之前对程不高的身世已经有所了解,他父亲就是名老公安,省里有名的画像专家。程不高的手艺就是向父亲学的,也许是遗传起了作用,他对画像有着超乎常人的能力,别人画像需要搜集许多信息,他只要根据脚印就能画出犯罪分子的肖像,这一点他已经超过了他的父亲。程不高的父亲在几年前一次执行任务中出车祸因公牺牲了,程不高便被特招到了公安局的队伍中。只短短几年时间,经他手破获的大案要案不计其数。受到市公安局和省公安厅领导多次接见,获过无数次奖励。程不高还有个姐姐,早已嫁人,父亲车祸去世之后,便把母亲接到另一个城市生活去了。这里只留下他一个人。

二姐在了解了程不高身世后,决定要照顾他的生活。

从那以后,每天上班二姐都会早到半个小时,她特意配了程不高家的钥匙,开门,直奔厨房,先做好早点。下班后也会一同陪着他回家做完晚饭,才掩上门离开。刚开始,他还木讷地说几句客气的话,久了,客气话也不说了,吃完饭把碗一摊道:石晶同志,我去画肖像了。直到二姐离开,他仍然坐在客厅的椅子上,头也不抬地画着肖像。似乎他的生活里只有画肖像一件事。

二姐把门带上,又在外面推了推,确信关牢才离开。二姐叹了口气,为他的生活。

有一天,程不高突然把一张存折递给二姐,木讷地说:石晶同志,这是我的工资,你拿去当我的生活费吧。

二姐看了眼存折上的数字,他从工作到现在几乎没有花过钱,她看着脸涨得通红的程不高,心又疼了一下。二姐许久没有心疼过了,她曾为胡大进疼过。二姐看眼存折,又看眼他,心里涌过不可名状的滋味。

二姐自作主张,把程不高的家具换了,又买了台洗衣机,还有一台电视,柜子里的衣服也添置了几件。二姐做这些时,就像当家作主的女主人。经过这样的一番变化,整个家都变了样,程不高的穿戴从里到外也整洁利落起来。同事都怪异地打量着程不高和二姐,他们的脸上流露出暧昧的神色。

魏局长又把二姐叫到自己办公室去了一趟,魏局长一边踱步一边说:石晶同志,你的工作是出色的,当初选你做程不高的助手,看来我的决定是对的。

二姐不明就里地盯着魏局长,心想,难道魏局长把自己找来就是表达这些。

果然,魏局长停下脚步,认真地盯紧二姐的脸说:不高同志是我们公安系统的人才,他需要有人照顾,可他就是个书呆子,没有时间谈恋爱,甚至见了女同志的面都不知说什么。

魏局长说到这儿,重重地朝二姐点了点头。二姐突然明白,魏局长这番话才是重点。她不说话,同样盯着魏局长的目光望过去。魏局长抓抓头,不好意思地道:石晶同志,我的意思是,你对程不高同志感觉咋样?二姐听了魏局长的话,突然明白了,脸突然腾地红了。说心里话,这方面的问题,她从来没考虑过,照顾程不高是她的工作,她心甘情愿为他做事。魏局长这么直白地说完,二姐只能说:局长,这个我还真没考虑过。

魏局长就释怀地一笑道:石晶同志,那从今天开始你就想一想,领导不能决定你的婚姻大事,这只是领导的想法,别有压力。

魏局长找二姐谈完这番话,二姐便多了桩心事。她自己也说不清到底对程不高是一种什么感情。

程不高的画像帮助公安局破获了一起十几年前的特大抢劫杀人案。

他先是受到了公安局的表彰,省公安厅又给他立了次大功。

程不高的形象在二姐心里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他成了二姐心目中的另类英雄。她现在只要一回到家里,程不高便挂在了她的嘴上,程不高长程不高短的。一天父亲忍不住,目光从报纸上抬起来说:闺女,哪天你把这个程不高领家来让我也长长见识。父亲的话让二姐脸红了,她支吾着并没有给父亲一个肯定的答复。二姐自从部队复员回来,年龄也老大不小了,母亲便号召自己身边的朋友为二姐张罗男朋友,也逼着二姐见过两个小伙子。那会儿二姐还没完全从对胡大进的感情中走出来,她一直在暗中把所有的男性和胡大进对比,结果所有人都不如胡大进。二姐新的感情便无法进行下去。二姐回到家谜一样地在叙述程不高的长短,且还会脸红,母亲便上了心,偷偷地和父亲说:我觉着咱家丫头对这个程不高是上心了。母亲这么说,父亲也若有所思的样子。

母亲为了亲眼目睹程不高的风采,专程来了一次公安局,名义是找二姐。这是母亲第一次来公安局,当她被热心人领到二姐办公室时,母亲见到了二姐,不仅见到了二姐也见到了程不高。母亲进门时,正看见二姐在给程不高扇扇子,此时正是夏天,程不高坐在桌前正挥汗如雨地画着一张嫌疑人的画像。二姐见到母亲惊呼一声道:妈,你怎么来了?母亲并没多留意二姐,嘴里胡乱地应着,目光却落在了程不高的身上。程不高见来人是二姐的母亲,他并没因此停下手里的画笔,只是礼貌性地冲母亲笑一笑。

二姐反应过来,忙把母亲往外推,一边推一边说:妈, 这是办公重地,保密的,你不能久待。

母亲也是军人出身,对保密二字格外看重,一边往外走一边说:妈啥也没看见,这就走。边说边把目光往程不高身上溜,程不高站起来,冲母亲说:阿姨,慢走。说完这句便又坐下了。

母亲回到家便把程不高大致的样貌冲父亲说了,母亲担心地说:名字叫程不高,个子属实也不高,觉得比咱家石晶还矮半个头。母亲这么说完,父亲更加疑惑了,这个程不高明明其貌不扬,为啥让他的老闺女如此着迷呢?父亲见程不高的想法越加强烈了。在二姐回来后,父亲把二姐叫到身边,用首长对下属的口气说:我命令你把那个程不高领来让我见见。父亲在她面前少有的严肃让她怔住了。她对程不高动了爱慕之心这是事实,可她这属于单相思,人家程不高怎么想的,她心里没底。程不高她太了解了,每天上班下班两点一线,平时哪儿都不去。况且,他到处走,安全由谁来保证,二姐见识过那几个刺客的亡命之相。父亲的命令让二姐犯难了,二姐也不想让父亲失望。

有一天,二姐趁程不高放下画笔,把目光望向窗外的工夫,小声地说:程不高同志,有件事我要求你一下。二姐也没想到会用这么正经的口气和他说话,以前二姐都是以命令或大呼小叫的方式称呼程不高。比如,每天二姐去接程不高,她用钥匙开门,把买的早点放到厨房里,探着头向卧室喊:哎,起床了吗?再比如,下班后,二姐为程不高做好饭,又喊:哎,吃饭了!二姐这正经的语气,让程不高把目光虚虚地停留在二姐的脸上,也正经地道:石晶同志,有事你说。

二姐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尖,这种做法不是二姐的一贯风格,连二姐都讨厌自己了。终于她抬起头,不卑不亢地说:我爸听说你是英雄了,想见见你。

程不高突然脸红了,木讷地搓着手,憋了半天道:你说了算,啥时候去都行。

二姐本以为程不高会一口回绝,在她眼里程不高就是一个不涉人情世故的怪人,二姐自然是心中暗喜。她給父亲打了电话,把下班后去家里的消息通知了父亲。父亲也在电话里说:那我破个例,让我的车去接你们,我可不想值一千万人头的人物有啥意外。

果然,下班时分,一辆挂部队牌照的小轿车停在了公安局院里,二姐像个称职保镖似的拉开车门,先让程不高上车,再关上车门,自己坐到了副驾驶的位置上。正是下班时间,许多同事都看到了眼前这一幕。

两人来到家里时,母亲已做好了饭菜,父亲还开了瓶酒。吃饭时,父亲一直谈笑风生,他说,以前打仗时,团里有个干事会写文章,但就是不会打仗,一次去阵地采访,正赶上敌人偷袭,这个会写文章的干事不知道躲也不知道藏,被父亲一脚踹倒在战壕里,正巧有一颗炮弹落下来。

二姐听出了弦外之音,便冲父亲说:爸,你说这个干啥?

父亲意识到话多了,便收住话头冲程不高道:小伙子,程专家,咱们喝酒。

程不高见父亲把一杯酒一口喝光了,便也学着父亲的样子一口喝光了。

那天,程不高喝多了,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喝酒。二姐扶着他上楼,程不高把大半个身子的重量压在二姐的肩上,一边走一边说:军人好,军人是英雄。

那一次之后,关于二姐和程不高恋爱的消息传遍了整个公安局。以前,也有过各种风言风语,但那会儿是众人的猜测。二姐一手把程不高改造得焕然一新,同事都觉得二姐对程不高太好了,这种上心的程度只有女朋友才能做到。

为这事魏局长还专门把二姐叫到了办公室,认真地说:程不高是咱们局里的人才,你要照顾好他。

二姐忙说:我哪里做得不好,请局长批评。

魏局长觉得自己的话说得还不够透彻,也不想弯弯绕了,笑眯眯地说:你父母见了程不高,怎么评价的呀?

父亲并没有当二姐面评价程不高,只对母亲说:这个程不高就是个书呆子。不过也没啥,有知识的人都这样。父亲这么笼统地评价知识分子。

母亲便说:丫头对这个程不高挺上心的,她的事就让她自己作主吧。

父亲踱步,心事重重的样子,程不高在他心里既满意又不满意,便在心里叹了口气。

魏局长这么问二姐,二姐自然明白魏局长所指,便装糊涂道:程不高就是到我家吃了顿饭,别的没啥。

魏局长就打着哈哈说:这是好事,你和程不高要真有什么,对工作有利,我们一定支持。

领导把话挑明了,二姐内心是高兴的,但一想到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程不高,她又心里没底了。谁也不知道程不高心里是怎么想的。如事情按部就班地继续下去,真说不定二姐会嫁给程不高。也许二姐的命运就是另外一个样子了。

有一天,魏局長突然接到了公安部一个神秘电话,命令程不高即日起程到北京报到。来接他的人已经在公安局门口等候了。

公安部的电话局领导自然不能怠慢,程不高都没来得及收拾东西,便被两名公安部的人接走了。

二姐眼睁睁地看见两位北京来人,一左一右地保护着程不高走出公安局大门,此时的二姐空前地失落。她不错眼珠地盯着程不高的背影,她发现他穿的衬衣又有了褶皱,她后悔早晨接他时走得太匆忙,没来得及把衣服好好熨一遍。程不高即将消失在二姐视线里时,他立住脚,转过身来,看着二姐笑了一下,然后说:石晶,我很快就会回来。此时的他还没意识到,这句话成为了他们最后的诀别。

二姐当然不知道,程不高这次进京是在协助公安部执行一项特殊的秘密任务。就连局领导也知之甚少。

程不高走了,二姐又有了新任务,在等待程不高归来的日子里,二姐是焦虑的。她一次次找到魏局长打听程不高的归期。魏局长每次都安慰二姐说:应该快了。程不高可是咱们局里的宝贝,我们可舍不得放他。

这话说过没多久,魏局长又接到了北京的神秘电话,为了程不高工作需要,要对外宣称程不高已牺牲的消息。程不高活着的消息当然也一定要保密。

局领导为了把保密的工作做好,局里专门为程不高搞了一次追悼会;为了把追悼会搞得逼真,还专门把程不高的母亲请到了现场。程不高的假遗像竖在正中间,周围被纸花点缀了,整个氛围和一场真追悼会并没有两样。真实情况只有少部分领导知晓,于是整个现场都陷入到了悲痛之中。

哀乐响起的时候,二姐已哭成了泪人,她简直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会是真的,她望着程不高的遗像,她又看到了他头上翘起的那绺头发。程不高的遗像似笑非笑地望着众人。这样的场面对二姐来说是那么熟悉又那么陌生,她想起了胡大进的追悼会,哀乐也是这么沉重地弥漫在了整个现场,她的心又痛了一下,二姐又一次昏死在追悼会的现场。

在医院里清醒过来的二姐第一个念头就是要去北京,她要亲眼见到程不高最后一面,见不到尸体,看眼骨灰盒也是种安慰。

二姐准备出发了,她回单位拿上了工作证,又换上了警服,她知道,这是去北京的公安部,公安部不是一般人能自由出入的,她要把一切准备妥当。二姐买了车票,已经登上了开往北京的列车,她此时只有一个念头,就是见程不高最后一眼。列车在启动前的最后一分钟,她看见了魏局长带着两个人,强行把她拉下了列车。

那次,魏局长严厉地批评了二姐,并告诉二姐,公安部的同事早已处理好了程不高的后事,公安部的同事正忙工作,等待时机成熟,一定让二姐前往北京。二姐当过军人,此时又身为警察,她明白纪律重于泰山。二姐忍受着悲痛,等待着去北京的那一天。

二姐那些日子,逢人便说:要是有我在程不高身边,一定不会让他牺牲。二姐那次为了救程不高,手臂上的疤痕仍在。自从留下伤疤后,二姐再也没有穿过短袖衣服,不论多热,她永远穿着长袖的衣服。

二姐一直等待着魏局长的承诺,有朝一日去北京最后看眼程不高。

二姐不知道,程不高是假死。任务的特殊性,瞒过了几乎所有的人。二姐又一次陷入到了失恋的状态中。她是如何爱上程不高的,自己并不清楚,但她却确认自己失恋了。

在最初的日子里,二姐仍没有从现实中清醒过来,有几次在上班途中,她轻车熟路地又来到程不高居住的小区。进了单元门,上了楼,准备敲门时,看着门上由公安局贴着的封条,她才醒悟过来,一步三回头地离开。她又想起以前每日里陪程不高上班的情景,眼前的一切依旧,可身边却少了程不高。二姐悲从心生,眼里蓄满了泪水。

二姐的状态自然逃不过局领导的眼睛,局领导商议后,作出让二姐学习的决定。找二姐谈话的人还是魏局长,当魏局长把这一决定通知二姐时,她又想到了当初父亲的夙愿。她自己作主,偷跑出去当兵,错过了去护士学校上学的机会。虽然父亲从那以后并没有说什么,但她每次想起这段经历,似乎就听见了父亲的叹息声。二姐接受了局领导的决定,她选择了护士学校。虽然毕业之后,她不知道能不能干护士这个职业,但她要了却父亲心中的梦想。

当二姐回到家,把这一决定告诉父母时,父亲没有说话,而是走到窗前,身子探向窗外,把背影留给了二姐。母亲悄悄地把二姐拉到房间,看着二姐的脸说:丫头,你作什么决定你爸都会支持你的。我和你爸都希望你快乐。二姐不解地望着母亲,自己作这个决定,一半是为了父亲,另一半是为了成熟后的自己,她知道自己该有一技之长了。她来到公安局后发现所有人都有一技之长,只有自己什么都不会。

战地医院随着大部队也在节节向前推进,战斗越来越残酷,敌我双方经常犬牙交错,有时为了抢救一个伤员,许多医生护士都牺牲了。

二姐已经在阵地上熬红了眼睛,饿了就啃几口压缩饼干,渴了喝几口军用水壶里的水,实在困得睁不开眼睛了,便倚在一棵树上打个盹。不远处枪声炮声响作一团,隐约地还有士兵们的喊杀声。二姐在短暂的睡梦中,似乎又回到了当年的工地,炮声震天,胡大进在峭壁上灵巧地跳跃着,还看见程不高向她走来,一件风衣穿在他身上很不合体,头上还翘着一缕头发……

二姐被一种异常的声音惊醒了,确切地说是一片杂乱的脚步声。二姐睁开眼睛,竟然发现了敌人,五六个敌人端着枪在向她靠近,战地护士每人配发了一支短枪,还有一颗光荣雷。光荣雷就是战斗到最后一刻和敌人一起光荣的武器。此时,那颗光荣雷也在二姐的腰里揣着。二姐下意识地拔出了腰间的手枪,身体就势躲到了树后。二姐开始射击,跑在前面那个敌人士兵应声倒下,另外几个敌人士兵也开始射击,子弹有的打在树上,有的贴着二姐的身体嗖嗖飞过。二姐有些紧张,她大声地喊叫着:有人吗?我被敌人包围了!没有人应她的话。她不知道,在她打盹的时候,就在她眼前不远处发生了一场激战,几名野戰医院的护士和担架队员都牺牲在了敌人的枪下。二姐很快射光了枪里的子弹。二姐别无选择地摸出了腰间的光荣雷,她打开保险,把引信环套在手指上。敌人越来越近了,都能看清他们的眉眼了。二姐这时站了起来,很快她身上中了一枪,二姐在倒地的瞬间拉响了光荣雷……

父亲得知二姐牺牲的消息是在二姐牺牲半个月后的某一天。那时,参战的部队已经撤回到了国内。野战医院院长从前线把电话打到了父亲办公室。电话听筒从父亲的手里掉落下来,他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战争打响的这些日子里,父亲每天都睡在办公室里,他从前线参战部队传回的电报和传真里了解到了部队的态势,父亲在指挥后勤补给源源不断送往前线。父亲不知在办公室里呆坐多久,他满脑子里都是二姐小时候的身影,她学打枪、学骑马,和男孩子打架,偷了户口本去参军……二姐的身影从小到大又在父亲的脑海里过了一遍。

最后,父亲木偶似的走回到家里,他木呆呆地望着母亲,母亲喊了一声:老石,你怎么了?父亲嘴唇抖颤着,半晌才说了一句:咱们的老闺女牺牲了。说完悲怆地喊了一声:老闺女——!

二姐牺牲了许久之后,父亲仍经常走神,嘴里不知何时还会喊一句:老闺女——!这时,母亲会走过来,默默地看着父亲。父亲看见母亲便醒过来,戴上老花镜,又低头去看报纸。

父亲和母亲在二姐牺牲后,一下子变得苍老了许多。家里少了欢笑,父亲和母亲经常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发呆,一坐就是好久。

又是几年后的某一天,南方某省靠近边境的一个山坡上的烈士陵园,走来一个穿风衣的男人,头顶上一绺头发被风吹得迎风飞舞。他找到了二姐的墓。他立住脚,望着二姐墓碑上的照片,慢慢地伸出手在擦拭二姐的照片。在他的擦拭下,二姐清晰起来,照片中的二姐冲眼前这个男人笑着。这是二姐第二次穿上军装那天照的相,她的目光多了些忧郁,但还是掩饰不住她又一次穿上军装的喜悦。

男人的手在颤抖,久久,男人坐下来,打开带来的提包,从里面拿出一件件好吃的,摆在二姐的面前。男人说:石晶,程不高来看你了,这是你平时最爱吃的。

程不高伸手抱住二姐的墓碑,把头抵在碑上,一边哭一边说:别怪我石晶,我来晚了,我刚刚完成任务。

墓地刮起一股风,吹动得树叶沙沙作响,似乎是二姐的絮语,念叨着:程不高该理发了,该换衣服了……

责任编辑 张 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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