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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与《小约翰》的相遇

2020-04-20魏丽

博览群书 2020年3期
关键词:小约翰鲁迅人类

魏丽

《小约翰》是19世纪末20世纪初荷兰作家弗雷德里克·凡·伊登(鲁迅译为拂来特力克·望·霭覃)的童话著作,鲁迅翻译成中文,1928年1月由北京未名社出版。

鲁迅在他的日记里记载了1906年他与《小约翰》最初的相遇。鲁迅青年时代在日本东京留学,经常在神田区一带的旧书坊淘书,在财力有限的窘困中,却也享受着精神的滋养,发展着对于文艺的爱好。他从《文学的反响》杂志了解新出版的书和各国文坛的消息,“偶然看见其中所载《小约翰》译本的标本,即本书的第五章,却使我非常神往了” 。经过一番不懈的购求,在大约三个月后,辗转购得《小约翰》德译本。从此鲁迅一直怀着翻译《小约翰》的念想,到1926年开手翻译,有20年的时间。这本书有鲁迅的青春记忆,贯穿着鲁迅的生命历程,如同《小约翰》里向火的小金虫一样,反映着鲁迅向着精神的烛火始终如一的飞舞。

和民间童话的模式化、传奇性不同,《小约翰》对“能够带来大幸福、大太平”的人类之书的寻找,对“人性和他们的悲痛之所在”的艰难道路的选择,决定了这部童话是个人的童话,思想的历险,心灵的史诗。鲁迅称之为“无韵的诗,成人的童话”。小约翰与旋儿、将知、荣儿、穿凿、永终的遇合,构成小约翰生命中的阶段性。

小约翰有着丰富的内外两面的生活,与父亲、一只狗、一只猫生活在有着大花园的老房子里,小约翰将之视为全世界,游弋其中,自得其乐。他敬畏生命,与万物精神往来,由此他与自然的精灵“旋儿”相识相知,能够深入动物、植物的灵魂和生活,听懂万物的语言,还从妖王那里得到了据说能够打开世界幸福之箱的黄金钥匙。

小约翰以其敏感、活跃的心灵体会万物的灵性,他能聆听火萤的恋爱悲剧,赞美它对于星光的向往,能参加兔洞里的舞会,枕着野兔酣眠。小约翰秉持万物平等、万物有灵的视角,对人类的理性优越感,人类自我中心的自大报以嘲笑,因而招致老师的惩罚、同学的孤立、家人的监视,人类社会对于小约翰成了隔绝自然的监牢。旋儿以人类为恶劣的开端,动物们以人类为最危险、无能的动物,小约翰为自己生而是人感到惭愧,也为与自然为敌的人类感到悲哀。

但是,我们也看到,小约翰对宣扬以吃为生活本分,将生活的要义阐释为大嚼的金虫,把扬尘当成生活最高追求的地星,把“毒”当成操守的蘑菇,以及以消灭其他蚁类为使命的“和平蚁”,显然是不能认同的。就像小金虫有追求光的本能,小约翰也有追问“意义”的本能。旋儿引导他与自然为一,但小约翰却充满了问题,“为什么人类是这样子的?为什么他应该抛掉他们而且失了他们的爱?为什么要有冬天,为什么叶应该落而花应该死?”这些对价值意义的疑问使小约翰和旋儿分离,和自然分离,走向“将知”启发的知识求索。

掌握知识的小鬼头“将知”树起了能致大幸福、大太平的永恒的人类之书的憧憬,对于小约翰成了蛊惑,使他对于生命中的残缺、创伤、恶意更为难耐。而这种对于造化的怀疑和追问,对于永恒宁静、幸福的憧憬追求,使小约翰失去了童年的乐园,从自在自足的自然界进入黯淡忧患的现实世界,小约翰的心灵由烂漫的春天进入严酷的冬天。

小约翰在失去旋儿的失落中,在期盼旋儿复归的等待中,偶遇同样穿着蓝衣裳有着金黄头发,有着旋儿眼睛和声音的小女孩荣儿,小约翰升起了新的希望,借助荣儿找到终极的幸福。

然而荣儿和旋儿似是而非,荣儿引导他去寻的是已有的圣经,而非未来之书。当小约翰说“上帝是一盏大煤油灯,由此成千的迷误了,毁灭了”,这种对圣经的大不敬触怒了众人,小约翰遭遇了寒冷和敌视,被放逐于众人。荣儿伙同众人疏远了小约翰,这是对但丁《神曲》的一個反讽,荣儿不是天使,小约翰要寻求的也非上帝。荣儿不是小约翰的知己,她只是个普通的女孩,众人中的一个,爱情变幻无常,不能解决小约翰的思想问题。

失去旋儿,被放逐于自然;失去荣儿,被放逐于众人,小约翰落入嘲笑和否定的精灵穿凿手里了。穿凿被描述为“一个黑的小男人”,“有一个大头带着大耳朵,黑暗地翘在明朗的暮天中,瘦的身躯和细细的腿。从他脸上,约翰只看见细小的闪烁的眼睛。”这是个“鬼多于人”的可怖形象,和宫崎骏导演的动画片《千与千寻》的无脸男相似,只是穿凿是恶意的嘲谑的,无脸男是绝望的无聊的。

穿凿驱使小约翰否定旋儿、将知的存在,不做梦,而是“工作,思想,寻觅”,以追求“强”的名义牺牲天性和情感,生命沦为一个抽象的数字。穿凿能洞穿人类快乐中的嫉妒、虚伪、无聊,带领小约翰直面人生的残酷和短暂,将他人之死和小约翰自己之死指示给小约翰,揭露造化神奇中的漏洞百出,指出人类的轮回的愚昧,否定一切价值、意义的追求和因果逻辑。在穿凿的解剖刀下,生命失去光,人被物化,一切价值追求虚无化。

重返家园的小约翰发现他对过去的生命的怀念,一如对于坟的吊唁;他怀着对父爱的需要,却亲眼看到父亲的死,这种宇宙的黑暗和痛苦,构成小约翰生命的至暗时刻。外界自然生命的蓬蓬勃勃和所爱的父亲的生命黯然消失同时来到,使小约翰灵魂错乱而幽暗。

穿凿既不相信旋儿的歌唱的生活,又以小约翰父亲的死为平常事。穿凿的解剖一切的小刀,成了对生命和死亡的双重亵渎。当穿凿的解剖刀伸向小约翰父亲时,激起了小约翰的反抗,对人类的尊严的捍卫、对人类的爱战胜了知识的麻木冷漠。小约翰重新认识了永终,不再惧怕死,而是从永终温和的悲痛的眼光里,指示着“人性和他们的悲痛的路”。

小约翰对生命的求索始于旋儿,终于永终,而旋儿和永终却是一条船上两端。小约翰见到了自己的灵魂,这是爱人类、是自己的路。那打开世界幸福之箱的黄金钥匙以及能带来大幸福、大安宁的书只能是源于自性的博爱的行动,而非一切现成的思想。小约翰由死获得爱的入口,他将始终在路上。

和一般童话具象的性格的人物相反,旋儿、荣儿、将知、穿凿、永终皆是象征,旋儿代表着小约翰对自然的沉醉,荣儿是小约翰被人类的本能和情感所炫惑和捉弄,将知和穿凿则是知识的无限性和有限性两个方面,永终是死亡。

金虫、蚁战、蜘蛛历史皆是隐喻。旋儿所讲的金虫的悲剧,小金虫不肯听从老金虫的大嚼的言论,而服从了奔向光的冲动,落到人手里,被拘禁和摧折,最终被沉重的脚踏碎。小约翰感到自己在知识的求索中,亦如小金虫一样无助残废,被穿凿拘牵着,隐喻知识异化。当知识失去了和人的性灵的关联,人便异化为知识的奴隶、工具,由此带来人格破碎、人性扭曲。好战的蚂蚁奉“和平”之名,摧毁异类,隐喻人类的根植于偏见的战争。十字蜘蛛中的英雄涂鸦泼剌,因着凶心和机巧青史留名,是作者对于人类权力崇拜的反讽。

兔洞、舞场、墓地、太阳皆是心象。在《小约翰》里,主观的情感变幻着景物的色彩,或凄凉或热烈,或灿烂或阴霾。荷兰的沙冈风景,大都市的荒凉黯败,兔洞的自然天成,人类舞场的金玉其表败絮其里,墓地的阴森诡异,太阳的闪烁神奇,都是表现情绪和灵魂的媒介,呈现出心灵视象的特征。

《小约翰》有浓郁的形而上哲思,站在自然立场解构人类中心;质疑人类理性,批判人类求知中的异化和偏至。人类遗忘了生活和健康,与自然隔绝,孜孜以求理性和知识,反而错过了幸福,失去了和谐,使生命支离破碎,人性荒凉贫瘠。

《小约翰》将人的自我发现、认同视为一个探索和反抗的过程,这个过程贯穿着失去、否定、分离。小约翰经历了不断的失去,失去旋儿,失去荣儿,失去黄金钥匙,失去父亲,和自然分离,和童年分离,和众人分离。这些失去和分离给小约翰带来很大的痛苦和孤独,恐惧和绝望,这是心灵的痛史,成就自我个体觉醒和发现的一个个里程碑。

《小约翰》将死亡视为生命的引导,建立生死二元并立而非对立的生命观念。死亡的影子无处不在,旋儿称之为“猫头鹰”,穿凿称之为“忠厚的朋友”,旋儿采取的是逃避的态度,穿凿则不无恶意地把死看成是对人类数字归零的解脱。小约翰对死亡经历了从懵懂到认知,从恐惧到对话的过程。

我是那个,那使你为人们哭的,虽然你不能领会你的眼泪。我是那个,那将爱注入你的胸中的,当你没有懂得你的爱的时候。我和你同在,而你不见我。我触动你的灵魂,而你不识我。

…… ……

必须许多眼泪来弄亮了见我的眼睛。而且不但为你自己,你却须为我哭,那么,我于你就出现,你也又认识我如一个老朋友了。

死亡在小约翰童年逝去、对永恒的幸福幻灭之后陪伴他“向旋儿去”“觅得那书儿” ,死亡孕育滋养着个体精神的诞生和成长。

鲁迅与《小约翰》的相遇是“小约翰”式的奇遇,连翻译的过程都是一次“小约翰”式的旅程。鲁迅是在厦门、广州的流离中,在“学者”们的围剿里,在沉默的都市的茫昧中,感到“還有我的生命存在,纵已节节败退,我实未尝沦亡”。这与《小约翰》形成了艺术与现实的互文,《小约翰》对于鲁迅是对现实的黑暗的反抗,是向着生命的精神摆渡。这个翻译的过程,也是译者主体性投入的过程,是心灵的印证。小约翰实在是一个孤独者,和鲁迅笔下的吕纬甫、过客、“黑的人”等一样,来自同一个精神谱系。鲁迅翻译《小约翰》一如创作《朝花夕拾》《野草》等作品,显示的是自己灵魂的深。甚至,《小约翰》和鲁迅的生命历程又何其相似,鲁迅少年丧父,与死谋面;家道中落,看见世人的真面目;走异路,逃异地,去寻求别样的人;在日本同学的鼓掌欢笑中,深味中国人的耻辱;怀着对辛苦展转、辛苦麻木的人们的爱,与专制的传统文化战,与取媚迎合暴政的“学者”战……这是一个博爱的灵魂的自我塑造的过程,是心灵成长的史诗。鲁迅把翻译《小约翰》这件事当成自己对于作者和读者“负着一宗很大的债”。在《译者序》里,鲁迅写道:

原作的发表在1887年,作者只28岁;后13年,德文译本才印出,译成还在其前,而翻作中文是在发表的四十整年之后,他已经68岁了。

这个时间追溯里,有一种惆怅。鲁迅是有“恐鹈鴃之先鸣”的忧惧的,大概也有终能收之桑榆、完成欠债的欣慰。在这个青年时代相遇,晚年实现中文翻译的呼应里,有一种“永恒回归”,对青春的初心,对赤子之心的再次确认。或许鲁迅在青年时代,是有着对能求得人类大幸福、大安宁的“人类之书”的追求的,而《小约翰》就闪着这样的“人类之书”的光。

(作者系山东艺术学院戏曲学院讲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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